何慕
崔儀跪了整整兩個時辰,膝蓋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程昱家的大門還是緊鎖著。
人情冷暖,他算是領(lǐng)教到了。父親崔琰在位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稱贊他公正嚴明、耿直高義,是個難得的諍臣?,F(xiàn)在父親剛?cè)氇z幾天,他找遍了所有能在魏王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卻沒有一個肯幫忙。原來,所謂的公正嚴明讓父親沒有自己的人際圈子;而耿直高義又讓父親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父親入獄,幸災樂禍的人恐怕不少,出手相救的能有幾個?
其實,在崔儀看來,父親的事只不過是件小事。前幾日,父親在給楊訓的書信中寫了句“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魏王曹操認為此句有不恭之意,便將父親關(guān)押入獄。這種事,通常有幾個人求個情,等魏王氣消了,就會放出來。但崔儀想不通的是,滿朝百官,竟無一人為父親求情。
天色快要亮了,程家的大門終于開了,走出一名長隨。那長隨快步走到崔儀跟前,道:“我家大人說他身體不適,不能見客,還請崔公子回去。”
“能否請小哥稟報一聲,就說我父親生死……”
“崔公子,”長隨打斷了他的話,“我家大人還說,他這幾日都不會上朝,見不到魏王,還請公子另尋他人代為求情?!?/p>
崔儀苦笑,右手撐地起身剛要起身,卻見一匹快馬馳來,在他身邊停下。
是陳柘,姐姐崔靜的丈夫。昨天他也是百般推脫,不肯為父親求情。崔儀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走。陳柘卻跳下馬,將崔儀拉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壓低聲道:“趕快逃出去,聽說曹操要將你們崔家滿門抄斬?!?/p>
崔儀冷笑:“可能嗎?父親只不過說錯了一句話而已……”
不等崔儀說完,陳柘已硬將他托到馬上:“糊涂!岳父若只是說錯了一句話,曹操怎么可能如此不依不饒?你不知道,岳父最近幾年一直在籠絡(luò)士子,向皇上舉薦人才,犯了曹操大忌!據(jù)說前幾日有人向曹操告密,說岳父向皇上進諫十策,要皇上重新振作,奪回實權(quán)。曹操大怒,將岳父收監(jiān),交由進奏曹秘密查處。一旦落實罪名,即刻誅殺滿門!”
崔儀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跌下馬來:“姐夫,此話當真?”
陳柘將一個包袱塞到崔儀懷里:“你以為呢?要不然怎么會沒人替岳父求情?都怕被當成岳父的同黨啊!你姐姐準備了些錢財衣物,你趕緊逃吧!”
崔儀怒道:“父親身在獄中,我怎么能逃!豈不被天下人唾罵!再說小弟怎么辦?阿公怎么辦?家里還有三十多口人,我怎么能一逃了之!”
“糊涂!你留在許都有什么用,只能陪岳父送死!”陳柘指了指包袱,“里面有張將作司的鎧甲設(shè)計圖,是有人托我交給你的。你拿著逃到石陽,找到孫權(quán)的人,先保住自家性命,再看事情有沒有轉(zhuǎn)機?!?/p>
陳柘看崔儀還在猶豫,抬手扇了他一個耳光:“混賬!是你的清名重要,還是崔家血脈重要!”
崔儀長嘆一聲,拱手行禮,拍馬而去。
陳柘看崔儀騎得遠了,才松了口氣,就聽得身后馬蹄聲大作。他立刻轉(zhuǎn)進旁邊的小巷,一眨眼功夫,就見數(shù)十鐵騎沿長街策馬沖出,直奔崔儀離開的方向馳去。
“天下精銳,虎豹騎?!标愯相?。不知道崔儀能不能逃過他們的追捕,如果不能,會不會把自己供出來?他搖了搖頭,盡量不去想這個問題。
“崔琰被囚,崔儀就跑了,這當兒子的也未免太膽小了吧?!弊髽反蛄藗€哈欠,“大人,不過一個世家公子,為什么曹里要咱們嚴加盤查?”
賈逸搖搖頭道:“左樂,塘報你都沒仔細看吧。崔儀逃走的時候,將作司丟失了一份新式鎧甲設(shè)計圖,曹里懷疑在崔儀身上?!?/p>
“鎧甲圖?很值錢?”
“那張圖上,新式鎧甲的選材、工序都記載得很清楚,是將作司耗費了三年心血才設(shè)計出來的,能防五十步之外的羽箭弩箭。這種東西,能落到孫權(quán)手里嗎?”
“那是,不過這么重要的東西,崔儀是怎么拿到手的?”
“塘報里說,可能是通過寒蟬拿到手的?!?/p>
“又是寒蟬?”雖然已是五月,左樂還是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寒蟬這個名字,每個進奏曹的人都非常熟悉。建安十六年曹操大敗于潼關(guān),建安十七年荀彧反對曹操加封魏公,建安十九年伏完謀反,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跟寒蟬有關(guān)。
寒蟬對于進奏曹來說,宛如一場噩夢,已經(jīng)糾纏了十多年。而這些年間,進奏曹的主官都已經(jīng)換了三四任,卻連寒蟬的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查出來。現(xiàn)在進奏曹上下,早已將寒蟬視為在劉備的軍議司、孫權(quán)的解煩營之上的威脅。
“崔琰一直在許都為官,跟劉備和孫權(quán)都無交集。崔儀想拿著鎧甲圖換前程,至少得先聯(lián)系上孫權(quán)的人再說?!弊髽氛A苏Q郏按笕嗽谑栆呀?jīng)辦了兩個案子,對付的都是劉備的人。不知道咱們石陽,有孫權(quán)的解煩營沒?”
賈逸道:“石陽地處邊防,魚龍混雜,孫權(quán)怎么可能不安插眼線?”他看向遠方,臉上似笑非笑。左樂順著賈逸視線看去,見進城的人群中有一行商賈,正在被哨兵盤查。為首的中年商人看到賈逸,滿臉堆笑的迎了上來。
賈逸面無表情道:“張富,最近邊境可是不太平,你還敢做來往生意?”
商人低眉順眼的笑道:“賈都尉,咱這不是承蒙您關(guān)照,混口飯吃嗎?嘿嘿,這兩岸越是不太平,咱不是掙得越多嗎?”
“這么說,你跟孫權(quán)那邊也很熟悉了?”賈逸意味深長地笑道。
張富連連擺手:“哪里,哪里,賈都尉可是說笑了。咱跟孫權(quán)那邊,也就是打點一下,行個方便,哪像跟您的這關(guān)系近呢?”
賈逸沒有回答,揮了揮手。身后的虎賁衛(wèi)們快步上前,仔細搜查車隊。一會兒功夫,就搜出來一些香片、越窯瓷器違禁品。張富有些緊張,將一包錢偷偷塞到賈逸手中:“一點心意,還請大人收下?!?/p>
賈逸掂量幾下,隨手丟給左樂:“收下,給兄弟們打打牙祭?!?/p>
張富見狀又活絡(luò)起來:“賈都尉,怎么突然城防盤查得這么嚴,勞您親自上陣?。俊?
“許都跑出來一個家伙,據(jù)說帶了重要東西,想投靠孫權(quán)?!?/p>
“真有這么不要命的人啊,”張富感嘆了一句,“大人您放心,我在孫權(quán)那邊也有點熟人,如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時間稟告大人?!?/p>
賈逸點了點頭:“如果城中的百姓都像你這么懂得為國分憂,那我這個都尉就好當了。”
張富獻媚笑道:“賈都尉,為國不為國的,咱可沒想那么多。咱就是覺得石陽有賈都尉管著,大家共同發(fā)財,才是正事兒。回頭我在逸仙閣安排個攤兒,還請賈都尉務(wù)必賞光啊?!?/p>
“好說。”賈逸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了后面的人群上。
張富見狀,揮了揮手,車隊向城內(nèi)駛?cè)ァ?/p>
等車隊走遠,左樂忍不住問道:“大人,你真信得過這人?他會為咱們打探消息?”
賈逸淡淡道:“張富,石陽四通貨棧掌柜,現(xiàn)年四十七歲,荊州竟陵人氏。建安十一年,入選江東解煩營。建安十三年,潛入石陽,以四通貨棧為掩飾建立聯(lián)絡(luò)點,隸屬石陽、夏口情報線?!?/p>
“東吳細作?那為什么不把他抓起來!”左樂頓了一下,隨即醒悟,“大人是要放長線,釣大魚?我們監(jiān)視著張富,等崔儀跟他聯(lián)系?”
“崔儀的緝拿畫像還沒送到,根本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他要混進城還是很容易的。如果我們抓了張富,崔儀沒了聯(lián)絡(luò)對象,很可能會孤身冒險渡河。那樣的話,就麻煩了?!?/p>
左樂點頭道:“大人說得是,很多時候給對方留點希望,他們才會更容易跌進陷阱。”
賈逸沒有再說話,其實隨著塘報而來的,還有蔣濟大人的一封密信。密信上交待的事情,讓賈逸多少有些頭疼。入仕以來,他大多都是跟劉備的軍議司打交道,跟孫權(quán)的解煩營鮮有交手。而且現(xiàn)在魏王跟孫權(quán)雖然劍拔弩張的,但還沒有到明刀明槍的地步,那么進奏曹查到什么地步,殺多少人,這個度還真有點不好把握。
車隊到了貨棧,等伙計們紛紛離去之后,張富才踱步走進了房間。他身后那個卑躬屈膝的長隨也跟著走了進來,并隨手將房門掩上。關(guān)上門后,長隨的神色放松了不少,走到張富旁邊,端起長案上的一碗涼茶一飲而盡。
張富有些得意道:“賈逸只顧著搜車隊,卻想不到我讓你扮成了長隨,大搖大擺地跟著進了城。他根本想不到,那些違禁品是我故意放在車上的,為的就是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嘿嘿,這一路有驚無險的,不錯,不錯?!?/p>
崔儀卻并不怎么高興:“張掌柜,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進城。城門那兒的盤查你也看到了,進城相對容易些,出城難得很?!?/p>
“不要擔心,城中還有我們的人,一定會把你平安護送出去的?!睆埜徽f完,就笑瞇瞇地看著崔儀,而崔儀則心事重重地坐在了長案之后。
等了好一會兒,張富見崔儀仍一言不發(fā),道:“崔公子,我在解煩營干了好些年,一直是用行商的身份掩飾。這行商干得久了,總會不知不覺染上了點銅臭氣,還請你不要見怪?!?/p>
崔儀愣了一下,道:“張掌柜何出此言?”
張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商人嘛,總是想用最小的成本來博取最大的利益。聽說崔公子從許都逃出來的時候,身上帶了份新式鎧甲圖,不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
崔儀點了點頭,心中卻浮起一絲疑慮。
“上面要我確認一下,這份鎧甲圖是否真像傳聞中的那么重要?!?/p>
“那份圖,在聯(lián)系你之前,我藏在了一個很隱秘的地方?!?/p>
“喔?崔公子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是不相信你們,只是現(xiàn)在崔家只有我一人從許都逃出,所倚靠的僅僅是這張圖而已?!贝迌x淡淡道,“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會告知你們圖放在哪里?!?/p>
張富搖頭道:“崔公子這么做就有些欠妥了。你也知道,曹操派了曹仁、張遼兩名大將,在居巢布防重兵,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而且石陽城內(nèi)的進奏曹都尉賈逸,是個很有手腕的人。在這種狀況下,我們這些細作自然要慎之又慎。咱們江東跟你接觸,已經(jīng)冒了很大風險。如果你身上沒有那份鎧甲圖,咱們解煩營會不會送公子過江,還真不好說?!?/p>
“你在威脅我?”
“不敢,不敢,這只是上面的想法,我本人對令尊可是敬仰得很。”
崔儀沉吟了一會兒:“我也有我的顧慮,如果我將鎧甲圖給了你們,你們不管我的死活怎么辦?聽說你們解煩營江夏郡的主官姜哲大人一諾千金,我要見見他之后,再做打算?!?/p>
張富道:“那好,還請崔公子少安毋躁,我向上面稟告之后,會盡快安排?!?/p>
他掩上房門,在庭院之中站了一會兒,返身進入了另一間廂房。夕陽透過窗欞,照在他的臉上,明明暗暗。本以為崔儀不過是個紈绔子弟,想不到卻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他自嘲的笑笑,上面還想先騙出崔儀身上的鎧甲圖,現(xiàn)在看來無異于癡人說夢。
不知不覺,在解煩營呆到了第十個年頭,當初的同伴活到現(xiàn)在的可沒剩幾個了。十年的寒暑春秋煎熬,讓當初的雄心壯志看起來幼稚可笑。如果那年沒有入選解煩營,現(xiàn)在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不管如何,絕對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活的如履薄冰。就算真做個小商賈,也比現(xiàn)在強,至少每晚都能睡得踏踏實實。
昏黃的陽光逐漸從臉上褪去,房間內(nèi)陰暗下來,張富重重地嘆了口氣。
秋月明就坐在賈逸對面,身著一襲裁剪得體的淡藍色深衣,領(lǐng)口很低,露出白色褻衣,映得胸口一片凝脂玉白。一條深藍色絲帶斜斜地挽在腰間,更顯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雙腿修長,婷婷裊裊,讓人忍不住上前相扶。
如此絕世佳人,難怪曹植不顧她出身妓館,也要將她納為妾侍。
“賈都尉不是個好人?!鼻镌旅黠A眉,輕聲道。
“喔?怎么說?”賈逸揉了揉鼻子,漫不經(jīng)心道。
“妾身早年在青樓之時,聽說最好色的男人打量女人的時候,總是先看身材,再看容貌。”秋月明掩嘴笑道,“賈都尉剛才看妾身,正是這個樣子?!?/p>
賈逸打了個哈哈:“秋姑娘邀我前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秋月明道:“這幾天看賈都尉親自城門盤查,上下操勞,多有勞頓。妾身藏得一盞上好香片,想于今日為公子持觴煮湯,略解困乏?!?
賈逸看看長案上一套碟碟碗碗暗笑,喝茶?這拐彎抹角,磨磨蹭蹭的,不曉得到底要干什么?他揉揉發(fā)癢的鼻端,想轉(zhuǎn)身就走,但又覺得這樣一走了之,未免有些太唐突。猶豫間,秋月明已經(jīng)長坐身旁,拿起一支石杵,將香片細細地研磨起來。
賈逸打了個哈欠:“秋姑娘有什么事,不妨明說。雖然你是被曹植休出家門的侍妾,但終究還是侍妾,下官跟你孤男寡女的呆時間長了,難免會傳出去些閑話?!?/p>
秋月明淺淺一笑,將碾成碎末的香片用茶帚掃入玉碗,在青銅茶爐里加了塊檀木,拿出一根竹管,嘟著小嘴吹起了火苗。爐火映紅她的小臉,越發(fā)顯得細致優(yōu)雅,清秀脫俗。
賈逸嘟囔一聲,站了起來。
秋月明皺了皺眉頭:“你這人怎么一點耐性都沒有,妾身派人請你來,自然是要告訴你很緊要的事情?!?/p>
“如果真的很緊要,又何必賣這么長時間的關(guān)子?”
“妾身是想請賈都尉品味下江東好茶,須知喝茶是急不得的,查案也是急不得的?!?/p>
“秋姑娘話里有話?”
“賈都尉這幾天一直在忙的是崔儀出逃的案子吧,不知道賈都尉對這案子了解多少?”
“崔琰忤逆魏王,被關(guān)押入獄。他的長子崔儀逃出許都,帶了張將作司設(shè)計的新式鎧甲圖,打算投奔孫權(quán)?!?/p>
“看樣子,賈都尉是要把這個案子當成普通案子來辦了?”
“秋姑娘要教下官如何辦案嗎?”賈逸眨了眨眼。
“魏王本來就心胸狹窄,嫉妒猜疑,先后殺了頂撞過他的邊讓、孔融這些名士。按說崔琰屢次得罪了他,兒子偷了鎧甲圖投敵,下獄之后又沒人求情,早就能殺了。但魏王為什么卻一直關(guān)押著崔琰,并未動手?”
“秋姑娘想說什么?”
“賈都尉可知露板一事?”
“愿聞其詳?!?/p>
“建安十五年,魏王向太中大夫賈詡、尚書崔琰、東曹掾邢颙、西曹掾丁儀、黃門侍郎丁廙這五人秘密征詢冊立世子的意見。在這五人中,只有崔琰采用公開露板的方式,公開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雖然崔琰的侄女是曹植的寵妾,但他支持的是曹丕。魏王得知崔琰公開支持曹丕后,表面上是敬重他的大公無私,還升他為中尉,但魏王的真實想法呢?賈都尉可曾細細想過?”
賈逸沉吟了一會兒,答道:“曹丕和曹植奪嫡雖然鬧得厲害,但大多都是在暗地里較量,表面上波瀾不驚。魏王之所以秘密征詢意見,也是怕給兩兄弟火上澆油。而崔琰卻露板作答,將立儲之事放到了臺面,勢必推動兩人公開反目,引起朝廷紛爭,使得政局不穩(wěn)。崔琰此舉只想為自己博得名聲,卻陷魏家于泥潭之中,魏王自然會嫉恨他?!?/p>
“賈都尉能立刻想到這點,已經(jīng)算聰明人了,但卻還是不夠?!?/p>
“不夠?”
“聽說崔琰近年一直在為漢帝推薦士子,舉薦人才,跟那些漢室舊臣走得很近。而且,崔琰不光把自己侄女嫁給了曹植,又把自己女兒嫁給了陳柘,生了個女兒。這個女兒又被指配給了張繡的兒子。你也知道,張繡在建安二年,殺了魏王的長子曹昂。”
“許都之內(nèi),人際關(guān)系本來就錯綜復雜,不足為奇。”賈逸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為之一震,“秋姑娘的意思是?”
秋月明微微一笑,端起茶碗舉案齊眉:“賈都尉,喝茶?!?/p>
劉表因為兩個兒子奪嫡,被魏王趁亂取了荊州。袁紹因為三個兒子奪嫡,被魏王吞并冀、青、幽、并四州。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天下未定,兄弟鬩墻的危害,魏王不可能不知道,崔琰也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崔琰“露板”的作法,就很值得細細品味了。將侄女嫁給曹植,又公開宣稱支持曹丕,還跟漢帝走得很近,這樣乍看起來,好像是胸懷坦蕩,大公無私。但從跟魏王的殺子仇人張繡拐外抹角結(jié)上姻親的角度來看,又隱隱透著另一股味道。
誅心地猜度一下,崔琰這樣做,是否是故意推動曹丕曹植奪嫡呢?那么,他說的那句“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的所謂錯話,是否是隱含著等曹家因奪嫡大亂,漢室重振天威的意思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崔琰所做的,無疑是謀逆,足以逼得魏王將其滿門抄斬!
但詭異的是,魏王只將崔琰收押,并不急于問斬。是要引出崔琰的黨羽,一網(wǎng)打盡?還是有別的安排?
賈逸猛地抬頭,看著一臉微笑的秋月明,不由得心生疑惑。這種居高俯視的透骨剖析,她能想得出來嗎?秋月明本是青樓之中的藝妓,被曹植看中后納入府中做了一名妾侍,后來因為得罪了甄洛,被休出侯府,回了石陽老家。但如果這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話……
“下官斗膽問一句,你家主人到底是誰?”
“妾身自從被曹植休出侯府后,就像個無主孤魂,哪有什么主人?”秋月明抿嘴微笑。
賈逸心中冷笑一聲,先前趁房內(nèi)只有兩人,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秋月明一遍。這女人雖然一副婀娜多姿,嬌軟無力的樣子,但從一些細節(jié)上還是能看出點端倪。她的小腿雖然沒有明顯的肌肉線條,但結(jié)實有力,是經(jīng)?;顒拥慕Y(jié)果。尤其是腳背的青筋隱隱凸出,那是經(jīng)常奔跑所致。
秋月明不會是個被休的侍妾這么簡單,最起碼腿上的功夫不錯。自從來石陽之后,這個女人一直云山霧里的,處處讓人覺得不對勁,但就是查不出來什么。在上個案子里,知道秋月明并不是曹植的人后,賈逸寫了封塘報,將疑問如實向蔣濟大人做了稟告,但曹里卻并沒有回復。是曹里不愿查她嗎?在魏王的勢力所轄之地,難道還有進奏曹顧忌的人?
正思慮間,卻見一名丫鬟走進廳房,向兩人道了個萬福:“秋姑娘,門外有位叫左樂的大人說有急事找賈都尉。”
賈逸向秋月明拱了下手,起身離去。左樂的性格他知道,如果不是有什么急事,是不會找上門的。
出了門,就見左樂站在門外,手上攥著個封了火漆的竹筒。賈逸的眉頭一震,這是進奏曹的六百里加急密報,到石陽任職后,還是第一次收到。他也不多說話,從左樂手中接過竹筒,看了火漆完好后,直接用腰間匕首挑開漆封,倒出來一卷帛書。
展開帛書,看了幾行,賈逸的表情迷茫起來。他搖了搖頭,又重新看了一遍,似乎確定了什么之后,才將帛書遞給了左樂。左樂不明就里的看完,咂咂嘴問道:“曹里這是什么意思?怎么前后命令自相矛盾?”
“你進曹里時間不長,還不明白。其實這也算曹里一個不成文的慣例,當遇到情況特殊的案子時,總會有一明一暗兩道命令。明的是給天下人看的,暗的是讓曹里人真正做的。只是,這次曹里的密令有些古怪。”賈逸回頭看了看秋月明的府邸,喃喃道,“莫非魏王的心思真被這位秋姑娘說中了?”
張富坐在廂房內(nèi),慢慢地擦拭著佩劍。這把劍已經(jīng)陪了他十年,卻從未揮舞過。作為一個刺探情報的細作,當他舞起長劍的時刻,通常是他已經(jīng)暴露的時刻。心驚膽戰(zhàn)潛伏了十年,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什么。張富嘆了口氣,進奏曹這幾天又加緊了城門盤查的力度,看來以后如何將崔儀送出城,實在是個難題。
前天把崔儀的想法報了上去,上面卻還在猶豫。他也明白上面的為難之處,如果沒有那張傳聞中的新式鎧甲圖,崔儀的投誠毫無價值。曹仁、張遼在居巢布下重兵,隱隱有南下的態(tài)勢。雖然主公并不怕跟曹操開戰(zhàn),但為了一個所謂的世家公子,讓曹操得了道義上的先機,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門被推開,崔儀走了進來:“張掌柜,又過去一天了,怎么對岸還沒有消息回來嗎?”
張富賠笑道:“崔公子不要心急,傳遞消息需要時間的。”
崔儀猶豫了一會兒,像是下定了決心:“其實那張鎧甲圖,藏在我身上。”
“喔?”張富愣了一下。當初不是沒想到這種可能,但搜身的話,未免太下作,而且容易把關(guān)系弄僵。崔儀這時主動將這件事說出來,是打消了疑慮,完全相信自己了嗎?
“準確的說,是藏了一半在身上?!贝迌x道,“逃出許都時,我想明白了,這世上正直守信、重諾高義的人沒有幾個,大多是些見利忘義、翻臉無情的人渣。所以,我必須給自己留條后路?!?/p>
張富沒有答話。像崔儀這種生在都城中的世家公子,平時都有種傻子般的樂觀,根本不知道世道有多險惡。而一旦遇到大的變故,又很容易會變得偏激,對所有的一切都半信半疑。
“就連你們那位姜哲大人,不也是在猶豫嗎?”崔儀冷笑道,“張掌柜,麻煩你告訴他,這半幅鎧甲圖我要當面交給他,得到他的承諾并且送我過江后,我才會告訴你們那半幅鎧甲圖的藏匿位置?!?/p>
張富搖頭道:“崔公子的意思是要見姜大人?這恐怕比較難辦?!?/p>
“張掌柜,你在解煩營的秩級太低,交給你,我心里沒底。”
張富沉默了一會兒,道:“只好這樣了,我再把你的要求稟告給姜大人,看他如何答復?!?/p>
話音剛落,他忽然驚覺到一絲異樣。聽得耳邊風聲襲來,電光火石間他剛推開崔儀,就看到一支弩箭“篤”的一聲射在了梁柱上。
窗外有人!張富驚出了一身冷汗,提起長劍踹開房門,躍到了院中。院子中間站了個黑衣人,正在裝填第二支弩箭。張富眼角余光掃見廂房內(nèi)的伙計紛紛出來,不由得心下稍稍安定。
“你是什么人?”張富低聲喝道。應(yīng)該不是進奏曹的人,如果是賈逸的人,完全不用藏頭藏尾,直接調(diào)集郡兵就能把自己一窩端了。
黑衣人也不答話,舉起弩箭瞄準了張富,卻沒有扣動弩機。
“劉備那邊的?”張富有些焦躁,“我們兩家早已結(jié)盟,共同對抗曹操。你這樣找上門來惹事,擔得起破壞盟約的后果嗎?”
黑衣人似乎有些猶豫,弩箭微微垂了下來。
張富稍稍松了一口氣,能說動這人不動刀槍最好,不然引來巡夜的捕快就麻煩了。
“你們也想要鎧甲設(shè)計圖,這點我明白。但崔公子是直接找上我們的,做事總要有個先來后到?!?/p>
“你說得對?!焙谝氯碎_口了,竟然是個女聲,“是我立功心切了。”
“你現(xiàn)在就走,我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睆埜坏馈?/p>
黑衣人點了點,將弩箭丟在地上,向張富拱手作揖。既然是個女人,行禮不該道萬福嗎?為什么會作揖?正疑慮間,就見黑衣人袖口寒光一閃,隨即自己左肩傳來一陣劇痛?;熨~!是袖弩!
黑衣人發(fā)出一聲輕笑,翻出兩把漆黑的短劍,直取張富雙眼!
張富大驚,提起長劍格上短劍,只聽叮當一聲脆響,長劍竟然應(yīng)聲而斷!張富面如土色,看著漆黑的劍鋒直向自己咽喉取來。十年,想不到心驚膽戰(zhàn)的十年就是這個結(jié)果。生死之間,卻見劍鋒在不到咽喉一寸的地方堪堪轉(zhuǎn)了方向,隨即腰間一痛,身體騰空而起。張富跌落在兩三丈之外的地上,心里充滿了迷茫,黑衣人明明可以得手,為什么不殺自己?如果是怕破壞孫劉聯(lián)盟,那又為何動手?抬頭看去,四周的伙計雖然已經(jīng)跟黑衣人交起手來,卻沒有一個能超過一回合的對手!
張富起身,并未加入戰(zhàn)團,而是小跑返回了廂房。單憑院中的伙計,根本攔不住黑衣人,他拼死也要確保崔儀的安全,不然的話,尚在江東的妻兒沒有什么好下場。
“外面那是什么人?是不是沖著我來的?”崔儀的面容在燭火下驚疑不定,“你們怎么會走漏了風聲?”
張富無法回答崔儀的問題,現(xiàn)在就連黑衣人到底是不是劉備那邊的人,他都不敢確定。左肩火辣辣的疼,這還好,說明弩箭上并未喂毒。
他穩(wěn)了下心神,強笑道:“崔公子,沒事,我們先出這個院子再說?!?/p>
說話間,門被撞開,一個伙計闖了進來。張富一驚,道:“怎么,殺進來了?”
“沒有,那個黑衣人,逃了?!被镉嬌蠚獠唤酉職獾牡馈?/p>
“逃了?”張富愣在了原地。
“這黑衣人的雙劍削鐵如泥,真是把神兵利器。兄弟們抵擋不住,傷了七八個,只好放她走了?!被镉嫷皖^道。
這黑衣人明明占了上風,為什么不進廂房,反而逃走了?他推開房門,看了眼院中,大多數(shù)伙計都還躺在地上呻吟,只有少數(shù)站了起來,勉強能動。奇怪,跟黑衣人交手已經(jīng)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為什么四周仍這么安靜?就算巡城的捕快沒有察覺趕來,周圍的那幾家民房都沒有人掌燈出來一看究竟?
莫非……是我低估了賈逸?
心念至此,張富額頭上迅速沁出了一層細汗。賈逸雖然才來石陽兩個多月,就已經(jīng)破獲了兩起大案,重創(chuàng)伏在石陽的軍議司人馬。要說自己這邊,比起軍議司來說,不論人力和經(jīng)驗都要差一個檔次。那么,賈逸會查不到自己什么嗎?自以為高明的城門相遇,是不是賈逸放長線釣大魚?
張富立刻吩咐幾個伙計,探查周邊民房。很快伙計就回來了,帶回的消息,讓張富的心直沉了下去。民房里空著,沒人。他焦躁的在院中來回踱步,眼光卻不住地向院外的黑暗瞄去。他不知道現(xiàn)在黑暗中到底伏著多少進奏曹的探子,但他明白,黑衣人在占盡先機的狀況下退出,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端倪,而探子之所以不動手,很可能是在等后援。
不能再等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張富下定了決心,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崔儀,道:“拼了!”
秋月明退出貨棧,沿著屋脊線跑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跟著自己。進奏曹的人果然分得清輕重,自己與解煩營的人動手之時,伏在周圍的探子應(yīng)該分了一個人回去報信,而另一個人在自己離開時,并沒有尾隨而是留在了原地,盯緊張富等人。自己這個半途殺出的,雖然著實讓人心生好奇,但畢竟崔儀才是他們的目標。她小心翼翼地又折返回來,伏在一處大宅屋脊的螭吻后,看著院中的情形。
張富經(jīng)此一戰(zhàn),并沒有驚慌失措,這有點出乎她的意料。情報上對張富的資質(zhì)評價在中下,想不到他還能臨危不亂。上面要她在暗地里相助賈逸,所以她才邀賈逸品茶,詳詳細細地幫他分析了一通形勢。賈逸很聰明,一點就透。但也讓賈逸生出了些顧慮,看這兩天他按兵不動的情形,似乎是對這種牽涉到朝爭的陰謀很慎重。沒辦法,自己只好再推他一把。
院中張富已經(jīng)在調(diào)集人手,準備出逃。他也是逼不得已,雖然出逃有被圍殲的危險,但總比坐以待斃強得多。秋月明抿了下薄薄的嘴唇,笑了。她看到不遠處,一隊騎兵高舉火把向貨棧逼近。經(jīng)自己這么一鬧騰,賈逸不得不出手了。
這樣就好,她點了點頭,上面交待的事總算辦到了。身形微微一動,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離張富的貨棧只有不到半里的路程,馬上就能到。賈逸面色有些陰沉,一言不發(fā)。聽過秋月明的話,他就覺得這趟水太渾,而在收到六百里加急密報后,更明確了他的想法。這不單單是攔下個崔儀的差事,后面牽涉的東西太多,多到賈逸不得不如履薄冰般行事。本來他想按照曹里的安排,靜觀其變,但不想找麻煩,不見得麻煩不會找上門來。今晚這次蹊蹺的黑衣人夜襲,逼得他不得不出手。
貨棧轉(zhuǎn)瞬即到,就在此時,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綻放出一朵耀眼的煙花。是伏在貨棧外的虎賁衛(wèi)暗號,張富出逃了。賈逸抖起韁繩,加快了速度。剛轉(zhuǎn)過巷口,迎頭撞上了一隊馬車。月光之下,張富臉色蒼白地坐在馬車之上,目光呆滯地看著賈逸。
賈逸干咳一聲道:“張富,十年潛伏,日日膽戰(zhàn)心驚,你可曾得到過什么好處?”
張富苦笑,沒有回答。
“如果說劉備軍議司的細作,有復興漢室這個信念作為支撐的話,那你們解煩營的人呢?只是為了孫權(quán)的春秋帝王夢,就要一輩子見不得光嗎?”
“賈都尉,你到底想說什么?”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交出崔儀,我可保你一世平安。你帶的這些伙計,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張富嘆了口氣:“賈都尉,容我跟兄弟們商量一下?!?/p>
他跳下馬車,將手下伙計們聚攏在一起,小聲說著什么。
跟解煩營的人交手,賈逸沒有什么顧慮。解煩營的人無論在身手還是謀略上,都比軍議司的人差了一個檔次,今晚自己不光帶的有虎賁衛(wèi),還有郡兵,在力量上要遠遠壓制他們。但賈逸擔心的是,動起手來,萬一誤傷了崔儀就不好說了,畢竟曹里的密令上要求務(wù)必保證崔儀的安全。如果能兵不血刃的解決的話,何樂而不為?目光轉(zhuǎn)向張富,他還在跟手下絮絮叨叨沒完。突然間,賈逸的心頭涌起一股異樣,張富身為解煩營石陽站的頭目,投誠有必要跟手下商議這么久嗎?從貨棧出來的路有三個方向,張富迎頭撞上了自己,是巧合,還是故意?
賈逸的目光猛然間變得凌厲起來,揮手喝道:“強弩手,準備!”
身后響起一片拉動機樞的聲音,幾十把強弩平舉起來。而就在同時,張富反手砍了馱馬一刀,一聲嘶鳴,馬車直向眾人撞來!
“放!”賈逸的聲音剛落。閃著寒光的弩箭就破風而出,張富等人如同折斷的黍桿,紛紛倒地。馬車沖向了賈逸,身后閃出一名身材魁梧的虎賁衛(wèi),揮起把一丈有余的斬馬長刀,將受驚的馱馬一刀兩段!緊接著,兩名虎賁衛(wèi)平舉長戟向前刺出,將馬車硬生生頂在了離賈逸只有五步之遙的地方。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而結(jié)束之時,旁邊的左樂才剛剛回過神來。
他長出了一口氣:“好險,好險,要不是大人你當機立斷,兄弟們都要被這匹瘋馬踩成肉泥了。”
賈逸沒有搭話,而是上前翻看了下張富的尸體。張富的右手緊緊地握著單刀,左手卻伸進了懷里。賈逸用長劍將張富左手撥出,發(fā)現(xiàn)手里攥著一枚火折,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挑開馬車上的粗布,發(fā)現(xiàn)下面是層層疊疊的油氈和火棉。
左樂忍不住罵道:“這老小子看起來一副唯唯諾諾,勢利小人的模樣,誰知道竟打的同歸于盡的念頭。想不到這解煩營的人,跟軍議司的一樣,都是些不要命的家伙?!?/p>
賈逸道:“不能用信念來籠絡(luò)人,就只有用利害來要挾人了。傳聞解煩營的人,家眷都在建業(yè)被監(jiān)視著,如果出錯,家眷就要受到相應(yīng)的責罰。原本以為只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現(xiàn)在看張富的作派,倒像是真的。”
郡兵們四散開來,拿著崔儀的海捕畫像逐一對照尸體,并未發(fā)現(xiàn)。賈逸松了一口氣,自己猜測的果然沒錯,崔儀并未跟著張富做困獸之斗。他帶了虎賁衛(wèi)們沖進貨棧,檢查完房間,卻并未發(fā)現(xiàn)。奇怪,伏在貨棧周圍的探子明明看到崔儀在貨棧里,難道他會飛了不成?
賈逸在院中來回踱步,目光落在了東北角的一眼井上。他快步走了上去,拾起一塊小石頭丟了下去,聽到了咕咚一聲悶響。他招了招手,一個虎賁衛(wèi)立刻順著井繩滑了下去。
“大人覺得這口井有問題?”左樂問道。
“石頭落井有聲音,說明下面有水。而井繩太新、井口周圍落滿浮土、井沿上的水桶太干,又說明這口井幾乎沒有用過。貨棧這種用水量很大的地方,留著一口井不用,豈不是很古怪?”
“可是,如果這口井是逃生通道的話,為什么張富還要帶人出貨棧?”
“為了拖延時間,張富若是帶著崔儀一起從井里逃走,我們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這條密道。尾隨而至的話,他們都逃不遠。而張富帶人足足拖了我們半個時辰,現(xiàn)在我們就算發(fā)現(xiàn)了這條密道,也只怕追不上崔儀了?!?/p>
正說話間,那名虎賁衛(wèi)已經(jīng)攀繩而出,道:“大人,離水面兩丈的井壁上,有條橫向的通道,不知通向何處。”
賈逸略作沉吟,道:“你帶二十名郡兵,沿著密道小心探查,找到洞口后,立刻向曹里報告?!?/p>
左樂有些疑惑道:“大人,我們不跟著進去?”
賈逸搖搖頭道:“我們回曹里等著,忘記密令上怎么說的嗎?若與張富發(fā)生了交手,那下一步,要我們在得到暗號之后在行動。這種時候,我們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p>
賈逸心里有些焦躁,他很不喜歡被人當棋子使用的這種感覺,就像被蒙住了雙眼應(yīng)著口令前行一樣。他敏銳地覺察到抓捕崔儀這件事并不簡單,但是否像秋月明說的那樣,牽涉到挑起曹丕曹植兩位公子奪嫡的陰謀?還有那個夜闖貨棧的黑衣人,為什么要故意逼迫自己提前與張富發(fā)生沖突?
沒錯,這一切都透著股陰謀的味道,賈逸不明白的是,這個陰謀對自己究竟是利還是弊?
說是密道,其實不過是個坑道。高低不過四尺,寬窄不過一丈,只能匍匐著前行。崔儀跟在那個伙計身后,爬了大半個時辰后,才出了洞口。深吸了一口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在石陽城中。環(huán)顧四周,到處是破破爛爛的民宅,污水橫流,不遠處還有條野狗在垃圾里翻食。
“我還以為能到城外呢。”崔儀嘟囔了一句。
伙計返身將洞口的木板蓋上,道:“崔公子,您就別抱怨了。這條密道,是我們掌柜帶著大家,十年里一鏟鏟鑿出來的。您可不曉得,在敵方城中挖地道有多危險。還想出城,像石陽這種邊城,城墻附近都埋有大缸,安排專人日夜監(jiān)聽,專門防止有細作挖地道通往城外?!?/p>
崔儀嘆了口氣:“算了,你們也不容易。張掌柜……怕是回不來了吧?!?/p>
“回不來了,”伙計在前面領(lǐng)路,“咱們下井前,他交待我回了江東后,替他招呼家眷?!?/p>
“想不到張掌柜也是位舍生取義的重諾之人。”
“舍生取義?”伙計鄙夷地笑道,“那是你們這種大人物的說法。張掌柜跟我是同鄉(xiāng),我們都是泥腿子出身,字不識得幾個,哪懂這些大道理?”
崔儀愣了,道:“可是張掌柜為了保住我的安全,帶著人……”
“加入解煩營,全家賜田十五畝,免除一世徭役。如果有功,還會按照功績大小再賜予田產(chǎn)或者財物。但如果任務(wù)失敗,家眷就會被處罰。說到底,我們都是為了家人,誰會為你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世家公子賣命?”
伙計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難聽,便補充道:“崔公子,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嘲諷你,而是想讓你明白,我們?yōu)榱俗约杭胰耍欢〞_保你的安全。也請你別在疑神疑鬼,不信任我們?!?/p>
崔儀并沒有不快,反而點頭道:“你說的對,誰不是為了家人呢。既然張掌柜回不來了,接下來怎么做?我要把這半張圖交給誰驗明真假?”
“自然是姜大人?!?/p>
“姜大人?他愿意見我了?”
“崔公子,先前姜大人不想見你,是因為他身處要職,容不得半點閃失。你不知道,咱們姜大人雖然名義上是江夏郡的主官,但實際上轄制了石陽、漢陽、夏口、烏林、赤壁一帶,相當于管了整個北荊州,是咱們解煩營里響當當?shù)娜宋??!?/p>
“現(xiàn)在張富沒了,他才不得不見我?”崔儀道,“那么只要他驗明了鎧甲圖的真假,就會送我出城過江?”
伙計嗯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我們還是趕緊走吧,等下天亮了,就不方便了?!?/p>
崔儀跟著伙計,過了十多個岔路口,有時明明感覺前面沒有路了,但拐了個彎,又是一番景象。走了一刻鐘,才在一家普普通通的民房前停了下來。沒有人領(lǐng)著,是很難走進這個位于貧民區(qū)深處的民房的,不得不說這個位置選得相當巧妙。沿路的小巷很是狹窄,有些地方僅僅容得下一人并肩而行。就算調(diào)集了郡兵前來圍剿,也很難展開兵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真有些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味道。
門口一個小廝攔住了伙計,將崔儀讓進房內(nèi)。里面點著一盞油燈,昏暗的光線下,崔儀看到一個中年人正客氣的沖著他微笑。
“你就是……姜哲大人?”崔儀問道。
“崔公子,久仰。”姜哲拱手道,“崔琰大人被曹賊關(guān)進了天牢后,你收到過他的消息嗎?”
崔儀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從許都逃出來后,就沒有再跟家里聯(lián)系過?!?/p>
姜哲取出一份布告攤在長案上:“昨天剛貼在城門上的,崔琰大人已經(jīng)被曹賊殺了。”
崔儀眼前一黑,癱軟在地。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他沒料到會這么快。
姜哲道:“崔公子,我家主公一直欽佩崔琰大人的風骨,也害怕他被嫉賢妒能的曹賊所害。早在六年前,我家主公就托人帶口信給他,請他去江東開設(shè)經(jīng)壇,講學布道。可崔琰大人卻說要守護天子,不想遠游,哪想到會有今日的災禍?!?/p>
崔儀恨恨道:“曹操,殺父之仇,我與你不共戴天!”
姜哲上前攙扶起崔儀:“最近風傳崔琰大人是因為挑動了曹丕曹植奪嫡,鼓動天子奪回實權(quán),才被曹賊關(guān)押的。崔公子自己雖然逃了出來,但家人都還在許都吧,他們有沒有危險?”
從許都逃到石陽,一路上風餐露宿,提心吊膽,哪曾受過這種關(guān)照?崔儀看起來很是感動:“全家老小三十多口,只有我自己逃了出來。崔大人,你們解煩營在許都有人嗎?能不能把我的家人救出來?”
姜哲頓了一下:“不瞞崔公子,咱們解煩營在許都確實潛伏有人。但動用這些人,必須得到我家主公的同意,我不能擅作主張。這些以后再說吧,崔公子你先在這里休息,等過幾天進奏曹的搜捕力度小了,我安排你過江?!?/p>
“怎么,姜大人不驗明鎧甲圖真?zhèn)螁??”崔儀有些吃驚。
姜哲有些尷尬:“實不相瞞,我收到的命令是無論你身上帶沒有帶鎧甲圖,都要送你過江的。要你先交出鎧甲圖,是張富自己的主意。這點也不能怪他,在石陽戰(zhàn)戰(zhàn)兢兢潛伏了十年,早就厭倦了。如果能讓你交出鎧甲圖的話,對他來說就是一份大功,可以要求返回江東。我也是剛剛才得知你早就進了城,不然的話,早就把你接過來了。也可憐了張富,一心想要立功,卻不知怎么走漏了風聲,敗于賈逸之手,唉,只能說是命數(shù)啊。”
“這么說,從一開始,姜大人就沒要過鎧甲圖?”
“崔公子,我家主公得知崔琰大人入獄,公子出逃后,下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迎回公子,保住崔家最后一點血脈。至于鎧甲圖,有沒有倒無所謂。”
“此話當真?”崔儀動容道。
姜哲從懷中掏出一份帛書,展現(xiàn)在崔儀面前。上面朱批小字寫的跟他說的分毫不差,后面的落款,是孫權(quán)的私章。
“想不到,家父在許都是個孤臣,卻得江東霸主如此看重。”崔儀由衷感慨。
姜哲道:“崔公子,雖然我家主公非常敬重崔琰大人,但建業(yè)和許都其實差不多,都是人情冷暖,派系林立的地方。他下令解煩營不惜一切代價迎回你,已經(jīng)很受張昭等重臣非議。你在許都雖然貴為世家公子,但獨自一人到了江東,也不知道受不受那些門閥的待見。那張鎧甲圖,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將來朝堂之上見到了我家主公,提什么要求也好有個借口?!?/p>
崔儀沉吟良久,道:“姜大人,我從許都逃出來后,你是第一個為我著想的人。先前我不愿意把圖交給張富,是怕他過河拆橋。但姜大人的名號,我早就聽說過,今日一見,果然稱得上高風亮節(jié),為人公義?!?/p>
他從懷中摸出那半幅鎧甲圖,遞到姜哲面前:“這副鎧甲圖,我心甘情愿獻給姜大人?!?/p>
姜哲一怔,擺手道:“崔公子,你這是干什么?”
“這是半張,還有半張我藏在了城郊的短松崗下,希望姜大人找到那半張圖后,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p>
“什么請求?只要我能辦得到,絕不推脫?!?/p>
“正如姜大人所說,建業(yè)也是派系林立。我作為一個大魏的逃犯,在江東舉目無親,就算到了江東,會不會被那些門閥打壓,能不能見到孫權(quán)大人都不知道,還談什么獻圖?我希望能借姜大人之手,私下安排面見孫權(quán)大人,懇請他動用在許都的解煩營,給我的家人一條活路?!?/p>
“崔公子,我姜哲是個重信守諾的人。你放心,會面的事我來安排,鎧甲圖你自己獻給主公。我覺得,以主公的脾性,看到崔公子是至孝之人,一定會讓解煩營搭救公子家人的!”
“多謝姜大人!”崔儀眼中滿是熱淚。
姜哲笑道:“好說!等取回那半張鎧甲圖,我?guī)阋黄疬^江,求見我家主公!”
夜幕如鐵,只有寥寥的幾顆孤星閃著寒光。
這是距離石陽縣城七里之外的一個淺灘,由于緊挨著亂葬崗,平時就很少有人在附近逗留,更別說像這樣的夜半時分了。姜哲從岸邊的竹林走到岸邊,站了一會兒,回身招了招手。緊接著,崔儀也從竹林中走了出來,神色緊張地環(huán)顧著四周。
找到剩下的那半張鎧甲圖后,姜哲就帶著自己出了石陽城。讓崔儀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看來鐵桶般的石陽城,卻出來得這么輕松。南城守門哨,整整一哨的郡兵,竟然都是解煩營的人。原來張富那些人,只是明面上擺給進奏曹看的細作,天知道這石陽城中,暗地里還潛伏著多少解煩營?
“崔公子,船還沒來,我們要等上一會兒?!苯艿馈?/p>
崔儀點了點頭,問道:“姜大人,你覺得孫權(quán)大人真的會發(fā)動許都的解煩營救我的家人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姜哲冰冷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實不相瞞,我覺得不大可能。就算他想以此舉博得些名聲,張昭、陸遜等諸位大人也不會同意的?!?/p>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個隨扈也從竹林中出來了。為首一人沖姜哲點了點頭,示意周圍并無閑雜人等。
“那么說,我就算過了江,獻了圖,見了孫權(quán),也沒有救我家人的可能嗎?”崔儀苦笑道,“姜大人,這跟你在石陽城內(nèi)說得可不一樣?!?/p>
“崔公子,你太天真了?!苯茏呓迌x,“像我家主公這些割據(jù)一方的梟雄,所謂的仁義道德,所謂的盡忠守孝,都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的。他們每做一件事,都要審時度勢,計較得失,永遠不會為了虛名上的大義而損失實際上的利益。”
“姜哲,所謂的孫權(quán)仰慕家父,還有那份手書,都是假的吧。你們想要的,只有那張鎧甲圖?!贝迌x臉色蒼白,“建業(yè)、許都,原來都是一丘之貉?!?/p>
“為了救崔公子的家人,而動用在許都潛伏了數(shù)年的細作?有這個必要嗎?”姜哲抬手,將袖中利刃狠狠刺進崔儀肋間,“對于建業(yè)來說,拿到鎧甲圖,殺死崔公子,栽贓給進奏曹,既得到實利,又讓曹操背上罵名,這才是最好的盤算?!?/p>
恍惚間,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沒了聲音,白茫茫的月光映在河面之上,猶如一堆堆的森森白骨。
崔儀的身體越來越?jīng)?,嘴角卻浮現(xiàn)出一絲詭異的笑容:“還好,姜哲,還好你是個卑鄙小人,不然我真是死不瞑目?!?/p>
姜哲抽出利刃,看崔儀頹然倒地,卻皺起了眉頭。他最后說的這句話,是臨死前的胡言亂語,還是別有深意?
他轉(zhuǎn)過身,再次看了眼江面,心頭竟浮起了一絲焦躁:“怎么船還沒到?”
話音剛落,就見對岸泊來一艘木船,船頭上掛了盞紅色燈籠,正是自家的暗號。他摸了摸腰間的鎧甲圖,向前走了幾步,卻猛然停了下來。
不對,平時渡河,掌舵人在靠近淺灘的時候,必定會拋下纜繩來固定船只,為什么今日卻毫無動靜?一絲寒意順著脊背爬了上來,姜哲抽出了腰刀,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木船。船到岸邊,一個黑影從船艙中坐了起來,道:“姜哲大人,你重諾守信的名聲傳遍天下,但不知道在你眼中,信用到底是什么?”
姜哲冷冷道:“所謂信用,不過是將自己的利益無條件交給他人掌控。弱者遵守信用,是因為他們必須依靠一套名叫道德的規(guī)則存活,而敢于背信的強者,則是擁有對方無法報復的實力?!?
“說得好,難怪姜哲大人在天下人眼中是個重諾守信的人,原來凡是你背信毀諾的人,都被你殺了。”
“閣下是什么人?莫非跟襲擊張富的那個神秘人,是一伙兒的?”
“姜哲大人,我到石陽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你難道還聽不出我的聲音?”黑影從船頭一躍而下,一道亮光直撲姜哲面門。
姜哲單刀迎上,只聽“?!钡囊宦暣囗?,火花映射之下,竟然是賈逸!
姜哲心頭一沉,后退數(shù)步道:“進奏曹!怎么可能是你?”
“怎么不可能是我?”賈逸挽了個劍花,“姜大人,你當真覺得進奏曹里都是一群廢柴?”
姜哲揮了下手,身后幾名扈從跟了上來。剛才已經(jīng)探查過,周圍并沒有什么人,雖然聽說賈逸身手不錯,但多對一,還是有很大勝算的。
“棄械,我留你一條生路。”賈逸又往前走了兩步。
姜哲皺起了眉頭,賈逸如此托大,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有恃無恐?他輕喝一聲:“拿下!”
身旁的幾名扈從猶如離弦之箭,撲向賈逸。而就在此時,淺灘中突然泛起大片浪花,數(shù)十名黑甲郡兵迎空而起,將那幾名扈從吞沒到戰(zhàn)團之中。賈逸仍倒提著長劍,氣定神閑地看著姜哲。
姜哲心亂如麻,這個淺灘一直是解煩營的偷渡口,算是相當隱秘。除了自己的這幾名扈從,幾乎沒有人知道。但現(xiàn)在進奏曹卻出現(xiàn)在了這里,不但解決了接應(yīng)的人,還伏下了重兵。這樣的陣仗,不是倉促間就能布置下的,一定是出了內(nèi)鬼。但內(nèi)鬼是誰?他在心中將所有人都過了一遍,卻沒有任何頭緒。
廝殺聲很快沉寂下來,四周又重歸平靜。解煩營扈從已經(jīng)全部倒下,黑甲郡兵將姜哲圍在了中心,幾十把兵刃在夜色中泛著冷光。
而姜哲卻還是低著頭,似乎在苦苦思索。良久之后,他搖頭道:“我想不明白?!?/p>
“姜大人是否覺得整件事都在自己的把握當中?就沒有感覺到一點疑惑嗎?”
姜哲沉思了一會兒:“我對崔儀曾經(jīng)起疑過,覺得我說動他有些太容易了。而且當場就將鎧甲圖獻出,稍稍有些唐突。但站在他的角度去想的話,卻也符合人之常情,沒有太大的蹊蹺之處?!?/p>
“其實整件事,壞就壞在崔儀這里?!辟Z逸淡淡道,“今晚之后,石陽恐怕是再沒有解煩營的人了,所以,我愿意跟姜大人多聊一會兒。”
姜哲身形一震,失聲道:“你說什么?”
“不管是你們在貧民區(qū)的那些據(jù)點,還是城南的那隊門哨,你們解煩營所有的人,都已成了刀下之鬼。現(xiàn)如今石陽城內(nèi)外,就只剩姜大人你了?!?/p>
“誰是內(nèi)鬼?”姜哲嘶啞著聲音問道。
“內(nèi)鬼已經(jīng)被你殺了?!?/p>
“崔儀?這怎么可能?他是通緝要犯不說,而且自進入石陽境內(nèi),一直在我們手中,你怎么可能策反得了他?”
“策反他的,不是我。這個案子,從開始就透著蹊蹺。按照進奏曹的辦事節(jié)奏來說,海捕畫像這些東西要遠遠比人來得更快。但崔儀從許都出逃,到進入石陽,用了十二天。十二天的時間,夠六百里加急兩個來回了。為何海捕畫像一直沒到?
“張富進城,被搜出了幾件違禁品。他自以為用那些東西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其實是欲蓋彌彰。先不說他早已經(jīng)被進奏曹確定為解煩營的人,就算是平常的走私商人,看到城門突然加大了盤查力度,還非要死不活地帶著違禁品進城?不是自找麻煩嗎?所以我推測,崔儀很可能跟著他混進了城中。這陣勢,怎么看都是故意放崔儀跟解煩營搭上線的,但我不明白的是,許都為什么要這么做。
“而就在此時,城中的秋月明邀我前去品茶,告訴我崔琰被抓不是因為言語忤逆了魏王那么簡單,而是牽涉到朝政這種事。我突然意識到,崔琰被抓,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而整個崔家會不會被叛滅門,都在魏王一念之間。緊接著,蔣濟大人的密信到了,要我謹慎行事,在沒有收到暗號之前,務(wù)必保證崔儀性命?!?/p>
姜哲的臉色陰郁:“崔儀?他怎么會是你們的暗線?他到了石陽沒多久,他的父親就被殺了。他怎么可能跟你們合作?莫非……崔儀不是崔儀?是你們掉包了?不對,我詳細調(diào)查過他的相貌、說話、行事風格,不可能有人模仿的這么像。”
“崔儀當然是崔儀。姜大人想不通的是,崔儀是出了名的孝子,為什么會為殺父仇人甘當內(nèi)鬼?”賈逸笑道,“其實這個案子最大的破綻在于,崔儀本來是一個世家公子,就算他搶先逃出了許都,怎么可能躲得過長達十二天的進奏曹追捕?”
“莫非……崔儀在逃出許都不久,就被你們抓到了?而后面這些他來石陽,找到張富等等,都是進奏曹布下的局?”姜哲喃喃道,“是了,曹操派了曹仁、張遼兩名大將,在居巢布防重兵,估計在這幾個月就要對江東用兵。利用崔儀和鎧甲圖作為誘餌,將江夏郡的解煩營諜報網(wǎng)全數(shù)鏟除干凈,這才是進奏曹的真正目的!可我還是想不通,既然你們用崔儀作為棋子,為何又要殺了崔琰?崔琰死后,為何崔儀仍舊會為你們賣命?”
“其實很簡單,崔琰犯下的是滅門死罪,如果魏王昭告天下,崔家老小三十多口無一幸免不說,就連旁族支系都要受到牽連。而對于崔儀這種至孝之人,家族的延續(xù)要比自己的性命更為重要。我在許都的同僚抓到崔儀后,是如何曉以利害的,如何加以保證的,我并不清楚。但不外乎是那個老辦法,以一人性命換全家性命。城門貼出的布告,上面寫得很清楚,崔琰被殺是因為屢次對魏王出言不遜,一人有罪,不及家族。這也是在暗示崔儀,他的家人性命無憂,魏王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承諾,接下來的就看崔儀如何了。就算站在崔儀的立場上,用父子的性命,來換三十多口人命和崔家的地位權(quán)勢,這樣的條件已經(jīng)很是寬厚了?!?/p>
姜哲苦笑:“原來,崔儀在進入石陽之前就已經(jīng)成為了內(nèi)鬼。黑衣人突襲貨棧,逼得張富不得不讓他來面見我。崔儀就沿路留下記號,讓你們尾隨而至。你們故意將斬殺崔琰的布告張貼在了城門,讓我以為崔儀再無退路。而崔儀趁機獻圖,并說出那半幅圖的埋藏地點。所謂的暗號,就是我的人前去取圖之時吧。兩幅圖拼在一起后,我要偷渡送回,必定提前命人來布置。而你們只要跟著我的人,那隊城門哨,還有這片淺灘,自然都被你們收入眼底。”
賈逸道:“既然姜大人想明白了,在下有個提議,不知道姜大人想不想聽?”
“跟我解釋了這么多,無非是要我投誠?!?/p>
“姜大人在解煩營身居高位,又是名動天下的人物。如果姜大人愿意投誠,對我們來說,不但可以根據(jù)姜大人所掌握的情況重創(chuàng)解煩營,還可以占盡名分上的先機,引得更多人棄暗投明。魏王很快就要對江東用兵,姜大人這時候投誠,肯定會予以高官厚祿?!?/p>
姜哲提起手中單刀,慘淡地笑了笑:“賈都尉,你先前說崔儀為了全家老少甘愿赴死,姜某又怎么做不到呢?”
一道刀光干脆利落地閃過,猩紅的血霧從頸間迸出,姜哲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賈逸看著手下郡兵斬下姜哲的頭顱,突然間涌上了一股異樣的感覺。論秩級、論資歷、論聲望,姜哲都要遠遠超過他,但就算是這樣的人物,一步踏錯,就要橫尸荒野。那自己呢?一次對,能保證次次對嗎?會不會在某一天,自己也會像只野狗一樣倒在利刃之下?可是,自己不過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又怎么能飛黃騰達?又怎么能向司馬懿報仇?
他瞇起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透著竹林映了過來。是左樂,清除了城中的解煩營細作后,前來接應(yīng)了。
“大人,清剿得還算順利,只有一兩個逃脫了?!弊髽返?,“怎么案子搞定了,大人卻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
賈逸擺了擺手,道:“先前那個突襲張富的黑衣人,查到了什么沒有?”
“沒有,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不會是秋月明。田七一直在秋宅那兒守著,那個時候,秋月明正在院中品茶。”
“不是她?”賈逸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這個黑衣人,跟軍議司諜報案中的那個黑衣人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原先嫌疑最大的就是秋月明,所以剛接到這個案子,他就安排了從許都帶來的虎賁衛(wèi)田七監(jiān)視秋月明。
誰知道竟然不是?
那會是誰呢?賈逸看著從烏云中露出的月光,陷入了沉思。
秋月明眉頭輕顰,將泡好的東吳香片潑在了地上。這盞茶的顏色有些暗,香味也有些濃,她不是很喜歡。將茶具推到一旁,她懶懶道:“你家那位大人去了城郊狙殺姜哲,這么大的功績,你不跟著湊熱鬧,就這么喜歡盯著我看?”
田七從黑暗中走出來,苦笑道:“秋姑娘,不要再開小人玩笑了?!?/p>
秋月明托起下巴,笑道:“賈逸從許都帶來的十個虎賁衛(wèi)里,像你這樣兩面三刀的家伙還有幾個?都是誰的人?”
“秋姑娘,”田七陪著笑臉,“蔣濟大人命我替你掩飾,我就照做了。但對于姑娘背后是誰,屬于哪股勢力,我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同樣,還請秋姑娘不要再套小人的話了?!?/p>
“所以說,你雖然在這件事上蒙蔽了賈逸,但并不意味著我們從此就是盟友了?如果我以后跟對他不利的話,你還是要站在他那邊?”
“那是自然。蔣濟大人想要的是秋姑娘跟賈都尉和睦相處,如果秋姑娘做不到,小人就算粉身碎骨,也得勸上姑娘一勸。”
“好啦,好啦,我就是說說而已嘛?!鼻镌旅鲾[擺手,道,“這兩個月里的三場大案,哪個我沒幫這笨蛋的忙,怎么會跟他動手呢?對了,我想過幾日邀他同游怡園,你說他會不會去?”
“怡園?秋姑娘說的是城中鬧鬼的那個怡園?”
秋月明眨了眨眼:“廢園逢新雨,正是踏青時。至于遇不遇得到鬼,那得看他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