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隰桑舊事(下)

2016-05-20 00:55人海中
看小說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師父春風(fēng)

人海中

第四章 魚脫于淵

1

半個時(shí)辰以后,我一臉滄桑地坐在睡著的男人身邊,一字一頓地問縮手縮腳蹲在旁邊畫圈圈的師父。

“你到底對他干了什么?”

床上的男人臟成一團(tuán)的臉和手已經(jīng)擦洗干凈了。雖然他已被剃光了頭發(fā),頭上還用白布密密包住,臉上仍有些浮腫,但眉目五官清清楚楚,正是阿葉。

可阿葉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剛才他在門前的表現(xiàn),簡直像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娃娃,他還在我扶起他的時(shí)候,哭得眼淚鼻涕抹了我一身!我又哄又騙的,安慰了好一會兒他才安靜下來,等他終于睡著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一百歲!

蹲在角落里的師父扁著嘴說:“我明明只是把血塊拿掉了啊,誰知道他會變成這樣……”

我“……”

五師叔和六師叔站在門邊上,兩人的表情一樣的精彩。半晌才聽到五師叔小心翼翼問:“小茯,你確定只是拿掉了血塊?沒有順帶從他腦袋里拿掉了點(diǎn)別的東西?”

六師叔伸長脖子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嘴里嘖了一聲,摸著自己胳膊上看不見的雞皮疙瘩說:“還是你往他腦袋里塞了點(diǎn)什么,把他給塞傻了?這也差太多了……”

蜷縮著躺在榻上的男人仿佛聽到了什么,身子動了一下,臉也皺了起來,我緊張地把他們往門外推,小小聲說:“你們快出去,別吵醒他?!?/p>

我先把五師叔六師叔推出門,又回頭把師父也給拉了出來,一直把她拉到院子外頭才停下。

我抓著她的肩膀,與她臉對著臉,無比嚴(yán)肅認(rèn)真道。

“師父,我問你幾個問題,你一定要對我說實(shí)話?!?/p>

師父吃虧在嬌小,被我抓著,只好仰起頭說話,氣勢上就輸了一大截。她大概也是真心懊惱,聽我這么問,委屈得臉都漲紅了,不等我問就氣咻咻地說。

“我真的是救他!我是來救人的,才不會存心害他呢!”

我閉了閉眼睛,這里已經(jīng)有兩只猴子,一個腦子剛開過刀走路都不穩(wěn)還會哭的傷患,再加上師父,我要堅(jiān)強(qiáng)——即使我才是那個實(shí)際年齡最小的人。

我盡量緩和語氣,對師父說:“我沒有怪你。我只是想問,他是不是真的能活下來了?”

師父充滿信心地道:“恩!當(dāng)然了!我已經(jīng)把個致命的血塊拿掉了,你看他眼睛都好了?!?/p>

我心一松,嘴里卻又接著問:“那他現(xiàn)在這種樣子,會不會是因?yàn)椴抛鐾晔中g(shù)的關(guān)系?好好休養(yǎng)的話,能不能恢復(fù)呢?”

師父聽我這么一問,頓時(shí)兩只眼睛又開始到處轉(zhuǎn)移視線,就是不肯跟我對視了。

“你快說啊!”我急了。

師父扁了扁嘴,兩眼眨了又眨,眼圈漸漸泛紅,我心里暗叫不好,正要拿手去捂她的嘴,還來不及有所動作,她已經(jīng)握著拳頭甩著腦袋,跺著腳哇哇哭叫起來了。

“我不知道?。《颊f了我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嗚嗚,小五,小六,你們跑到哪里去了?我要回去!我要告訴我爹,春風(fēng)欺負(fù)我!”

師父使出了她從小到大的殺手锏,那聲音簡直是魔音灌耳,我被近距離沖擊到,差一點(diǎn)兒坐到地上去。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看熱鬧的五師叔六師叔捂著耳朵跌跌撞撞跑出來,一邊拉師父一邊對我使眼色。我頭昏腦漲地?cái)[著手,求饒道:“好了好了,我不該這么問你的。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還不行嗎?他能活下來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你別哭,別哭了,我只是想謝謝你救了他。”

師父在兩位師叔的安撫中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著,淚眼朦朧地瞪著我說:“真的?你真的高興?真的謝謝我?”

我鼻酸心也酸,終于忍不住上去一把抱住了師父,嗚咽道:“真的,雖然他現(xiàn)在變得……可他活著我才能想辦法把原來那個他給找回來啊。對不起,師父,我不該兇你的,我只是太心急了?!?/p>

師父被我這么一謝,立刻就找回她的師道尊嚴(yán)來了。她擦了擦眼淚,舉高了一只手拍拍我的腦袋,一臉唏噓感慨地說。

“春風(fēng),原來你真的那么喜歡他啊……”她說完這句,又左右環(huán)顧兩位師叔,搖頭晃腦道,“小五,小六,我們春風(fēng)真的長大了呢!”

我“……”

五師叔和六師叔見她不哭鬧了,都是一臉劫后余生的表情,聽到這句話立刻拼命點(diǎn)頭表示附和,完全不顧我這個被點(diǎn)評者的心情。

師父擦干凈自己的眼淚鼻涕,又拍了拍我的腦袋,最后認(rèn)真道:“春風(fēng),你別急,我們把他帶回谷里去,讓老谷主看看。我的醫(yī)術(shù)都是老谷主教的呢。老谷主那么厲害,他一定能幫你把他找回來的?!?/p>

2

我和師父出谷的時(shí)候還是初春,道邊楊柳堪堪泛綠,風(fēng)里還帶著冬日殘留的寒氣,可三個月轉(zhuǎn)瞬即逝,到我們回去的時(shí)候,春光已沒,一路夏意濃濃,蟬聲鼓噪得叫人心煩。

天氣炎熱還是其次,最叫人煩心的,是阿葉。

出發(fā)第三天的下午,他又走丟了。說了只是在溪邊休息一小會兒的,我才一轉(zhuǎn)頭,他就消失了。

溪邊林深草密,五師叔和六師叔要去找,我攔著沒讓。

“還是我去找吧,你們老欺負(fù)他,他看到你們更要躲起來了。”

五師叔哼哼:“誰欺負(fù)他了?我們那是逗他玩?!?/p>

六師叔也哼哼:“就是,誰讓他那么傻的?”

我急著找人,沒時(shí)間反駁,只回頭怒瞪了他們一眼。師父一向怕熱,這時(shí)候站在溪邊一個勁地用手扇著風(fēng),嘴里抱怨:“熱死了,春風(fēng),這是他第幾回亂跑了?你告訴他,他再不聽話,我們就把他捆起來帶回去,看他還敢不敢亂跑。”

我滿頭大汗地走在齊腰的雜草從里頭,聽到這里忍不住叫了句:“你們不欺負(fù)他他怎么會跑?都怪你們好不好?別吵了,我會找到他的,你們把綠姬留下先走,我找到他再來追你們?!?/p>

我撥開長草走進(jìn)林子里,盡量放軟了聲音叫。

“阿葉,阿葉。你在哪兒?快出來吧?!?/p>

林子里沒有一點(diǎn)聲音。

我又走了幾步,就看到不遠(yuǎn)處樹后頭露出來的一角藍(lán)衣。

我擦了把汗,站住腳誘哄:“他們幾個都走啦。你真的不出來嗎?我這兒有糖哦?!?/p>

那一角藍(lán)色動了動,終于從樹后轉(zhuǎn)了出來,他抿著嘴,兩只手背在身后,并不走過來,只緊張地看我身后。

我側(cè)了側(cè)身,讓他看清我身后確實(shí)沒跟著人,然后才慢慢走過去,拉住他的手,捉住袖子給他擦臉上蹭到的泥。

他扭了一下,口齒不清地說:“糖……”

我從懷里摸出包糖的布袋,拿了一塊糖塞到他嘴里,他張口含了,頓時(shí)乖了,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任我擺布。

他頭上的刀口已經(jīng)收口了,新生的頭發(fā)又茸又密,一片青色,短得扎手。臉上的浮腫早就退了,不說話的時(shí)候,仍是眉似遠(yuǎn)山,目如秋水,和原先沒什么兩樣。

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問過他名字,從哪里來,想回哪里去,結(jié)果與之前一樣,一無所獲。

師父研究了半天,最后表示,他這是退化了。她還比了個數(shù)字:“三歲,他現(xiàn)在只有三歲?!?/p>

我不死心,三歲的孩子也知道自己的名字啊。

我問他所有的問題,他都說不知道,唯獨(dú)問到名字,他的回答是“沒有名字?!?/p>

他不說不知道,也不說忘記了,他說自己沒有名字。

他說這句話的時(shí)候,兩眼看著地上,睫毛一個勁地發(fā)抖,兩手在背后死死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胸口就疼了,心臟一陣緊縮,猛按了兩下才緩過一口氣來。

我嘆口氣,握住他的手道:“你有名字的,只是你現(xiàn)在病了,忘記了?!?/p>

他抬起頭,雙目晶瑩地看著我,期待地問:“我有名字?”

我點(diǎn)頭:“對,你叫阿葉。還有,我叫春風(fēng),春風(fēng)十里那個春風(fēng),別忘記了?!?/p>

他點(diǎn)點(diǎn)頭,笑了。

那是個孩子才有的單純笑容,清澈明亮,不摻一點(diǎn)雜質(zhì),可我不喜歡,我只想要原來的那個他。

我問五師叔六師叔,微明之主是什么意思?他們一臉茫然。我也想過回去找樗云坊坊主,可我又怕他搶走他。

至于阿蘿,我沒有放火燒她的家已經(jīng)很好了,我也絕不會讓她知道他還活著的。

還是師父說得對,我應(yīng)該帶阿葉去見老谷主,老谷主會治好他的。其他一切,都等他好了再說吧。

我用一包糖,就把他帶上了路。

他退化成了一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孩子,五師叔和六師叔說他傻,老逗他,師父更不像話,還跟他搶糖吃。他被他們弄哭過好幾回,后來就只肯跟著我了,只要我不在,一眨眼他就跑了。

我?guī)е⑷~趕上五師叔六師叔還有師父,和他們一起進(jìn)了這幾天來遇到的第一個城鎮(zhèn)。

進(jìn)城沒多久,阿葉又走丟了,還一個人在路上隨手就拿了人家的糖人。我們找到他的時(shí)候,他正被一群人圍在當(dāng)中責(zé)罵,賣糖人的罵得難聽極了,還用腳踢了他。他蜷縮在地上,渾身臟污,懷里還死死護(hù)著半個糖兔子。

我一個勁地道歉,賣糖人不依不饒,說這傻子原來是你家的???這么大個人到處亂跑,你也不知道拿根繩栓起來。

別看五師叔六師叔一路上也說他傻,可聽到傻子兩字從別人出來,立刻就怒了,一左一右架著那賣糖人就上了樹,只帶著他那根插滿糖人的草棍跳了下來,我剛把阿葉扶起來呢,他們就笑嘻嘻地把那根草棍往他手里塞。

賣糖人兩腳懸空地抱著樹枝哇哇大叫,我一邊安撫阿葉,一邊還要搶過草棍瞪兩只猴子。

“別教壞他!你們干什么呢?快把人家放下來。”

兩只猴子一起不高興了,一起抱起手肘,一個看左邊一個看右邊地用力哼了一聲。阿葉渾身腳印,臉臟得都看不清原來樣子了,還一個勁地盯著草棍上的糖人,一副想拿又不敢的可憐樣。還有師父在旁邊看熱鬧不嫌多地拍手跺腳,叫著:“就不放他下來,誰讓他欺負(fù)人!”

我心力交瘁地站在這一片混亂的中心,覺得自己一瞬間又老了好幾歲。

3

等那賣糖人終于平安落地,我才當(dāng)著阿葉的面把草棍還給了他,又鄭重補(bǔ)了他的糖人錢。

我對阿葉說:“不給錢就拿別人的東西是不對的,以后再也不許這樣了?!?/p>

阿葉明顯不高興,接下來一路都沒跟我說話,也沒像往常那樣緊緊跟著我。一直到晚上我們進(jìn)了客棧房間,他還是背對著我,一聲不吭。

我哄了他幾次,他都不肯轉(zhuǎn)過身來,我這一天精疲力盡,到了這時(shí)候耐心也到了極限,終于忍不住脾氣上來了,氣道:“你再這么不聽話,我也不要你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走出門外三步又轉(zhuǎn)回去,干脆利落地把門從外頭給上了鎖。

我咚咚咚地走到師父房里,氣得在她面前直打轉(zhuǎn),連坐都坐不下來。

這一路上我們遇到客棧都開三間房,阿葉不愿和兩只猴還有師父待在一起,我又不放心他一個人,最后總是我陪著他,在他床邊打地鋪,一上一下地睡到天亮。

師父說沒你這樣的,喜歡上一個男人,喜歡著喜歡著,變成他的媽了。

我怒道:“誰是他媽!我比他小,比你們都?。【退闼F(xiàn)在……我也不可能變成他的媽!再說了,他以前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比誰都聰明,比誰都厲害,他以前……”

師父蹦起來:“他以前再十全十美有什么用?沒有我,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我心一酸,再也怒不起來了。

師父說的對,死了就什么都沒了,至少他現(xiàn)在還活著。

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他也不想的。

我怒氣一消,就待不住了,走到門口直張望走廊那頭被我上了鎖的房間。

師父咬著梨,在我背后說:“想去就去唄,女大不中留?!?/p>

我無力道:“可有些事情他一定得學(xué)會啊。今天多危險(xiǎn)?要不是我們及時(shí)趕到……我總不能從早到晚看著他?!?/p>

師父伸出還淌著梨子汁的手,比了個三,提醒我:“三歲,他只有三歲?!?/p>

我欲哭無淚地看著她,滿肚子都在吼——不就是你干的好事?

可我不能吼出來,師父也沒錯,無論如何,她讓阿葉活下來了。

我自言自語道:“不能老哄著他,關(guān)他一會兒,讓他知道教訓(xùn)就好?!?/p>

師父說:“你連門都鎖上了,還擔(dān)心什么?春風(fēng),好不容易你不用管他了,我們來玩彈棋吧,好久沒玩了。”

我再看一眼那扇門,略有些不安地躊躇了一下,最后還是坐下來陪師父玩了起來。

對我來說,無論他做了什么都能理解,都能體諒,可這世上的其他人呢?

一想到他蜷縮在地上被人踢打的樣子,我胸口里頭就像是被人伸手進(jìn)去猛拽了一把,難過得坐立不安。

不能這樣下去了,總得讓他知道,有些事是絕對不該做的。

棋盤擺上,棋子也放好了。師父最愛玩,出門都要隨身帶著這些東西,永遠(yuǎn)閑不下來。彈棋棋盤中間隆起,兩邊低平,十二顆棋子都得用手彈過去入對方的棋洞,彈棋的過程中自己的棋子如果被對方棋子碰撞到,就不能再繼續(xù)移動了。雖然只是個游戲,可真要玩到激烈的時(shí)候,雙方棋子在棋盤上流星般往來交互,還真的挺緊張刺激的。

我和師父從小玩到大,什么都勢均力敵,單論彈棋的話,我還比她厲害一點(diǎn)兒??蛇@回我心里有記掛,坐立不安的,注意力怎么都集中不起來,不一會兒就被師父連贏了三局。

師父高興壞了,扯著我說再來再來。夏夜悶熱至極,我只覺得自己滿身都在冒汗,正心煩的時(shí)候,窗外突然白光一閃,然后一陣滾雷,撒豆似的密集聲隨即響起。

“下雨了?!蔽彝崎_棋盤站起來說,“不玩了,我要去看看他?!?/p>

師父在雷聲中白了一下臉,接著就沒好氣了:“才這么會兒你就憋不住了?這才關(guān)了他多久???小時(shí)候我要是犯了錯,一整晚都得跪著呢。”

我被她扯著袖子動不了,只好回頭講理:“小時(shí)候哪一次你挨罰我沒陪著?好啦,我都輸給你三盤了,你還不滿意?”

師父嘴巴撅得更高了:“你也說小時(shí)候都陪著我啦。小時(shí)候每次打雷你都陪我睡的,現(xiàn)在你不管我了?春風(fēng),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比我還重要了嗎?”

我額角掛滿了黑線,提醒她:“你都這么大了害怕打雷嗎?你別忘了,他現(xiàn)在只有三歲!再說了,你是我的師父啊,有做人師父對徒弟提這種問題的嗎?”

師父很用力地哼了一聲,跺著腳說:“我就問!”

我心里大聲嘆氣,只好換別的辦法。

“我想起來了,我包里還有桂花糖呢,你要不要吃?我去拿?!?/p>

師父眼睛頓時(shí)亮了:“你買了桂花糖?什么時(shí)候買的?買給我吃的嗎?”

我不好意思說因?yàn)榘⑷~愛吃糖,我一路上只要看到就會買了放在包里頭以備不時(shí)之需,只好點(diǎn)頭表示師父說的對。

師父很高興:“那你快去拿啊,我要吃。”

我試探說:“阿葉也在房間里,你不是不讓我去看他嗎?”

師父一臉認(rèn)真地把我往門外推:“就是這樣你才要快去啊!別讓他把糖給偷吃了!”

我三步并兩步地回去,到了門口又停下,緩了口氣,逼著自己硬下聲音來,拍了兩下門問:“我回來了,現(xiàn)在你知道錯了嗎?”

外面大雨滂沱,屋子里頭一點(diǎn)回應(yīng)都沒有。

我氣又上來了,都這么久了,這脾氣還鬧得沒玩了。

我又拍了一下門,生氣道:“趕緊認(rèn)錯,再不認(rèn)錯我就真走了,再也不來了?!?/p>

有住客推門走出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臉一紅,趕緊側(cè)身讓那人過去,等他走下樓梯我才回過臉,扒著門縫往里頭看了一眼。

屋里亮著燭光,和我離開時(shí)一樣,可我看不到阿葉。

他在干什么呢?難道躲到角落里去了?

我心一跳,突然慌了起來,手忙腳亂地開了鎖推門進(jìn)去,果然,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窗戶開著,外頭暴雨如注,我撲過去往下看,下頭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突然一道電光閃過,照亮了客棧邊被雨水浸沒的碎石地面,只有萬道白練從天而降,不見一個人影。

我在隨之而來的滾雷聲中倒吸冷氣,房間在兩樓,他怎么下去的?跳下去的?有沒有摔傷?下這么大的雨,現(xiàn)在他又去哪里了?

我撲到兩個師叔房里拉起他們,語無倫次地說阿葉不見了。

兩個師叔都睡了,打著哈欠擦著眼屎被我吵醒,心情都很差。

“又跑了?怎么回事?。肯逻@么大的雨還亂跑,是不是真得拿根繩子拴起來?。俊?/p>

我已經(jīng)沖出去了,只扔下一句:“快出來幫我,幫我一起找??!”

4

我跑出客棧,瓢潑大雨瞬間讓我從里到外濕了個透。這小城地處偏僻,城里頭全是土路,電光中一片泥濘,家家戶戶都在這暴雨的深夜里緊閉門窗,四下里都看不到一條人影。

我大叫:“阿葉!阿葉!你快出來,我不生你的氣了,你快出來啊。”

可無論我怎么叫,回應(yīng)我的只有嘩嘩的雨聲。

我在泥濘中跑著,喊著,電光如裂帛,雷聲震顫大地,我想起自己初見他時(shí)的心愿,我救了他,是因?yàn)橄矚g一個人就要告訴他,如果他死了,我就連這點(diǎn)心愿都完不成了。

拿一個糖人又怎么樣呢?我只想他活下來。

活下來才能和我在一起。

他丟掉了一切,也丟掉了過去,現(xiàn)在他是我的了,我終于成了他世界里唯一的一個人,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在大雨中奔跑尋找著他,我的嗓子已經(jīng)叫啞了,兩條腿也漸漸抬不起來了,五師叔和六師叔踩著濕滑的屋頂在大雨里頭跑了幾個大圈子,最后都跑來對我攤手。

五師叔說:“找不到,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六師叔更生氣:“我踩碎人家瓦了,剛才有人沖我扔?xùn)|西!”

我讓他們回去,五師叔說:“你也別找了,跟我們一起回客棧吧,說不定他自己回去了呢?!?/p>

六師叔用看白癡的眼光看他,替我回:“怎么可能?就他現(xiàn)在那樣,知道怎么回去嗎?”

我擦了把臉上混在一起的雨水汗水和泥水,搖頭說:“不,我要繼續(xù)找,找到他為止。你們先回去吧。”

五師叔還在跟六師叔抬杠,嘴里不服氣地道:“你怎么知道他現(xiàn)在哪樣?他那是開刀后遺癥,說不定人家突然恢復(fù)了呢?說不定人家現(xiàn)在什么都想明白了,出城上官道,愛上哪兒上哪兒去了呢?”

我嘴里發(fā)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像是被人腦袋上猛砸了一下一樣跳了起來。

五師叔六師叔面面相覷的時(shí)候,我已經(jīng)往城門方向沖出去了。

城門緊閉,這小城地處偏僻,城小人少,雨夜里不但街上無人走動,連城門都沒什么人把手。

我在城墻邊的角落里找到了阿葉。

他抱膝坐靠在一棵樹下,渾身濕透,一張臉慘白,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

我呼吸都停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他身邊,怎么抱住他的。

他“呃”一聲睜開眼睛,大概是我臉上的表情太恐怖了,嚇得他一時(shí)沒了反應(yīng)。

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臉上,我喉嚨一痛,咳嗽一聲才終于喘過一口氣來,然后眼淚跟著流出來了,混著雨水洶涌地爬滿了我的整張臉。

他大概是再次被我嚇住了,剛開始的扭動與掙扎就停住了,只知道愣愣地看著我。

我連哭帶喘地抱著他說:“太好了,你沒走,太好了。”

他抿著嘴,在雨里待得太久,嘴唇都發(fā)了青,許久才斷續(xù)發(fā)出聲音:“是你……是你說……”

我嗚嗚地認(rèn)錯:“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我要你的,我永遠(yuǎn)都要你,永遠(yuǎn)都陪著你,你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他吃驚地看著我,雨水和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隔著朦朧水霧,他點(diǎn)漆一般的雙目在黑暗中晶瑩閃光,有一瞬間,我?guī)缀跻詾樗裁炊加浧饋砹?,但他只是笨拙地抬起一只手,很小心地碰了碰我的臉?/p>

我聽到他口齒不清地問:“你哭了?”

我半點(diǎn)不覺得可恥地拼命點(diǎn)頭,還討價(jià)還價(jià):“你看,你也把我弄哭了,現(xiàn)在我們扯平了,你再也不許不理我了?!?/p>

他又碰了碰我的臉,手指冰冷,聲音滿含不確定,像一個得到了一件渴望了太久的東西反而不敢相信的幼童。

“真的嗎?真的永遠(yuǎn)都要我,永遠(yuǎn)陪著我?”

這是他手術(shù)醒來后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我聽在耳朵里,突然難過得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痛得只知道抽氣,連回答都回答不了,只能點(diǎn)頭。

炸雷聲起,他的臉在雪亮的電光中益發(fā)慘白,沒有一絲血色,但他直直地看著我,唇角微微翹起,兩眼自然睜大,眉頭隨之向上斜起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眼睛里頭的歡喜毫無阻攔地直撲出來。

那是一個被滿足了所有心愿的孩子才會有的表情,我心又疼了,徒勞地捉起袖子給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再拉他站起來,吸著鼻涕說:“我們回去吧,你這樣會生病的?!?/p>

他很乖地跟著我,我死死攥著他的手,時(shí)不時(shí)還要回頭看他一眼,就好像一放手他就會不見了似的。

我們冒雨回到客棧,老遠(yuǎn)就看到師父站在客棧門口,五師叔和六師叔渾身濕淋淋的,攔著她不讓她跑出去。

師父被兩位師叔攔著,原本一直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張望,真的看到我們回來了,卻氣呼呼地一轉(zhuǎn)頭就跑上樓去了。

五師叔和六師叔身上衣服被淋得不擰都在往下淌水,兩個人抹著臉盯著我看,我臉一紅,剛要說話就被五師叔拍了一下后腦勺。

“還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上去擦干了換衣服?”

我傻傻地“哦”了一聲,五師叔看我呆著不動,還要再拍,一個人突然擋在我前頭。

我眼前只剩下男人瘦削的后背,阿葉挺身站在我前頭,抓住五師叔的手。他身量修長,比五師叔六師叔高了足足半個頭,看他們時(shí)須得微微低著頭,只可惜一開口說話就少了氣勢。

我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你……別打她。”

六師叔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地抱著肚子笑,五師叔黑了臉,一臉不知道是揍兄弟還是揍面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的男人的表情,我緊張地從阿葉身后鉆出去要拉住他,他卻拖著六師叔轉(zhuǎn)身走了,一路走著還用手肘夾著六師叔的脖子,一路地揍他。

客棧門口只剩下我和阿葉兩個人,我拉住他的手說:“下次不可以抓五師叔的手,他會生氣的。”

他每根頭發(fā)都在滴水,凍得嘴唇都發(fā)了白,但還是執(zhí)拗地說:“他打你?!?/p>

我感動又心酸,他剛才想保護(hù)我呢。

我吸了吸鼻子,握緊他的手說:“他跟我鬧著玩呢,不是真的。走吧,我們上樓去?!?/p>

我拉著他一步一滑地上了樓,一進(jìn)屋趕緊翻出布巾來,要他脫了衣服仔細(xì)擦干身子。

我和他相識至今,一路走到這個時(shí)候,什么男女之防,授受不親早已經(jīng)不放在眼里頭了,只是過去他是病重沒辦法,現(xiàn)在則是腦子糊涂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別。

我讓他脫衣服,他就在我面前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全脫了,我紅著臉把他推到榻上,放下帳子讓他到里頭去脫,然后飛快地跑到師父房間換了衣服。

師父躺在床上哼哼,用她的后背表達(dá)憤怒。我將剛才百忙當(dāng)中從包裹里頭拿出來的桂花糖塞給她她才滿意了。我手忙腳亂嘴里換衣服的時(shí)候,她坐在床上嘴里含著糖,做大爺狀指揮我。

“去樓下廚房要姜片煮湯喝,給他多灌點(diǎn)兒?!?/p>

我嘴里連聲“嗯嗯”,拖著鞋就往門外跑,師父在我后頭嘟嘟囔囔地說著女大不中留,我也顧不上反駁,一路跑著去后廚要了姜片和熱水,再跑著回了房。

等我再跑上樓,就發(fā)現(xiàn)阿葉仍舊穿著那身濕淋淋的衣服,就坐在樓梯最上頭等著我。

我氣得差點(diǎn)扔了水壺,皺著眉頭問:“你怎么又把濕衣服穿上了?讓你在房里等我的呢?!?/p>

他精神委頓地看著我,委屈道:“你去哪里了?”

我被他這么一看,心又軟了,只好低下聲音說:“我去煮姜湯給你喝啊,走吧,我們回房去。這么晚了,你在這里會嚇壞別人的。”

我們一前一后進(jìn)了房,我讓他脫了衣服上床,先給他擦身。

我用最快的速度擦干他的身體,他精神已經(jīng)很差了,側(cè)躺在榻上,眼睛半睜半閉,卻又一直看著我,不肯移開目光。

我擔(dān)心地摸摸他的額頭,他并沒有發(fā)燒,皮膚冰冷。我又把姜湯端過來要他喝下去,嘴里解釋。

“這是姜湯,你淋雨了,要喝這個才不生病。”

他含糊道:“你也……”

我點(diǎn)頭:“我也喝,你看,我們一人一碗?!?/p>

一大碗姜湯喝下去,他額頭上就冒出一層細(xì)汗來。我怕他吹著風(fēng),趕緊用被子牢牢裹住他。然后自己抱了半床被褥,想要像往常一樣在他的床邊打地鋪。

可我才一動,手就被握住了。

我低頭,他在昏暗光線中看著我,聲音沙啞地問:“你去哪里?”

我不知不覺放低了聲音,輕輕道:“我不走開,就在你旁邊?!?/p>

他并不放手,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眼睛里也只有我的倒影。

他說:“不要,就在這里?!?/p>

我被他這樣看著,大腦一片空白,夢游般就躺了下來。

外頭還在下雨,屋里燭火昏黃,雨聲叮咚敲打在屋頂上,像是有人在不間斷地?fù)芟?。被子很干爽,他把我摟在懷里頭,就像一個小孩摟著一件心愛的玩具,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我與他貼在一起,他穿著剛換上的白色單衣,我的臉貼在他心臟的位置,鼻子里全是他身上干凈好聞的味道。

我很想問他: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但我沒有開口,我一直沉默著,直到他的呼吸漸漸均勻。

桌上燭淚堆疊,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火光在我眼中掙扎搖動了一下,終于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了。我在黑暗中慢慢伸手回抱住他,終于閉上了眼睛。

第五章 但為君故

1

雖然灌了姜湯,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和阿葉還是病了。

我倒還好,只是咳嗽打噴嚏加流鼻涕而已。他剛從生死關(guān)頭回來不久,昨天還在街上挨了踢打,備受折騰身體根本經(jīng)不起這一場冷雨,半夜里就發(fā)了燒。我是被他的身體熱度燙醒的,他燒得神志不清,到了早上熱度也沒退下去,滿臉通紅地在榻上說些誰都聽不懂的胡話。

師父給開了藥,然后幸災(zāi)樂禍地抱著桂花糖對心急如焚的我說:“就知道你不會帶小孩,知道厲害了吧?”

我擤著鼻涕,鼻子通紅眼睛也通紅地對她說:“別說風(fēng)涼話,你快想辦法啊。他身上這么燙,到底要不要緊?”

師父嚼著糖,哼哼唧唧地說:“發(fā)燒怕什么?又不是絕癥,吃了藥就會好的。你撿來的麻煩,你自己看著。小五小六,我們上街玩。”

我留下來,流著鼻涕照顧病人,熬好了藥端進(jìn)去給他喝。他燒得糊里糊涂的,聞到藥味就一個勁把臉別過去,緊咬著牙不肯張嘴。我怕藥灑在他身上,只好把藥碗放回桌上,推醒他要他坐起來喝。

他被我又搖又晃地拉起來,難過至極地靠在床頭上,一張臉燒得通紅,半睜開的眼睛也是紅的,蒙著一層濕漉漉的水氣。再等藥碗湊到面前,更是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不要?!彼乜咕?,嗓子都啞得不成樣子了,有氣無力地抬手要推藥碗。

我擔(dān)心又心疼,吸著鼻涕說:“你病了,吃了藥才會好。聽話啊,吃完給你吃糖?!?/p>

他勉強(qiáng)抬眼看我,紅紅的眼中水光氤氳,因?yàn)榘l(fā)燒,嘴唇也比平時(shí)紅了許多,裂了好幾個口子。

我從沒見過他這么可憐巴巴的樣子,他這么看著我,頓時(shí)讓我覺得一切惹他不快的東西都是有罪的,簡直想立刻就把手里萬惡的藥碗給扔出去。

但我實(shí)際所做的,卻是堅(jiān)定地端著藥碗湊到他嘴邊上說:“喝掉?!?/p>

他啞聲確認(rèn):“你要我喝?”

我認(rèn)真點(diǎn)頭:“對,我要你喝?!?/p>

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就著碗邊張開嘴,很乖很乖地把藥全喝了下去。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一灘水,擱下碗就拿起桌上的糖放在他嘴里。他吃得急,連我的手指都含進(jìn)嘴里了,柔軟還帶著高熱的舌頭裹著我的手指,我腦袋一懵,渾身血液都沖到臉上來了,慌張后退的時(shí)候撞上了桌子,桌上的東西稀里嘩啦倒了一地。我摔坐在一片狼藉當(dāng)中,屁股下頭濕乎乎的不知道是水還是藥渣,對著他大張雙眼一臉驚訝的看著我的臉,羞憤得只想從窗戶里跳出去。

我在我愛的人面前永遠(yuǎn)都這么狼狽,即使他已經(jīng)退化成了一個三歲的小孩。

阿葉退燒以后,我們就立刻離開了這個城鎮(zhèn),日夜趕路。

我擔(dān)心阿葉身體吃不消,抗議了幾句,五師叔和六師叔難得嚴(yán)肅地表示,最近外頭不太平,出了好多事情,他們覺得煩,還是早點(diǎn)回去比較安全。

我問:“怎么不太平了?我怎么看不出來?”

五師叔和六師叔一起翻白眼。

“春風(fēng),你沒看到最近官道上好多信使來來去去嗎?”

“他們身上還插著十萬火急的箭旗呢。”

“路卡上多了許多盤查的人啊。”

“全是黑甲,齊國都城直屬禁衛(wèi)軍才能穿的?!?/p>

“不知道要找什么人,這么緊張,國君跑了小老婆了?”

“我看不是,好多城里頭的大商家也給查抄了,銀莊都不給兌錢,沒錢怎么混???還是快回去。”

他們倆你一言我一句的說了老半天,最后我才聽明白了,不由噴笑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原來你們就是沒錢了??!”

師父在旁邊委屈道:“沒錢很討厭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能買了。”

我撲哧笑了,打開身上背著的行李包拿出革囊打開給他們看:“我這里有錢啊,還有好多金餅子沒用掉呢?!?/p>

他們?nèi)齻€面面相覷愣了半晌,然后一起叫。

“你哪來的那么多錢!”

師父叫完還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蹦過來搖晃著我說:“春風(fēng),是師父沒把你教好嗎?你以前在谷里頭不是這樣的啊,你連樹上的李子都沒偷摘過一個……”

我被她搖得頭都暈了,沒防備身后又有一雙手伸過來,用力抱住我把我從師父的魔掌里頭拉了出來。

“又是你,我教訓(xùn)徒弟呢,你湊什么熱鬧?”師父氣呼呼地?fù)]舞著手道。

緊緊抱著我的男人并不說話,只用絕不放手的實(shí)際行動表示他的抗議。

我被他摁在懷里,一抬頭額頭就與他的下巴碰在一起。他前些日子病重,清減到了極點(diǎn),這段日子總算養(yǎng)回來了一點(diǎn),但身上仍是骨節(jié)突出。我后腦勺靠在他的鎖骨上,他身上永遠(yuǎn)有一種干凈而好聞的味道,讓我直想把自己整個埋進(jìn)他的懷里去。

“喲——”五師叔和六師叔一起拖長了聲音。

我回過神來,面紅耳赤地把阿葉的胳膊掰開,站直身子后先安撫他:“沒事的,師父和我鬧著玩,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們等會兒再上路?!?/p>

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仔細(xì)地看了看我,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眨了眨眼,終于轉(zhuǎn)身走了。

我抽緊了革囊,對另三個看熱鬧的家伙說,“這些金子不是我的,是他的。”

五師叔換了付表情,重新仔細(xì)看阿葉,嘴里道:“他給你的?這是他給你的謝禮?”

六師叔一只手摸著下巴,嘖嘖兩聲道:“看不出他還是個有錢人呢?!?/p>

師父抱著手肘一臉“我早知道”的表情,搖頭晃腦道:“他一定是個貴族,撿到他的時(shí)候我就知道了?!?/p>

“你們別說了?!蔽矣行┚o張地看著阿葉,但他已經(jīng)走到綠姬身邊去了——他喜歡和這匹壞脾氣的馬待在一起,綠姬對他也比對其他任何人都要溫柔。

我的眼睛跟著他,一只蜻蜓落在綠姬的馬鞍上,他歪著頭,好奇地看著那只蜻蜓,完全沒有在意背后的我們在說些什么,就好像我們在討論的是一個不存在的陌生人。

我安下心來,又有些惶恐。

不該這樣的,一切都不對了。他原本是那樣從容而優(yōu)雅的一個男人,外表溫柔,意志如鋼似鐵,就連死亡都無法令他有絲毫動搖。他原本已經(jīng)選好了自己的結(jié)局,他一定會責(zé)怪我——如果原來的他能看到現(xiàn)在的他,是我擅自改變了他的決定。

又或許不會。我自我安慰地這樣想。他對人一向溫和,對我尤其是,但這想法絲毫不減我的惶恐,因?yàn)橐坏┰瓉淼乃軌蚧貋?,即使沒有責(zé)怪我,對我的失望也是免不了的。

而我,就連他的失望都承受不起。

2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在齊國邊境附近停留了最后一夜。因?yàn)橛绣X了,我們豪氣地在邊境小城最好的館子里頭吃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又包下了客棧里頭最好的三個房間。

五師叔和六師叔很高興,師父也十分滿意。五師叔說:“明天就能出關(guān)回山里頭了,剛才飯館老板說了,今晚城里頭有互市集市,不如我們?nèi)ス涔??!?/p>

師父一蹦多高,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

我問身后的男人:“要去嗎?一起去玩?”

他蹲在地上,正看兩群螞蟻打架呢,聽到我問就抬起頭來,用力點(diǎn)頭。

“要去?!?/p>

我把他拉起來,用濕手巾替他擦了擦手,然后才牽著他往外頭走。

集市果然熱鬧。這小城就在國境邊上,往東就是汪洋大海,往西接壤衛(wèi)國,往南是則是崇山峻嶺人煙稀少的東越之地,隱谷就藏在遠(yuǎn)方的十萬大山里頭。

齊國富庶,衛(wèi)國富有礦產(chǎn),東越則是夷人世代生長之地,東越各夷族部落都有自己的特產(chǎn)。這小城在三方匯集之處,地理位置優(yōu)越,有集市的時(shí)候就特別熱鬧。夜里燈火通明,道路兩邊擺滿了各色物品。有賣海產(chǎn)的,賣山珍的,賣動物皮毛的,賣奇特礦石的,還有賣各種手工織物的,讓人目不暇接。

我跟師父離開家以后,什么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就跑去了戰(zhàn)場,之后又陪著阿葉奔波千里。歷盡艱險(xiǎn)也不去說他了,這一路上心情大起大落的,悲傷難過,灰心絕望全嘗了個遍。現(xiàn)在好不容易我喜歡的人活了下來,雖然成了個孩子,可到底身體有了起色,回家的路又遙遙在望,一想到出關(guān)以后很快就能回到我自小熟悉的家園,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老谷主、谷主和眾位師伯師叔了,我的心情就整個明亮起來。

心情一好,看出去的一切都順眼許多,更別提這有名的互市集市確實(shí)是名不虛傳,不但各色貨品琳瑯滿目,就連往來的人都各有特色,齊國人寬袍大袖走路帶風(fēng),衛(wèi)國人則是頭冠精巧耳后簪花,還有從東越來的各族夷人,更是穿得千奇百怪,說話也全不相同,一眼望過去,實(shí)在是熱鬧又有趣。

集市熱鬧,師父和五師叔六師叔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怕阿葉走丟,一路都緊緊牽著他的手。他身材修長,無論走到哪里都鶴立雞群,路上人紛紛側(cè)目,我與他身高差了一大截,不明白的只道是他牽著我出來逛集市,一路招呼都是沖著他去的。

阿葉左顧右盼,一臉新奇。沒走幾步,他就在一個小攤前頭蹲下來了。小攤是個東越人擺出來的,那是個黑瘦的中年男人,布巾纏頭,上半身幾乎赤裸,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褂子,下半身一條筒褲,盤腿抱臂坐在地?cái)偤箢^。攤上擺著各種石頭雕出來的小動物,一只只活靈活現(xiàn)。

阿葉拿起一只石頭大雁翻來覆去地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我見他喜歡,開口就問價(jià)錢。

“這個多少錢?”

那黑瘦男人一直盯著阿葉看,聽到我問才轉(zhuǎn)動眼珠看了我一眼,也不說話,只從攤子上又抓了樣?xùn)|西對我比了比。

原來阿葉拿的石雁是一對的,一只低著頭,一只彎著頸,那姿勢正好依偎在一起,分開就孤單了。

這對石雁雕得渾然一體,我心里喜歡,轉(zhuǎn)過頭去問蹲在身邊的男人:“阿葉,你看這兩只雁兒是一起的,你喜不喜歡?我們一起買下來好不好?”

他伸手把另一只雁兒也接了過去,兩眼亮晶晶的,十分高興的樣子。我伸手掏錢,那黑瘦男人卻指了指我阿葉脖子上露出來的紅繩。

自從他醒來,我就把那塊銀牌掛回他脖子上了。這是屬于他的東西,我不想要,更不想他再給我一次。天熱,他今天散著領(lǐng)口,蹲下來的時(shí)候不但紅繩露出,連那塊銀牌都半露了一個角出來。

我知道東越人長居山里,不通錢幣,很多人連語言都不通,在集市上多是以物易物,可這塊銀牌太重要了,我是無論如何不能交給別人的。我趕緊替阿葉把銀牌塞進(jìn)衣領(lǐng)里頭,再把他的衣領(lǐng)緊緊扣上。

“這個不換的,我給你鹽巴好不好?”我從革囊里頭掏出一小袋鹽巴,打開給那男人看。

那黑瘦男人看一眼鹽巴,又看一眼阿葉,最后伸手接過去,表示同意了。

阿葉難受地動了動脖子,小聲抗議:“熱……”

我心疼地擦了擦他頭上的汗,拉他站起來,又把那對石雁放在他手里。

“給你,你看,你喜歡什么都得用錢或者東西來換,這樣才對?!?/p>

他握著那對石雁,又高興起來,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走出許久我還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們,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但集市熱鬧,人來人往的,那賣石雕的攤子早就看不見了。

路邊有賣烤山栗的,我給阿葉買了一包拿在手里頭剝了吃。再往前幾步,就有一個賣刀劍的就沖過來對我們高喊:“這位公子,來看看這把劍,這可是天外隕鐵打造的,再沒有比這更鋒利的了東西?!?/p>

他身邊一個簪花小販挑著膽子搶上來招攬生意:“公子來看看我這擔(dān)子上的細(xì)巧首飾,這銀打的簪子金鑲的步搖,戴在您家夫人頭上一定漂亮?!?/p>

我臉一紅,剛想說“我不是他夫人”,旁邊又有人擠過來了。

這回是個賣織錦的東越人,一匹布抖開就要往我身上披,嘴里吆喝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場面一時(shí)混亂,我拉著阿葉左躲右閃,突然兩眼對上那賣劍的男人帶著寒光的雙眼,我一愣之下,心頭一凜,還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利劍出鞘,鏘然一聲,竟是一劍朝我揮了過來。

我大驚之下猛地閃避,堪堪讓過這一劍,旁邊那簪花小販又從扁擔(dān)中抽出匕首刺向我。我顧忌身后的阿葉,不敢再避,不曾想一團(tuán)黑影突然從我腦袋上飛過,熱烘烘的仿佛天女散花,那小販一驚后退,然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些并不是暗器,只是阿葉手中的烤栗子。

隱谷上下十分寬松,雖然不乏武功高手,但那都是他們的興趣愛好,從來沒人逼過我勤奮習(xí)武。所以我耳濡目染這么多年,在武學(xué)一道上仍舊是個三腳貓。

賣劍的與簪花小販又殺了上來,眼看這回我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了,不曾想那賣織錦的東越人手中布匹一抖,五彩斑斕向著那兩個殺手兜頭罩下,同時(shí)布匹中還有帶著異香的粉末散開,那兩人同時(shí)臉色大變,忙不迭地縱身躲避。

我哪還顧得上觀戰(zhàn),一邊尖叫“師父!師叔!救命!”一邊拉著阿葉轉(zhuǎn)頭就往反方向逃命,只恨自己沒長一雙翅膀。

3

集市上原本就熱鬧非凡,被我們這么一鬧,頓時(shí)人仰馬翻,一片混亂。那賣劍的與簪花小販雖然被纏住,可隨著我們一路飛奔,人群騷動中亮起點(diǎn)點(diǎn)寒光,都朝著我們撲過來,也不知道集市上還埋藏著多少殺手。

我那點(diǎn)三腳貓的功夫,根本擋不住任何人,更別提我手里還拉著個比我高出一頭的男人。奔跑中我聽到身邊喘息聲漸重,心里就知道不好。百忙當(dāng)中轉(zhuǎn)頭去看,果然看到阿葉面色蒼白,滿額都是汗,腳下已經(jīng)有些踉蹌。

他剛從生死線上回轉(zhuǎn)不久,身體仍舊虛弱,師父也說過,盡量不要讓他有劇烈運(yùn)動,唯恐對大腦恢復(fù)有影響。我謹(jǐn)記著師父的話,一路上小心翼翼的,連馬都不敢讓他多騎,現(xiàn)在這一通狂奔,萬一引得他舊疾復(fù)發(fā),我這一路行來還有什么意義?

我一想到這里,腳底下頓時(shí)就慢了。一只手自動自發(fā)地摸到他臉上,只摸到一手冷汗。

“你怎么樣?還跑得動嗎?”我心慌意亂地問。

他頭一轉(zhuǎn),瞳孔中火光一閃,我心道不好,還來不及回頭看,肩膀被他一抓,就與他一起往地上滾倒。

只聽轟然一聲響,一個火球砸在我原先站的地方,引起無數(shù)尖叫驚呼,火光四射,原本就已經(jīng)混亂不堪的集市頓時(shí)騷動起來,無數(shù)人開始拔腿狂奔,不知道多少攤子被掀翻,貨物撒了滿天。

我一瞬間清醒過來,那些人要?dú)⒘宋覀儯?/p>

地上全是浮土,我和阿葉抱在一起滾進(jìn)了被掀翻的山貨攤里頭。攤子上的山菇野栗與各種分辨不清的山貨傾泄下來,把我們整個埋在了里頭。我的手一直死死抓著他的手,手指都痙攣了都沒分開,這時(shí)候掙扎著爬起來拉著他就跑。貨攤后頭是一條暗黑小巷,我不敢再大叫“師父師叔”求援,只管拉著他沒頭沒腦地跑。

這小城的巷子錯綜復(fù)雜,如同蛛網(wǎng),巷子里頭到處堆著雜物,我被絆了一下,差點(diǎn)兒直接撲倒在地上。頭頂厲風(fēng)再起,一個黑衣人從巷邊房頂上跳下來,一刀往我頭上劈下。

巷子狹窄,我身上什么抵擋之物都沒有,情急之下隨手一揚(yáng),把一直揣在懷里的一包糖給撒了出去,嘴里叫:“看暗器!”

那人不知道我撒了什么,側(cè)身一避,刀上叮當(dāng)幾聲,把糖塊都彈了出去。

我趁著機(jī)會再跑,后頭憤怒一聲,那黑衣人發(fā)現(xiàn)了我扔出去的只是糖塊,立刻又追了上來。這黑衣人明顯比市集上那些殺手功力高上許多,飛身上墻如履平地,眨眼刀光就到了我眼前。

鋒利的刀身反射月光,我在那上頭看到自己驚駭欲絕的眼睛。阿葉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喊叫,我下意識地要推開他,他卻躬身把我一抱,要替我擋那致命的一刀。我只好拉住他往后猛退,撞上身后胡亂堆起的一堆破木箱,頓時(shí)一陣稀里嘩啦。

我驚恐大叫,那黑衣人的刀卻突然收住,同時(shí)“當(dāng)”一聲響,一道金光打著旋飛過來,撞在刀身上,金光蘊(yùn)含巨力,頓時(shí)將黑衣人連人帶刀擊飛出去。

黑衣人遭到突襲也沒有亂了陣腳,雙腳在墻上連踏幾下蹬上屋頂,又要再一次沖下來發(fā)出攻擊,另一道銀光迎了上去,六師叔的斥聲在巷子里響起。

“滾!”

五師叔六師叔終于趕到了,我卻被阿葉壓倒在一片雜亂當(dāng)中。頭頂木箱倒下來時(shí)男人一聲悶哼,我嚇得頭腦一片空白,一只手摟著他,另一只手一陣摸索。

他后背衣服裂開,但幸好沒有傷到里頭,皮都沒破,更沒有流血。

但他倒在我身上,全身重量都壓了下來,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慌得一個勁地摸他的臉,他的額頭,就是不敢碰他頭上,嘴里七顛八倒地問著。

“你怎么樣?你沒事吧?是撞到了嗎?頭暈嗎?頭暈不暈?為什么撲上來,你為什么要撲上來啊?”

師父從側(cè)邊小巷里竄出來,急道:“春風(fēng),你受傷了嗎?”

我如見救星,一把抓住她,眼淚都出來了:“沒有,師父,你快看看他,剛才他好像撞到頭了……”

巷子外頭傳來馬蹄聲和驅(qū)趕聲,守城的軍隊(duì)出動了,有人高聲大叫:“所有人都回到居所,商販拿出通行證原地待查!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今夜誰都不許出城!那幾個擾亂市集的人跑不遠(yuǎn),進(jìn)巷子搜!”

那黑衣人在五師叔六師叔的夾攻下討不到好,又聽到軍隊(duì)出動,一刀揮出后腳下連點(diǎn),竟是逃了。

五師叔六師叔要追,師父就叫喚起來:“別追啦!快來幫忙!”

他們倆彎刀一收,縱身過來。我跪在地上,抱著阿葉的上半身,抹了一把眼淚直喘氣。

五師叔說:“那些殺手還在城里頭,我們得盡快出城?!?/p>

師父翻開阿葉的眼皮檢查了一下,又掏出一丸藥塞在他嘴里,嘴里匆匆忙忙地說:“可是城門關(guān)了啊,你們都聽見了吧?”

阿葉咽下藥丸,終于有了一些反應(yīng)。兩眼半合半閉的,一只手慢慢抓住我的手腕,身子不自然地蜷縮起來,頭抵在我身上只是喘。

巷口火把點(diǎn)點(diǎn),搜查的人已經(jīng)進(jìn)來了。五師叔金色彎刀再次出鞘,啐了一口說:“煩人,沖出去得了。”

六師叔也拔出他的銀色彎刀,站在兄弟旁邊說:“就是,趁現(xiàn)在他們還亂著,我們一鼓作氣沖出去?!?/p>

師父正要拍手叫好,看到我懷里的男人又停下了,我立刻捕捉到她的意思,頓時(shí)收緊雙手,堅(jiān)決道:“不行,他剛撞到頭,不能再跑了?!?/p>

“那怎么辦?”五師叔煩惱地?fù)现^。

一團(tuán)光突然在黑暗中亮起。

金銀刀光同時(shí)向那光芒出現(xiàn)的地方奔去,一個黑瘦男人舉著一盞羊皮燈立在黑暗中,不閃不避地看著我們。

我立刻把他認(rèn)出來了,這不是那個賣石雁給我們的黑瘦東越人嗎?

我急叫:“師叔別動手,我認(rèn)識他!”

金銀彎刀停住,那東越人看了看痛苦喘息的阿葉,然后對我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跟他走。

我?guī)煾负蛢晌粠熓宥伎粗?,我看著那黑瘦的中年人,他冷硬的臉上滿是皺紋,仿佛一塊被風(fēng)雨侵蝕的巖石。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我們可以相信他。

五師叔背起阿葉,我們跟著那羊皮燈在小巷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幾次,進(jìn)入一間廢棄空屋,又走入空屋布滿蛛網(wǎng)的廚房中。黑瘦男人放下羊皮燈,將灶臺移開,又拿起燈帶我們鉆進(jìn)黑漆漆的灶洞里頭。

密道狹窄曲折,最寬的地方也只夠兩人并行通過,兩邊土石相雜的壁上全是陳年鑿痕,一看就是多年前就有的道路,也不知道是誰開鑿出來的。

我試著與給我們領(lǐng)路的黑瘦男人交流,但他一言不發(fā),只是埋頭往前走,大有一種你們跟不跟隨便的架勢。

也可能他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東越各族長居山中,各有自己的部落語言,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與外頭人交談過一句。

兩位師叔也試著問了他幾句,一樣毫無結(jié)果。六師叔有些郁悶地問我:“春風(fēng),你不是說你認(rèn)識他嗎?”

我無辜道:“剛才認(rèn)識的,我剛才在集市上用鹽巴跟他換了兩個石雁?!?/p>

兩位師叔“……”

大伙兒悶頭走了一會兒,這密道不知道多久沒用過了,里頭味道十分古怪,師父平時(shí)操刀給人開膛破肚都不怕,這會兒卻膽小了,硬是扯著我走在一起,在我耳邊小聲問。

“春風(fēng),還有多久才能出去?他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啊?”

4

六師叔悶了半天,也忍不住開口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群人哪兒來的?春風(fēng),你得罪過什么人嗎?這領(lǐng)路的家伙到底靠譜不靠譜?。俊?/p>

師父雖然從小和我吵到大,關(guān)鍵時(shí)刻卻還是很護(hù)短的,聽六師叔開口就沖著我,立刻叉起腰道:“關(guān)春風(fēng)什么事?我看那些人一定是沖著阿葉來的。這家伙一直神神秘秘的,春風(fēng)都說了,他連真名沒告訴過她?!?/p>

六師叔被師父一嗆,頓時(shí)再次郁悶了:“他不是個傻子嗎?”

我最聽不得這個詞,立刻怒道:“他才不傻!”

五師叔也開口了:“這家伙古里古怪的,你們還記不記得那個要?dú)⑺呐耍课铱傆X得他身上有大秘密。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就這么把他帶著,會不會太危險(xiǎn)了???會不會給谷里帶去麻煩啊?”

我緊張地說:“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沖誰來的,可他們不是來殺他的,所有的攻擊都沖著我,剛才他撲上來替我擋刀,那人立刻把刀停住了?!?/p>

師父頓時(shí)發(fā)出驚呼,兩手抓著我叫:“春風(fēng),難道真是你闖了禍?我不在的時(shí)候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凌亂地看著她,語無倫次地:“我,我也不知道啊?!?/p>

六師叔過來分開我們,頭大地說:“都什么時(shí)候了,你們倆別鬧了好嗎?”

我昏頭漲腦地從師父手里逃出來,忽然聽到五師叔喊:“哎呦我艸,他怎么吐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我慌忙搶上去,五師叔已經(jīng)把阿葉放在地上,密道里頭一片漆黑,只有最前頭那一點(diǎn)羊皮燈的昏暗光線,男人原先胃里的東西全都嘔在了五師叔身上,嘔得他半身淋漓,這時(shí)候什么都嘔不出來了,只側(cè)倒在地上不住干嘔。

我怕得渾身發(fā)抖,想扶又不敢碰他,只知道向師父求救。

“師父,師父,你快來看看?!?/p>

師父蹲下來,難得地皺著眉頭,喃喃說:“他撞到頭上創(chuàng)口了,經(jīng)不起顛簸,得緩一緩。”她說著又往阿葉嘴里塞了一顆藥丸,轉(zhuǎn)頭說,“誰有水?喂他喝兩口水?!?/p>

六師叔從身上拿出水囊遞過來,師父接了,直接交給我。

所有人擠在一起,窄小的通道里滿是嘔吐物的酸味。五師叔把上衣扯了,露出瘦小精悍的上半身,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怎么辦?”

我跪在地上,扶著阿葉的頭,連思考都沒有就說:“休息,我們在這里休息。等他好一點(diǎn)再走。”

六師叔“呃”了一聲:“在這里休息?萬一那些人追上來呢?”

我低著頭,喂阿葉喝水,他還在干嘔,喝一口嗆一口,我喂了幾口水以后就把水囊放了下來。手指發(fā)著抖,不停地摸他的臉。他死死看著我,并未徹底昏迷,只是雙目渙散,說不出話來。我被他看得心痛,忍不住用手蓋住他眼睛,他的睫毛在我掌心里不停顫動,仿佛受傷蝴蝶掙扎的翅膀,慢慢終于安靜下來,雙眼閉合,身體也停止痙攣,終于昏睡了過去。

那黑瘦男人一直提著燈站在最前頭,沉默地看著我們,仿佛在等我們的決定。

五師叔抱著兩只手,思索道:“我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那些人肯定在我們一進(jìn)城就盯上我們了。還記得路上的異樣嗎?我們這一路過來,路上盤查越來越嚴(yán),我一直覺得他們在找什么人?!?/p>

六師叔看一眼阿葉,開口說:“在找他?”

五師叔點(diǎn)頭:“春風(fēng)和我們一樣長居深山,這幾個月的時(shí)間,她再有能耐也招不來這么一群職業(yè)殺手的注意,請這些人可是要花大價(jià)錢請的。如果有問題,那也只能出在他身上?!?/p>

師父也加入討論:“有問題!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這家伙好奇怪啊,他一定有好多秘密瞞著我們?!?/p>

五師叔摸著下巴說:“說不定他真是個大貴族呢?能有幾個人隨隨便便就給人一盒金子的?他家里一定更有錢,我猜他們是因?yàn)樗й櫫?,所以現(xiàn)在四處派人在找他呢,難道他們覺得是我們劫持了他?”

“對啊,這么說就說得通了。否則為什么那些殺手全沖著春風(fēng)去,就是不碰他呢?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帶他回去領(lǐng)賞的吧?”

他們?nèi)齻€討論到這里,六只眼睛一起看向我,尤其是光著上身的五師叔,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春風(fēng),我們要不要……”

“不!”我不等他們說完就大叫一聲,緊抱著懷里的男人說:“他不是什么大貴族,我見過他的朋友,不對,他的生意伙伴,他說他是……”

“是微明之主?!蔽鍘熓鍞偸?,“你已經(jīng)說過了?!?/p>

師父說:“誰知道微明之主是什么意思?我可沒聽說過?!?/p>

六師叔也說:“貴族里頭沒這種頭銜。”

我立刻說:“對吧?我沒瞞過你們。而且就算真有人在找他,他也不會想回去的。他從沒跟我說過要回家,他只想……”

“只想讓那個女人把他給殺了?!睅煾钙仓欤会樢娧卣f。

我被她刺得倒吸一口冷氣,兩位師叔一看不好,一人一邊擋在我們當(dāng)中。

“好了好了,這種時(shí)候你們倆可別吵架啊?!?/p>

“春風(fēng)乖,小茯也要乖?!?/p>

羊皮燈光動了一下,那黑瘦男人對我們做手勢,要我們繼續(xù)走。

我不動,求道:“再等一下吧,再休息一下?!?/p>

黑瘦男人把羊皮燈交在五師叔手里,然后彎腰抱起阿葉。我想要阻擋,但他抬手一格,我竟半個身子都一麻,根本無法動彈。

“你干什么?”

兩位師叔有些緊張地護(hù)住我,師父總是慢半拍,還湊上去表示感謝。

“你要幫我們嗎?這樣抱挺好,對,小心他的頭,慢一點(diǎn)走就好,別晃就行。”

那黑瘦男人兩手平伸,穩(wěn)穩(wěn)托抱著阿葉,還示意我們繼續(xù)走。

我被六師叔拉起來,身上那陣酸麻已經(jīng)過去了,手腳活動自如。五師叔松了口氣,拿著燈說:“走吧,他看上去沒什么惡意,我們留在這兒也不是辦法?!?/p>

我問師父:“這樣可以嗎?你不是說他撞到傷口了,最好別動?”

師父對這密道十分恐懼,只想著快點(diǎn)出去,拽著我說:“小五跑起來跟猴子一樣,剛才是晃到他了?,F(xiàn)在這個姿勢好多了,走走,就算要休養(yǎng)也得給他找個好點(diǎn)兒的地方吧?!?/p>

我仍然擔(dān)心,但那黑瘦男人已經(jīng)繼續(xù)前進(jìn)了,我只好跟上。

羊皮燈在五師叔手里頭,但黑暗仿佛對那黑瘦男人毫無阻礙,他仍舊抱著阿葉走在最前頭。我死死跟在他旁邊,羊皮燈的微光從我們背后照來,只能隱約照亮腳前一小塊地方,前方仍舊一片漆黑。阿葉一只手垂下來,手指虛虛攏著,我緊張地握住他的手,他手心里全是冷汗,感覺到我的抓握,手指就微微緊了一下。

那黑瘦男人一直一言不發(fā),也不理睬我的舉動,只沉默地走著。我偷偷看了他好幾眼,剛才那一下我就知道他功力深厚,心里頭疑惑更深了。

這個人究竟為什么要幫我們?他要帶我們?nèi)ツ膬??以他這樣的身手,根本不可能是個普通賣石雕的山里人,難道他出現(xiàn)在市集,就是為了等我們出現(xiàn)嗎?

5

密道曲折漫長,高高低低,黑暗中感覺不到時(shí)間流逝,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有了些微光亮,我們鉆出一道被山藤掩蓋的裂縫,迎面撲來的便是漫天星光。

星芒如海,峰巒如聚,風(fēng)過時(shí)萬山呼應(yīng),波濤如怒。

這密道居然從邊關(guān)城中一直穿過山腹,直通到群山之中。師父站在陡坡上深吸氣,興奮得手舞足蹈。

“太棒啦!我們出來了,我們能回家啦!”

我卻心跳得一陣一陣發(fā)亂,忽然鏘鏘兩聲,身邊金銀光芒一閃,五師叔六師叔同時(shí)彎刀出鞘,對著黑暗齊喝。

“什么人!出來!”

我猛地握緊阿葉的手,握得他在昏睡中發(fā)出一聲微哼。

四周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黑暗中不知道冒出多少個人頭來,師父嚇得尖叫一聲,被六師叔一把拉到身后。

暗啞的男聲在我們背后響起:“你們走吧?!?/p>

我猛地轉(zhuǎn)頭,對著那黑瘦男人:“你會說官話!”

五師叔的手閃電般伸過來,要將我從這危險(xiǎn)人物身邊拉開。

我一手推擋,另一手仍舊牢牢抓著阿葉的手。

五師叔氣得猛喘一口氣,怒道:“春風(fēng),你給我過來!”

就這兩句話的時(shí)間,黑暗中的包圍圈已經(jīng)縮小到我們身邊來了,來的都是布巾纏頭面刺黑青的東越夷人,與將我?guī)У竭@里的男人同一打扮。他們不言不語,密密麻麻地包圍住我們,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發(fā)著光。

六師叔掃視一周,略微慶幸地說:“他們沒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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