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世榮
格子莊靜靜地陷在大山深處,就像菊嬸深深地陷在往事里。
菊嬸和黑叔都成了格子莊最老的人。菊嬸顫巍巍地找到黑叔,跟往常一樣繃著臉說:“你個老不死的,實話告訴我,那些土豆為什么會飛?”黑叔仍然堅持底線,繼續(xù)保密,似笑非笑地說:“你干脆忘了那些土豆吧,它們永遠飛不回來了?!?/p>
菊嬸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次為此事糾纏黑叔了,可每次都令她失望。
多少年來,菊嬸的腦海里總會出現(xiàn)那些飛走的土豆,她甚至想,如果臨死前還不知道那些土豆的下落,她真的會死不瞑目。
“我一直想知道這個秘密,都問你一千遍了?!本諎鹋牧艘幌潞谑宓募?,語氣里充滿了埋怨,“老不死的,我跪下求你還不行嗎?”
四十年前的格子莊,人們都在挨餓,如何填飽肚子是每個人最操心的事。菊嬸一家老小,全靠她和丈夫掙工分養(yǎng)活,總是吃了上頓無下頓,餓得慌。
秋風遍地涼的時候,菊嬸和社員們下地挖土豆,她靈機一動,將幾個土豆藏進衣兜,來到地邊的小溝里佯裝方便,再把土豆埋進土里。一天下來,她居然偷埋了三十多個土豆。待到夜深人靜,她用籃子將土豆提回家煮熟,供全家人充饑。如此這般,第二次,她也成功了??墒牵瑥牡谌伍_始,她再也找不到自己偷埋的土豆了。
天黑不久,菊嬸來到溝里藏起來,她想弄明白土豆的去向。夜幕下,斷斷續(xù)續(xù)有幾個人來到溝里,分別在一些地方刨土,結(jié)果都空手而歸。菊嬸這才知道,偷土豆的人并非她一個??墒?,她看見那些人并沒有去過她埋土豆的地方。她有些興奮,相信今天埋的土豆一定在。等到后半夜,她覺得不可能再有人來了,便跑到自己埋土豆的地方,可坑里還是空的。接下來,她又蹲守了一夜,但她當天埋的土豆同樣不翼而飛。然而,她仍不罷休,每天繼續(xù)偷埋土豆。在她看來,土豆就是她心中的一盞燈,她不想讓它滅,不想讓全家人陷入饑餓的昏暗中。
找不到偷埋的土豆,菊嬸無比傷心,比男人錯怪了自己還要傷心。一次,她正偷了幾個土豆往地邊走,冷不防遇見了放羊的黑叔。黑叔瞟了一眼她鼓鼓的衣袋,然后瞟了一眼她高高的胸,有些神秘地笑了笑,但什么話也沒說。菊嬸看著黑叔不懷好意的眼神,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想,黑叔也許知道了她偷埋土豆的事,只是不想說透而已,但她不知道對黑叔說些什么。黑叔轉(zhuǎn)身慢慢走向地邊的羊群,秋風吹起的長發(fā)遮住了菊嬸的眼睛。
此后,菊嬸還是沒有找到每天偷埋的土豆,但她總覺得那些飛走的土豆跟黑叔有關(guān),但又不知道如何有關(guān)。
“你快告訴我啊,”菊嬸問,“那些年,我偷埋的土豆飛到哪兒去了?”
“嘿,會飛的土豆!”黑叔有些遺憾地說,“可是,你現(xiàn)在知道了有什么用?”
“咱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難道你守著這個秘密能當棺材用嗎?”菊嬸生氣地盯著黑叔說,“最好現(xiàn)在告訴我,省得我死后變成厲鬼去糾纏你。”
黑叔記得,自己當羊倌是隊長親自定的,隊長希望他整天趕著白云一樣的羊四處轉(zhuǎn)悠,格子莊的每塊地、每條溝他都了如指掌。其實,隊長早已發(fā)現(xiàn),總有一些人在地里偷土豆,他不想當著大家的面把這件事挑明,不想得罪社員,他有他的高招。等每塊地的土豆收完時,他就讓社員們趕快轉(zhuǎn)移到另一塊比較遠的地。這時,正在地邊放羊的黑叔,就可以把埋在溝里的土豆一個不剩地找出來,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而這些土豆,八成進了隊長家的地窖,余下的歸了黑叔。
現(xiàn)在,面對菊嬸的追問,黑叔想了想說:“隊長臨死時囑咐我,必須像他一樣,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笨墒牵谑逭f這話時,只是嘴動著,卻沒有絲毫的聲音。
菊嬸側(cè)耳諦聽,只聽到格子莊好靜,靜得就像一個個飛走的土豆。
風 聲
老褚跨進大門時,覺得后背涼颼颼的,并有一股力量在搡他。但他不想回頭,知道身后無人,是一陣又一陣的風。
老褚來到廂房,興沖沖地問老伴:“聽說了嗎?”老伴一時不明白他在問什么,愣怔怔地盯著他,等著他說下一句。老褚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聽說了?”老伴還是那樣怔著。老褚伸手敲了一下老伴的胳膊,又問:“他們都在說呢,你信不?”
老褚剛才去村里轉(zhuǎn)悠。張三說:“聽說你兒子發(fā)了?”李四說:“你兒子快回來了?!蓖趼樽有Σ[瞇地說:“你那兒子,還真是個兒子!”老褚一時有點懵,心想,兒子要回來的事,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老褚經(jīng)過朱家小賣部時,朱老大的老婆說:“你那兒子,現(xiàn)在長高長胖了吧?”老褚問她:“你咋突然提起我兒子來了?”朱老大的老婆神秘兮兮地說:“我都聽說了,你瞞不了我?!?/p>
老褚心里沒有一點底,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盡管如此,老褚一聽到兒子要回來,還是有點高興。兒子一直在一個很遙遠的叫許家坡的煤礦打工,只來過幾次電話,寄過兩次錢。無論如何,也該回來一趟了。
老褚見老伴發(fā)呆的樣子,就不再說什么,歇到炕沿上。他知道,老伴和他一樣,天天盼著兒子回來。
老伴見老褚不再問什么,心里突然不安起來。她不放心地問:“到底啥事,你說清楚啊?”老褚不吱聲,點了一支煙。老伴又問,“你倒是說清楚,聽說啥了嗎?”老褚狠狠地抽了幾口煙,吐出的煙飄飄忽忽,像一道紗簾隔開了他倆的臉。
就在前天,老褚的老伴到村里轉(zhuǎn)悠。張三問:“你兒子來電話了嗎?”李四問:“你兒子有消息了嗎?”王麻子繃著臉說:“你兒子那邊,應(yīng)該給你們來個電話才對?!崩像业睦习樾睦锲呱习讼?,覺得奇怪,心想,兒子到底咋了,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老褚的老伴來到朱家小賣部,買了一袋鹽。臨走時,朱老大的老婆嘆息一聲說:“你兒子的事,我也聽說了。”老褚的老伴不解地問:“我兒子究竟出了啥事?”朱老大的老婆神情怪怪地問:“別人都知道了,你咋還不知道?”
回家的路上,老褚的老伴琢磨著聽到的話,想著那些人說話的表情,覺得兒子有可能出了什么事,而且不像是什么好事。她就那樣走著,感到背后有許多眼睛盯著她。她下意識地回過頭,身后并沒有人,卻有一股又一股冷颼颼的風,戧住了她的雙眼。
老伴想把聽到的事告訴老褚,但一想,不能,老褚心小,怕他知道了吃不好睡不好,又會犯失眠的老毛病。
老褚也想把聽到的事告訴老伴,但一想,絕對不能。老伴心窄,怕她知道了,晝思夜盼地等兒子,活受罪。
那時候,手機剛在城市流行,老褚生活的這個偏僻山旮旯,只有朱家小賣部裝了部坐機,可老褚不想在那里給兒子打電話,怕他們嚼舌頭。
第二天,老褚來到鎮(zhèn)上,給兒子打了好幾次電話,只有一次接通了,那邊的人說這就是許家坡煤礦,挖煤的人很多,他根本不認識老褚的兒子。
老褚怏怏地走在街道上,迎面遇見張三。張三笑著說:“聽說你兒子找了個漂亮媳婦。”老褚問:“誰說的?”張三反問:“這么好的事,你還瞞著我干嗎?”
老褚去鎮(zhèn)上,老伴并不知道是給兒子打電話。她正提著水桶往院子里潲水,就見朱老大的老婆臉色憂郁,提著一盒點心進來說:“嬸子,我特意來看望你。”老褚的老伴不解地問:“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我也沒傷沒病,看我干啥?”朱老大的老婆聲音弱弱地說:“你千萬要想開些啊,你兒子的事,我也聽說了?!崩像业睦习樾睦铩翱┼狻币幌拢暗袈湓诘?,冷水潑濕了她的腳。等她想問什么時,朱老大的老婆已經(jīng)風一樣走了。
傍晚,老褚和老伴簡單吃過飯,早早睡下了。他倆就那樣靜靜地躺著,誰也沒說話,但彼此心里想著兒子,想得翻江倒海。
不知什么時候,屋外風聲四起,聽不清是東風還是西風,刮得門窗和瓦楞嗚嗚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