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農(nóng)·李(1856-1935),出生在法國的英國女作家,本名維奧萊特·佩吉特。她的隨筆、文藝批評和游記廣受好評,此外也以創(chuàng)作靈異小說聞名于世,代表作包括《感傷的旅行者》《托斯卡納童話集》等。
別墅里的幾座鐘一定都走得不準(zhǔn),不然就是我沒有調(diào)準(zhǔn)自己的表,再不,可能是因為我去車站途中在城里閑逛來著,沒留心看表??傊?,等我坐上馬車疾馳到車站時,快車已經(jīng)開走了。車次總是準(zhǔn)時啟動,毫不含糊,真有點兒可恨:即便我們身處慢節(jié)奏的意大利,也不可能再趕上它了。從皮斯托亞到佛羅倫薩的19英里路程,下一班慢車要花75分鐘而不是40鐘才能到達,而且下班車得等到晚上八點,現(xiàn)在的時間才五點半呢。
在這種情形下,我認(rèn)為有所感慨是自然的,我當(dāng)時還嘀咕得更多一些。誤車是一樁令人惱怒的事兒,即使什么事到頭來也沒有誤,可是它引起的內(nèi)心混亂、思想痛苦和感情打擊,遠比由于誤車而打亂了日程安排更要糟糕。忽然,現(xiàn)在與未來之間張開了一道裂縫,生命的河水要往后倒流,哪怕就只那么一秒鐘。這時要發(fā)一頓脾氣也是極其自然合理的。但生氣只會使你心煩意亂,于事全然無補,車是無法趕上的了。我這樣說,別人不會認(rèn)為我無動于衷,我還得說明,經(jīng)過幾分鐘的惱怒和懊悔之后,我便把之前的馬車叫了回來,去訪尋一座很古老的教堂,那里面有我一直向往卻未得一見的古式教壇。
這次同我以往幾次去的情形一樣,等我到達那個保管著教堂鑰匙的農(nóng)場時,農(nóng)場主又把鑰匙放在衣兜里進城去了。不用說,他要到天黑才能回來。不過我早就沒奢望教堂的門可以打開,所以見不到教壇倒也滿不在乎——甚至可以說,反倒有點兒心安理得,就像去訪友,發(fā)現(xiàn)朋友“果然不在家”,心里反倒踏實了。
我爬過了漫長而陡峻的山間小道,來到這大門深鎖的破舊教堂,教堂孤零零地立在幾株橡樹之下。這一路小道穿過山坡的樹林,清幽宜人,讓人贊嘆。在那一片年輕的橡樹和刺槐下,伏著青蔥的野草和羊齒,草地上點綴著盛開的玫瑰花,嫩綠的原野上,遠遠近近亭亭直立著一株株深色的云杉。一陣向晚的清風(fēng)突然吹來,夾雜著各種草蕨和樹葉的濃郁氣息,和著日臻成熟的玉米的甜潤香氣,整個空間彌漫了芬芳。當(dāng)我踏上滑溜溜的山脊時,在橄欖園和山坡樹林那邊,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景色美不勝收——這是我童年以來就夢想見到的塞拉瓦勒古宮殿的宮墻和塔樓。我流連忘返地坐在六月的夕陽下,幾乎把第二班車都誤了,但這班車起初卻仿佛那么遙遠,簡直讓人等得不耐煩似的。
這是一則寓言,我特地加以敷衍,以俾敏悟而敦厚的讀者借鑒。在人生的旅途上,無論對于大旅行家或行商小販,富于象征意味的誤車事例遠比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誤車更多,這類失誤頗似塞翁失馬,禍福難定。我常常帶著無情的樂觀調(diào)子談?wù)撊松?,因為總的說來,人生對我格外寬厚,而且一個人在志得意滿的時候要比意志消沉之際更接近真實。倘若我們有充裕的時間,可供差遣的車馬,美妙景色在望,即使誤了車次,仍然大有彌補的余地;除了失去一腔怒火之外,什么也不會失掉,我們滿可以把一切重新弄得好好的……
所以談到誤車,我只提及那些可供比較借鑒的偶然事兒,不去愚蠢地懊惱慨嘆。這種失望所包含的好處大都具有教育意義,而在大多數(shù)情形,會給人們以意想不到的啟示。毫無疑問,我們都不免要因為未能動身而感到痛苦,但如果我們因此而得以多領(lǐng)略幾件新鮮事情,給那些潛在而被忽略的可能性以實現(xiàn)的大好機會,人生無疑會美好得多。類似的變化常常富有促進的效果,會把我們心靈干枯貧瘠的土壤裸露在春風(fēng)細雨之下,翻掘出新的土層,給人生的奧秘進程以有力的推動。
我們抱定的計劃遭受點挫折也是不無益處的,因為我們所謂的“計劃”,往往不過是日常慣例而已,與其說是明智的決策,不如說是因循懶惰的結(jié)果。當(dāng)我們陷入無休止的忙亂瑣事,處于永不停歇的思慮之中,事實上我們既不在行動,也不在思索,人生早已悄然停滯,不再產(chǎn)生任何樂趣。我完全沒有理由要乘上那班快車,要早兩三個鐘點回到家里。誰也沒有要求我早些回去,家里也沒什么事等我去做。然而要不是誤了那班車,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去那陌生的宜人之地,信步漫游,竟有新的發(fā)現(xiàn)。
可是對那些想從中攝取教訓(xùn)的人來說,失望所給予的啟示比之具體的實踐應(yīng)用更為有益。它可以構(gòu)成一種人生觀,某種沉思默想的態(tài)度,在樂天安命、靜觀現(xiàn)實的心境之中,使人感到安穩(wěn)、和平和高貴。說到此,我闡述的寓意臻于完成了:誤了車,又經(jīng)受了種種懊惱和煩憂以后,我究竟獲得了什么補償呢?沒有東西放進我的衣袋或者塞滿我的行囊,更沒有一個王國,像《圣經(jīng)》里掃羅丟掉驢子卻成為國王的故事一樣,等著我登基。但我確實在一片禾熟葉綠的景色之中,領(lǐng)略了夕陽殘照的美,見識了一種意想不到的靜謐與嫵媚——那一望之間的宮墻和塔樓,我童年便縈懷于心,在幾乎遺忘之際卻不期而遇了。
這便是誤車的啟示,或者說寓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