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官心”的大員
海瑞(1514—1587)在浙江淳安當知縣的時候,穿的是布袍,吃的是粗米飯,家里老仆人種菜,自給自足。有一次,胡宗憲(1512—1565)聽說海瑞家里買了兩斤肉,打聽后才知原來是給海瑞母親做壽的。知縣的老太太做壽才買兩斤肉,可見其簡樸程度。萬歷初年(1573年),權傾朝野的首輔張居正派御史去看海瑞,但海瑞只殺了一只雞,用粗米飯招待。海瑞曾經(jīng)有一個女兒,5歲的時候,吃了男傭人遞給她的餅,海瑞認為女兒犯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忌,于是就逼這個女兒餓死了,所以海瑞沒有子女。海瑞死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他比窮書生還不如。雖然他是朝廷二品大員、位高權重,但由于留下的錢實在太少,所以辦喪事還是靠大家集資的。
海瑞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十府的時候,曾經(jīng)疏浚了吳淞江和白河,也就是今天蘇州河及其上游,疏浚了以后使當?shù)孛獬疄?,得到百姓的贊揚。他在打擊地主豪強、救撫貧民方面也不遺余力。只要發(fā)現(xiàn)富家占了貧民的土地,就把它奪回來,發(fā)還貧民,所以海瑞深得民心。其實他任巡撫時間很短,只有半年,但是百姓聽說他要調(diào)離,都痛哭流涕,并在家里供上他的畫像。他去世以后,靈柩放在船上從江上駛過,兩岸全是穿著喪服給他送喪的人,一路延續(xù)到百里之外。
也有的人說,海瑞是跟皇帝過不去,所以曾經(jīng)有人編了一個戲叫《海瑞罵皇帝》,其實,海瑞對皇帝忠心耿耿。所謂罵皇帝,其實是給嘉靖皇帝提意見,完全出于忠心。當然,他的意見很激烈,所以嘉靖拿到他的奏章一看,認為這個人怎么如此無禮,于是下令趕快把他抓住?;实凼窒碌娜苏f:“皇上您放心,他不會跑,他已經(jīng)為自己做了一口棺材,就是準備死的。”后來海瑞被關在監(jiān)牢里,聽說嘉靖皇帝死了,看守的人以為這對他來說是好消息,結(jié)果他痛哭流涕、號啕大哭,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可見他是真的悲傷。
老百姓說他好,他對皇帝也非常忠誠。這樣一個人應該得到同僚或者大多數(shù)官員的擁護了吧?不見得,海瑞非常不得“官心”。舉一個例子,明朝的官員按慣例可以追封自己的父母,一般只有犯過罪或者受過處分的人才得不到批準。海瑞官居正二品,他請求追封他母親的時候,居然沒有得到批準,可見他的同僚對他意見還是很大的,所以連這么一項例行的公事他都辦不成。海瑞一生中也提過不少治國施政的意見和方案,但幾乎沒有被采納過。他在巡撫應天十府的任期只有短短的半年,等他一離任,除了疏浚江河留下了具體成果以外,所采取的其他措施統(tǒng)統(tǒng)被后繼者改變。為什么他這么不得“官心”呢?我們舉幾個例子就可以明白了。
海瑞在當知縣的時候,胡宗憲是他的上司。有一次,胡宗憲的兒子路過淳安,作威作福,海瑞就把他扣押,并把他隨身帶的幾箱銀子統(tǒng)統(tǒng)沒收。海瑞說:“以前胡總督來巡視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過公文,命令沿途不許鋪張、不許隆重接待,現(xiàn)在這個年輕人那么奢華、作威作福,肯定不是胡宗憲的兒子,肯定是冒充的。”海瑞還派人報告了胡宗憲,胡宗憲哭笑不得,又不能說是,又不能說不是,當然也沒有辦法治海瑞的罪,但心里肯定是痛恨海瑞的。還有一次,都御史鄢懋卿視察時路過此縣,海瑞居然說,本縣太小,容不得這樣的大人物,之后的招待當然也就很差了。鄢懋卿當時就很不痛快,雖然不便發(fā)作,但回去以后,還是授意他的下屬誣陷海瑞使他降了職。海瑞任應天巡撫的時候,官員們都很緊張,稍微有一點貪贓枉法行為的官員都趕快自己先辭職,免得被他處理,有些地主豪強甚至聞風逃往他鄉(xiāng)躲避。還有的豪強原來家里的門都是大紅的,以顯示自己的權勢,這個時候怕了,把門都漆成黑顏色,免得招搖。連在南京負責監(jiān)督織造的太監(jiān)也減少了自己的排場和隨行人員,怕引起海瑞的注意。海瑞跟皇帝提的那些建議,一般人也是接受不了的。他要求皇帝恢復明朝初年打擊貪官污吏的法律,比如說貪贓枉法滿八十貫就可以處絞刑,更嚴重的則要實行明初的酷刑,比如說剝皮。如此大小官員當然對他又害怕又憤怒。
如果說只是一些貪官恨海瑞,總還會有清官或者一般的官員擁護他,但是也不見得,什么道理?因為他總是認為,老百姓告狀都是對的,在打擊豪強的同時,他也誤信了一些誣告的人,所以他到哪里都在不停地審判、不停地用刑,而且動不動就用嚴刑。這樣肯定也就誤傷了一些人,當然也引起大家的恐慌。
海瑞是在南京做官的,我們知道,明朝的時候南京從理論上講也是首都,所以凡是北京(京師)有的機構(gòu),當時的南京全有。不過這些機構(gòu)都是有責無權甚至無責無事的,這樣的閑差都是安置一些老人或者是將要退休的和在朝廷不受重用的人。那些官員們平時沒有事情做,懶懶散散慣了。海瑞卻一定要改變這個狀況。有一次,他聽說有一位御史招來藝人演了一場戲,就說要執(zhí)行明太祖定下的規(guī)矩。明太祖定下什么規(guī)矩呢?說官員看戲又招人演戲的,就要打屁股。這樣一來,官員們都嚇得不得了。盡管海瑞沒有打成,但是已經(jīng)讓那些官員又恨又怕,都巴不得海瑞早點下臺,所以海瑞不得“官心”。而海瑞不得“官心”是不是完全因為他堅持了道德觀念、采取了完全正確的措施,而其他所有官員都貪贓枉法或者不愿意做清官呢?也不盡然。我們先來看一看,明朝為什么會形成這樣一個局面。
堅守過時的處罰
我們知道,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貧民,所以非常痛恨貪官污吏。他當皇帝以后,在明朝初年就制定了非常嚴苛的法律。這些法律不僅在今天聳人聽聞,而且古往今來也都是少有的。比如說,他規(guī)定對貪官可以根據(jù)不同的罪名判刑,剝皮、砍首、斷腳、剁手指,什么都有。最嚴厲的一項就是把貪官剝皮,剝了皮以后,在皮里面裝上草,做成人形,掛在公堂兩邊,一邊掛上一個。朱元璋把各州縣的土地廟專門改成剝?nèi)似さ膱鏊衅鰪R。另外,朱元璋還要留一些活的典型,比如有個官員是看倉庫的,發(fā)現(xiàn)他貪污之后,朱元璋也不殺他,而是把他的腳筋割斷,然后讓他趴在地上繼續(xù)看倉庫,以此作為反面教材,讓大家知道貪官是這么一個下場。有的時候,朱元璋為了查大案,不惜殺掉大批的官員,例如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戶部侍郎郭恒貪污案中前后受到牽連被殺的有一萬多人。
另一方面,朱元璋把文武百官的俸祿定得非常低。比如在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的時候,他規(guī)定文武百官的年俸,最高的正一品官是一千零四十四石。當然這個是指米,一部分是折成錢的。最低的九品官一年的俸祿是六十石。九品以下那些不入流的吏就更低了,只有三十六石。明朝時,一省之長布政使官位是從二品,知府是正四品,像海瑞曾經(jīng)擔任過的知縣是正七品,他們的年俸分別是五百七十六石、二百八十八石和九十石。也許有人會說,這么多米一個人怎么吃得完,不是已經(jīng)很好了嗎?但是要知道,當時官員的年俸除了用于自己的開銷以外,所有的幕僚、師爺、隨從的薪俸以及各項辦公費用等統(tǒng)統(tǒng)是從年俸里面預支的。這樣的話,哪怕是高級官員,他要靠這些收入過舒適的生活也是不可能的。低級官員如果不貪污,連養(yǎng)家糊口都困難。比如海瑞做知縣時,除了自己開銷以外,至少還有老婆的開銷,另外衙門里面有一批人也要靠他開銷。因為他不貪污,所以只能過苦日子。相比之下,皇帝的兒子封了親王以后每年的俸祿有多少呢?是一萬石。也就是說,皇帝的兒子像朱元璋的二十幾個兒子,他們每年的俸祿差不多是最高級官員的十倍,這還不包括平時給他們的各種賞賜。由于官員正常的收入太低,所以盡管朱元璋采取如此嚴厲的措施,但貪污還是屢禁不絕。當然那時畢竟是剛開國,再加上朱元璋這樣的鐵腕統(tǒng)治,所以在明朝初年相對來說官員還比較清廉。但是朱元璋之后,他的后繼者并不具備這樣的權威來執(zhí)行如此嚴苛的法律。而且大家知道,如果下面的人都貪污,又有哪個官員愿意或者敢用嚴刑來處理?此外,朝廷的收入是有限的,皇帝為了自己享樂,除了正常的開支以外,還需要大臣們額外貢獻。在這種情況下,皇帝怎么還會去管大臣的錢是從哪里來的,所以明朝初期以后,幾乎人人都貪污,或者人人都在正常的收入以外開辟財源,這樣才能夠執(zhí)行公務、才能夠過日子。而那些真正的清官,就很難過日子了。比如說海瑞,他在世的最后兩年多里擔任南京右都御史,年俸是七百三十二石,在所有的文官里是第三位的高薪了,但是這個官衙門也很大,所以相當多的下屬都要靠他這點錢支付薪水。他又不像其他官員一樣,讓下屬去自謀出路“搞三產(chǎn)”賺錢,到最后自己一點積蓄都沒有。要讓一般的官員都像這樣嚴格地執(zhí)行本來已經(jīng)很不合理的制度,實際上是辦不到的。
在明朝的政治斗爭中要把對方扳倒,最容易的牌是什么?就是說對方貪贓枉法,貪污幾乎一查一個準。即使今天我們都知道的一些被充分肯定的人物,比如明朝末年堅持抗清、最后在桂林就義的忠臣瞿式耜,在其家鄉(xiāng)常熟一帶卻是出了名貪贓枉法的劣紳。清軍進攻南京的時候,江南名流、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率領文官投降,既然投降總要給清軍統(tǒng)帥送一點禮了,但為了表示自己的廉潔,錢謙益送的禮是最薄的。即使如此,禮物也包括有鎏金的茶壺、銀壺、玉杯,還有古玩,總共二十種。而其他大臣送的禮大多數(shù)價值在一萬兩銀子以上。這些官員僅僅靠一年幾百石的俸祿哪里能夠集聚到上萬兩銀子?何況他們送的禮也只是他們搜刮來的一小部分。所以,海瑞不僅非常孤立,而且其他想學他的人往往也很難在現(xiàn)實面前堅持下來。由于這些法律、制度都是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定下來的,以后的皇帝、大臣明明知道不太合理,也不敢做大的改正,不敢重新制定一個比較合理的制度。比如,在正統(tǒng)五年(公元1440年)的時候,有人提出,洪武年間定的關于貪贓枉法的處罰是滿一百二十貫免除絞刑充軍,現(xiàn)在物價上漲了,這個標準顯得太重,建議改成八百貫。從正統(tǒng)五年到海瑞時又過去了一百多年,但是并沒有人敢提出來把這個標準再提高或者提了以后也沒有執(zhí)行。什么原因呢?因為這些法律已經(jīng)成了空文,已經(jīng)沒有人認真去對待,更沒有人照這個法律執(zhí)行。當大家都把制度當成一紙空文,實際上這個制度已經(jīng)毫無作用了。海瑞的悲劇就在于,他明明知道這些法律制度已經(jīng)沒有辦法執(zhí)行(我想海瑞這個智商還是有的),但他還幻想依靠這些法律或者道德的力量來維持他的理念,這注定不可能取得成功,所以他只能成為一個悲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