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第十六章
我用盡全力和沈夜表白完,看著木杖落下來,實在沒撐住,頭一歪就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睡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我捂著屁股艱難走下床榻,繞過屏風(fēng),便發(fā)現(xiàn)這是蘇容卿的房間。
他背對著我,長發(fā)散披,身著白衫,外面還下著細(xì)雨,他似乎正瞧著雨發(fā)呆。我心里當(dāng)場咯噔一下,蒙了。
我開始認(rèn)真思索,是不是在我昏迷之前我產(chǎn)生了錯覺,把蘇容卿當(dāng)成了沈夜,表白了一陣?我開始認(rèn)真回憶,那時候我到底有沒有呼喚沈夜的名字,如果我呼喚了沈夜的名字,蘇容卿是不是會傷心?
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開始在我腦海里閃過,對方卻慢慢回了頭。
我看到了他的側(cè)臉,我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沒戴面具!
我嚇得趕緊捂住眼睛,他低笑了一聲,笑聲有些熟悉,我不由得僵硬了身子,他慢慢走了過來,冰涼的手掌搭上我的手,溫柔道:“別遮了。”
那聲音熟悉得讓我整個人都僵了。他拉下我的手,我呆呆看著他的胸,他抬起我的下巴,我這才看到他笑著的面容。
是沈夜。
似乎是打了雷,整個天空轟隆隆作響,我呆呆看著他,許久后,才干澀出聲:“蘇容卿呢?”
“我就是?!?/p>
“我問蘇容卿呢!”我大吼出聲,沈夜一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聲音沉穩(wěn)道:“我就是?!?/p>
我急促呼吸起來,他打橫抱起我,將我溫柔地放到床上趴著。
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我整個人埋在枕頭里,感覺胸悶得沒有辦法呼吸。
“你是蘇容卿?”我沙啞著聲音開口,“你從一開始,就是蘇容卿?”
“是。”他在旁邊倒茶,“還記得,我當(dāng)初給你說過那個故事嗎?我早說過,我母親,是有身份的人。只是說,再后來她終于還是將我找了回來,我沒告訴你。”
是,他早說過他的身份。在地牢里,他說他不被母親喜愛,被追殺??晌彝耆荒芟胂螅枋龅娜?,會是我那德高望重的老師。說這人是女皇我信,但這樣下作的女人會是我的老師,我決計不信!
“你騙我……”我抓緊了枕頭,感覺淚意不斷涌了出來,“你說過你不愿意騙我……”
“情勢所逼,舒城,放松一點,喝點水。”
“可是你騙了我!”我猛地起身,打翻了他手中的茶杯。茶水濺了一地,杯落到地上,不斷打著旋。我瞧著他俊美的面容,紅著眼眶:“什么情勢所逼……難道你是蘇容卿這樣的消息,是情勢所逼嗎?
“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可你卻這樣騙我!你說你喜歡我,你真的喜歡嗎?你喜歡的,是我這樣癡傻的感情吧?
“你看著我糾結(jié),掙扎,你每天裝著蘇容卿聽我訴說我的感情,然后又裝成沈夜撥弄我的心弦。這是你的情勢所逼?這是你的迫不得已?你明明是只想高高在上看著一個貴族女子如何被你耍玩于股掌之間!身為蘇容卿的你她喜歡,身為沈夜的你她也喜歡!你不過就是想證明你的魅力,看她一次次喜歡你,然后你再拒絕,你再作踐?!?/p>
“舒城,”他打斷我,“你不要想太多。我沒有這個意思?!?/p>
“沈夜,”我紅了眼睛,想起每一次,我在他這里認(rèn)真訴說自己的情感,然后去鳳樓找他,去想他。
“你和秦陽是故意戲弄我的吧?”
他沒應(yīng)答,我忍不住笑了:“你們這些小倌戲子,總有那么多手段逗弄我們。欲擒故縱,這也是嗎?”
“舒城!”他皺起眉頭,“我沒有你想得這么不堪。我只不過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怎樣想?!?/p>
“我怎樣想,你不是一直很清楚嗎?”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對你坦坦蕩蕩,掏心掏肺,我沒有騙過你,可你呢?我喜歡沈夜,這是你告訴我的。我只是把蘇容卿當(dāng)神,這也是你告訴我的。我真傻……你不過就是想試探我對你的感情罷了……我丟官職,降了品級,挨了五十大板,為你對秦陽口出狂言,也不過就只是讓你開心一下,讓你想‘這個蠢貨,果然很愛我,是嗎?你說你喜歡我……你說你喜歡我……”我實在沒忍住,猛地一巴掌抽了上去,嘶吼出聲:“連心疼都不懂的喜歡,算什么喜歡!”
他沒說話,白皙的皮膚上迅速浮紅。我掙扎著從床上站起來,艱難地往外走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猛地將我擁入懷中。
他從背后緊緊抱著我,將我埋在我頸間。他沙啞著聲道:“可是你喜歡我,這不就夠了嗎?只要你喜歡我,我便會好好對你。我便會喜歡你。不管怎么樣,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就當(dāng)我錯了……你不用退婚,便就這樣,我成為蘇容卿,嫁給你,然后我用這一輩來償還,好嗎?”
“沈夜,”我慢慢閉上眼睛,“你知不知道,從小我就是個很軟弱的人。我很少和母親起沖突,我從不和圣上起沖突,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很有能力的人,我不像上官流嵐這樣精干,我也不像秦陽這樣有大志,我從來只想,安安靜靜守住我一隅凈土,便就足夠。我從沒想過要去爭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許一個人終老?!?/p>
我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沙啞著聲音:“這是我這輩子,用了所有勇氣去做的事??赡苣阌X得就是個笑話……不過就是從正三品降到了正五品,不過就是從御史大夫變成了文淵閣學(xué)士,不過就是拒婚,不過就是五十大板……可你明白這更多的意思嗎?這是我用舒家的權(quán)勢逼來的。如果是普通人家拒婚,早就已經(jīng)人頭落地,只是我是舒家少主,所以我還站在這里。今上是什么人?”我苦笑出聲來,“我舒家什么都沒做,她便已經(jīng)覺得我們危及她的皇位,如今我這樣逼她,她必將怨恨不已。我每逼她一次,便是將舒家往死路上逼近一點?!?/p>
說著,我轉(zhuǎn)過頭來,在他懷里看著他緊皺著的眉頭,沙啞著聲音道:“蘇容卿是她指婚給我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指婚來的人,必不是什么良善之輩,若他只是蘇閣老的兒子,只是與我竹林相識通信的蘇容卿,我尚敢娶,我信得過我老師的品行,我信得過蘇容卿的品行??赡闵蛞?,”我不由得笑出聲來,“舒某無德無能,齊大非偶,高攀不起?!?/p>
“舒城……”他抱我更緊了一些,“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我一定會保你安危,我……”
“鳳樓到底是為誰收情報?”我高喝出聲來,“陛下已賜婚蘇容卿于我,你到底為什么要以沈夜的身份接近我?”
“舒城!”他高吼出聲來,“你信我!過去蘇容卿沒做的事情我不會做,沈夜沒做的事情我也不會做!”
“我原以為你喜歡我,”我慢慢閉上了眼睛,橫下心,將他的手猛地?fù)]開,“也不過如此而已?!?/p>
說完,我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他呆呆站在那里,臨到門前,他突然開口:“圣上不會同意退婚,我也不會同意。”
“我已經(jīng)逼她了,”我垂下眉眼,“不介意再逼緊一點。反正,”我仰頭笑出聲來:“她已經(jīng)惦記上我們,我還怕什么呢?不過我有些好奇,”我轉(zhuǎn)過頭去,注視著仿若仙人一般的他,“你什么時候成她的人的?”
“很久以前,”他沙啞出聲,“與你分別之后,我進(jìn)了暗庭?!?/p>
暗庭,我聽說過這個名字。傳說中是女帝組建的另一個朝廷,主要就是監(jiān)管和刺殺朝中人士,被暗庭盯上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不過約莫是見過暗庭的人都死了,所以從來沒聽說誰見過暗庭。
這一次我是活著見到了暗庭的人,我想,可能若干年后,我也會成為那些見過暗庭卻死去的人。
我搖了搖頭,慢慢往外面走去。他站在我身后,沙啞出聲:“她安排我嫁給你,我本就不愿意,剛好你走錯了我房間遇見我,我便將計就計,以沈夜的身份去接近你,想早點完成任務(wù)就脫身。我也想嫁給我喜歡的人,我也不愿意用婚姻去摻和權(quán)勢。是,哪怕我們之間很多事情都是謊,可是我是真的喜歡你。我做這么多不是玩弄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舒城!”他追了上來,然而卻也只是停在門口。我沒有回頭,我怕一回頭,我便走不了了。
我艱難地往前挪移,許久后,聽他沙啞出聲:“我送你吧?!?/p>
“不用了?!蔽覔u了搖頭,“叫下人送吧。”
“下人不方便?!彼呱蟻?,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抱著我走到門口,剛到門口,便瞧見滿身濕了個通透的白少棠。
“娘的果然在你這里!蘇……”話還沒說完,白少棠面上就出現(xiàn)了震驚的表情,結(jié)巴道,“沈沈沈……沈夜!”
“少棠,”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喚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白少棠,“抱我過去,帶我回家?!?/p>
沈夜抱著我的手一緊,白少棠愣了片刻,立刻跳了過來,伸手道:“舒城你受傷了,我趕緊帶你回去?!?/p>
說著,他便想將我接過去。然而沈夜動也不動,緊緊抱著我,盯著白少棠道:“我送她回去?!?/p>
“少棠!”我焦急出聲。白少棠斂了笑容,慢慢道:“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不過沈夜,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做得出就要賠得起,把人交給我?!?/p>
“我送她回去?!鄙蛞雇耆凰墒?,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擊向沈夜,沈夜側(cè)身,便就是那瞬間,我猛地一腳側(cè)踢出去,沈夜一把拉住我,白少棠便一腳將他踢了開去,然后在沈夜再一次動手前,將白少棠腰間的劍猛地拔出來,架在自己身上,定定看著他,“我自己回去?!?/p>
“你不是喜歡我嗎?”我笑出聲來,“這么喜歡我,不怕這劍傷著我嗎?”
“你不是也喜歡我嗎?”他苦笑開來,“那么,我心疼,你就不心疼嗎?”
我沒應(yīng)聲,白少棠溫柔抱起我,朝馬車走去。
“舒城,”他說,“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讓我抱你,但你太重了,我抱不動。你看,現(xiàn)在我抱得動你了?!?/p>
我沒說話,在他懷里忍不住流出眼淚來。
他將我放在馬車上趴著,然后坐在我身邊??吹贸鏊匾獠贾眠^馬車,車?yán)镤伭舜踩?,枕得我很軟和。他坐在我身邊,幫我梳理亂了的頭發(fā)。
我一瞬間覺得委屈不已,號啕出聲,我說:“少棠,我好害怕?!?/p>
我好害怕。
我好不容易這么喜歡一個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這樣喜歡一個人,卻也是別人安排過來的。這個世界仿佛再沒了我棲身之地,仿佛是姐姐們離開那些年,我的每一碗菜都要試毒,每喝一口水都要規(guī)定。我看見過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每一次,我離死亡都只有那么一點點的距離。
我想我是過得太安逸了,安逸得我都忘了,原來這個世界這么可怕,這么奸詐。
原來喜歡一個人很難,讓喜歡的人喜歡自己,更難。
而指望著喜歡自己的人如自己一樣喜歡自己,則是難上加難。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辦法考慮沈夜到底喜不喜歡我,也沒辦法去回想他通曉一切、將我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難堪。我只是滿心害怕,在白少棠手下瑟瑟發(fā)抖。
白少棠一下一下安撫著我的背,然后慢慢唱起一首云州的民謠。那首歌他小時候經(jīng)常唱,簡單的調(diào)子,讓人很容易記住。他一遍一遍反復(fù)哼唱,外面雷聲都被他的聲音掩蓋。
“舒城啊,”他嘆息出聲,“我長大了。你別害怕,白少棠長大了?!?/p>
長大了,就可以保護(hù)你,守護(hù)你了,舒城。
“哪怕這世界上所有人你都不敢相信,”他慢慢握住了我的手,眉目間滿是溫柔,“可是還有我啊,舒城?!?/p>
我呆愣地看著他,第一次覺得,白少棠的眉目,果真這樣俊朗了。
第十七章
我回家去,白少棠剛一進(jìn)門,母親就迎了上來,急道:“你退了蘇容卿的婚?”
“是。”我在白少棠懷里,病懨懨道,“挨了五十大板,降為五品文淵閣學(xué)士?!?/p>
“就這樣?”母親有些詫異。
“圣上親自動手打了我?!蔽议]著眼睛補(bǔ)充。母親皺起眉頭來,不安道:“這事不會這樣罷休的?!?/p>
“我不會娶蘇容卿,母親,你知道蘇容卿是誰嗎?”我苦笑起來,“他是沈夜?!?/p>
母親愣在那里,許久后,終于道:“陛下的手……已經(jīng)伸這么遠(yuǎn)了?!?/p>
我點頭,覺得有些費神。
大哭一場后,總是疲憊的。
白少棠抱著我進(jìn)了屋,然后放進(jìn)了被褥。他小心翼翼給我蓋上被子,掖了掖,接著緊挨著我躺了下來,溫柔道:“睡吧,我守著你?!?
我一瞬間就想起來,小時候白少堂也是這樣,頂著個大包子臉,溫柔而認(rèn)真地和我說,睡吧,我守著你。
我閉上眼睛,眼淚忍不住就流了出來。我突然覺得,其實我虧欠白少棠的,良多。
他年少時候我欺負(fù)他,他長大成了俊美如斯的少年,我還是在欺負(fù)他。
而他雖然浪蕩、雖然看似玩世不恭,卻始終只是安安靜靜守著我。我們倆都沒睡著,卻就是躺在床上,仿佛睡著了一般。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這是白少棠回歸以來,我頭一次覺得,離他這么近。
過了很久,我終于閉上眼睛睡了過去。等一覺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母親下朝之后,帶了飯到我房間來,一面看著我吃飯,一面同我商議:“今日你不在,陛下在朝上提出削兵權(quán)的事情?!?/p>
“嗯……”我應(yīng)了一聲表示在聽,繼續(xù)扒飯。母親皺著眉頭道:“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握著云州二十萬鐵騎的白家?!?/p>
聽到這話,我愣了愣:“陛下定了嗎?”
“沒定。”母親甚是憂慮,“今日吵了一早上,退朝再議。不過看陛下這個氣勢,怕是一定要把這事了了。”
“那母親……作何打算?”我試探著問,“咱們不管?”
“這件事,早在之前我已知曉。白家派人來和我商議,要舒家出面作保,從此以后,云家納貢,舒家可白分一成,而云家二十萬鐵騎,從此云舒同姓。”
“但是……”既然早已知曉,今日卻始終沒有準(zhǔn)備,必然是出了什么岔子。母親笑了笑,溫和道:“他們提了條件,便是白少棠要嫁給你,成為舒家主君。也就是說,云州二十萬鐵騎和每年的朝貢,便就是白少棠的嫁妝?!?/p>
這話讓我噎了一下,我突然覺得,白少棠可真值錢。
“你那時喜歡著蘇容卿,我便拒絕了他們的條件。我想,他們大概是找了下家吧……”
“如今朝堂之上,除了舒家,還有誰能保住他們嗎?”
我皺眉道:“陛下鐵了心削權(quán),違抗者必然要遭雷霆之怒,如今貴族人人自危,白少棠去哪里再找個人,當(dāng)他的護(hù)身符?”
說到這些,我越想越操心。母親一言不發(fā),許久后,我忽地就反應(yīng)過母親的意思來,小心翼翼道:“母親的意思,是希望我娶了白少棠?”
“你是為什么退婚的?”母親忽地轉(zhuǎn)了話題,我愣了愣,母親便道,“前些時日,你不是還同我說著,蘇容卿是你的心上人嗎?”
“曾經(jīng)是?!蔽议_口,聲音里有了澀意,“現(xiàn)在不是了?!?/p>
“因他騙了你?”
我不言語,母親便明白了我的意思,點了點頭道:“那么,你對少棠怎么看?少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母親補(bǔ)充,“如果你只是想找個真心的人,我也再沒見過比少棠對你更認(rèn)真的人。你年紀(jì)小的時候不懂他的感情,我們長輩也都看在眼里。白家就少棠一個孩子,云州就是少棠的嫁妝,他找靠山,必然是要找一個能用這些嫁妝換白家下一代安穩(wěn)的,不可能平白無故給了我們二十萬鐵騎,只為了這一次救急。而我們家,也總不能平白無故就為了他們出頭,我肯,舒家其他族人也不肯。你今日若不娶他,他必然就要嫁給其他人,才能解自己燃眉之急?!?/p>
“母親說這么多,到底是想說什么?”我將最后一口飯咽到嘴里,“母親想要我娶他?”
“舒白兩家若能聯(lián)姻,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蹦赣H躲閃著我的目光,“陛下既然有了心思,我們便得有所打算。白家有云州二十萬,舒家有寧、北兩州四十三萬,若我們兩家聯(lián)姻,九州占得三州,哪怕鎮(zhèn)安王出手,我們也有一半的勝算。”
“寧、北兩州何時有了四十三萬兵力?!”我驚得飯都咽不下去,看著母親不自然的表情,艱難道,“除邊境以外,各州駐軍不得超過五萬,鎮(zhèn)安王駐守華青邊境,守軍五十萬便已成為陛下心腹大患,母親你做此打算,若被陛下的人所知怎么辦?!”
“陛下暗自在自己的掌地增軍十年,各族在封地增軍也已是普遍做法,還記得十年前掌握肅州的沈家是怎么毀的嗎?便就是為著此事。我們與陛下之間最斷不了的牽扯不過就是一張血契,可若這張契約被毀了呢?你可想過,若真有這一日,你當(dāng)如何?舒家不能靠著巫術(shù)過活,”母親讓人收了飯碗,“這世上最可靠的,從來只有人的手段?!?/p>
說完,母親抬頭看著我。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沒有,她沒有希望我做什么,更沒有強(qiáng)迫我做什么,然而就是這樣的感情,令我更加愧疚。
“你好好考慮后面的事,最重要的還是你的幸福。”母親說著,站了起來,帶人走了出去。母親走后沒多久,白少棠便帶著一箱子藥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了進(jìn)來,還沒進(jìn)門便揚著聲音道:“舒城,老子給你帶了云州最好的療傷藥,你肯定沒見過!”
說著,他將那些藥鋪在桌上,一面放一面念叨著藥的名字,像一個孩子一般。我靜靜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沈夜來,忽地覺著,其實沒什么不好。
至少白少棠不會騙我,不會害我。
他不是蘇容卿,身負(fù)女皇使命,卷入貴族紛爭,娶回來時時提防;
他也不是沈夜,青樓出身,身份成謎,不但帶著江湖紛爭,還有讓人心驚的武藝和手段;
他更不是昨夜我終于認(rèn)清楚的沈夜和蘇容卿。
他和我青梅竹馬,世家相交。我們兩個如果在一起,那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不會對我有二心,不用我時時心驚膽戰(zhàn),夜里輾轉(zhuǎn)難眠。
其實如果不是女皇突然逼婚,如果不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成婚對象是蘇容卿,我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去娶一個喜歡的人,我從來也不過就是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個合適的人,然后守護(hù)他,愛護(hù)他。他成為我的丈夫為我在后院撐起一片天地,我當(dāng)他的妻子給他這塵世一隅凈土。
——這本該就是我的婚姻。
我與白少棠成婚,不過就是將我這荒唐的、脫軌的人生,拽回我本來走的道路。
想到這里,我沒有再猶豫,忍著痛從床上赤足走了下來,踏著冰涼的木板,走到正說得興高采烈的白少棠身后,然后從他后面抱住了他。
他一下止住了聲音,身體竟有些顫抖起來。
那樣小心可憐的模樣,絲毫看不出疆場上白少將的風(fēng)姿。
我將頭抵在他背上,低聲呢喃:“咱們成親吧?!?/p>
“是為著云州二十萬鐵騎嗎?”他背對著我,音調(diào)里有了些笑意,似乎是這才清醒過來。
“也因為你是白少棠?!蔽议_口,說出那一刻內(nèi)心的念頭。
因為這是從小守著我、被我欺負(fù)著的白少棠。如果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我也不知道,二十萬鐵騎帶上云州,能不能打動我的內(nèi)心。
白少棠僵直了背,許久,猛地回身來,將我緊緊抱在了懷里。他似乎很是害怕,又似乎有些激動。
“舒城,”他聲音里帶著顫抖,“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是沒事,我等得起,等得起的?!?/p>
“別傻了……”我忍不住笑了,“我娶了你,就會對你好。喜歡或者不喜歡……”我有些茫然:“久了,其實也沒誰在意了。你會是舒家主君?!蔽已銎痤^來,注視著他:“我不會再娶其他人,我會讓你一生安穩(wěn)、幸福、安樂,讓你和我的孩子,也是如此?!?/p>
說著,我撩起他耳邊的發(fā)絲,慢慢道:“我不會讓你像我父親一樣,不會讓你像任何貴族主君那樣,我娶了你,便就是要和你平等地享有舒家榮華?!?/p>
“舒城……”白少棠眼里有些茫然,“這是你真心的嗎?”
“這是我很早便許下的,對我丈夫的諾言?!?/p>
“只要是你的丈夫,你便會這樣對他?”
他的話說出來,我便知道他介意什么。母親說,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總是需要用謊言才能讓他們開心。這些謊言不會被考驗,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只是會讓對方開心,然后便埋進(jìn)黃土里。
于是我笑了笑:“可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成為我的丈夫?!?/p>
白少棠露出了然的神色。他靜靜擁住我,溫柔道:“其實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到底是為了云州娶我還是因為我是白少棠。我只知道,你在我身邊,我陪你過一生,就我們兩個,這就夠了?!?/p>
那些日子,白少棠天天來照顧我,我也沒見沈夜來。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拒掉了沈夜所有的拜帖,白少棠把他所有的隱衛(wèi)都調(diào)到了我的門口,幾乎每天晚上都和沈夜干一架。
因著傷勢的緣故,我在家里躺了大半個月,退婚的圣旨也終于從宮里送了出來,我拿著圣旨,開始準(zhǔn)備下聘的禮金。
傷好的當(dāng)天,我便帶著禮金,親自到白府下聘。我家面子足,禮金足足挑了一條街,敲鑼打鼓鋪著紅毯撒著花朝白府去的時候,行人無不駐足。
這場面太過囂張,為此我將影衛(wèi)全調(diào)了過來。安插在身邊,就是怕沈夜來鬧事。好在一路敲打了許久,臨到白少棠家門前,我都沒有見到沈夜的蹤影。我剛松了一口氣,便瞧見遠(yuǎn)遠(yuǎn)有一輛馬車,停在白府門口。
那輛馬車掛著鳳樓的標(biāo)志,我的心忽地就跳了起來,有一種想要快馬加鞭的沖動。而后我瞧著車簾子里的人聽到我們的聲音,好奇地卷起了車簾。
是沈夜。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里,但是也直到這一刻,他終于瞧見了我。然后他便看見我身后的儀仗隊,猛地白了臉色。
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yīng),便看見一襲藍(lán)衣從馬車?yán)锩偷貨_了出來,好在我早有準(zhǔn)備,在他即將靠近我的片刻,影衛(wèi)從人群中應(yīng)聲而出,直襲向他。我快馬加鞭,帶著祖?zhèn)鞯挠衽灞愠赘疀_了過去。
“舒城!”沈夜和影衛(wèi)戰(zhàn)斗著,怒得大吼出聲,“你給我站??!”
我假裝不聞,一路沖向白府,然后翻身下馬,敲響了白府大門。剛剛一碰,白府大門猛地就打了開來,穿得端正的白少棠將我一把拉進(jìn)懷里,眾目睽睽之下,誰都沒來得及反應(yīng),便瞧見他捧住我的臉,猛地就吻了下來。
旁邊傳來沈夜一聲悶哼,被狠狠砸在我們身邊,白少棠一面吻著我,腰間軟劍猛地躍出,一劍便指在了沈夜頸間,逼得本要起身的沈夜再不能動彈。
“沈夜,”白少棠這才放開我,拉住我的手,轉(zhuǎn)頭看向了沈夜,“哦不,應(yīng)該說,蘇容卿,我與舒城的親事,今日算是定下了,你與舒城的退婚圣旨已經(jīng)下了,日后還要勞煩你,不要再去舒府,也不要再來白家?!?/p>
“訂婚又怎么樣?”沈夜冷笑起來,“我與舒城,不也定過親嗎?定得了,那便退得了?!?/p>
白少棠沒說話,冷笑了一聲,用劍逼著沈夜站起來,淡道:“滾吧?!?/p>
沈夜笑了笑,恭敬行了個禮,轉(zhuǎn)身便要離開。白少棠回頭看向我,便就是這時,沈夜猛地出掌,我看得真切,一把拉開白少棠,便迎向了沈夜的掌風(fēng)。
沈夜的動作在我面前堪堪停住,他沒說話,靜靜注視著我,許久后,他慘然一笑:“你不喜歡他的?!?/p>
“人和人之間,久了,便也就喜歡了?!蔽业忉?,“況且少棠沒什么不好,能娶他,我已然滿足?!?/p>
“你喜歡我的?!彼驹谖颐媲?,聲音有些沙啞。我忍不住笑了笑:“喜歡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踐踏這份感情,我以前喜歡你,也不代表以后一直喜歡你?!?/p>
“沈夜,”我轉(zhuǎn)過頭去,拉緊了白少棠的手,“早在你裝作蘇容卿和沈夜兩個人玩弄我時,便該想到今日的結(jié)局?!?/p>
“我沒有玩弄你!”他猛地大吼出聲來,“我是真心的!”
“誰不是真心呢?!”我吼回他,“我的真心是坦蕩,你的真心是看我如何苦惱坦蕩嗎?!我喜歡一個人,他難過了我會傷心,他痛苦了我會心痛,這才叫喜歡你懂嗎!而你呢?看著我難過,我痛苦,我傷心,我為你做這么多,你也不過就是看著!就為了證明我喜歡你!這是喜歡嗎?!”
沈夜一時語塞,他似乎也再說不出什么。我冷笑起來,繼續(xù)補(bǔ)充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沒有了白少棠,一切就會好很多?可沈夜,我告訴你,從你這樣騙我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無關(guān)白少棠,而只是你我的問題了。我會娶白少棠,其實我會去娶很多人,今天如果沒有少棠,也會是其他人。但是我舒城哪怕是娶阿貓阿狗,也不會娶你沈夜!你這樣玩弄他人的人,”我高高仰起頭來,大喝出聲,“不配別人的喜歡!”
說罷,我便拉著白少棠,氣勢洶洶地走了進(jìn)去。
沈夜站在那里,高高瘦瘦的模樣,帶著茫然的表情,竟似乎是站不穩(wěn)一般,微微晃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頭,注視著人流涌去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終于才轉(zhuǎn)身離開。
走的時候他挺直了脊梁,好像一把出鞘利劍,看得人膽戰(zhàn)心驚。
我在白少棠家,按照禮儀,交了文書,下了聘禮,交換了家傳玉佩和生辰八字,而后便告辭回家。
然而剛到家沒多久,便聽仆人來稟報,蘇容卿入宮了。
我心里便道不好,果不其然,沒多久,便傳來了蘇容卿在御書房外長跪不起的消息。
我忍不住問:“他在跪什么?”
所有人都一臉茫然:“不知道?。≈恢捞K公子面見了圣上,然后便在宮門外跪著了?!?/p>
我心跳得飛快,總覺得沈夜是要搞什么幺蛾子了。我覺得他這個人,是頂不要臉的,哪怕現(xiàn)在換了蘇容卿的皮子,但能做出來的事情,估計也差不多。
當(dāng)天晚上下了大雨,我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迷迷糊糊睜眼是夜里,再睜眼還是夜里,好不容易熬到上早朝的時辰,我聽著外面的雨聲,召了派去打探消息的仆人來問:“蘇公子走了嗎?”
“沒呢!”仆人一臉糾結(jié)道,“不過少主,奴才現(xiàn)在可算是知道蘇公子跪的原因了,不對,應(yīng)該是宮里人都知道了?!?/p>
“什么?”我穿著朝服,接過仆人遞過來的漱口水,一面做事,一面認(rèn)真凝聽。
“聽說蘇公子是去求陛下收回退婚的旨意的?!?/p>
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倒不算很是吃驚。
緊接著仆人便說:“聽說,蘇公子說他已經(jīng)失身于您了,所以非少主不嫁。陛下震怒了,于是罰蘇公子在宮門外跪著,說婚前失身,有損德行?!?/p>
我聽著,忘記吐漱口水,一口咽了下去。
旁邊的仆人呆呆看著,好半天,關(guān)心著問了句:“大人,您還好嗎?”
“我很好?!蔽夜首麈?zhèn)定,點了點頭。然后下一秒,我就感覺我袖口燃了起來。
仆人們目瞪口呆,許久后,終于有人反應(yīng)了過來。
“大人!您的衣服著火了!”
“閉嘴!”我怒吼出聲,“我整個人都著火了!”
然后我就感覺到旁邊溫度升了起來,緊接我便看見袖子上的火,不由得惶恐出聲:“救火救火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