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林
一
半夜,表姨媽又一次從夢中驚醒。她拉了一下系在床頭的電燈的開關(guān)線,昏黃的電燈光即刻照著了她清瘦的面龐,她慢慢地坐起來,有幾分遲鈍地從床邊拿起一件深藍色的中山服披在身上。
她不知道為什么,過了春分以后,晚上總是整夜整夜地做夢,而且做的夢總是同一個樣的,什么湖水呀,蘆葦呀,烏蓬小船呀等等。而最讓她驚異的是每一次夢中總會出現(xiàn)那長滿蘆葦?shù)某梁?,湖汊中水伢或躬著身子插蝦籇,或站在湖水中默默地望著她,魚兒在他身邊的蝦籇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而露頭,時而板籽,濺起的水花灑在了水伢的中山服上……
表姨媽想了想剛才的夢,不由得看了看披在身上的深藍色的中山服,一種不可名狀的哀怨從心底向上涌,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突然,一只老鼠從床底躥出,吱吱地向堂屋跑去。她想起來了,剛才的夢中好像也有一只這樣的大老鼠。不,不是好像,確確實實是有一只,它從蘆葦蕩里躥出來跳到他們的烏篷船上,舔舐著水伢的口水,她發(fā)現(xiàn)后順手操起船鋪邊的一把芭蕉扇,老鼠沒打著,卻把熟睡的水伢給打醒了。她正準備對水伢說有老鼠,可被她打醒的水伢突然不見了。而那只灰色的大老鼠居然從船艙躥到船頭立了起來,只一瞬間的功夫大老鼠變成了水伢,縱身跳入到湖水中,她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夢,這個頻頻光臨的夢,真讓她心神不寧。
表姨媽急忙下床,趿著鞋子走向堂屋,她想看看從床底躥出的那只老鼠是不是從沉湖湖灘里來的。對于這種灰褐色的老鼠,她實在是太熟悉了,在那荒灘葦蕩的野外幾乎與世隔絕地生存了近二十年,哪一天不與老鼠為伴?老鼠親過水伢,想必也曾親過她,可是,為什么老鼠帶走了水伢而不帶走她呢?
表姨媽拉開堂屋的電燈,癡癡地在堂屋內(nèi)轉(zhuǎn)了轉(zhuǎn),心想,是應(yīng)該好好地親近一下這偏心的家伙。說不定它可以把自己帶到水伢那里去見水伢一面呢!可是,堂屋內(nèi)除了用幾塊船板搭成的桌子,以及簡陋的長凳外,根本就沒有老鼠的影兒。昏黃的燈光下,表姨媽遲疑了一會兒,便又慢慢地來到床邊坐下。夢中的情境再次在腦海里浮現(xiàn)——
為什么總是湖灘、蘆葦蕩呢?為什么總是漁船、水伢呢?想了好一會兒,表姨媽終于認定,這些時的夢,不是夢,是水伢想她了,在她熟睡之時來看她了。
于是,表姨媽決定到沉湖那灣長滿了蘆葦?shù)暮馊ヒ惶?,去看一看那里的蘆葦,看一看那灣湖汊子里的湖水,去會一會那個不正經(jīng)的老鬼,都相隔三年多了??!
不知不覺表姨媽竟然輕輕地哼起了水伢時常唱給她聽的那首歌兒:
蘆葦花兒開在頂兒上啊,
魚兒板籽板到船兒上啊,
我操心操在你的身兒上;
你是我的冤家喲嗬嗬……
前世欠你今世還喲,
蘆葦湖汊是我們的新房啊,
小小船艙好圓房喲,
好呀好圓房啊,好圓房……
唱著唱著,不覺唱出了心酸,唱出了淚水……
二
1958年2月,才二十出頭的表姨媽出嫁了。
坐在花轎里,表姨媽聽著外面的嗩吶聲,陶醉了的心半是嬌羞半是好奇。嬌羞的是她要做新娘子了,有了夫婿,有了家,有了未來,有了幸福了。好奇的是她從未見過自己的夫婿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是俊是丑,對她是好是壞……這在她心中,那可是一個待解的謎??!
迎親的隊伍,沿著河堤穿過蘆葦,慢慢地走進了面河而居的小村子。飄舞的紅旗、鏗鏘的鑼鼓、悠揚的嗩吶召引著小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們紛紛跑出屋門觀看,婦女小孩們跟著迎親的隊伍,瞧著紅紅的花轎,都想一睹新娘的面容。當新娘頭頂著紅蓋頭走下花轎時,前來看熱鬧的人們都稱羨不已——艷麗的服飾裹著一個好標致的身材呀!
然而,當新娘表姨媽走下花轎拜堂時,無情的現(xiàn)實把她美好的憧憬擊得粉碎——
拜堂那刻,病怏怏的新郎,在新郎遠房侄兒水伢的攙扶下,像例行公務(wù)一樣,在新郎陣陣的咳嗽聲中草草了事。新郎病了,是癆病,久治不愈,算命先生說,結(jié)婚沖沖喜也許會好起來。
新郎病了,自然就沒有“三天無大小”的鬧洞房之舉了。新郎在侄子水伢的攙扶下,一路喘氣一路咳嗽地進了洞房,當水伢托著新郎的手掀掉新娘的紅蓋頭時,病怏怏的新郎與生龍活虎般的水伢眼梢兒都直了。水伢不覺脫口而出,真好看,好漂亮呀!新郎聽到侄兒的話,方才回過神來,“嘿嘿”地笑了;雖然是笑,但是,他那笑比哭還要難看:蒼白的臉上一絲兒血色也沒有,兩眼凹陷,張開的嘴唇發(fā)紫。要不是水伢在,表姨媽一定會被嚇壞的??吹窖矍暗男吕?,表姨媽撲在床上嗚嗚地哭了。她的淚水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蘆葦花,落在繡著鴛鴦戲水的枕頭上。
這時,婆婆進來說:“媳婦啊,快別這樣。這是女人的命,女人都是要嫁人的。俗話說:嫁雞跟雞,嫁狗跟狗,嫁給掃帚背著走。別看他長得丑,人病了是這樣的,剛過門來,多講一點喜氣、凈氣,來沖一沖他身上的穢氣,以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好好地照顧他,從現(xiàn)在起,他可就是你的男人了。”
婆婆的話語并沒有減輕表姨媽心中因失望所致的絲絲疼痛。一夜之間,表姨媽竟然生出了許多的白發(fā),她白皙的臉上也陡增了許多怨婦的愁紋。不過,白發(fā)也好,怨愁也好,她還是認命了。從第二天起,便開始為夫婿煎中藥,細心地侍前侍后。
說也巧,結(jié)婚后夫婿的身體居然比以前有所好轉(zhuǎn),走路不再需要別人攙扶,每天還能掃掃地、抹一抹桌椅。這應(yīng)該是一件可喜的事,然而,婆婆看在眼里卻愁在心里。她知道兒子的病與她剛過世的老伴一樣,與天氣有關(guān),時好時壞。現(xiàn)在所謂的有所好轉(zhuǎn),不過是這幾天的天氣正常,一旦天色有變,一切都會跟原來一樣的。這種病想要恢復肯定是不可能的,能夠維持現(xiàn)狀、保住性命就很不錯了。婆婆太清楚不過了,媳婦的感受不也是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感受嗎?所以婆婆沒有過多地去想。何況在這種情形下想多想少又能怎么樣?人間不公平的事,不如人愿的事太多了,能想得過來嗎?為了老何家,以后只有好好地對待媳婦。婆婆想的,婆婆愁的,是兒子能不能給他們老何家留下一個孫子。要不然,老何家的血脈到他這一個分支就斷香火了。
老天不負苦心人。表姨媽用她柔弱的雙肩,撐起本不該由她來撐起的一片天空。她的柔美與勤勞終于改變了家庭,以及人們對他們家庭的看法。丈夫的臉上時常可見笑容了,家里也時不時還有一些鄰里鄉(xiāng)親來坐坐,整個家庭充滿了活氣。在鄉(xiāng)親們的意識里,好像結(jié)婚這一沖喜真的是很靈驗哩!
自從表姨媽進門那天起,侄兒水伢的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勤快,他動不動就跑過來,并且嬸嬸長嬸嬸短的嘴里掛著,臉上整日里堆滿了笑容,歡歡喜喜地幫助與自己一樣年輕的新嬸嬸跑前跑后,做這做那,有使不完的勁。
一晃半年過去了,可是表姨媽的肚子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這可急壞了婆婆。
這天,婆婆來到媳婦的房間,望著媳婦的肚子問:“怎么樣?有了嗎?”
不提此事便罷,一提此事表姨媽心中便有一股酸澀的味兒往上涌,她望了一眼過于操勞的婆婆,羞紅著臉低下頭,輕輕地搖了搖說:“他,讓他身體好些了再說吧?!逼牌判睦锩靼?,媳婦是有難言之隱,是對兒子的難言之隱,因為問題不在兒媳而在自己的兒子。婆婆嘆了一口氣沒有多說什么,便輕輕地摸了摸媳婦的左背后慢慢地走出了房間。
三
接連幾天表姨媽心里沉沉的。婆婆想抱孫子的愿望像一枚粗長的鉛塊橫鯁在表姨媽心中,使得表姨媽無論做什么事都顯得有幾分呆癡,且有一種羞于見人的感覺。
那天早晨,表姨媽像往常一樣把屋內(nèi)的每一個房間的旮旯都打掃得干干凈凈。她習慣于左手端著撮箕,右手握著掃帚托著撮箕倒灰。當她把大半撮箕灰土倒到屋前臺坡下時,鄰家的一群母雞便沖了過來,雞爪亂扒,希望能找到食物。這時,表姨媽家的一只大紅公雞看見了,便“嗖”地一下沖了過來。大紅公雞抖了抖它那有力的翅膀,“咯咯咯”地邊叫邊圍著鄰家的一只黃花母雞繞圈子,時不時地把它那漂亮的翅膀伸開抖動抖動,揚起的塵土灑落在黃花母雞的周圍。等到黃花母雞春情勃發(fā)臥下后,大紅公雞快速地用嘴夾緊那只黃花母雞的冠子,輕盈地跳了上去,平時翹得高高的那漂亮的尾巴向下壓去……
表姨媽見狀,一股醋意從心頭涌起,直戳她的那塊疤。于是,表姨媽順手操起手中的那把掃帚向大紅公雞擲去。大紅公雞從黃花母雞身上跳將起來向坡下飛去,那黃花母雞也跟著躥去,表姨媽氣不打一處出,又隨手把撮箕擲了過去,轉(zhuǎn)身回到了房里,撲在床上哭了。表姨媽哭得很傷心,她連鄰家的那一只黃花母雞都不如。
這一切婆婆看在眼里,她來到媳婦的房門口望著撲在床上哭泣的媳婦,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便下地干活了。
第二天,在婆婆的督促下,表姨媽陪著丈夫跟著婆婆一道撐著小船去了城關(guān),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一家中醫(yī)院。老中醫(yī)邊聽婆婆的敘說,邊皺著眉頭替表姨媽的夫君把脈。在老中醫(yī)的指點下,表姨媽為丈夫抓了好幾副中藥。這也是婆婆的無奈,婆婆知道,兒子的病是不宜要孩子,這不僅會更傷及兒子的元氣,弄不好還會喪失兒子的命,或者將病傳染給媳婦??墒?,老頭子過早地丟下他們孤兒寡母,家里連一個撐天的柱子都沒有,唯一的這根獨苗又如此多劫,難道真的要到他這一代斷香火?婆婆思前思后,下了決心,一定要給何家添個孫子。
說也奇怪,丈夫才吃下一副中藥,當天晚上表姨媽就真正地做了新娘子。做了女人的表姨媽心里甜絲絲的,臉上有了難得的喜氣。幾個月后,表姨媽的肚子鼓了起來,鄰里們望著表姨媽鼓隆隆的肚子,總會在婆婆面前羨慕地說:“你們老何家真有福氣,娶了那么個油光水滑的媳婦,一下子就懷上了……”婆婆聽在耳里喜在心上,她愁眉深鎖的樣子漸漸地松弛了。表姨媽嫁過來后略略知道一些婆婆的遭遇,婆婆過得很是艱辛。老伴死得早,丟下他們孤兒寡母,家里的一切全由一個婦道人家打理,沒有親歷是難以言喻其間的艱辛與痛楚。為了撐起這一家的門戶,婆婆挺了又挺。本來可以重新找一個伴兒,但她沒有,不為別的,就為她心中銘刻的“好女不事二夫”之道,更為了兒子不讓別人輕視,她才含辛茹苦地拉扯兒子,支起一個殘缺的家。
來年夏天,表姨媽生了一個胖乎乎的兒子。這下可喜壞了婆婆。凡是前來探望的親戚、左鄰右舍等,婆婆總少不了端上一碗糖水,塞上幾個涂紅了蛋殼的熟雞蛋,以張揚他們老何家的喜慶。雞蛋自家養(yǎng)的雞可以生,那糖可就是稀罕物,需要把平時在大隊合作社(小賣店)賣雞蛋時,獎的糖票幾錢半兩地慢慢積攢,湊合到半斤以上才能到大隊合作社去買回。然而,婆婆高興,也不管那東西稀不稀罕了,有了孫子,付出什么都值得。
表姨媽生了小孩后,侄兒水伢的腳比以往更勤了,三天兩頭便跑到表姨媽家,主動幫助表姨媽做些家務(wù),河里挑水,屋后挑柴,提溲水喂豬,甚至連掃地之類的小事水伢都會搶著去做。沒事時,水伢就一邊逗著表姨媽懷里的孩子,一邊給表姨媽講白天生產(chǎn)隊發(fā)生的一些趣事。每到此時,表姨媽給小孩喂奶時,總是解開胸前的兩顆紐扣讓孩子吮吸乳頭。水伢見了,總會緊抿著嘴,一個勁地吞口水,眼光直勾勾地。
水伢三天兩頭往表姨媽家跑,次數(shù)一多,便招來了水伢堂客德芝以及水伢娘的不滿。德芝是水伢娘娘家妹子的女兒。水伢與德芝的婚事是水伢娘百般撮合下才成的。她不想讓德芝在何家受半點委屈,更不允許水伢的心游離在德芝之外,她要對得起娘家妹子。水伢對娘的做法很是反感。德芝說話口無遮攔,大聲大氣,沒有女人的溫柔,整日里板著個臉。
一天,水伢又來到表姨媽的家里,剛好婆婆挑著一擔水桶正準備到前面河里去挑水,水伢眼尖手快地從婆婆肩上接過水桶,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河邊碼頭。碼頭上水伢的娘正在洗菜,見水伢挑水不是自家的水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猛然站起身,氣呼呼地提著菜籃子邊走邊說:“傷風敗俗、家懶外勤的東西,我讓你那老不死的來教育你。”水伢娘口里罵罵咧咧地,頭也不回地上了臺坡。
水伢挑著一擔水還沒來得及離開碼頭,突然,一端系鉤子的繩子斷了,兩桶水落在地上,濺了他滿身水。水伢只好系好鉤繩,重新打水。
水伢全身濕淋淋地挑著一擔水剛跨進表姨媽的門,表姨媽見狀關(guān)切地問:“怎么全身濕透了?掉到河里去了?”她說完立即進房拿了一條干毛巾,快步到廚房水缸邊幫水伢擦拭著臉上的水。水伢笑嘻嘻地說:“沒事,沒事?!彼罂诶镎f沒事,心里美滋滋的。
這時,婆婆抱著柴禾慌張地從大門口進來,說:“水伢呀,快回去,德芝出事了。她割完柴禾,坐隊里黃家老頭趕的牛車回家,不知怎么搞的,牛車翻到中心溝里去了!人隨牛車在中心溝里滾了幾個滾,最后牛車壓在了人的身上……”
水伢看了一眼婆婆,又扭頭看表姨媽,表姨媽正注視著他,不知是聽了婆婆說的話,還是見表姨媽注視他的樣子,他一陣心慌,急忙躲閃著目光,慌亂而不自在地走了。表姨媽看見水伢那慌亂的眼神,不覺心頭一震,像一道電流擊著了心。從此,水伢那令表姨媽震動的眼神就永遠地定格在表姨媽的心頭了。
水伢還沒有到家就聽到了娘在號哭:“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啊——”
德芝死后,三個無娘的孩子建華、大姣、小姣全甩到了水伢娘身上。水伢娘與他爸有心想給水伢續(xù)一房,可又怕苦了三個孩子,也覺得這樣做對不起死去的德芝。所以,雖說有心卻遲遲不給張羅。這“有心”的事兒也就給慢慢地擱下來了。
四
“呔!”窗外一聲吆喝牲口的吼叫聲使表姨媽回過神來,表姨媽用她那干瘦的手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動了動腿,哪知,一雙腳全都麻木了。她裹了裹披在身上的中山服,把腳慢慢地伸進了被窩里,被窩里也是冷冷的,她拉了一下電燈開關(guān),電燈熄滅了,從墻壁那小小的窗口里發(fā)出一點點微弱的光亮,天快亮了。表姨媽索性穿好衣服起了床。她心里說,還是早一點動身去那灣湖汊吧,有幾十里的路哩!
表姨媽從床頭上方取下用鉤子鉤著的一個竹篾籃子,隨手擱在床上,掀開籃子上面蓋著的一塊深藍色的布,她翻了翻,從里面取出一把檀香和一摞紙錢,然后又把籃子掛在床頭鐵絲系住的鉤子上。望著紅色的檀香,表姨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失神地坐在床沿,她想到了英年早逝的丈夫。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是想避開想忘卻的往事,越是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中。
那是結(jié)婚后的第五個年頭,婆婆哪里甘心只要一個孫子,見表姨媽近來肚子又沒有了動靜,于是,再次讓表姨媽領(lǐng)著丈夫抓了幾副中藥。
表姨媽清楚地記得,自己再次懷上了孩子。那種喜悅,那種幸福,時時蕩漾在心頭。哪知,福無雙至。這第二個孩子在表姨媽腹內(nèi)的萌生卻要了她丈夫的命。
表姨媽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著連半點精氣神都沒有的丈夫,心中雖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與苦處,但表姨媽沒有嫌棄,總是耐心耐煩地替丈夫擦洗。
然而,表姨媽切心地照顧并沒有挽留住丈夫的生命。最終,丈夫在一個起著大風的夜晚,一陣劇烈地咳嗽之后,便永遠地離開了他多災(zāi)多難的世界,離開了他守寡半生的母親和他的嬌妻愛子。那年,表姨媽才二十五歲。
丈夫的死,表姨媽很傷心。在表姨媽的心中,丈夫活著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即便是病怏怏的??墒乾F(xiàn)在,自己與孩子真真切切地成了孤兒寡母了。
送走丈夫后,表姨媽心里空蕩蕩的,每天總覺得少了一點什么似的,時不時還把藥罐洗凈準備去煎中藥,可每每到房里拿中藥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再也不需要做的事了。
婆婆每每見到表姨媽此舉,總會心疼地走過來,輕輕地撫著表姨媽的背,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出。婆婆面對表姨媽雖然無言,但她心里的滋味澀澀的苦苦的。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表姨媽反過來安慰婆婆說,“隊里的活,你就不要去了,讓我一個人去就行了,狗貨也得有人照看啊?!?/p>
“那怎么能行?你一個人的工分怎么能養(yǎng)活三張嘴?再說你的身子還得注意呢?去年超支的錢,還在隊里掛著呢?!逼牌磐眿D,一個勁地搖頭。
再難再苦,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婆婆出工要么帶著孫子,要么用繩子把孫子拴在家里。生產(chǎn)隊長照顧她們家,在生產(chǎn)隊里,隊長總是安排婆婆做一些輕活,其工分與相同勞力靠。而表姨媽則不同,她是年輕的壯勞動力,盡管懷有身孕,輕松的農(nóng)活還是輪不到年輕婦女的,因此,表姨媽每天只好挺著肚子跟隨生產(chǎn)隊的婦女們早出晚歸。
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中午,表姨媽隨同生產(chǎn)隊的幾名婦女,利用午飯時間到垸外湖邊的河里抽藕條,誰知表姨媽還沒抽上十根藕條,她肚子內(nèi)的小家伙就不耐煩了。幾名婦女見表姨媽發(fā)作了,急忙把她從河中扶上岸,表姨媽還來不及躺在岸上,小家伙就急匆匆地面世了。
這第二個兒子是在水邊生的,于是給他起名叫水生。
五
水生出世后不久,婆婆突然得了一種怪病,倒在河里淹死了。還是生產(chǎn)隊里的保管員把婆婆的尸體從水里拉起來的呢!當時人們都出遠工去了,整個村子空空的。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正在隊屋里打掃清潔,以便放谷種。他到河里去提水,看見隊屋前機澗坡上放著一擔水桶,機澗里婆婆浮在水邊一動也不動,拉起來一看,婆婆身體已經(jīng)硬了。人們都說,婆婆可能是得了一種什么怪病,挑水時,突然發(fā)作,倒在了水里。要么是落水鬼勾了婆婆的魂魄,做了替身。
本已是風雨飄搖中的一葉小舟,一下子失去了掌舵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一刻,表姨媽只覺得天塌地陷,整個世界都好像不存在了。
在安排婆婆的后事時,水伢儼然成了這家的主人,自作主張地招待,并請來生產(chǎn)隊干部及左鄰右舍前來幫忙。傷心至極的表姨媽,摟著兩個孩子,木訥呆癡地聽隨別人指教。這一切,在表姨媽的意識里都仿佛是夢,一場噩夢。
“蕓香啊,這幾天你就別出工了,在家好好休息,照顧好兩個小家伙?;蛘呋啬锛胰プ∩弦魂囎右残小卑苍崞牌藕蟮漠斕焱砩希瑡D女隊長再次來到表姨媽家同情地說。
表姨媽摟著兩個孩子淚眼汪汪地抽噎著說:“我不出工,我們娘仨吃什么呀?”
“隊委會已經(jīng)研究過了,我們不會讓一個貧下中農(nóng)受凍挨餓的。別擔心,有生產(chǎn)隊作主呢!”
“謝謝你,隊長?!?/p>
“別哭啊。你休息幾天再說,隊里分什么東西時,你也去啊。想回娘家,你就去吧!”
婦女隊長提到回娘家,表姨媽更傷心地哭著說:“我娘家沒有人了,我唯一的養(yǎng)母在我出嫁后的第二年便去世了?!?
婦女隊長聽后,心里很是沉重,更是同情,安慰了表姨媽好一會兒才離開。
婦女隊長前腳才出了表姨媽的門,水伢后腳便來了,提著剛從沉湖里捉來的幾條喜頭魚,每一個少說也有七八兩重。
水伢進門見表姨媽冷鍋冷灶,深深地看了一眼表姨媽后,把魚放在地上,麻利地洗了鍋,舀進兩瓢水后,從柴堂里抱出柴禾,向灶里塞進了一把點燃,便在后門口殺魚。表姨媽看著水伢忙碌的樣子,心里倒覺得有了幾分安慰。她把孩子安頓好,麻利地來到灶堂接過水伢殺好的魚,開始淘米做飯。水伢幫助往灶里加柴。水伢說:“不要過度傷心,事已至此,還是想開些,再說還有我們呢!天塌了,日子還是要過的嘛!”
表姨媽低著頭,不知是得到了一種慰藉,還是感到了一種依靠,心里好受了些。但,淚水卻不由自主地從她眼眶里流了出來,像斷線的珍珠,從臉上滾落到她那隆起的胸部上。水伢十分憐惜地望著表姨媽:“我會常來幫你的?!?/p>
“以后你別來了,別人會說閑話的?!?/p>
“都這樣了,你還想那么多?我過來幫嬸嬸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偛恢劣诳粗銈児聝汗涯笩o依無靠吧?”
表姨媽聽了水伢的一番話,便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蹲在灶下往灶口里塞柴禾的水伢。雖然天色較暗,雖然眼中還有淚翳,但灶口透出的火光印紅了水伢的臉,如同印紅了表姨媽的心。水伢那曾令表姨媽震顫的眼神再次掠過表姨媽的心頭。
表姨媽與水伢,一個上灶,一個下灶,配合得很默契,沒多大的功夫,飯做好了。水伢站起身再次深深地看了看表姨媽后,便回家了。
六
表姨媽拖著兩個幼小的孩子,既要在生產(chǎn)隊出工,又要在家里做家務(wù),里里外外那么多事,說有多難就有多難。要不是水伢常來幫她,她也許一天都難以維系。水伢里里外外幫助打理,這無疑給了表姨媽希望和勇氣。
一晃就到了六七月份,正是漲大水的季節(jié)。每年這個時節(jié),生產(chǎn)隊的干部對防汛抗洪格外重視,全力組織男女勞動力輪流上堤去防汛,不論日夜地巡視在垸堤上。
這年有勝于往年,一進六月,綿綿陰雨下個不停,致使河塘溝渠的水逐日看漲,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水已逼上了垸堤堤面。水一大,無風也有三尺浪。浪不停地沖刷與侵蝕垸堤,垸堤隨時都有潰口的危險。垸堤可是全大隊的命脈??!人畜的生命、田里的莊稼以及社員們居住的房屋等全系這垸堤。于是,生產(chǎn)隊干部要求全體群眾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與天斗,與水斗,一定要確保垸堤不倒,做到人在堤在。
那天晚上,堤壩上突然出現(xiàn)了險情。大隊革委會主任身穿蓑衣扛著鐵鍬,挨家挨戶地喊人上堤。大隊革委會主任來到表姨媽家門前:“準備上堤,上堤上堤??炜炜??!?/p>
表姨媽望著全身濕淋淋的大隊革委會主任說:“我,我的小孩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不怎么辦??购榭篂?zāi)是大事……”
在大隊革委會主任非常嚴肅的督促下,表姨媽只好把兩個孩子關(guān)在屋里,不論孩子如何哭泣,硬是狠下心挑著一擔篼箕上了垸堤。整整一個晚上,表姨媽的耳畔不是自己肩上扁擔的“吱呀”聲,也不是周遭雨水的“嘩嘩”聲,全都是孩子的哭泣聲。一把一把的雨水從臉上抹去,卻怎么也抹不去那揪心的牽掛。一到第二天早上,替班的男女勞動力上堤來了,表姨媽甩掉篼箕直往家里奔,完全忘記了自己家的篼箕扁擔,以及一夜的勞累和泥水路滑。來到家門口她沒有聽到孩子的哭泣聲,一種恐懼襲上心頭,她猛然推門而進,屋內(nèi)的情景讓她驚喜、感動,一陣莫名的心跳產(chǎn)生的暖流輻射全身:“你怎么沒有上堤?守了一夜嗎?”其實表姨媽知道,他,水伢,在垸堤上已經(jīng)幾天幾夜了,昨晚是換下來休息的。
水伢抬頭望著突然闖進來的表姨媽那副神態(tài),竟忘記了回答。表姨媽的衣服全身濕透了,緊緊地貼在她嬌小的身上,真可謂“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水伢恨不得立馬把她摟進懷里,就像摟他懷里的水生一樣。誰知,他剛一動身,懷里的水生醒了。這時水伢才回過神來說:“昨天晚上你剛出門,我就從堤上回來了。他們兩個哭得厲害,我就知道你上堤了。還好,兩個小家伙吃了一點米糊糊后就睡了。”
“你就這樣抱了一夜?”表姨媽心中有一陣說不出的心疼,走過來要接水伢懷中的水生。
“你身上濕透了,快換衣服去。沒有奶水,不抱著他不睡,抱在懷里慢慢地搖晃,睡得還很香的?!彼笠贿呎f著,一邊輕輕地把水生往床上放。
關(guān)切而柔和的話語讓表姨媽心里暖暖的。表姨媽上前一步抓住水伢的胳膊喃喃地說:“讓你費心了。”
“你換了衣服就休息吧,我也該回去了?!彼笾逼鹕碜記]敢正視表姨媽,他怕那一股亢奮的激情迸發(fā)出來而無法壓制,只好選擇離開……突然,門外傳來下堤人踩著稀泥的腳步聲,“咚咚咚”仿佛警察捉拿小偷的腳步,讓水伢心里發(fā)虛,發(fā)慌,害怕。他連忙閃身躲到了房門邊,他感覺自己真像一個小偷。表姨媽松開水伢快步去關(guān)上了大門,正待回房,水伢跨出房門不舍地向表姨媽苦苦地笑了笑后,從后門走了。
七
表姨媽把香和紙錢放進一個小塑料袋,把塑料袋的口纏了纏,打了個綰結(jié),慢慢地裝進一個手提布袋里。然后,彎腰又從床下的木板上拿出她平日里舍不得穿的那雙黑色羊皮鞋。這是水伢送給她六十歲的禮物,她只在烏篷船上穿過幾次,其它時日總是收撿得好好的。
穿好皮鞋,表姨媽在屋內(nèi)環(huán)視了一下,便出了門。
在那灣湖汊中生活了近二十年,這么多年來表姨媽好像一直沒有認真地梳理過究竟哪來的勇氣,讓她背叛了世俗,背叛了倫理,背離了親人。在她淺淺的意識里,好像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然。
表姨媽還清楚地記得,婆婆去世后不久,她就預(yù)感到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這是表姨媽在回顧那些給婆婆送葬的男人們看她的眼神和對她異樣的動作感覺到的。
秋后收割蘆葦,生產(chǎn)隊里是按收割蘆葦?shù)膫€數(shù)記工分的。只有打雜工的工分可以按相同的勞力靠。打雜工是一種輕閑的工作,名曰照看蘆葦,幫割蘆葦?shù)纳鐔T送送水或傳達通知什么的,實際不過是在蘆葦?shù)乩镛D(zhuǎn)轉(zhuǎn)而已,然后便可在柴棚里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一工種是生產(chǎn)隊里的“高級社員”才能享有的特權(quán),也就是生產(chǎn)隊里那些有狠的男勞動力,或生產(chǎn)隊里的皇親國戚才能做的事。至于其他人,想都別想。沒想到,婆婆去世后的第一個秋后收割蘆葦?shù)臅r節(jié),生產(chǎn)隊長就安排表姨媽在蘆葦?shù)乩锎螂s。表姨媽每天帶著狗貨與水生到蘆葦?shù)乩镛D(zhuǎn)轉(zhuǎn),狗貨與水生睡覺了,她就去幫大家捆柴,或者拉篾。一次,她正幫水伢他娘和隔壁的劉大嬸拉篾捆柴,隊長走過來,很嚴肅地說:“你把你的事做好,你這樣做,大多數(shù)社員會有意見的,沒事你就到柴棚休息?!边@樣,清閑的日子過了將近半個月,表姨媽也就習慣了。
這天,天氣比往常冷得多,早晨滿地都是霜,表姨媽到蘆葦?shù)乩镛D(zhuǎn)了轉(zhuǎn)后便進柴棚與孩子們躲進被窩里了。
突然,隊長出現(xiàn)在柴棚門口:“好冷,滿地都是霜?!?/p>
“快進來,這里面還蠻熱和。”表姨媽心存感激地招呼隊長進柴棚。
隊長向四周望了望,便低頭進了柴棚,一屁股坐到了表姨媽的身邊,表姨媽正準備向里邊挪動,隊長一把抱住她。表姨媽反抗著。這時,狗貨站起來推著隊長:“不要打我媽媽,不要你們打架?!标犻L見不能得手,只好作罷:“你這是何苦呢?算了算了,今天太冷,你把孩子帶回去吧,我跟記工員說,還是記你全天工?!北硪虌屄犃岁犻L的話,理了理頭發(fā),整了整衣服,低著頭,背起水生,牽著狗貨出了柴棚。
秋末冬初,白天變短。表姨媽回到家,天也漸漸黑了。表姨媽點上煤油燈,趕緊燒晚飯。晚飯很簡單,一大把長米菜加一點米煮成的稀飯,外加一碗炒蘿卜和一碗咸藜蒿。一家人吃了后正準備洗了上床,突然聽見隊長喊門,表姨媽急忙趿著鞋子打開門問道:“有事?”
隊長迫不及待進門并隨手關(guān)上門:“有。來看看你……”話還未說完,就一把抱住了表姨媽。
表姨媽反抗著往后退,并一個勁地扭打、推著,她退到墻邊喘著氣:“你再這樣,我就喊人了?!?/p>
“你別喊,我走。”隊長見不能得手,便在表姨媽的胸部狠狠地抓了一把后就離開了。表姨媽急忙閂好大門,洗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爬。剛爬上床就聽見后門有響聲,她以為是自家喂的豬在拱門,就下床準備去趕豬。她打開房門,踏進堂屋,見后門已開,進來的是生產(chǎn)隊保管員,手里還拿著一把形如匕首的刀。很顯然他剛才是用刀撥開了后門。表姨媽很不高興地指責:“你……”保管員一改往日的和善,逼了過來:“沒別的意思,就一次,順從了沒什么,不然……嘿嘿!”他用刀指了指床上玩耍的孩子,左手一把抓住表姨媽的右膀,拉著進了婆婆曾睡過的房間。表姨媽的反抗在身強力壯的保管員面前顯得很微弱。保管員把刀子往床頭的抽屜桌上一丟,一把抱起表姨媽就往床上倒去,床上鋪著一張陳舊的蘆席,蘆席發(fā)出陣陣“噼噼”響聲。
突然,大門被踢開了。生產(chǎn)隊副隊長帶著民兵排長和四個民兵沖了進來,幾束強烈的手電筒光滿屋晃動,最后光聚停留在正在扭打的保管員和表姨媽的身上。保管員驚慌地扭頭,停止拉扯表姨媽衣褲的手,惶恐地用手擋著眼睛:“你們,你們……”表姨媽急忙爬起來跑到前面房間,抱著兩個孩子低低地哭泣。
“怎么是你?”副隊長驚奇地問。原來,副隊長很早就想取代隊長,可一直找不著機會。前些時,他聽民兵排長說,隊長對表姨媽有意思。副隊長認為機會來了,一邊極力支持隊長安排表姨媽做雜工,一邊與民兵排長謀劃了一番,以待時機。正巧傍晚,隊長溜進表姨媽家時被民兵排長碰見了,民兵排長急忙跑去報信。哪知,來晚了一步,倒把保管員抓了個正著。
正在這時,水伢剛好來到表姨媽門前,聽到屋里鬧哄哄的,他急走幾步進屋。保管員看見水伢,嚇得跪在了地上。水伢看屋里情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假思索地抓住保管員的領(lǐng)口,狠狠地抽打了保管員一嘴巴。副隊長怕鬧出人命,攔著水伢,叫民兵排長等人把保管員送往大隊部。副隊長安慰表姨媽幾句后,對水伢說:“你勸勸你的嬸嬸,那該死的東西會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的,有什么事找隊里。我們會作主的?!备标犻L用手向房間里指了指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表姨媽的家。
表姨媽見水伢來了,撲在水伢懷里無助地抽泣起來。水伢緊緊地摟著表姨媽,輕輕地給她擦拭著淚水……
那一夜,水伢沒有回去,一直陪著表姨媽。
睡在水伢懷里,表姨媽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
八
表姨媽經(jīng)過一處墳地時,突然記起來,應(yīng)該順路去看看婆婆。婆婆的墳塋就在去湖汊那條路的拐彎處。在漂泊的那些時日里,她每年總忘不了去幾趟,割一割上面的野草,添上幾撮泥土,以示對婆婆的懷念??墒牵甓嗔?,三年多的他鄉(xiāng)隱姓埋名,三年多的深居簡出,三年多來,想必野草早已把婆婆的墳塋覆蓋了一層又一層了吧。
說實在的,對于婆婆的死,表姨媽心里很難過,覺得婆婆太可憐了,死得有所不值。
那年保管員被民兵排長送到大隊部時,剛好派出所的特派員正和大隊書記談事,特派員聽了民兵排長的匯報,非常慎重地把保管員帶到了派出所。一個月后,也就是臘月二十,法院與公安局一道押著色膽包天的保管員回大隊里開公判大會。保管員被判了死刑,就地槍決。槍決的地點就在蘆葦邊的亂葬崗,婆婆的墳地旁。那一天,去看的人很多很多。表姨媽本準備不去的??墒撬髞硪缓埃阋踩チ?。表姨媽聽到法院宣讀的“公告”才知道婆婆的死是保管員所為,于是,表姨媽心里恨透了保管員,這才認為保管員這個老色鬼是死有余辜。
原來婆婆并不是自己落水而死。那天,生產(chǎn)隊的男女勞力都到外院去開墾荒田。承生產(chǎn)隊長照顧,婆婆留在家里照看狗貨與水生。臨近中午,生產(chǎn)隊保管員請婆婆幫忙把生產(chǎn)隊倉庫里的谷種裝麻袋。婆婆見孫子都睡了,便輕輕關(guān)上門,跟著保管員來到倉庫,剛進倉庫就被保管員抱住放倒在他早已鋪好了的麻袋上,等婆婆回過神來時,婆婆的衣褲已被扒了下來……五十來歲的婆婆,守了幾十年的寡,怎能容忍這樣的輕薄呢?一氣之下,沖出倉庫,投進了生產(chǎn)隊隊屋門前的機澗里,機澗水太深,待保管員好不容易把婆婆拖上岸,婆婆早已斷了氣。
宣判會給那些對表姨媽有賊心賊膽的男人們敲了警鐘。從此,表姨媽的門前不再是非多。不過,這反倒成就了水伢與表姨媽的好事。水伢作為老何家的子孫,來幫助自家的嬸嬸,在世人眼里是天經(jīng)地義的。有時,水伢夜晚在湖里捉魚回來,也總少不了選上幾條大一點的魚送過去。
剛開始,水伢的父母認為,表姨媽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確實不易,水伢過去幫助他們孤兒寡母,是應(yīng)該的,這畢竟是在幫助老何家。自家人不幫,還有誰來幫?可是,日子一久,水伢的父母倒害怕起來。表姨媽與水伢雖然是嬸侄關(guān)系,可他們畢竟是年輕人,且都是結(jié)過婚的人,一個沒有了女人,一個沒有了男人,這耳鬢廝磨……要是亂了倫常,鬧出了大笑話,那怎么得了啊!那就真的愧對列祖列宗,無臉見世人了。于是,水伢父母商量,一定得托媒給水伢張羅個媳婦,不管是什么樣的,只要愿意進門就成。他們認為,只有讓水伢續(xù)上了媳婦,就可以給水伢一個束縛,水伢就不至于干出那種亂倫常的事來。人是介紹了幾個,可水伢一個也看不中,不是這不好,就是那不好,一個個都被他給推掉了。事后水伢還是照常出入表姨媽的家,我行我素。為此,水伢沒少挨父母打罵。水伢呢,也總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氣得父母無可奈何。
后來,水伢被生產(chǎn)隊派出學機械。這對水伢父母來說,真是好事。他們認為只要水伢與表姨媽不常在一起就行。
水伢外出學機械,對表姨媽來講,家里就像少了一根柱子,心里像少了一個秤砣,許多事都撐不起來,壓不下去。隔壁的劉大嬸見表姨媽家沒男人,水伢外出學機械,無人幫助打點,實在夠可憐的,就過來勸表姨媽再找個依靠,不管怎么說,家里有一個男人就是有一個靠山??!
表姨媽搖搖頭說:“不,嬸,這樣不好。對不起婆婆,再說孩子太小……”表姨媽欲言又止。
劉大嬸說:“你呀你,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因為孩子太小,你還年輕,才要去找一個擋風遮雨的傘?!?/p>
劉大嬸拿表姨媽沒辦法。其實,表姨媽并不是不開竅。如果再走一步,能找到像水伢這樣的男人嗎?
一晃,幾年過去了。水生也讀初中了。表姨媽住在學校,被生產(chǎn)隊安排在學校食堂燒飯。這比在生產(chǎn)隊里做農(nóng)活要輕松自在得多??膳c水伢接觸不能像以往那樣頻繁。這些年來,兩人早已是生死相許了。
那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學校在操場上舉行文藝匯演,觀眾除了學生、老師,還有大隊干部、管校代表以及好多的學生家長。表姨媽也在觀眾之列,她坐在臺下觀眾的最后面,學生們表演的一個個精彩的節(jié)目吸引了她,尤其是水生的表演更是讓她喜形于色……突然,一聲“咪——喵”的貓叫聲,讓表姨媽收住了笑,她向四周瞅了瞅,便不聲不響地來到學校食堂邊自己的宿舍,輕輕地推開門小聲地嗔怪道:“你,你,學校這么熱鬧,你找死……”她口里這么說,可心里熱著呢!因為已有一段時間沒有相聚了。昨天還在想,這么長時間都不來一趟,真是老實!有什么可怕的?真是!
那時表姨媽把宿舍的鑰匙給了一把水伢。
水伢望著表姨媽“嘿嘿”地笑。原來,這貓叫聲是他們約定的暗號。表姨媽佯裝生氣地噘著嘴,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
水生表演完自己的節(jié)目后,在臺下自己班的位置上坐了一會兒,覺得口渴,回頭看媽媽,想要媽媽給遞杯水過來,可媽媽不見了。他左顧右盼,見操場里沒有媽媽,他只好自己到食堂去喝水。他來到食堂,用一個鐵瓢從水缸里舀了大半瓢水,雙手捧著瓢喝了一半后,把沒有喝完的水向地上一潑,輕輕地把瓢放在飯桌上,便向媽媽的宿舍走去,見門沒有鎖,剛準備推門,突然從里面?zhèn)鞒鲋翊病爸ㄖā钡捻懧暎麖拈T縫往里瞧,什么也看不見,門反面有布遮擋著。他抬頭看了看門邊的窗子,窗子太高,顯然夠不著,他轉(zhuǎn)身到食堂搬來一個板凳放在窗子下,爬上板凳透過玻璃往里一瞧——他的大哥水伢正壓在他媽媽的身上。水生驚呆了,差點從板凳上掉下來。他跳下板凳,惡狠狠地用拳頭使勁地捶打著門,并大聲喊叫:“開門開門……”
表姨媽聽到水生喊叫聲和捶門聲,猛然抬頭,一把推開水伢,兩人慌亂地穿好衣褲。門一開,水生兇惡的目光直視著水伢,撲上去狠狠地咬了水伢一口。水伢見勢不妙,斷定水生已看到了剛才的一切,他用一種愧疚的目光看了一眼表姨媽,表姨媽給了他一個眼神,水伢心領(lǐng)神會地奪門而出。水生從地上拾起一個小板凳向水伢擲去,表姨媽急忙伸手抱住水生,水生扭轉(zhuǎn)身使勁地推了她一把,表姨媽向后踉蹌了一下,望著水生不好意思地輕輕地喊了一聲:“兒啊——”
“不要你喊。你壞!我不是你的兒?!彼拗f,“你不講臉!”
表姨媽上前躬腰想摟抱水生,水生見母親探過身來,他不假思索地重重抽打了母親一記耳光后沖出了屋。表姨媽定在那里,眼淚從她那充滿恐慌與無奈的眼眶中淌了下來……
九
自從水生發(fā)現(xiàn)表姨媽與水伢的事后,水生心里恨透了他們。從此,水生變得寡言少語,對待任何人或事總是以一種敵視或不敬的態(tài)度,往日的活潑與歡快一掃而空。放學后,他不再興高采烈地往學校媽媽宿舍里跑,而總是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里,沉默地面壁而坐。每天總是表姨媽回家喊他到學校去吃飯,而每次他總是惡狠狠地瞪上表姨媽一眼后,低著頭慢悠悠地向?qū)W校走去。他的一切變化,表姨媽都看在眼里,同時也疼在心里。
其實,表姨媽與水伢你來我往久了,在人們的心里不是是非也成了是非。于是,“侄兒與嬸嬸”的事兒在村子里爆炸了。
建華就早有所聞,只是無憑無據(jù)。雖然他曾跟蹤過父親幾次,但始終沒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不軌”行為。面對別人暗地里的指手畫腳、閑言碎語,建華心里很不舒服,他恨他的父親,恨表姨媽。
一天,表姨媽燒好了飯菜正準備去喊水生來學校吃飯,突然建華出現(xiàn)在表姨媽宿舍門口,擋著表姨媽出門,探著頭往里瞧。建華比狗貨大兩歲,塊頭也比狗貨大得多,結(jié)實魁梧,橫粗魯鈍。原來,生產(chǎn)隊派建華與父親水伢一道去縣城買化肥,化肥買好后,父親背著他偷偷地買了一件女式襯衫,他見父親的神色有幾分怪異,問給誰買的,父親說是給婆婆買的??傻郊液?,建華發(fā)現(xiàn)父親并沒有把那件襯衫給婆婆,而是偷偷地拿出去了。建華想,父親定是將新衣服送給表姨媽了。于是,待父親出門后,他也出了門,來到表姨媽處找父親。建華的目光把表姨媽的宿舍搜了一個遍,也沒有見著父親,便惡狠狠地瞪了表姨媽一眼,悻悻地走了。
表姨媽倒退一步,定了定神,慢慢地坐在門邊的一個矮板凳上,欲哭無淚。心里一陣陣地指責自己:“作孽啊,作孽!”
“媽,你怎么啦?”這時狗貨回了,見表姨媽呆呆的樣子關(guān)切地問。
表姨媽搖了搖頭,說:“沒什么,水生還在家里,我去喊他吃飯?!闭f著失落地出了宿舍門。
在離學校不遠的大隊部后面的拐彎處,那是表姨媽回家的必經(jīng)之地,水伢手里拿著一件水紅色的新襯衫站在那里,表姨媽見了轉(zhuǎn)身想回避??伤髱状蟛揭呀?jīng)來到了表姨媽的跟前。表姨媽苦苦地望著水伢,想哭,淚水在眼眶內(nèi)轉(zhuǎn)悠,但她克制了:“孩子們都大了,我們也都老了……”
“你又來糾纏我媽。你以為我們家沒人嗎?”水生手持一塊磚頭重重地砸向了水伢的頭,還沒等水伢回過神來,頭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血皰,鼓鼓的一個疙瘩。水生的出現(xiàn)讓表姨媽與水伢防不勝防,水伢怕把事鬧大,只好不聲不響地轉(zhuǎn)身走了。
“媽?!彼哌^來,“不要怕他,我們都長大了,誰再欺負我們,我們跟他沒完?!?/p>
“水生,都是媽不好,媽今后……”表姨媽心里好一陣感動。
“媽,你別說了。隔壁的劉婆婆說了,我也懂了。媽,是我們不好,是我們沒用,別人欺負你,我們不能保護你……”
在那個拐彎路口,表姨媽摟著水生哭了,哭得很傷心。
再說水伢回到家里更是唉聲嘆氣,他娘早已是司空見慣,也懶得理他。倒是建華見了不舒服,不無奚落地說:“快進棺材的人了,還一身的奴性。她就那么好嗎?”
水伢氣得臉色發(fā)青,揚起手重重地扇了建華兩嘴巴。建華口角出血,操起墻邊的一根扁擔正要還手,水伢他娘過來攔住道:“你們瘋了?!边@時大姣、小姣也過來了,怔怔地望著。
建華捂著臉:“你們問他做的好事,外面人都在講,要我們怎樣做人?”他用手指著水伢說,“你今天打了我,我不計較,如果我再發(fā)現(xiàn)你與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來往,我不打斷你的腿,就不是你的兒。”說完沖了出去。
不管建華對水伢的態(tài)度怎樣,也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水伢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想做的事。
有一回,表姨媽病倒在外垸的田地里,水伢不管別人用什么眼光看待他,硬是把表姨媽背到衛(wèi)生院,并守在表姨媽身邊,直到狗貨與他媳婦趕到,才離開。水伢的做法,逐日加深了建華對他的恨,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緊張。
1986年,二十二歲的水生也要結(jié)婚了。
這幾年農(nóng)村的田地承包到戶,大隊也改名叫村了,村里的農(nóng)活不需要像大集體時那樣有事無事都要陪在田地里。農(nóng)閑時人們可以到村外找點事做,賺幾個活錢,貼補家用。表姨媽與水伢的你來我往,人們早已是見怪不怪。再加之兩人都是近五十的人了,人們也懶得去猜想,少了些許閑言碎語,表姨媽與水伢這幾年的日子也過得安然。
水生學了一身木匠手藝,在外幫人打家具賺錢,幫狗貨在村里新開發(fā)的宅基地上建了樓房,第二年又在原來的宅基地上重新建了一棟兩層樓房。水生結(jié)婚那天,很熱鬧。表姨媽好像完成了一項神圣的使命,心里別說有多興奮。那天晚上,當客人散去,孩子們沉浸在幸福之中時,表姨媽來到了婆婆的墳?zāi)骨?,默默地跪著,心中有說不完的喜悅,又有吐不完的苦水,可又不知該對婆婆說些什么好,心里一遍遍地重復著:“婆婆呀婆婆,你的孫子們都成家了,你看到了嗎?”
一陣腳步聲傳來。表姨媽沒有回頭:“你來了?來,給婆婆跪下?!?/p>
水伢不聲不響地跪在表姨媽的身邊。
“婆婆啊,你都看到了吧,這些年——”表姨媽說著給婆婆磕頭。
水伢輕輕地拉了一把表姨媽,表姨媽順勢撲到水伢的懷里大聲哭泣起來:“水伢,我的水伢——”
水伢緊緊地抱著表姨媽:“應(yīng)該高興,孩子們大了,任務(wù)也完成了……”
突然,建華與水伢他娘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水伢與表姨媽在淡淡的月光下扭頭望著他們婆孫倆,表姨媽說:“你們處置吧,不怪水伢,都是我,都是我的錯,婆婆在這里作證?!?/p>
水伢他娘略微愣了一下,便破口大罵。建華一手抓住父親水伢的領(lǐng)口,一手對著父親的臉左右開弓,打得“噼噼啪啪”響,水伢聽任所為,一動也不動。表姨媽撲過去攔擋建華:“不,不,不要,不要這樣,你要打,打我吧,都是我不好……”
“你這騷貨,滾一邊去?!彼笏镞^來抓住表姨媽的頭發(fā)向后扯,“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你給我住嘴?!彼笏镏钢鴫?zāi)拐f,“要不是看在她老人家的面子上,連你也一塊兒打。還不快滾?!?/p>
表姨媽踉蹌了一下,便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
建華好一陣拳打腳踢,見他父親水伢躺在地上沒有動彈,說:“打死你這老東西,我明天來送了你?!弊詈笥謱χ蟮难莺莸靥吡艘荒_,才拉著他的婆婆走了。
見建華拉著他的婆婆走了,躲在路邊溝坡下的表姨媽爬上溝坡,來到水伢身邊,輕輕地推了推,水伢緩緩地動了動,大口地喘著氣,幽幽地說:“蕓,蕓香,你,你快回去,不要,不要管我,好好地過,我在那邊,天堂那邊等你。”
“怎么辦?水伢,水伢,是我害了你。你怎么了?怎么了?”表姨媽見懷中的水伢一陣痙攣,更慌亂地抱緊水伢。
過了一會兒,水伢慢慢地平靜下來,他伸手在表姨媽臉上摸了摸,滿臉的淚水打濕了他的手,他說:“蕓香,你舍不舍得離開?如果愿意,船在門前河邊那棵楊樹上系著,你把船劃來,我們一起浪跡蘆葦蕩吧?”
“我愿意。我這就去。你等著啊。”表姨媽在水伢的身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后,把水伢從懷里慢慢地放下便踏著月光離開了婆婆的墳地……
從此,表姨媽便跟著水伢開始浪跡葦蕩湖汊。
十
表姨媽沿著襄河的大堤走了大半天,才到村子的后垸??杀硪虌尭杏X這后垸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這后垸的大堤還是那時的大堤,這垸內(nèi)的土地還是昔日的土地。要說陌生倒真的有幾分陌生,這垸內(nèi)的主干道都是水泥路了,通往田間的小路也都是石沙路。格田化,溝渠分明。
站在大堤上,表姨媽向南望去,她想看一看自己的村子,可攝入眼簾的不再是她離開時磚瓦茅舍中夾雜著幾間樓房的村子,而是參差不齊的清一色的樓房,一排排的,像城鎮(zhèn)。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難道是自己老眼昏花?抑或是夢?這怎么可能呢,農(nóng)村像城鎮(zhèn)一樣了?表姨媽又擦了擦眼睛,那林立的樓房那么清晰,那么分明,又不得不讓她相信……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村子里真的是翻天覆地,日新月異啊。她想,要是水伢還在,看到如今的村子,他會怎樣呢?他還會迷戀遠離塵世的那灣湖汊嗎?他還會不知疲倦地在湖水中插蝦籇收蝦籇,并偷偷地到城里去賣魚蝦,為她買回她意想不到的驚喜嗎?他還會為她唱那支她百聽不厭的歌嗎?
表姨媽輕輕嘆了一口氣,她知道水伢是不會改變他犟牛樣的脾氣的。他寧可茅草遮身,湖草裹尸也不回頭。這是他的村子,是他的根,可也是他永久的痛??!
表姨媽望著村子,不覺一種陌生感與孤獨感襲上心頭,讓她心里痛痛的酸酸的……
那年與水伢的出走,實在是迫于無奈,那時,不說是對一種美好生活的追求,起碼是對一種生存權(quán)力的自衛(wèi)吧。他們在那渺無人煙的原始水域里漂泊,與蚊蟲、老鼠、水鳥為伍,把湖水、湖汊、蘆葦當家。在蘆葦蕩中穿梭,在湖汊中棲憩,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越是他們最樂意去的地方。
不過,在他們潛意識里還是忘不了他們的孩子。孩子畢竟是他們心上的肉??!
表姨媽清楚地記得,那是他們出走的第二個月中的一個晚上。水伢從烏篷船里探出頭對正在船邊洗碗筷的表姨媽說:“蕓啊,我想趁今天夜里沒有月亮給孩子們送幾個錢去?”
“怎么送?那不是又在自找氣受。也是的,這些時孩子們也不知怎么樣,唉——”表姨媽嘆了一口氣,把洗好的碗筷放進船艙里,用毛巾擦了擦手,便鉆進了船篷里。隨著表姨媽進船篷,一股冷空氣撲向水伢,水伢打了一個寒噤。
水伢從棉襖里搜出一把零塊錢遞給表姨媽:“這是今天賣魚的錢。買了東西后還剩67塊錢,這,你收著?!?/p>
表姨媽沒有接水伢手中的錢,而是從船鋪下面翻出一個塑料袋,慢慢地打開,望著水伢說:“一共有兩千多塊錢了,你拿去,給孩子們送去吧,是應(yīng)該去看看的?!?/p>
水伢接過錢說:“你找兩個方便袋我。最好是紅色的?!?/p>
“要那干嘛?”
“把錢分兩份,每份一千,算是我們給孩子們的壓歲錢?!?/p>
“兩份?”
“對。水生一份,建華一份。狗貨的就免了,去他那里不方便。今后有機會多給一點他?!彼筮呎f邊把錢分成兩份裝入小方便袋中,并把方便袋折疊幾下后把袋口系了系,真像兩個紅包呢。他笑著舉起“紅包”向表姨媽晃了晃,開心的樣子深深地感染著表姨媽。
“好吧,那我們趕早動身,船撐到村子口還得一兩個小時呢?!北硪虌屝睦锾鹛鸬?,水伢心里仍然記掛著她的孩子。
水伢把“紅包”遞給表姨媽,讓她拿著坐在篷艙里,他自個兒從篷艙里出來,提上錨,拿起船邊的竹篙輕輕地在湖坡上一點,船便離開了湖岸,順著湖灣向村子口的方向劃去。
船繞過幾個湖汊后,就進入了河道。這時,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河岸兩旁早已沒有了人畜,寒風不緊不慢地悠著,夾雜著冰涼的濕氣,像小刀一樣刮著水伢的手。水伢撐著船七拐八彎就到了村子口,他讓船頭慢慢地靠岸,一手拿起船繩系著的錨,一手握著船篙跳上了岸。他把錨插在岸邊后,順手輕輕地放下船篙,又上船鉆進篷艙:“到了。紅包給我?!闭f著,水伢一把抱住表姨媽,有幾分不舍,“你不要出去,外面太冷,等著我,我輕輕地從窗子或從門縫里把這塞進去就回來。”
“嗯,你快去快回,不要讓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難堪?!北硪虌層檬衷谒蟮哪樕陷p輕地撫摸了一下。水伢“嘿嘿”地笑了笑,出了船篷后,就直接向村子里走去。
天色很暗,但水伢還是怕人認出了他,他一個勁地把頭上的帽子向下拉。他先來到水生的房前,二樓窗子透著燈光,紅色的窗簾上兩只戲水的鴛鴦很是分明。他走近門口,抬手向門框上面的窗子摸去,輕輕一推,窗子竟然開了,水伢心里一喜,便把“紅包”塞了進去,然后把窗子輕輕地帶上,便匆匆離開了。
來到自己家門前,水伢好想推門進去,可是伸出的手卻停在了門上,他沒有用力,他不敢用力,他怕他的用力改變了他這一個多月來的“雖苦猶甜”,他怕他的用力換來無端的難堪與羞辱。水伢在他的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后,便從口袋里拿出“紅包”蹲下身,熟悉地從門邊那個讓雞鴨出入的洞里取出堵在里面的磚,好把“紅包”從洞里塞進屋內(nèi)。他剛拿出一塊磚,還來不及放在地上,一根木棒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腰上,手中的磚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水伢也隨之斜歪著倒在大門邊。他感覺腰間好一陣麻木,還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兒子建華的第二棒又打了過來:“讓你偷,讓你偷……”原來,這些時村里的一些潑皮無賴們到處偷雞摸狗,很多人家的臘魚臘肉、雞鴨鵝等被盜。建華家的雞前幾天被人偷了好幾只走了,為了捉小偷,他在家門前的豬圈邊已經(jīng)守候了幾天,今天終于讓他給捉了個正著。
“我不是強盜,我,我是你爸……”
也許是大門口的響聲驚動了房屋內(nèi)的人。堂屋的燈亮了,大門突然打開,燈光照在蜷縮在門邊的水伢身上,大姣、小姣從屋里出來,見是父親,理也沒理便回房去了。建華見是父親,那個氣呀,更不打一處來,比捉住了強盜還要來氣。他一把抓住水伢的衣領(lǐng),把水伢拖進了屋,關(guān)上門,不問青紅皂白舉起木棒好一頓狠打,口里還不停地罵罵咧咧。
水伢他娘從房里沖出來罵道:“你就不回來呀?不講臉……”她狠狠地踢了水伢一腳,見水伢沒有動彈也沒有“哼哼”,就讓建華停止棒打。她俯下身用手推了推水伢,水伢“哼”了一聲。
待水伢他娘罵夠了,建華打夠了后,建華抓起水伢的衣領(lǐng)把水伢拖出了屋,丟在門前的臺坡邊。
“不能丟在這里,過往的人看見了不好,把他丟到豬圈里去?!彼蟮母赣H趕出門,對建華說。
豬圈在大門口的臺坡下,與廁所相聯(lián),再下面就是河,河岸邊有幾棵高大的楊柳樹,沒有樹葉的楊柳枝在寒風中發(fā)出微微的響聲,似乎在哀泣。豬圈里的豬剛賣了,空空的,里面剩下一些豬糞和稻草,臭氣難聞,建華把水伢拖進豬圈后,揚長而去。
水伢在豬圈里動了動身子,只覺得渾身痛痛的,心也痛痛的,他想爬起來,可試了幾下,怎么也爬不起來,他感覺寒冷刺骨,便隨手抓些稻草往身上蓋。他心里想,今晚該是他的最后的日子了,淚水不覺涌出了眼眶。
再說表姨媽坐在船艙里等了好久都未見水伢回來,不覺緊張起來,幾分焦急,幾分擔心,幾分害怕,致使她坐臥不安。她站在船頭觀望,可四處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到了下半夜,還不見水伢回,表姨媽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她穿上水伢的那件深藍色的中山服,系上水伢那年給她買的綠色的方頭巾,便匆忙地向村子走去。
十一
寒冷的夜,一片寂靜。貓啊狗啊都躺到主人屋里去了,對外面的一切它們也懶得去管,懶得去理睬,更沒興趣去叫一兩聲為主人報個警什么的。村子里的人呢,想必也早已進入夢鄉(xiāng)了,只有零星的幾家窗戶里透著淡淡的柔和的光,但這柔和的光還是被寒冷的氣息阻止在窗戶的邊沿徘徊,不敢向黑暗中多進一步。
表姨媽驚慌失措地在村子里行走著。在“水伢家”鄰居的臺坡下,表姨媽發(fā)現(xiàn)有一具黑影——像是躺著一個人。表姨媽急切切地走過去,她以為是水伢,可近前一摸,卻是一捆柴草。見是柴草,表姨媽既失望又有幾分安慰,失望的是不知水伢在哪兒,安慰的是躺在地上的不是水伢。
躺在豬圈里的水伢隱約聽到臺坡上有腳步聲,他即刻認定,這腳步一定是表姨媽的,他動了動身子,可怎么也爬不起來。他想喊,可又怕驚動了屋內(nèi)的人。于是,水伢便抓起一把把豬糞向外擲去。
表姨媽在建華的屋前臺坡邊感覺到坡下豬圈里仿佛有誰在拉扯稻草的細微聲音。突然,一塊塊“泥土”從豬圈里拋出,撒落在豬圈周圍。表姨媽遲疑了一下后,大著膽子向豬圈摸去,剛到豬圈邊就聽到水伢在豬圈里輕輕地喊:“蕓啊,蕓啊?!北硪虌尩雇艘徊?,心中一陣慌亂,是水伢?怎么會在豬圈里呢?難道是水伢的魂魄?
“蕓啊,別怕,是我——”聲音很小,但真切。
表姨媽快步進了豬圈。誰知剛進豬圈,一腳便踩在一個人身上,那人發(fā)出一聲“唉喲”。表姨媽聽出了是水伢,她躬身向地上一把摸去,水伢身上蓋著稻草,表姨媽即刻扒開水伢身上的稻草,摟抱過去。“快扶我起來,別讓屋里人發(fā)現(xiàn)了。”表姨媽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把水伢扶了起來,可水伢無法行走,表姨媽只好背著水伢走出豬圈。哪知,剛邁出豬圈門,她腳一滑來了一個趔趄,要不是表姨媽手來得快,抓住豬圈門邊的那棵樹,恐怕兩人都要滾到河里去了。表姨媽非常吃力地把水伢背到河邊楊樹邊放下,讓他背靠著楊樹干坐著,她又脫下身上的中山服披蓋在水伢的胸前:“你坐一會兒,我去把船撐來?!闭f完,表姨媽便向來路方向連走帶跑地去了。
沒過多長時間,表姨媽便把船撐了過來……
水伢躺在篷艙里,靜靜地聽著表姨媽撐船的竹篙在水里發(fā)出的聲音,心隨著船兒的晃動而顫抖,他心里的傷痛比身體的傷痛還要沉重??!
表姨媽雖是默默地撐著船,但心里也是痛痛的,她沒有想到孩子們還是這樣恨他們,這種違背倫理的舉動,難道真的只有死路一條嗎?表姨媽感到手中的竹篙涼涼的,船下的水涼涼的,寒夜的空氣涼涼的,她的心也涼涼的。
船撐到那灣湖汊后,表姨媽跳上湖岸插好錨,回到篷艙內(nèi)點亮煤油燈。看著滿臉污漬與傷痕的水伢,她鼻子一酸,淚水涌了出來,心疼地緊緊摟著水伢。
別人過年,而表姨媽與水伢過節(jié)都算不上。他們手頭上留著的幾個錢為水伢買藥都不夠,還能買些什么年貨?在冷清與孤獨的那灣湖汊里,他們勉強度過了第一個春節(jié)。
之后,他們數(shù)著日子送走一個又一個清苦與無奈,也隨著時間的推移獲取著一份又一份相知與相愛。就這樣,面對漂渺的湖水,面對原始的蠻荒,他們在寂寥與幸福的矛盾中相偎相依地煎熬著。
在水伢的教授下,表姨媽學會了插蝦籇,收蝦籇,也學會了與魚販子討價還價。在表姨媽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與伺候下,水伢的傷勢逐日好轉(zhuǎn)。三個月后,總算完全康復了。
身體康復后的水伢仿佛忘卻了往日那許許多多的不快與愁苦,那茫茫的原始水域與蘆葦蕩仿佛成了他們的天堂。于是,水伢的歌聲,水伢的瘋逗嬉鬧聲,水伢的調(diào)侃聲,水伢的粗俗謾罵聲……就像湖草中那些水鳥調(diào)情的叫聲,常常會讓表姨媽激情滿懷,心旌蕩漾。
日子就這樣隨著一際又一際湖水的漲落,一季又一季蘆葦?shù)母娑亓魇牛恢挥X二十年一晃而過。
突然有一天,水伢感到全身時冷時熱,劇烈的頭痛、腰痛、眼眶痛使他困倦疲乏極了。他以為是感冒了,就讓表姨媽拿出感冒藥。誰知,吃了感冒藥后的水伢,病情竟然慢慢地加重,接連幾天高燒不退。表姨媽又讓水伢吃解熱藥,這解熱藥一吃,水伢更是出現(xiàn)四肢發(fā)涼,口唇蒼白及青紫、脈細弱、出汗多、煩躁、氣急等休克癥狀。這可急壞了表姨媽,救人心切的表姨媽以為是藥的劑量太小,就自作主張讓水伢大劑量地吃藥。不思飲食的水伢或昏睡,或說胡話,他的顏面、結(jié)膜、頸部以及上胸部明顯充血、發(fā)紅,眼球結(jié)膜和眼瞼出現(xiàn)水腫。表姨媽見水伢病勢嚴重,才想到去看醫(yī)生,可偏遠荒湖哪來醫(yī)生?正當她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曾做過赤腳醫(yī)生的魚販子來到他們的船邊,一見水伢的病狀,急忙告訴表姨媽:“是鼠疫——出血熱,趕緊送醫(yī)院找醫(yī)生診治,千萬不要濫用感冒藥和解熱藥,不然,會有生命危險的?!?/p>
然而,水伢病情的變化之快是表姨媽與那個曾做過赤腳醫(yī)生的魚販子始料不及的。當好心的魚販子手握船篙,正準備幫表姨媽把水伢送出湖汊看醫(yī)生時,水伢一陣痙攣并伴大口大口地咯血。表姨媽撲了過去,大聲地哭喊著:“水伢,你不能走啊,你說過,不丟下我的——”凄慘的哭號聲在那灣湖汊的上空回蕩。水伢就在這凄號聲中永遠地離開了表姨媽,走得匆匆,走得凄然。
魚販子看著烏篷船里凄慘的一幕,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淚。
傷心欲絕的表姨媽哭啞了嗓子哭碎了心,也不知是魚販子的勸慰還是表姨媽哭累了,在安葬水伢時,表姨媽出奇地平靜。她望著船艙里水伢噴咯出來的血,已經(jīng)變成紫色的血,想到了她丈夫的死,丈夫不也是咯血而死嗎?——與她有關(guān)的兩個男人都是死在血泊里,與血有關(guān)。難道自己是克夫克男人的命,是吸血的魔鬼再生?一種自責油然而生:“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她一邊替水伢擦身換衣,一邊在心里叨念著……
魚販子從湖岸拿上一張剛剛編好的蘆席平放在船上,指著岸上那棵楊柳邊的一堆新土說:“現(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讓他入土為安吧!”
用蘆席包好水伢后,兩人把他抬到了新挖的洞中。表姨媽跪在洞邊,靜靜地望著泥土慢慢地覆蓋裹著水伢的蘆席。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面向魚販子跪著:“他叔,謝謝你!”魚販子連忙停下手中的活,拉起表姨媽:“快別這樣,他是一個好人啊,每次賣魚給我,從不討價還價、斤斤計較。唉!苦命啊?!?/p>
表姨媽聽了魚販子的話,搖了搖頭,對著坑穴輕輕地說道:“你慢慢走,等著我……”便轉(zhuǎn)身上了烏篷船,站在船尾理了理有幾分零亂的頭發(fā)后,回頭望了一眼還沒有成形的墳包,大聲地說道:“我來了,你在去天堂的路上等著我——”撲通一聲,表姨媽縱身跳入湖中。
魚販子來不及細想,甩掉手中的鐵鍬,沖上烏篷船,扎進湖中……
十二
表姨媽失落地收回目光,心想,村子里是去不了了,還是去那灣湖汊吧。
提到那灣湖汊,算起來已有三年多未曾去過了,沒有去那里的原因,除了生活不便外,最關(guān)鍵的還是與水伢在那灣湖汊里的死有關(guān)。表姨媽總覺得在湖汊里無法面對水伢的靈魂,愧對水伢的一片深情。于是,只好選擇離開,可離開后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所經(jīng)歷的事又無時無刻不在腦際縈繞,甚至會在夢里頻頻光顧。
表姨媽剛準備邁步向前走時,突然,一陣摩托車的喇叭聲從表姨媽的身后響起,表姨媽慌忙回頭讓路,摩托車早已來到了她的身邊,她失口喊道:“水生?!毖劬χ敝钡囟⒅嚿系膬蓚€孩子——一個男孩帶著一個女孩子。
“您是?你認識我爸?”被認作是“水生”的那個男孩說。
表姨媽知道自己失言了,慌忙點點頭又搖搖頭:“錯了錯了……”
那兩個孩子向表姨媽和善地笑笑后,騎著摩托車下了大堤往村子方向駛?cè)ァ1硪虌屚?,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她感覺這孩子一定是自己的孫子,看他多像那小子水生啊。是的,一定是的。二十多年了,應(yīng)該有這么大了。時光不等人??!
表姨媽癡癡地望了一會兒,等到摩托車快要到達村民們居住的那排樓房時,才回過頭來,隨即嘆了一口氣,便繼續(xù)沿大堤向前走去,拐過一道彎后,下了堤。一條水泥路逶迤延伸到蘆葦?shù)?,雖說是過了春分,可蘆葦?shù)乩镏髟椎倪€是一些衰敗干枯了的蘆葦?shù)臍埲~斷莖。表姨媽站在大堤下坡的岔道口,左顧右盼。她感到愕然,明明是沿這條路下去不遠處就是一塊亂葬崗,婆婆的墳?zāi)咕驮谀抢???陕返膬蛇吶囚~池,整齊一致的一塊一塊,如棋格般。要不是蜿蜒的河道給表姨媽記憶一種熟悉的感覺,表姨媽一定誤認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表姨媽憑著印象,憑著感覺,確定了方向后,便下了大堤。過了一個溝汊后,表姨媽停了下來,她望了望大堤,看了看河道,又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下,心里說,就是這里吧,應(yīng)該是這里的。那塊亂葬崗怎么不見了呢?這么大一個魚池,是誰家的呀?婆婆的墳冢呢?三年前還有的呀!怎么變了呢?三年啊,三年有多長?怎么就消隱了呢?表姨媽此刻感到十分困惑。
表姨媽看著一個個魚池沿著腳下的水泥路的兩旁,向前排列而去。她的心不覺緊了一下,婆婆的墳冢找不著了,那么,水伢的墳還在嗎?隨之,一絲悲涼在表姨媽的心頭掠過。
正當表姨媽尋思之際,剛才她遭遇的那輛摩托車戛然停在身旁。
“爸,你看——”表姨媽認作是“水生”的那個男孩坐在摩托車上,一只腳點著地,側(cè)身扭頭對他后座上的已到中年的水生說。
水生急忙下車,注視著表姨媽。
“媽,我是水生。”
表姨媽淚水模糊了眼睛,她猛然抬起手臂一把抓住水生的胳膊:“水生……是你嗎?”
“是我,媽。”水生也哭了起來。
母子相見,百感交集。
水生指著身旁的兒子對表姨媽說:“這是您的孫子,叫何澤,今年二十歲了,剛剛大學畢業(yè),是學水產(chǎn)的。澤兒,”水生回頭,“這就是你婆婆,也就是奶奶?!?/p>
何澤扶著摩托車喊了一聲:“婆婆?!?/p>
“哦,對了。媽,您看,這個魚池是我們的。原來的亂葬崗去年就被我們挖成了魚池,上面的墳別人都遷走了,不過,婆婆的墳還在那里,您看——”水生用手指著魚池邊一個小房子旁的小土堆說,“這水面,這土地都是我們的,所以婆婆的墳就沒有動?!?/p>
表姨媽順著水生手指的方向看去,如果不仔細地看,真的看不出那房子旁邊的土堆是一個墳?zāi)埂?/p>
表姨媽看到這昔日的撂荒地亂葬崗,以及荒灘荒溝荒汊子,都被開發(fā)利用起來了,不覺老淚縱橫。
水生望著母親顫巍巍的樣子,心里挺難受的。父親過早地離去,婆婆不堪羞辱地撒手,使得一個本在凄風苦雨中飄搖的家,無以為繼。但堅強的母親,終于用她柔弱的雙肩為這個破碎的家支撐起一片天空,硬是把他們兄弟倆撫養(yǎng)成人,讓其各自成家。不養(yǎng)兒女難知父母心,難懂父母情,難解父母難啊。水生感慨萬分,母親的一生是多么坎坷的一生??!
表姨媽來到婆婆的墳前插上一柱香火,點燃幾扎紙錢,心里默默地好像在禱告著什么。
水生見母親還留有一半香和紙錢,心中似乎懂得了什么,但他沒有說破,只是抬頭向遠處蘆葦蕩中的那灣湖汊望了望。
表姨媽燒完紙錢,遲緩地回過頭試探著打聽那一灣湖汊的事兒。孫子何澤接過話頭,儼然一名導游,繪聲繪色地向婆婆介紹這湖汊的事兒。
何澤說,現(xiàn)在沉湖九灣十八汊,都開發(fā)改造了。不過,還有一個湖汊保留著原樣。據(jù)說,那灣湖汊曾發(fā)生過一個老太與老爹相愛的凄美感人的故事。
老太與老爹本是嬸侄關(guān)系。老太年輕時嫁到了一個不幸的家庭,雖說不幸,但她結(jié)識了她夫家的遠房侄兒……二十多年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墒牵腋5娜兆涌偸怯邢薜?,老爹突然病故,老太把老爹安葬在那個湖汊的坡上后,就一頭扎入湖水中,一個好心的人救了老太。后來老太遠走他鄉(xiāng)。那個好心人把湖汊給承包下來了,他不讓改造開發(fā),說要保留那感人的故事,等到有一天,這里成了旅游區(qū)時,那湖汊可是一個好的景點呢。
水生聽著兒子講起那個湖汊的故事,背過身,任淚水流淌……
表姨媽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淚流滿面。心里不由得又想到了那灣湖汊,那湖汊里的蘆葦、蒿草、野荷、蚊蟲、老鼠、魚蝦、水鳥,想到了水伢的笑聲、歌聲、瘋逗聲……
直到何澤問這個故事是不是很感人時,表姨媽才回過神來不住地點頭,搖頭。
表姨媽抬眼向那灣湖汊方向望去,遠處雖一片昏暗,但依稀可見那灣湖汊岸上的那株楊柳,真像守候在那里的一個長發(fā)女人。
表姨媽想,已過春分了,想必那楊柳已經(jīng)發(fā)芽了吧?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