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那年春天,程子讀高三時,媽媽跟人私奔了。
媽媽會唱歌,獲過省歌詠比賽通俗唱法的銀獎。多年來,風(fēng)裹著媽媽的歌聲,填滿了這座小城的旮旮旯旯,這是程子的榮耀。媽媽走之前在程子面前哭過,但程子當(dāng)時以為是風(fēng)迷住了媽媽的眼。程子沒什么感覺,媽媽就走了。
爸爸砸爛了那個男人的家,開始灌醉自己、唧唧歪歪說著胡話。程子沒去上學(xué),頭伸到褲襠里,努力低下,再低下。他倚在門口發(fā)呆。藏著寒氣的春風(fēng)吹到程子心里。他抖著冰冷的臉,哆嗦著瘦削的身體。榮耀正被譏笑撕碎,四周的竊竊私語和戳戳點點,有種莫名的恐懼。蝕骨的疼,火一般在他胸中燃燒。程子把牙齒咬得嘎嘣響,眼神正變得堅硬。他的眼睛里似乎藏著把刀子。早春的太陽是冷的,和月亮沒什么區(qū)別。程子搞來把匕首,對著空氣捅來捅去。他的嘴巴也不閑著,嗯嗯啊啊的,發(fā)出些奇怪的聲響。程子感覺,心里時而被什么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時而又空空蕩蕩。
爸爸把程子送到鄉(xiāng)下老家,扔下部破手機離開了。爸爸做著點小生意,總有忙不完的事兒。爺爺皺紋里融著笑,白發(fā)在春風(fēng)中飛舞。他摸了摸程子的頭,搓熱了手,捂了捂程子的臉,又慢慢在程子身上拍了拍。接著,爺爺搓著手,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又攥緊程子的手,搖了搖頭,卻什么都沒說。
那幾天程子不出門,和院里的榆樹、石榴樹較上了勁兒。他揚起匕首,準確地扎在樹上。一下,又一下。匕首耀著日光和月光,刺得眼痛。程子的心卻一直暗著。樹上新疤摞著舊疤,春天的汁液從樹上冒出來,像傻子或嬰兒流著口水的嘴巴。那塊舊磨刀石,在石榴樹下埋著半個。夜晚,程子刺啦刺啦磨著匕首。耀眼的火星包圍了他。漫天星光瀉下來,和火星融在一起。爺爺什么也沒說,只是過去摸了摸程子的頭,給他遞過去條熱毛巾。
毛巾溫著程子冰冷的臉。這種熱似乎鏈接了程子內(nèi)心的熱。他突然開始流淚了,仰著脖子對著月亮哭。接著,他彎腰閉眼,讓淚水流淌下來。淚滴砸在地上,砸出一些黑乎乎的小泥坑兒。爺爺又遞過來一條熱毛巾。程子呆在那兒,爺爺屋內(nèi)屋外地跑,循環(huán)洗著毛巾遞給他,仍然啥都沒說。
后來,爸爸偶爾來個電話。程子覺得爸爸真可憐,只知道賺錢。但這么多年過去了,爸爸也沒賺到什么錢。偶爾,他也給爸爸打個電話。有天傍晚,剛吃了飯,爺爺忽然說,給你媽打個電話吧!
程子的心劇烈翻騰了下,接著沖到院子里。媽媽這個詞兒似乎已不能在他面前提起。他壁虎般抱著樹嚎啕大哭。他的臉貼在龜裂的樹皮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樹上有什么東西,刺破他的手。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咸咸的。
那天晚上,程子忽然聽到咔咔的聲響。
是記憶中的木魚聲。程子見過那個祖?zhèn)髂爵~:中間空,外面雕刻著好看的花紋。爺爺坐在屋門口,正慢慢敲著木魚,咔,咔。木魚聲和程子的哭聲糅在一起,似乎像兩個人,在小院里一起慢慢踱著步子。不知過了多久,四周都靜下來。木魚聲停了。程子也停了哭,走到爺爺跟前。爺爺臉上有明晃晃的水光。
爺爺,你怎么了?程子問。
爺爺頓了下,說,小唻,我娘——你老奶奶癱瘓那些年,天天要聽木魚響,我就天天敲半夜。每天膀子酸得疼,又木又麻。我敲了好幾年呀!那是爺爺?shù)挠H娘吶!爺爺說得很慢,似乎在一字一頓地說。爺爺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月亮的清輝涂在他們身上,程子忽然感覺心很疼。
接下來的日子里,爺爺天天敲木魚,反復(fù)敲。他就反復(fù)聽。
世界上最簡單的聲音,往往會救贖最復(fù)雜的心靈——
幾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程子考上了公務(wù)員。多年后的現(xiàn)在,他已官至副縣。
而爺爺,在村西的墳地里睡著。
每年春天,程子總要抽時間回老家看看爺爺。爺爺?shù)耐翂?,是田野里的一株植物。春天的草香在墳地四周彌漫著??傆欣然ɑ虿恢男』▋号郎蠅烆^,像爺爺?shù)难劬?。程子點燃火紙,會接著在爺爺墳前跪下。
那一刻,木魚聲總會在空氣中響起。
土地之窟
那個夏天的傍晚,父親回來了,背著個方形旅行包。包似乎很重,他雙手托著。父親經(jīng)常失蹤,過一陣子再回來。這沒什么稀奇。只是他這次失蹤的時間更長些,大概有一年的時間。
父親立在院子里發(fā)呆。正在屋門口做針線的母親突然站起來,接著一屁股蹲下去。母親已沒了哭的氣力,她或許習(xí)慣了父親的這些把戲。當(dāng)時我正在喂豬,懶得搭理父親。他在我心中只是掛在墻上的照片。父親失蹤時,母親每天擦拭那個鏡框。這似乎是她每天最隆重的事兒,小心翼翼的。她把鏡框里父親的眼睛擦得賊亮。
村里人說,父親是個賊,和外地的流氓、慣偷有聯(lián)系。他的“偷盜技術(shù)”在別人嘴巴里被吹得神乎其神。人說,如果你褲襠里藏了寶貝,他在你身邊走過,你沒有任何感覺,他就能隔著褲子、內(nèi)褲,偷走你的寶貝。當(dāng)然,也有失手的時候。父親失蹤再回家的時候,常常掛彩,臉上、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有次,胳膊還吊在脖子上。
父親最初被稱為賊,和他的喜好有關(guān)系。父親高中剛畢業(yè)時,對各種窟窿眼兒感興趣,那次,他經(jīng)過鎮(zhèn)上的模具廠,發(fā)現(xiàn)墻上有個大窟窿,就趴在那里看。結(jié)果被人抓住,讓他交待“同伙”。幾天后,父親被放回了家。當(dāng)年的鎮(zhèn)革委會頭頭——后來的姥爺,幫了父親的忙。母親那時已相中了他。可當(dāng)時,父親和下鄉(xiāng)知青蔡小溪正談著戀愛……蔡小溪接著因為“侵占”公家財物,被捆綁游街。她始終不承認“罪行”,被打得死去活來……接著,父親同意了和母親的婚事。蔡小溪不知去向。有人說她跳河死了。附近的趙王河邊漂起過一具被泡爛的尸體;或者,她逃跑了。
父親結(jié)婚幾年后,就開始失蹤。父親的偷盜名聲,也隨風(fēng)刮遍十里八村。父親卻不以為恥,竟鉆研起偷盜這個行當(dāng)來。他大搖大擺失蹤,大搖大擺地回來。
那天傍晚,失蹤一年后終于出現(xiàn)的父親,雙手合十,在“天爺爺”那兒磕頭。他沒有搭理母親,接著出門了。對父親的進家又離家,母親表現(xiàn)得很憤怒。父親去了村東的牛肚坡,土坡十幾米高、幾畝地的樣子,上面有個茅屋。坡北側(cè)還有個荒廢的魚塘。坡上草很茂盛,父親縮進坡上的茅屋里。接著,有村人告訴我們更細致的事兒——父親那天進家前,本來是先到了東邊村口,卻繞遠從西面進了村子。而且他進村子時候高抬雙腿,嘟嘟些聲音,舉著旅行包,胳膊往前伸直,頗有軍樂隊的儀式感。我們村子的風(fēng)俗,迎娶新娘是“出東進西”,這有些奇怪。
第二天晚上,母親開始惦念父親了,讓我去了牛肚坡,給他送些吃的。
月光有些淡,星光滿天。父親竟然在坡上高唱情歌,一首接著一首。都是多年前土掉渣的老歌。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了坡下哭泣的我。父親摸著我的頭說,孩唻,爹得了看不好的病,我不配當(dāng)你的爹。爹不是個小偷。但是,這是爹經(jīng)常消失最好的理由……我不明白父親說的什么,氣呼呼地走了。幾天后,父親又失蹤了。旅行包丟在坡上的茅屋里,里面什么都沒有。
我和母親又陷入絕望。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父親再沒有回來。
直到去年牛肚坡開發(fā),因為遷墳的事情,政府找到我。牛肚坡南側(cè),是我祖上的墳地。事情談妥后,開發(fā)商開挖牛肚坡時,竟然在土里面挖出具蜷縮著的尸體,已高度腐爛,近乎骨骼,似乎抱著個骨灰盒。盒子封閉性很好,打開,里面竟然有骨灰和一摞照片。照片全是父親和那個知青蔡小溪的合影。照片上的蔡小溪,開著小吃店。照片背景出現(xiàn)了很多地方:濟南,大連……
事情轟動了全縣。有人說,他騙了所有的人。他出門回來身上的那些傷疤,肯定是蔡知青的男人打的。有人說,什么偷東西啊賊啊,掩蓋偷人罷了。
可是,我想不太清楚。
這段日子,父親常在我的夢里飛。他的“戀人”去世了,他弄來人家的骨灰,飛進了牛肚坡,飛進了土地里。他或許制造了塌方,把自己裝進了土地的“窟窿”……
我常到父親的墳上去,那里有塊青磚,我會用粉筆在上面寫字:父親陳世界之墓。一直寫,不停地寫,磚上白茫茫的一片,直到寫出我滿眼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