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私人偵探雷納德·法爾科今年30歲,身材高大,抹了油的深棕色頭發(fā)柔順服帖地貼在英俊的腦袋上,兩只眼睛銳利得像一只獵鷹。偵探事務(wù)所只有他一個人,不是請不起人,而是他相信自己一個人就能完成所有事情。事務(wù)所不大,但打理得干干凈凈,讓人看著舒服。雷納德穿的西裝也十分考究,看來他不是那種靠調(diào)查婚外情或者尋找丟失的貓狗營生的私人偵探,而是干真正賺錢的活兒,比如調(diào)查連警方也毫無頭緒的兇殺案。他以辦事雷厲風(fēng)行、做事不擇手段著稱,只要給他足夠的錢,即使是違犯的事情也能幫你辦妥。
他對坐在對面的委托人馬丁說:“我能幫到你什么嗎?”
馬丁是個瘦小的金發(fā)男人,他說:“我想你幫忙找一份手稿?!?/p>
“哦。”雷納德不太感興趣地說,“什么手稿?”
“我舅舅托蘭生前是《紐約客》的副主編。”
“生前?”
“他在一年前遭遇車禍去世了?!?/p>
“那為什么你到現(xiàn)在才來找我?”
“因為我是最近才知道手稿這個事?!瘪R丁從皮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雷納德接過,上面是用黑色墨水寫出來的秀麗字體,大意是自己做了這么多年的編輯,培養(yǎng)了那么多作者,事實上自己內(nèi)心也有顆作家夢。確診得了癌癥后,他寫了一部戲劇,十分有信心會得到百老匯的賞識,即使自己死了,大家也會記得他。
馬丁說:“在三年前,托蘭被檢測出癌癥,他一邊接受治療,一邊把遺囑寫好了。一年前,他的癌癥有了好轉(zhuǎn),結(jié)果沒多久卻死于車禍……死后他的書房一直沒有動過,最近托蘭的妻子露西決定要搬家,叫我和她兒子查理一起收拾書房,然后就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
在馬丁講述的時候,雷納德拿過一包棕色卷煙紙和一袋煙絲,把適量的煙絲撒在卷煙紙上,用拇指把紙向內(nèi)側(cè)卷起來,然后遞到嘴邊用舌頭舔一下封口,手指捏著卷煙的一頭,將另一端送進嘴里。他熟練地用Zippo打火機點燃煙,對馬丁說:“在你們發(fā)現(xiàn)信封的時候,它是封口的還是拆開的?”
“是拆開的,否則我們也不會打開看。”
“在托蘭還活著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和你們提過手稿的事情嗎?”
“沒有……我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方面一竅不通,他很少和我聊這些話題。”
“他的妻子孩子也不知道?”
“我把這封信給露西和查理看過,他們都說托蘭從沒有提過?!?/p>
“你們有查看過他的電腦嗎?”
“查理把他的電腦里每一個文件都查看過了,而且露西說,舅舅直到現(xiàn)在還喜歡用筆寫文章?!?/p>
“嗯……”雷納德做了一個陷入思考的神情。
片刻,馬丁試探性地說:“其實,我有一個懷疑的人?!?/p>
“懷疑”這個詞讓雷納德動了動眉毛:“是誰?”
“一個叫艾德巴特·羅德里克的德國人,是報社下面的一個作者。”
“為什么會懷疑他?”
“在托蘭死后一個月,他發(fā)表了他的第一部戲劇,這個作品受到各界的好評,最近還準備要在百老匯上演了??墒窃谶@之前,他只是個初出茅廬的無名小卒,只在雜志上發(fā)表過幾首詩歌和評論,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戲劇界的黑馬,不覺得很巧合嗎?”
“你的意思是,那個叫艾德巴特的男人拿了托蘭的手稿,當(dāng)作是自己的作品發(fā)表了?”
“這只是我的猜想,畢竟我根本不知道托蘭在他的手稿里寫了什么?!?/p>
“既然連他的家人也是最近才知道手稿的事,艾德巴特又是怎樣知道的,他和托蘭的關(guān)系好嗎?”
“他是托蘭培養(yǎng)的新人作者,托蘭挺看重他,或許他們在討論創(chuàng)作的時候,托蘭無意中透露了劇本的事……”
“我明白了,總之,我先從艾德巴特開始調(diào)查吧?!?/p>
雷納德走進事務(wù)所附近的一家書店,詢問店長有沒有艾德巴特寫的書。
“還剩兩本。”店長把其中一本遞給他,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裝幀十分樸素,他翻了一下作者的介紹,很簡單,沒有照片,他付了錢。
雷納德從來不看文學(xué)類作品,對這類作品也毫無鑒賞力,他一向認為詩歌戲劇都是無意義的產(chǎn)物,他唯一感興趣的藝術(shù)形式就是電影。電影能帶來名聲與巨大的收益,但寫詩寫戲劇的人,有多少能成為富翁?
他直接翻到作品后的評價,一如馬丁所說溢滿贊譽之詞,有人稱他是戲劇界的黑馬,有人稱他是現(xiàn)代的王爾德,其中一條評論說“很難相信如此成熟的作品出自一個22歲的年輕人之手,它過于完美,讓我不禁為作者擔(dān)心起來,他下一部作品是否能超越此作”。
難怪馬丁會懷疑艾德巴特,22歲對于任何行業(yè)來說都是菜鳥的年紀,但艾德巴特已經(jīng)獲得了那么高的評價,如果戲劇演出成功的話,他的名聲會更大吧。
他開車來到百老匯大街,找到那部戲劇即將上演的西斯登劇院。為了方便辦案,雷納德的名片簿里放了好幾張偽造的證件,其中有記者證、警察證、賣保險的、政府做調(diào)查的,只有律師證是真的,他本來就是法學(xué)畢業(yè),做過律師,后來才轉(zhuǎn)行做私人偵探。他掏出記者證,詢問劇院的工作人員艾德巴特在不在,對方回答他正在舞臺和演員排練。
雷納德來到排練用的場地,幾位演員坐在舞臺上研讀劇本,一個穿著棕色馬甲看起來像經(jīng)理的禿頭男人走過來對他說:“你是誰?”
雷納德摘下他深灰色的軟氈帽,秀了秀記者證,證上的名字是雷·法爾科。他說:“我是《紐約客》的記者,我想采訪一下羅德里克先生?!?/p>
一個坐在觀眾席前排的年輕男人轉(zhuǎn)過頭來,他就是艾德巴特。
雷納德在腦海中描繪過艾德巴特的模樣,他猜想這人會有點傲氣,這年頭年輕人都挺傲的,何況還是個年紀輕輕就被捧到天上的幸運兒。
然而看到真人時,他還是感到出乎意料。
他看起來不像23歲,倒不是說他長得老成或稚氣,就他的身材與臉蛋來說,23歲都是恰到好處的,他長得也不太像德國人,黑發(fā)藍眼,五官線條柔和,仿佛有點東方人的血統(tǒng)。他身上的三件套西裝不及雷納德的高級,還有點舊,但他有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氣質(zhì),讓他擁有超越這個年齡的沉穩(wěn)與淡然。
即使對他人眼光苛刻的雷納德,一時也挑不出毛病,他想這人怎么不把自己的照片印到書里,說不定能增加點銷量呢。
艾德巴特說:“抱歉,我們要準備排練了,況且我也沒有什么好采訪的。”
“說幾句就夠了,讓我能給老板一個交代?!?/p>
“你想問什么?”
“是什么促使你寫這部戲???”
“我的母親是百老匯演員,我從小就經(jīng)常到劇院去看她演的戲,從那時我就非常喜歡戲劇。當(dāng)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有人鼓勵我去試試寫戲劇,我就試寫了一個?!?/p>
雷納德裝模作樣地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艾德巴特的話。
“那你用了多長時間創(chuàng)造這部作品?”
“一個月左右?!?/p>
“包括構(gòu)思與修改的時間嗎?”
“嗯?!?/p>
“對于新人來說,你的速度可真快啊。我的意思是,以作品的成熟度,我以為它會需要比這個多的時間?!?/p>
艾德巴特看向雷納德的眼睛顏色變深了,他溫和地笑了笑說:“大概是我比較幸運吧。”
“抱歉?!苯?jīng)理插了進來,“演員都準備好了,我們要開始排演了?!?/p>
雷納德收起本子:“我也問得差不多了。”
就在經(jīng)理轉(zhuǎn)向演員讓他們各就各位時,艾德巴特小聲對雷納德說:“法爾科先生,你其實并不是記者吧?!?/p>
雷納德不動聲色地問道:“怎么說呢?”
“記者可不會像你這樣說話,我覺得你更像個律師,雖然我想不到為什么會有律師來找我?!?/p>
雷納德的眉毛不易察覺地挑了挑,他從不認為自己看起來像個律師,這人是怎么看出來的?
艾德巴特微微笑了一下,這笑容中并不包含得意或炫耀的成分,對他來說,揭穿雷納德的身份是件輕而易舉又不值一提的事情。
這人真是毫無破綻啊,本來對這個委托興趣缺缺的雷納德突然有了興致,如果這家伙真的剽竊了別人的作品,就算要他翻遍整個書店的戲劇作品,他都要查出來。
回到事務(wù)所,雷納德給馬丁打了個電話,他說:“我去見了艾德巴特,現(xiàn)在我想到托蘭家里看看,如果能找到手稿之外的日記、筆記,有記錄和劇本有關(guān)的構(gòu)思、段落,或許能確認艾德巴特的作品是不是剽竊的?!?/p>
第二天,馬丁帶雷納德來到托蘭家,雷納德自稱珍本書店的老板,表示對托蘭生前收藏的一些珍稀書籍很感興趣,托蘭的治療耗費了許多錢,露西殷勤地領(lǐng)兩人去書房。
等書房剩下雷納德與馬丁兩人,雷納德一邊翻查書桌上的文件一邊說:“那個叫艾德巴特的男人,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我在托蘭的葬禮上見過他,一個很有教養(yǎng)的年輕人,在同齡人中很少見?!?/p>
馬丁還挺有自知之明,他雖然比艾德巴特年長,但氣質(zhì)上完全比不上。
“你認為這樣的一個人,會做出剽竊別人作品的事情嗎?”
聽到這句話,馬丁的臉刷地紅了,他說:“我知道懷疑一個聲譽良好的紳士是可笑的行為,我也不希望是他做的,只是我暫時沒有其他的線索……”
雷納德咧嘴笑道:“我倒不覺得你做錯了什么,艾德巴特?zé)o疑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往往都很可怕,因為他們很善于隱藏自己,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會輕易地被人發(fā)現(xiàn)。”
馬丁略感到驚訝地說:“所以你覺得艾德巴特很可疑?”
“這樣說吧,他是對手的話,會比較有趣?!?/p>
雷納德想打開書桌下的抽屜,發(fā)現(xiàn)上了鎖,他從放在書桌上的回形針盒里拿出幾根,使出一個私人偵探必須掌握的技能:撬鎖。抽屜開了,里面放了幾個硬皮本,雷納德翻開其中一本,果然是日記,和信上的字跡一模一樣。兩人逐一檢查了幾本日記,在2014的日記里,托蘭確實提到自己開始撰寫一個劇本,但沒有說是什么題材。之后的日記里也提到了艾德巴特,托蘭稱贊這人是他這么多年來遇到的最有才華的作者。終于,在日記的后半部分,托蘭寫到他把自己寫的戲劇給艾德巴特看了,后者給他提供了幾個不錯的建議,他開始進行修改。
雷納德往后翻,然而后面全是空白的,書脊邊緣顯示書頁被撕過的痕跡。
雷納德走出書房找露西,他問:“你認識一個叫艾德巴特的男人嗎?”
“認識,是托蘭的一個作者,非常有禮貌的一位年輕人?!甭段髅鎺⑿Φ恼f,每當(dāng)提到這位英俊的年輕人時,女性臉上往往都是這種陶醉的表情。
“他來過這里?”
“托蘭去世后,他曾經(jīng)登門拜訪過。”
“他有進過書房嗎?”
“他是有在書房逗留了一會,我還說如果他有喜歡的書,可以拿幾本回去。”
問得太多,露西有點懷疑了。雷納德悄悄把那本日記放進衣袋里,和馬丁離開托蘭家。
托蘭說:“后面的日記,莫非是艾德巴特撕掉的?”
“去試探一下就知道了?!?/p>
這次雷納德沒有直接進劇院找艾德巴特,他把車停到劇院對面的馬路邊,等艾德巴特工作結(jié)束,他沒有自己開車或者坐交通工具,沿著街道一直向前走,進入街口的咖啡廳里。
雷納德在車里待了一會才走進咖啡廳,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艾德巴特坐在一個角落里,桌上擺著一杯咖啡,他走過去說:“羅德里克先生,我們又見面了?!?/p>
艾德巴特抬起頭,不緊不慢地展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啊,‘記者先生?!?/p>
雷納德自顧自地在作家對面坐下,侍應(yīng)過來問他要點什么,他回答威士忌。侍應(yīng)離開后,他轉(zhuǎn)過頭對艾德巴特說:“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記者?!?/p>
艾德巴特喝了一口咖啡:“我真的說對了嗎?因為我現(xiàn)在又不覺得你是律師了?!?
“我的確是個律師。”雷納德?lián)屜日f,“我是代表托蘭而來的?!?/p>
提到托蘭的名字,艾德巴特收斂起笑容,他改用一種嚴肅的口吻說:“是什么事?”
“他的家屬在書房里發(fā)現(xiàn)托蘭的一封遺書,里面提到他寫了一部戲劇,希望能得到發(fā)表,但我們怎樣都找不到那部戲劇在哪里。他生前有和你提過這事嗎?”
艾德巴特搖了搖頭:“從來沒有聽他說過?!?/p>
“你確定?”
“抱歉,我也很希望能幫上忙,要不我問問其他作者有沒有聽托蘭說過?”
如果不是雷納德事先看了日記本,他真的要以為艾德巴特說的是實話,聽他誠懇的語氣,看他提到托蘭時藍色眼睛呈現(xiàn)的悲傷神情,沒有一個女人會懷疑他。
幸好雷納德不是女人。
艾德巴特一口咬定不知道此事,雷納德確信手稿已經(jīng)被處理了,如果正如日記所說,托蘭只給艾德巴特看過手稿,那大概真的沒有人知道手稿的內(nèi)容了。然而雷納德并不是無計可施,他有托蘭的親筆字跡,他認識善于模仿筆跡的人士,讓對方把艾德巴特的戲劇抄寫一遍,加上托蘭的遺書和日記做證據(jù),便可以控告艾德巴特剽竊。但這得花不少錢,雷納德相信馬丁不會為此付賬,他并不是想要針對艾德巴特,而是想找到舅舅的手稿。
這個案子真是無聊至極,但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手,雷納德不想就這樣把委托費還給馬丁,他是個有耐心的人,可以慢慢等待對方露出馬腳。
二
艾德巴特的戲劇上演一周,好評如潮,每一場的票都提前賣光了,劇院又決定增加二十場。艾德巴特現(xiàn)在是百老匯的風(fēng)云人物,之前他為了交房租在各種雜志報刊的文化版發(fā)表了許多對戲劇、音樂的評論,現(xiàn)在輪到他的作品被人談?wù)摿恕”疽苍诩佑?,出版社強烈要求刊登作者的照片,艾德巴特再次拒絕了。
面對這些鋪天蓋地的贊美與恭維,艾德巴特都一笑置之,人們只關(guān)注他成功的一面,誰又知道他當(dāng)初的苦楚?對于一個初出茅廬、毫無名氣背景的新人來說,想要他的劇本得到賞識與投資并不是易事,即使他的才華是那么顯而易見。畢竟這是百老匯,匯集了美國最出色的劇作家,每個人手上都有幾個劇本渴求被上演。在艾德巴特看來,這一切都要歸功于西斯登劇院的劇務(wù)經(jīng)理羅杰,是他四處奔波勞碌,籌得演戲的資金。但他不知道,當(dāng)時羅杰債務(wù)纏身,艾德巴特的出現(xiàn)拯救了他,他知道這本戲劇上演的話一定能賺大錢,前提是能找到愿意投資的人。
他去找富商巴恩斯,對方是紐約黑幫組織的老大,百老匯有一半的歌廳夜店都是他的,他答應(yīng)投資戲劇,唯一的要求是要讓他的情婦嘉麗出演女主角。嘉麗是個歌廳舞女,夢想是當(dāng)百老匯明星,起初艾德巴特并不知道嘉麗的來頭,否則他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等他知道時,其他演員都集齊了,西斯登劇院也安排好排練的時間與預(yù)定的上演時間。
演員陣容是羅杰盡他有限的資源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主角詹姆斯是個名氣不太好的演員,演技還算不錯,就是缺乏魄力,曾經(jīng)因為暴食而導(dǎo)致身材變形無法參演,好不容易減肥成功又被卷入桃色事件中,他急切需要一部佳作來挽回聲譽。
女配角茱莉婭是艾德巴特親自挑選的演員,她風(fēng)度翩翩,平時的一舉一動也像演戲般優(yōu)雅,如果她再年輕20歲,就是女主角的最佳人選了。艾德巴特在讀書時代就看過茱莉婭演的戲劇,自從離婚后,她就很少演戲,專注打理丈夫留給她的公司。她讀了艾德巴特的劇本,十分欣賞,表示就算沒有報酬也愿意出演如此優(yōu)秀的作品。
整個劇團都相處融洽,大家一起努力想要演好這一部劇,唯一的問題是嘉麗。她長相媚俗,演技差勁,連臺詞都念不好,對其他演員的態(tài)度相當(dāng)惡劣,只有艾德巴特和茱莉婭能忍受她的壞脾氣,耐心地指導(dǎo)她如何演戲。盡管嘉麗為大家?guī)碓S多麻煩,戲劇還是按時上演了。出色的劇本與賣力的演員們使首演十分成功,即使嘉麗差強人意的表演也無法掩蓋整體的優(yōu)點。
為了慶祝演出成功,茱莉婭在別墅里舉行一場派對,邀請了整個劇組與眾多劇作家、評論家參加,嘉麗穿上巴恩斯特意為派對買的新裙子,卻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盡管巴恩斯花錢請人寫文章贊揚嘉麗的表演,但大家都清楚她的來頭,有意識地對她避而不談。
女主角替補佩吉在其中一場代替嘉麗出演了,嘉麗從她身邊走過時,恰巧聽到一位評論家小聲對佩吉說:“你演的賽琳比那個人好太多啦?!?/p>
嘉麗的表情瞬間扭曲了,她拿起酒杯,將酒潑到佩吉的臉上。然后她發(fā)瘋似的撲向佩吉,尖叫著:“我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詹姆斯和羅杰艱難地將兩人分開,嘉麗仍像只被激怒的野貓般發(fā)出“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婊子!”的怒罵。
派對在如此尷尬的情況下結(jié)束了,詹姆斯對艾德巴特說:“嘉麗越來越過分了,我們就不能擺脫她嗎?現(xiàn)在你出名了,有很多人愿意資助你,我們不用再靠巴恩斯了?!?/p>
“這可不是錢就能解決的問題?!绷_杰插嘴道,“如果我們不要嘉麗,巴恩斯肯定不會放過我們的?!?/p>
“唉……”詹姆斯苦惱地托著額頭。
艾德巴特沉默不語,茱莉婭從房間出來,他詢問怎么樣了,茱莉婭回答說:“嘉麗安定下來了,不過她說再也不許佩吉出現(xiàn)在劇團里?!?/p>
羅杰嘆道:“唉,怎么可以這樣?”
“不用擔(dān)心,佩吉也說了,她收到其他劇團的邀請,想讓她去做一部新劇的女主角,她之前還有點猶豫,這次下定決心要離開了?!?/p>
艾德巴特說:“抱歉,都是我太沒用了,給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煩。”
“別這樣說?!避锢驄I安慰道,語氣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如果沒有你的劇本,我們都不可能再次受到大家的關(guān)注。至于嘉麗,我們可以慢慢磨練她的演技,現(xiàn)在的她不是比一開始有進步了嗎,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p>
戲劇上演多場仍有不少觀眾,羅杰嫌西斯登劇院太小了,找了更大的林肯劇院做場地。
嘉麗趁機提出讓艾德巴特修改劇本,增加她的戲份,艾德巴特在結(jié)尾加了一段女主角的獨白,嘉麗看了十分滿意。她又請茱莉婭教她念獨白,她似乎決定要爭一口氣,前所未有的認真。茱莉婭對艾德巴特說:“或許她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一無是處?!?
休息了幾天,戲劇在林肯劇院上演。林肯劇院比西斯登劇院大兩倍,依舊座無虛席。人們聽說劇本做了修改,看了幾次的人也來捧場。
嘉麗的表演確實有了進步,最后增加的那場戲,其他演員退下,只有她一個人站在舞臺上,燈光打在她身上,她喝下一杯酒,開始念起那段新增的獨白。并不擅長戲劇腔的嘉麗用一種平實的語氣去演繹,反倒顯得真摯動人,觀眾屏住呼吸,坐在第一排的人,幾乎能從嘉麗的眼里看到浮動的水光。
在那一刻,她散發(fā)出動人的光彩,仿佛從一個拙劣的外行變成一個真正的演員。
突然之間,她的喉嚨像是卡住了,她眼睛圓瞪,張大著嘴巴,全身痙攣,那句最重要的臺詞還沒說出來,她便倒下了。
舞臺后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艾德巴特是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他提醒道具師趕緊拉下帷幕。
臺下頓時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嘉麗?嘉麗?”
詹姆斯上前抱起嘉麗,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停止呼吸。
紐約警局的羅賓遜警官確認嘉麗是中毒身亡,也在酒杯里發(fā)現(xiàn)了氰化鉀的殘留物。年輕的女道具師被警察的盤問嚇哭了,她在第二幕的時候準備好酒杯,放在舞臺后的桌子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誰接近過酒杯。當(dāng)知道死者是巴恩斯的情婦時,羅賓遜的表情明顯有了變化,他告訴羅杰暫時停止演出,直到查出真兇。
有一篇影評在案件尚未公開之前就刊登在第二天的日報文化版,作者把嘉麗的死誤以為是戲劇的改編結(jié)局,大力贊揚這個改編的巧妙之處,將作品的境界又上升到一個高度。他的確說出了事實,所有看過那晚演出的人,都認為那是戲劇史上最杰出的表演之一,嘉麗那震撼人心的結(jié)局,在他們心中久久回蕩,難以磨滅。即使知道了那是一場謀殺,人們?nèi)匀唤蚪驑返溃踔劣腥颂嶙h今后就按照這個結(jié)局來演。
劇團所有人都接受了警察的審問,然而討厭嘉麗的人太多了,幾乎每個人都有殺人動機。
警察走后,一個高大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艾德巴特感到意外地說:“法爾科先生……”
雷納德·法爾科咧開嘴笑道:“我們又見面了,羅德里克先生?!?/p>
“這次,你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
“我還以為你一早就猜到了?!?/p>
“女士們先生們?!崩准{德面對劇組全體人員,模仿演員的動作脫下帽子說道,“我叫雷納德·法爾科,是一名私人偵探,我是受巴恩斯先生所托,來調(diào)查嘉麗的死因。”
羅杰臉色蒼白地說:“警方不是正在查了嗎?”
“顯然,巴恩斯先生并不信任警方??傊?,我要對你們每一個人進行審訊?!?/p>
“你又不是警察,你沒有權(quán)力這樣做!”詹姆斯叫道。
“我當(dāng)然有這樣的權(quán)力,”雷納德眼里射出的寒光讓詹姆斯不禁縮了縮,“不要忘了你們是靠誰的資助才能讓這劇上演的?”
所有人默不作聲,巴恩斯可是比警察更麻煩的存在,他們不能拒絕。
雷納德把劇團里經(jīng)理人的辦公室當(dāng)做臨時的審訊室,第一個被叫進去的就是艾德巴特,后者從外套里掏出一個古董煙盒,對雷納德說:“要煙嗎?”
“不,我抽煙絲?!?/p>
艾德巴特慢悠悠地把煙點燃,一點也不像個被審訊的嫌疑人,他用閑聊的語氣說道:“雷納德·法爾科這個名字似乎是由兩個動物的名稱組成的?”
“是啊,”雷納德咧嘴笑道,“我的父母大概希望我長大之后能像狐貍一樣狡猾、像獵鷹一樣勇猛。”
艾德巴特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仿佛在說“這兩項你已經(jīng)全都做到了”。
“言歸正傳,王爾德,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直接認罪吧?!?/p>
“你以為是我做的?”
“難道不是嗎?那可真是個震撼人心的結(jié)局,也只有真正的劇作家才想得出來,不僅能除掉一個麻煩,還能讓你的戲劇更受歡迎,這可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辦法?!?/p>
艾德巴特苦笑道:“你把我想得太邪惡了。沒有人比我更反感這個結(jié)局了,這完全違反了我寫這個作品的本意?!?/p>
“你知道嗎?其實我根本不關(guān)心是誰殺了嘉麗,只要我把你的名字交上去,巴恩斯不需要證據(jù)就能定你死罪?!?/p>
艾德巴特困惑地皺起眉頭:“為什么要針對我?”
“你還記得托蘭的手稿嗎?”
年輕的作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因為那個嗎?”
“我知道你在說謊,我看過托蘭的日記,他說你看過他的手稿?!?/p>
艾德巴特冷靜地說:“我承認我是說謊了,但我是不得已的?!?/p>
“劇本在哪里?”
“我不能說?!?/p>
“為什么?”
“因為一些不能說的原因?!?/p>
雷納德忽然伸手抓住艾德巴特胸前的領(lǐng)帶,把他的腦袋死死按在桌子上。
“我聽夠了你的廢話!你再不說實話,我就把你這張漂亮的臉蛋撕爛!”雷納德繼續(xù)用一種愉快的語調(diào)說道,“我就老實說吧,巴恩斯并沒有委托我,我只是借用他的名字來調(diào)查你。我不是那種愛多管閑事伸張正義的傻瓜偵探,我就是看你不順眼,所以別再惹我不高興!”
艾德巴特始終無動于衷,他緩慢而冷靜地說:“身為私人偵探你應(yīng)該明白,當(dāng)一個對你有恩的人出于信任而委托你去做連他的至親也無法告知的事情,你除了誓死遵守承諾還能做什么?”
這話說完,雷納德忍不住笑了出來:“天啊,你這家伙是從騎士時代穿越過來的嗎?現(xiàn)在哪還有人會使用‘誓死這種詞?”
年輕的作家微微紅了臉,他說:“我是認真的。”
雷納德笑得更大聲了,他松開手:“算我服了你了,圣喬治?!卑掳吞刈鹕恚砥鸨怀锻岬囊骂I(lǐng)。
雷納德仔細打量這人,不得不承認,這是他之前從沒遇到過的類型,混戲劇界的人都是這樣的嗎?不過根據(jù)雷納德閱人無數(shù)的經(jīng)驗,他多少能分析出來,艾德巴特出身于中產(chǎn)階級家庭,他外表的成熟沉穩(wěn)可能來自良好的家庭教育,但他畢竟才23歲,還是個熱愛藝術(shù)的劇作家,這就注定了天真的理想主義才是他情感的主宰者,這種人會把“榮耀”“良知”“尊嚴”等不合時宜的詞掛在嘴邊,把現(xiàn)實的金錢名譽視為糞土,這樣的人一般來說會被社會淘汰,但艾德巴特卻憑著卓越的才華得到大眾的認可,當(dāng)然,前提是這劇本真是他寫的。
艾德巴特說:“你說你不關(guān)心,但我關(guān)心,我想知道是誰那么殘忍殺害那個女孩,她不過是想當(dāng)一名演員而已……”他撫平領(lǐng)帶,“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哈?”
“如果你查出殺害嘉麗的兇手,我就把手稿的真相告訴你?!?/p>
“你在開什么玩笑?”
艾德巴特的表情無比認真:“怎樣?這樣你就愿意去調(diào)查了嗎?”
雷納德目瞪口呆,他從沒見過這樣會討價還價的人。
三
雷納德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處境有點尷尬。
他一點也不在乎嘉麗是誰殺的,也不關(guān)心托蘭手稿的去向,可是如果他丟下案子不管,那就好像表明艾德巴特贏了,他可咽不下這口氣。然而對他來說,推動整個宇宙運行的動力是利益,沒有利益的事情他是不會干的。
回到偵探事務(wù)所,雷納德掏鑰匙的時候往地下一瞥,發(fā)現(xiàn)一個信封被夾在門縫里,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把信封拿出來,用手摸了一下,從尺寸、厚度與質(zhì)感來判斷,他猜里面裝的是照片。
進了辦公室,他用裁信刀割開信封,倒出三張普通尺寸的數(shù)碼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男人和一個金發(fā)女郎。女郎是嘉麗,男人又高又瘦,長相英俊,穿著高檔的法蘭絨西裝,雷納德沒見過巴恩斯,但直覺告訴他不是這人。背景似乎是在一個宴會上,沒有明顯的特征。
雷納德在椅子上坐下,點了一支煙,不管給照片的人是誰和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事情總算變得有趣了。
翌日,雷納德把臉刮得干干凈凈的,穿上他最好的西裝和大衣,每次去拜訪“大人物”的時候,他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衣冠整潔的私人偵探。
他開車來到了巴恩斯建在落日大道的大宅,如同所有富人的豪宅一樣,巴恩斯家門前有一個巨大的噴泉,右側(cè)是網(wǎng)球場,左側(cè)是游泳池,正是雷納德夢想擁有的那種房子。
安在鐵門的監(jiān)控攝像頭居高臨下地俯視雷納德,雷納德抬頭說:“我想見巴恩斯先生?!?/p>
“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
雷納德從大衣里掏出照片,在攝像頭前晃了晃,攝像頭頓時像被關(guān)機了一樣沉默下來。片刻,鐵門開了,雷納德漫步踱進去,想象著這是屬于自己的豪宅。這美好的幻想很快就被正門后的一張臭臉毀掉了,憑直覺雷納德覺得這就是攝像頭后面的人,藍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雷納德,帶著警惕與懷疑。
兩個身材高大的保鏢站在門前,雷納德舉起手,讓其中一人搜身,確認沒問題后,另一個人推開了門。
巴恩斯50多歲,圓得像個球,頭發(fā)和皮膚都保養(yǎng)得很好,他穿著紫色絲綢睡袍,一根古巴雪茄夾在兩指之間,冒出細細的白煙。
“雷納德·法爾科,我聽說過這個名字?!?/p>
“那真是我的榮幸?!?/p>
巴恩斯冷冷地笑道:“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私人偵探,假裝自己知曉世間所有秘密?!?/p>
雷納德不要臉地笑著回應(yīng):“只是比別人知道得多一點?!?/p>
“給我一個驚喜?!?/p>
“我猜照片上那個男人是盧克·文西,你的勁敵?!?/p>
巴恩斯不為所動:“你知道得可真多啊,你干脆直接告訴我內(nèi)鬼是誰好了?!?/p>
“內(nèi)鬼?”
巴恩斯哼哼笑道:“我還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彼蜷_睡袍,露出胸毛茂盛的胸膛,腹部用繃帶圍了一圈。
“那晚我準備去看嘉麗的表演,結(jié)果在路上遇到了襲擊,一個保鏢替我擋了一槍。”
“是盧克·文西干的嗎?”
“除了他還有誰有這個膽子?!?/p>
“你有和劇團的人說你要來演出嗎?”
“我讓羅杰給我留了個包廂,沒寫我的名字?!?/p>
雷納德把照片一張張擺在桌子上,巴恩斯掃了一眼,問:“這照片你是從哪里得到的?”
“一個愛管閑事的小精靈塞到我事務(wù)所的門縫里?!?/p>
“你打算要怎么做?”
雷納德叉著腰,說:“我看到照片的第一反應(yīng)是你發(fā)現(xiàn)嘉麗背叛了你,但仔細想想,黑幫不會對一個女人下毒,他們更喜歡把出軌的情婦活埋。就算是真的,這照片給我又有什么用,我一個小小的私人偵探有什么能力去對抗紐約最有勢力的大佬?”
巴恩斯對雷納德的恭維很滿意。
雷納德接著問:“嘉麗知道盧克·文西是誰嗎?”
“我和她說過這個名字,但沒見過。”他又補充了一句,“至少我是這樣認為?!?/p>
“我想你也不會讓他們兩個見面,那么不是盧克悄悄接近嘉麗,就是有人故意讓兩人見面。你能從照片看出大概是什么時候拍的嗎?”
“那條裙子是我為了慶祝戲劇演出成功給她買的?!?/p>
“那就是這兩周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如果告密的人和拍照片的是同一個人,那內(nèi)鬼很大可能是劇團里的人?!?/p>
“所以你的結(jié)論是?”
“雇我去調(diào)查嘉麗的死因,這樣我就有借口去調(diào)查內(nèi)鬼是誰了。”
“你都是用這種方法來招徠生意的嗎?”
“如今世道艱難,主動一點不是壞事?!?/p>
巴恩斯打開桌子上的雪松木雪茄盒,里面裝了滿滿的百元鈔票,仿佛剛從印鈔機拿出來一樣嶄新,雷納德保守估計這里有十萬美元。巴恩斯一張一張地把錢放到桌面上,看了一眼雷納德,又加了一張,總共六張。
“這是定金,事情辦妥之后,我再付另一半?!?/p>
雷納德滿意地把錢放進口袋里:“哦對了,我每天的基本收費是一百元。”
巴恩斯瞪大眼睛盯著雷納德,說:“看來你賺得不少啊?!?/p>
“遠遠比不上您?!?/p>
手里拿著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鈔票,雷納德頓時感覺好多了,他慢悠悠地開著車離開巴恩斯的家,思考接下來該怎么做。昨天想要審問劇團全員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女主角替補佩吉已經(jīng)去了其他劇團,不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她某種意義上又是最可疑的一個,雷納德決定先去會會她。
他們正在排演一部新戲,這次雷納德不再裝記者,他對佩吉沒什么印象,她長得的確不出眾,沒有嘉麗漂亮,也不像茱莉婭那樣有氣質(zhì),但她的演技得到了眾人的認同,在這部劇里擔(dān)當(dāng)女主角。
雷納德拿出私人偵探的名片,說:“我是受巴恩斯先生所托,來調(diào)查嘉麗的死因?!?/p>
佩吉臉一沉,說:“那天我又不在現(xiàn)場……”
“我知道,但按照慣例,我得和所有和她有關(guān)系的人接觸了解?!?/p>
“我們到化妝室談吧。”
佩吉帶雷納德繞到離舞臺較遠的一邊,一間綠白色的化妝室倚墻而立,門上掛著“佩吉”的名牌,在艾德巴特的劇團里,她可沒有這樣的待遇。
兩人進到屋里后,佩吉虛掩了門,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說:“說實話,我并不討厭嘉麗,倒不如說,我還挺可憐她的?!?/p>
“可憐?”
“難道不是嗎?和巴恩斯在一起的話,不管她多么努力,大家都會說全靠巴恩斯,她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演員?!?/p>
“百老匯的花瓶多著呢,只要能做主角就是勝利,誰會在意是不是真正的演員?”
佩吉不悅地說:“就算不靠任何人,我也能成為主角?!?/p>
“但這部劇會像艾德巴特那個那么紅嗎?”
“的確,這個劇本和艾德巴特的相比差遠了,但我不是個貪心的人,能有現(xiàn)在的成就我已經(jīng)滿足了?!?/p>
“你知道劇團里有哪些人和嘉麗有過節(jié)?”
佩吉笑了笑說:“除了艾德巴特和茱莉婭,其他人應(yīng)該都不會喜歡她吧?!?/p>
“那誰會特別不喜歡她呢?”
“你倒不如問,誰會喜歡她?!?/p>
雷納德覺得和這女人說話真累,他不耐煩地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排練開始不到一周詹姆斯就和嘉麗搞上了,大家都知道,詹姆斯也不是第一次栽在女人手上了?!?/p>
雷納德沒有接腔,把這個名字記在心里。
“案犯當(dāng)晚你在哪里?”
“在家?!?/p>
“有什么人可以證明嗎?”
“沒有。我不需要去證明一些我沒有做的事情?!?/p>
問得差不多,雷納德離開化妝室,他想,佩吉就算演技真的不錯,也是個缺少魅力的人,這部戲劇大概不會有趣到哪里。
雷納德又去了林肯劇院,因為審訊還沒結(jié)束,劇團的人都沒什么事可做。艾德巴特在看書,雷納德走到他跟前,小聲地說:“我去見了佩吉,是她的可能性不太大。”
艾德巴特并不感到意外地說:“我也覺得她不會是兇手。”
雷納德眼角抽搐了一下,心想這家伙的態(tài)度真是欠揍。他轉(zhuǎn)身笑嘻嘻地對詹姆斯說:“輪到你上場了,男主角?!闭材匪贡荒莾春莸哪抗鈬槼隽艘簧砝浜埂?/p>
在審訊室里,雷納德重新端詳這個男人,他44歲,長得不算很英俊,但也比巴恩斯好多了。
雷納德還沒問話,詹姆斯便哆哆嗦嗦地說:“這事和我一點也沒關(guān)系,不是我干的……”
雷納德不理睬他,例行公事地問道:“有人說嘉麗和你好上了,這是真的嗎?”
“是她單方面糾纏我,我一直都是拒絕的。”
雷納德嘲弄地說:“你真的有拒絕到底?”
詹姆斯心虛地移開了目光,低聲說:“她用巴恩斯的名義來威脅我,如果我不就范,她就和巴恩斯說我非禮她。請不要告訴巴恩斯和媒體!”
“嗯?你覺得巴恩斯還不知道這事嗎?”
詹姆斯被這話嚇得不輕:“他、他知道了嗎?科恩說他還不知道的……”
“科恩是誰?”
“嘉麗的司機,巴恩斯的一個手下。嘉麗來排演的時候都是他開車送她來的,他曾經(jīng)來警告我,如果再敢接近嘉麗就告訴巴恩斯?!?/p>
“你聽說過盧克·文西這個名字嗎?”
“誰?”
下一個是茱莉婭,她50歲了,但保養(yǎng)得很好,身材苗條,外表看起來比詹姆斯要年輕。這幾天她都穿著灰色的套裝,以悼念逝去的嘉麗。
“這真是一件讓人感到遺憾的事情,她才剛剛開始學(xué)會了一點表演的方法……”
“茱莉婭小姐,你不演戲有五、六年吧,為什么突然又重返舞臺?”
“其實我一直有這個打算,只是之前沒找到適合的時機。自從和史蒂夫——就是我的前夫離婚后,我的生活變得很枯燥,我開始懷念以前演戲的日子。艾德巴特來找我時我非常高興,不僅是因為有人還記得我,而且他的劇本是那么的出色,沒有比這部劇更適合作為我復(fù)出的契機了?!?/p>
“嘉麗和佩吉都不在劇組了,你會接替女主角的位置嗎?”
茱莉婭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從一開始看上的就是海倫的角色,我太老了,不適合再演青春少女。海倫和我年紀相仿,演起來不會覺得不自然,我非常滿足于飾演這個角色?!?/p>
“聽劇團其他人說,你和嘉麗的關(guān)系還不錯?”
“我知道劇團里很多人不喜歡嘉麗,但如果你深入去了解她,會發(fā)現(xiàn)她其實本質(zhì)并不壞。老實說,我認為嘉麗非常適合演賽琳,比佩吉更適合。嘉麗與賽琳十分相似,所有人都把她們看作蕩婦,但她們的內(nèi)在卻又存在著純真的一面,嘉麗的死讓我覺得最可惜的是,很難找到比她更適合演賽琳的演員了。”
“嘉麗私底下有沒有和你說過,她有什么困擾的事情,或者受到其他人的騷擾?”
茱莉婭想了想說:“她曾經(jīng)和我說過,她似乎被一個男人纏上了,要是被巴恩斯知道一定會很生氣的?!?/p>
“哦?”雷納德聳聳眉,“她有說那人是誰嗎?”
茱莉婭搖搖頭。
雷納德又和幾個配角演員和工作人員聊了聊,最后是劇務(wù)經(jīng)理羅杰。他快60歲了,頭發(fā)禿了大半,臉部抽緊泛白,是等著大難臨頭的表情。
雷納德問:“當(dāng)初,你為什么會找巴恩斯投資這部???”
“艾德巴特是個新人,現(xiàn)在投資戲劇的人都挺慎重的,我找了好幾個人,聽說這是艾德巴特第一次寫劇本,他們就猶豫不決了。”
“你認識盧克·文西嗎?”
“我、我……”
“其他人不認識還情有可原,但你不可能不認識他,畢竟他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看戲,對不?”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他是上流社會的人,去更高級的劇院了?!?/p>
“但你們還是有聯(lián)系的吧?”
被猜中的羅杰吞了一口口水,喉結(jié)在蒼白細瘦的脖子上上下滾動著。
“顯然,巴恩斯并不知道這事?!崩准{德壞笑道,“你知道案犯當(dāng)晚他被襲擊的事嗎?”
“那天晚上就有人打電話來問是不是我泄露了他的行蹤,但我真的什么都沒說?!?/p>
“巴恩斯會來看嘉麗演出的事,你有和劇組其他人說嗎?”
羅杰拼命搖頭:“他叫我不要和任何人說,定下的包廂也沒有留下真實姓名?!?/p>
雷納德掏出照片,放到羅杰跟前,后者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
“演員的一切對外活動,難道不是由你負責(zé)的嗎?”
“一般情況下是,但是嘉麗根本不聽我的指揮,何況她也不是真正的演員,沒人會邀請她參加什么宴會?!?/p>
雷納德踏進百老匯大街的一家酒吧,發(fā)現(xiàn)艾德巴特也在,他依舊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只是這次桌上擺的是一杯雪莉酒。雷納德走過去,沒有打招呼就在對面坐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要了一瓶白蘭地。
仿佛兩人已經(jīng)認識許久,艾德巴特直接問:“有什么進展嗎?”
“如果兇手不是你的話,”雷納德看了艾德巴特一眼,“暫時最大的嫌疑人是詹姆斯和羅杰吧。”
“詹姆斯我可以理解,羅杰是怎么回事?”
雷納德笑了,他說:“原來你還不知道啊,羅杰夾在巴恩斯和盧克·文西之間,兩邊吃草吃得可開心呢?!?/p>
“盧克·文西是誰?”艾德巴特疑惑地問道。
雷納德往酒杯里倒酒:“你想在百老匯混,首先得把這里的勢力范圍搞清楚吧?!?/p>
年輕的作家聳了聳肩:“我本來就沒有想過這劇本能上演,是羅杰來找我的,在這之前,我連巴恩斯都不認識。”
“嗯?”雷納德的酒倒了一半,他停下來問,“是羅杰來找你的?”
“是的,他看了劇本,覺得會很受歡迎,我說我沒有錢,他說他會幫我籌備?!?/p>
看著雷納德沉思的臉孔,艾德巴特問:“有什么問題嗎?”
雷納德一口把酒灌下:“羅杰那老家伙,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狡猾啊?!?/p>
第二天早上,雷納德回到事務(wù)所的時候,負責(zé)嘉麗案件的警官羅賓遜已等候多時。他是個充滿正氣的中年男人,黑色的頭發(fā)下是一張常年與罪惡交鋒以致身心疲倦的臉。
“為什么要插手嘉麗的案件?”羅賓遜冷冷地問道。
雷納德攤了攤手:“是巴恩斯委托我的?!?/p>
他從羅賓遜身邊走過,用鑰匙打開門。羅賓遜站在門口:“不要多管閑事。”
雷納德拿出酒柜里的一瓶酒和兩個玻璃杯,說:“反正你們真正關(guān)心的也不是嘉麗,而是巴恩斯吧。”
“我們已經(jīng)盯了他很久。”
“有人比你盯得更久。”
羅賓遜用陰郁的眼神看著雷納德:“你是在說盧克·文西嗎?”
“你們知道些什么?”雷納德舉起酒杯,做出邀請的動作。他的酒都是客戶送的,都是上等的好酒,羅賓遜平時在酒吧喝的廉價啤酒可無法和它們相比。
羅賓遜猶豫了一下,走了進來,他說:“據(jù)我們所知,羅杰在文西的賭場里輸了一大筆錢?!?/p>
雷納德把另一個酒杯遞給羅賓遜,說:“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羅杰會選擇巴恩斯這么危險的投資人,八成是盧克指使的?!?/p>
羅賓遜喝了一口,這真是瓊漿玉液,感覺一天的辛勞都被治愈了。
“你應(yīng)該也知道嘉麗被殺的那一晚,巴恩斯遭到襲擊的事情吧?”
雷納德點了點頭:“你懷疑是羅杰干的?”
“除了他還有誰?”
“如果真的是他,巴恩斯還活著,他還有膽子留在紐約?”
羅賓遜感到有點泄氣,他坐到雷納德對面:“可是這又和嘉麗有什么關(guān)系?”
雷納德想到那張照片,莫非是嘉麗發(fā)現(xiàn)羅杰與盧克的勾當(dāng),所以被羅杰毒死了?當(dāng)然,前提是嘉麗知道盧克是誰。
他說:“他們可能有關(guān)系,也可能沒有關(guān)系,劇團里不喜歡嘉麗的人多著呢?!?/p>
“或者是喜歡她的人干的,茱莉婭說似乎有人迷上她了?”
“嘉麗有影迷嗎?”
羅賓遜對這個問題回以不置可否的笑容:“就算有也不敢聲張吧,茱莉婭倒是收到不少影迷的信。”
雷納德提出一個假設(shè):“詹姆斯說是嘉麗糾纏自己的,如果他是在說謊呢?畢竟他已經(jīng)有過一次類似的緋聞了?!?/p>
“被糾纏的嘉麗宣稱要告訴巴恩斯,詹姆斯情急之下就把她殺了?這個動機倒是挺合理的?!绷_賓遜的表情顯示他并不滿意這答案,雷納德知道他想要什么,他迫切希望能把巴恩斯或者盧克和謀殺案聯(lián)系上,給他一個突破口。
可他雷納德又不是神仙,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給什么。
羅賓遜離開后,雷納德?lián)芡肆_杰辦公室的電話。
“你說盧克·文西現(xiàn)在去更高級的戲院了,你知道是哪個戲院嗎?”
周五晚上,雷納德穿戴整齊來到位于百老匯第39號大街與第40號大街之間的大都會歌劇院,這里華麗如皇宮。他相信盧克會像巴恩斯那樣定一個包廂,他抬頭望向二層的包廂區(qū),在122個包廂之間尋找盧克的身影。
盡管那幾張照片讓雷納德知道了盧克的長相,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最后他發(fā)現(xiàn)盧克一個人坐在78號的包廂,正當(dāng)雷納德準備上二樓時,一個人走進了包廂。
雷納德見過那個人,就是藏在巴恩斯家攝像頭后面的那個人。
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難道內(nèi)鬼就是他?
然而接下來的發(fā)展,完全超出他的預(yù)料之外。
兩人握了握手,那人靠近盧克,突然他用手捂住盧克的嘴巴,整個人貼近對方,然后盧克的身子就向后倒了。雖然雷納德看不清那人做了什么,但十分確定盧克死了。
劇院里熙熙攘攘,除了雷納德沒人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一宗謀殺案。他連忙跑向通往二樓的樓梯,恰巧看到對方從另一條樓梯下去了,雷納德跟了上去。
那人從后門出了劇院,轉(zhuǎn)進旁邊一條小巷子里,雷納德從口袋里摸出他的柯爾特手槍,小心翼翼地踏進巷子。
昏暗的巷子里一個黝黑的影子站立著,雷納德舉起槍指著那人,借著月光,那人也認出雷納德,臉上是視死如歸的表情。
雷納德問:“你叫什么名字?”
“科恩。”
科恩?那不是嘉麗的司機嗎?
“你把盧克·文西殺了嗎?”
“他殺了嘉麗……”
“什么?”雷納德愣了愣,“嘉麗是盧克殺的?”
“他說過,如果巴恩斯死了,他就會把嘉麗給我……”
雷納德明白了,他就是茱莉婭所說的糾纏嘉麗的人,他為了嘉麗而背叛了巴恩斯,結(jié)果又被盧克·文西背叛了。
他并不是在替巴恩斯復(fù)仇,而是在替嘉麗復(fù)仇。
科恩問:“你要把我交給巴恩斯嗎?”
“這是我的工作,我別無選擇?!?/p>
“那么,我也沒得選擇?!?/p>
說完,科恩欺身而來,剛剛沾過盧克的血的小刀像渴望溫暖的蜥蜴鉆進雷納德的身體里,后者開了一槍,引來追趕出來的盧克的保鏢的注意。
“別過來!這家伙是我的獵物!”雷納德叫道,閃身避開科恩的一擊。
保鏢卻不給私人偵探耍帥的機會,一顆子彈穿過科恩的頭顱,他倒下了。
四
“我接到倫敦女王劇院經(jīng)理的電話,他說希望能在他們的劇院上演你的作品!”羅杰興奮地對艾德巴特說。
出乎他意料之外,艾德巴特絲毫不感到高興,他問:“是要演哪個版本?”
“當(dāng)然是賽琳被毒死的版本?!?/p>
“我拒絕?!?/p>
“為什么?”
“這結(jié)局完全違反了我寫這部劇的初衷。”
“可是觀眾們更喜歡這個結(jié)局?。 ?/p>
艾德巴特難得用強硬的語氣說:“這是我的戲劇,它的結(jié)局只有我才能決定。”
“我贊同艾德巴特,”詹姆斯說,“這個結(jié)局太不祥了,我們還是按照劇本來演吧。”
茱莉婭輕輕地說:“我以前演戲,偶爾也會遇到作者與觀眾意見不一的時候,那些一意孤行堅持己見的作者,最后都被觀眾遺棄了。我們演員是為觀眾而存在的,即使有時候心里不喜歡也要按照觀眾的反響來改變表演方式或者內(nèi)容,能夠為藝術(shù)而犧牲,這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p>
“說得沒錯,茱莉婭小姐?!绷_杰接腔道,“這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做的?!?/p>
艾德巴特抿緊嘴唇,稍后他說:“讓我考慮一下……”
羅賓遜憂郁的臉出現(xiàn)了。
“打擾了。”
“啊,羅賓遜警官?!?/p>
“我是來告知你們,殺害嘉麗的兇手找到了。”
“真的?”眾人又驚又喜,“是誰?”
“是巴恩斯的敵人盧克·文西,他不僅毒殺了嘉麗,還企圖襲擊巴恩斯,被科恩在劇院暗殺了?!?/p>
“科恩?!”羅杰驚訝地叫道。
羅賓遜看向茱莉婭:“之前你所說的糾纏嘉麗的人就是科恩,他被盧克收買,以為干掉巴恩斯就可以和嘉麗遠走高飛,沒想到盧克連嘉麗也不放過,科恩為嘉麗報仇,自己也被盧克的保鏢射殺了?!?/p>
“居然是這樣,”茱莉婭傷感地說,“真是個可憐人啊……”
“居然是科恩?難道說之前他威脅我,不是為了巴恩斯,而是因為他喜歡嘉麗嗎……”詹姆斯打了個冷戰(zhàn),想到科恩對盧克的所作所為,他覺得自己真是逃過一大劫。
“總之事情告一段落,你們的戲可以繼續(xù)上演了?!?/p>
艾德巴特上前和羅賓遜握手:“真是謝謝你找出真相,警官?!?/p>
羅賓遜苦澀地說:“你要謝就謝雷納德,是他查出來的?!?/p>
羅賓遜離開后,羅杰拍手笑道:“太好了,這下戲劇可以安心上演了。”
茱莉婭帶著淡淡的憂傷說:“別這么開心,我們現(xiàn)在沒有了女主角。”
詹姆斯說:“現(xiàn)在我們劇組出名了,招個演員還不容易嗎,隨便一個都比嘉麗好?!?/p>
艾德巴特在酒吧里喝酒,雷納德進來了,對這個情景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他從容地等待著對方走過來,坐到自己的對面。
雷納德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炫耀道:“盧克·文西死了,巴恩斯一開心,就給了我5000美金的酬勞。”
“看來今天的酒得你請了?!?/p>
兩人叫了一瓶波爾多葡萄酒,艾德巴特本來以為雷納德來是為了手稿的事,然而對方一個字都沒提,這真不像他的性格。他忍不住問:“你看起來不像完全放松的樣子,還有事情困擾著你嗎?”
“嗯……”雷納德轉(zhuǎn)動著酒杯,“雖說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但還有一些謎題沒有解開?!?/p>
“是什么?”
雷納德從大衣里掏出嘉麗的照片:“有人偷偷把它們?nèi)谖沂聞?wù)所的門縫里,如果沒有猜錯,應(yīng)該是劇團的人干的。”
艾德巴特端詳著照片,說:“你就是因為這個而去找盧克·文西的?”
“我先去找了巴恩斯,就是在那里碰到科恩的?!?/p>
艾德巴特想了想說:“科恩也看過照片嗎?”
雷納德點了點頭。
“說起來,關(guān)于盧克·文西是殺害嘉麗的真兇,有確鑿的證據(jù)嗎?比如說下毒的人是誰查出來了嗎?”
雷納德?lián)P起眉毛:“你問這干嗎?科恩死之前不都說了是盧克·文西干的嗎?這是我親耳聽到的,這就是證據(jù)?!?/p>
“警方難道就憑你和科恩的一句話結(jié)案了?”
“盧克·文西死了,他們開心得不得了,沒人在乎嘉麗是誰殺的?!?/p>
“我在乎?!卑掳吞乩卫蔚啬笞≌掌斑@照片的背景有點眼熟,我應(yīng)該去過這個地方?!?
“嗯?”
“放這張照片的人就是殺害嘉麗的人,他這樣做是為了讓你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巴恩斯和盧克·文西身上?!?/p>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
艾德巴特瞇起眼睛,用感傷的語氣說道:“看來,真正的兇手在劇團里……”
林肯劇院開始為招募新的女主角演員進行評選,有大量的人報名,其中包括幾位百老匯著名女影星,還有不少人詢問羅杰,艾德巴特是否要準備寫第二部劇,他們都愿意花大筆的錢去投資。唯獨艾德巴特悶悶不樂。大家猜想他還在為選擇哪個版本的劇本而煩惱,提議讓茱莉婭去勸慰他。
這天中午,艾德巴特與茱莉婭在劇院附近的公園散步,茱莉婭關(guān)切地說:“如果你有什么煩惱,可以和我談?wù)?。?/p>
“我在想,我是否擁有寫戲劇的才能?!?/p>
“你怎么會這么想!”茱莉婭驚奇地叫道,“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人了!”
“不然,為什么觀眾會更喜歡那個我不喜歡的結(jié)局?”
“你這個傻孩子,人們喜歡這個結(jié)局,是基于你的劇本之上,如果是別人的故事,這個結(jié)局就毫無價值了。我不容許你再有這樣的想法,先不說別人怎么想,我是非常感謝你的,在過去很長一段日子里,我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是你的劇本和你的角色重新燃起了我對演戲的愛與渴求?!?/p>
她伸出手,捧住艾德巴特一邊的臉龐,用動人的聲音說,“你給予了我新生。”湊近,在他嘴唇上輕輕印上一吻。
艾德巴特全身震了一下,茱莉婭陡地臉紅了,她把兩人的距離拉開,慌忙道歉道:“對不起,我只是一時激動,請不要誤會,我并沒有什么奇怪的想法?!?/p>
艾德巴特向羅杰要了西斯登劇院與林肯劇院的錄像,他把幾場表演反復(fù)看了好幾遍,那些之前就讓他疑惑的地方,漸漸地拼成一塊完整的地圖。
在某個周末的早上,艾德巴特在沒有事先知會的情況下突然造訪茱莉婭的家。他穿著深藍色條紋西裝,扣眼上別了一朵黃色玫瑰。盡管打扮光鮮,他看起來卻滿臉憂傷。
茱莉婭還穿著睡袍,她頗感到意外地問道:“怎么了?”
“我有些事情必須要和你說?!?/p>
茱莉婭請他進門,叫女仆去沖茶,讓艾德巴特在客廳里等一等便進臥室里換衣服。
艾德巴特沒有馬上坐下,他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仔細觀察這棟房子,這棟房子是用茱莉婭演戲時候賺的錢買的,寬敞明亮,裝潢華麗,偶爾會舉行小型的派對。
茱莉婭換上一套黃色的晨衣出來,兩人在客廳中央坐下,艾德巴特喝了一口茶,說:“我思考了好幾天,決定還是選擇我最初的劇本。”
茱莉婭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笑著說:“這是你的戲劇,你做出的決定,我們一定會尊重的?!?/p>
“另外,我希望你能退出劇團?!?/p>
“砰”的一聲,茱莉婭的陶瓷茶杯掉在地上,碎裂開來。
“你是在開玩笑吧?”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已經(jīng)和羅杰說了,我們還得招募女二號的演員?!?/p>
茱莉婭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問道:“為什么?我做錯了什么?是因為那天的事情嗎?”她轉(zhuǎn)身,用痛苦的背影對著艾德巴特,“我當(dāng)時就說了,我只是一時錯亂,請你原諒我。”
“和那天的事情沒關(guān)系。”
“那到底是為什么?”茱莉婭失聲叫道,她又轉(zhuǎn)過頭來與艾德巴特目光相接,一滴淚珠從她臉龐劃過,其效果哀婉動人,叫人不堪忍受。
然而艾德巴特對這出色的表演視若無睹,他冷靜地說:“是你殺了嘉麗吧?”
茱莉婭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在胡說些什么?她和我無仇無怨,我還挺喜歡她的……”
“你不討厭嘉麗,但你恨賽琳。”
茱莉婭的表情凝固住了,她強忍淚水,哽咽著說:“賽琳她……不就是個虛構(gòu)的角色嗎?”
艾德巴特轉(zhuǎn)移了話題:“你認識盧克·文西嗎?”
“那是誰?”
“你在說謊。我給你的前夫史蒂芬打了電話,他說在你還演戲的時候,盧克·文西就是你的影迷了,還曾經(jīng)到這個房子來拜訪你?!卑掳吞匕牙准{德的照片拿出來,“這張照片是在這里照的吧,我上次來找你演戲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雖然你現(xiàn)在把這部分改裝了,但找女仆或者工人就可以作證?!?/p>
“我完全不知道這事,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史蒂夫還告訴我你們離婚的原因,雖然表面上是因為他出軌而導(dǎo)致的,但在之前,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你的問題。盡管你已經(jīng)離開了戲劇界,但你卻對演戲念念不忘,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扮演著以前的角色,分不清現(xiàn)實與戲劇的世界。他覺得你精神有問題,想和你離婚,你又哭又鬧,哀求他不要走,最后他還是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你了。
“海倫這個角色的經(jīng)歷和你很相像,當(dāng)你看到詹姆斯和嘉麗偷情,想起史蒂夫的事,你不知不覺將自己的感情代入到角色里,你把角色變成自己,然后角色像過去那樣,逐漸侵占你的日常生活。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來時,我們喝的是什么茶嗎?是茉莉花茶,現(xiàn)在你卻換成了橘子茶,因為我在劇里寫海倫喜歡橘子茶。那天我們在公園里,你說的話和輕吻的動作,都是出自我的劇本。你在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在平時也扮演起海倫的角色。”
“那又怎樣?”茱莉婭反駁道,“很多演員不都是這樣嗎?投入角色又有什么錯?”
“我回去把演出的所有錄像重新看了一遍,我特意去留意你的表演,起初你的海倫還十分符合我的描寫,可是自從詹姆斯和嘉麗偷情后,你表演的方法就開始變了,你從內(nèi)斂變成外放,對賽琳的感情越來越尖銳。尤其是林肯劇院的首演,我從你的表演中,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海倫對賽琳的恨意?!?/p>
茱莉婭不再哭泣,也不再出聲,凝視著艾德巴特的墨綠色眼睛,冰冷得如冬日的湖水。
“你毒害‘賽琳并非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你先私底下邀請嘉麗和盧克·文西到這里,拍下照片,把它交給雷納德,就是為了把他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巴恩斯和盧克·文西身上。嘉麗其實有告訴你糾纏她的人是科恩吧,他看到照片,就會以為是盧克殺害了嘉麗,開始自相殘殺。”
說到這里,艾德巴特不禁苦笑,“你不愧是我看中的演員,你演得太好,沒有人會懷疑到你身上?!彼酒鹕?,“或許觀眾喜歡你的表演,但那不是我的海倫,你把她毀了。”
茱莉婭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神情與動作都像經(jīng)過排練一般,她慢慢開口道:“我知道你把海倫塑造成一個崇高的女人,擁有自我犧牲的高貴品德,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會愛,會恨,我無法像海倫那樣原諒史蒂夫,我愛他,他卻背叛了我,我怎能原諒他和那個女人?觀眾喜歡我,是因為我演得更真實,大家都希望第三者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我只不過給予大家真正想要的結(jié)局。難道這不正是演員的職責(zé)嗎?如果沒有我,你的戲劇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受歡迎。”
“可是這代價太大,我寧愿這部戲永遠不再上演?!?/p>
茱莉婭冷冷笑道,絲毫沒有懺悔的意圖:“這算什么代價,沒有人會在乎一個舞女的死活,她死了比活著還有用?!?/p>
“你怎么可以這么說?”艾德巴特震驚地看著茱莉婭,“你怎么可以如此看輕其他人的生命?”
“其他人根本不重要,他們只是我們的原料,只有你和我這樣的藝術(shù)家才是真實的,我們把普通人那荒唐無聊的生活轉(zhuǎn)化為高雅的藝術(shù),從而創(chuàng)造出美,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我們的觀眾。他們是我們演奏的樂器,如果沒有人演奏,樂器又有什么意義呢?”
茱莉婭用一種在舞臺上念獨白的腔調(diào)說出這一番見解,方才那痛苦至極的神情消失殆盡,墨綠色的眼睛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你瘋了,你這是徹底地瘋了……”
茱莉婭嫣然一笑:“你知道嗎?其實嘉麗并不知道科恩迷上她的事,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的。嘉麗告訴我的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回事,她說她喜歡上某人了?!?/p>
艾德巴特一怔:“你想說什么?”
“她喜歡上的人是你。”
這次輪到艾德巴特驚訝了:“你在開什么玩笑?”
“她不是嘗試過勾引你嗎?”
“她對所有男人不都是那一套嗎?”
“是的,但你是唯一一個拒絕她的人。如果被巴恩斯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所以我才把科恩的事透露給警方,我必須要保護你?!?/p>
艾德巴特跌坐回椅子上,茱莉婭在他身邊蹲下,細聲輕語道:“你根本不用為嘉麗或者科恩那樣的人傷心,他們不值得同情,他們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他們是骯臟下流的污垢之物,但是以他們作為養(yǎng)分,可以栽培出我們這樣驚才絕艷的花朵?!?/p>
艾德巴特嘆一口氣:“所以我才說,我或許沒有成為劇作家的才能,我無法逃避良心的譴責(zé)?!?/p>
他摘下襟花,露出藏在玫瑰花之下的竊聽器。
屋外傳來急促的鈴聲,女仆去開門,羅賓遜和雷納德站在門口。
五
一周后,艾德巴特與雷納德再次相聚在酒吧,在破案的過程中,兩人不知不覺發(fā)展成為朋友,這次是為了慶祝艾德巴特和倫敦女王劇院簽訂了合同,當(dāng)然演的是最初版本的結(jié)局?,F(xiàn)在他身價上漲,演出費也比過去高了好幾倍,終于不用再為房租煩惱了。
喝到一半,艾德巴特問道:“說起來,你當(dāng)初不是為了托蘭的手稿來找我的嗎,為什么現(xiàn)在只字不提?”
“那個啊,我早就忘記了,委托費也還給馬丁了?!崩准{德說,“而且茱莉婭那事不是已經(jīng)證明了嗎?只有真正的作者才會如此了解這部劇的人物?!?/p>
“如果你答應(yīng)不和別人說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真相?!?/p>
“哦?那手稿在哪里?”
“我把它燒了?!?/p>
“嗯?”
“是托蘭拜托我做的?!?/p>
“為什么?”
“一開始是他鼓勵我創(chuàng)作戲劇的,他說他也正在寫,到時候我們可以交換來看相互點評,然后我就寫了。他看完我的作品,說這個劇本一定會大賣的,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寫得太糟了,但是這是他一生唯一一部戲劇,他下不了手,于是拜托我替他做這件事,并且希望我不要告訴任何人?!?/p>
“你看過他的劇本,真的有那么糟嗎?”
艾德巴特笑了笑說:“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托蘭是個好編輯,但不太會編故事?!?/p>
雷納德喝了一口威士忌:“原來只是這樣?就這點小事情有必要搞得這么神神秘秘嗎?”
“在外人看來的確毫無爆點,但對托蘭來說,這關(guān)乎到作者的尊嚴吧。你不是說托蘭最后的幾頁日記被撕了嗎?應(yīng)該就是他自己撕的。至于那封信,則是和我交換劇本之前就寫好的吧?!?/p>
“你怎么知道?”
“托蘭去世后我去過他家,他的書房維持了生前的狀態(tài),很是混亂,他肯定不記得把信封塞到了哪里,到處也找不到,最后卻被他的侄子找到了?!?/p>
雷納德?lián)u了搖頭:“我是真的無法理解你們這些藝術(shù)家的思維。”
“有時候我也不懂?!?/p>
雷納德猜他又想起茱莉婭的事,偵探往作家的杯子里灌滿酒,說:“當(dāng)個半吊子的藝術(shù)家也不錯,至少還算個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