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隨穗
在一家叫作7017的餐廳吃晚飯。餐廳裝飾很別致,一進去可以看見一面啤酒瓶搭成的墻,白晃晃的,有點像一面屏風,把衛(wèi)生間隔在后面。我走過去用力拽了一個瓶子,發(fā)現它被一股很大的力吸附著,根本拉不動。轉一圈,看到窗格上擺放著很多上世紀的日常物件:音箱、黑白電視、唱片機、磁帶播放機……另外,我特別留意到一臺已經壞掉的打字機,白色的,按鍵上的字母排序跟現在的鍵盤一樣,Q、W、E、R、T,下面由一根根金屬條支著,手指放上去,一個個軟軟下陷,像碰到機關,帶動金屬條,撞擊端口,噠噠噠,噠噠噠,上個世紀的聲帶一下子就被激活了。有的鍵壞了,仿佛時間卡在里面,怎么用力也拔不出來。那天晚上,我利用吃飯前的工夫,一直站在那里把玩這個稀奇物件,許多想法和畫面在腦子里飛快地過了一遍。以前在南宋御街一家賣薰衣草的店里也見過一個,同樣讓我的手指逗留了好一會。說不清來由,我對打字機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赡芨鷮懽饔嘘P系。打字機比起現在的電腦鍵盤,要純粹地多,因為你沒辦法通過它去操控網絡、游戲、股市等虛擬額外的東西,就是打字,最基本的功能,即時印在紙上,沒法刪改。打字機尤其能像鋼琴一樣讓手指體會到什么是飛舞。我知道卡佛是用打字機寫作的。嘀嘀噠噠,嘀嘀噠噠,我想象卡佛的那些詩歌和短篇小說是如何由一個個乏味的字母連接與組合起來的。當他打出簡單的那句“當電話鈴響起的時候,他正在吸塵”之時,一篇小說的雛形就已經形成了。打字機對卡佛而言,是長在身體之外的一個重要器官。有一年,度蜜月的時候,卡佛對妻子瑪利安說:“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在你和我的寫作之間做選擇,我會選擇寫作。”瑪利安理解卡佛,她知道卡佛的意義建立在寫作之上。后來她懷了孕,特意去外面找了一份水果包裝工的差事,用得來的薪水為卡佛買了一臺打字機。我后來想,卡佛的極簡會不會跟打字機的操作不便有關系呢?能省一個字算一個吧,免得回頭再來涂改,耽誤工夫,卡佛或許這樣想。
雖然沒有使用過打字機,但在餐廳看見它的時候,隱約覺得史前跟它發(fā)生過關系似的,有想將它偷走的沖動。其實對它的印象,更多還是來自電影,作為一個道具,它跟黑白電視機、老爺車和電報機等等物件一樣,最能夠將已經消逝的時代氣息重新拉回到銀幕前。個別影片里,打字機如同一道閘門,間或承當起隱喻的功效。比如在那部經典的驚悚片《閃靈》里,打字機因為沒有能夠輔助作為作家的主人公生產出那篇預期的小說,使他心生郁結,差一點淪為殺害妻兒的兇手。另外一部叫《謎一樣的雙眼》的奧斯卡獲獎影片里,也出現了打字機的身影,它同樣被導演賦予了一些隱秘的涵義--檢察官本杰明·艾斯玻希多退休之后一個人生活,這個男人有一臉漂亮的胡渣子和一串比胡渣子更加茂盛的往事?,F在他坐在房間里,準備把一樁發(fā)生在25年前的奸殺懸案寫成回憶錄,只是筆一直沒有找到記憶的準確入口,當第一頁稿紙接近飽滿之時,他發(fā)現文字與往事的銜接出現了偏差,于是將紙上那些臃腫的字母統(tǒng)統(tǒng)劃掉,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十次都失敗了。有天一覺醒來,他看見本子上有一個之前無意寫下的單詞:TEMO(我恐懼)。是一部25年前的打字機幫助他一一還原了當時的場景與心跳。影片不斷在兩個時間層面間閃回,很慢很悶地講述著。內容可以簡單歸結為:一個男人動用私刑將殺死妻子的兇犯囚禁達25年之久,這個意外的發(fā)現教育著行將老朽的單身漢艾斯玻希多:愛與恨竟可以在一個人心里糾纏盤繞如此長久的歲月。同時指引他打開了那扇當年沒有勇氣開啟的情人的大門。艾斯玻希多發(fā)現,本子上的那個單詞TEMO和打字機一樣,都缺了一個重要字母,一個可以徹底改寫個人史的字母,那就是A--TEAMO(我愛你)。
半年沒工作,每天像個野人,胡子拉碴,沉醉迷途。上個月進入一家還不錯的文化公司,老總說他們公司就是一塊磁石,專門吸納犄角疙瘩里那些天賦異稟的怪才,想想自己似乎不夠怪,才也只是半瓶子,上了一天班,內心惶惶,跑了。聯(lián)系了另一家公司,寫劇本,拍留守兒童紀錄片的。先前寫了個樣文發(fā)過去,一直無音訊,以為是圈騙文章的,作罷。后電話忽的打來,劈頭說18號去江西玉山的偏遠山區(qū)拍攝,每月為期20天,你愿不愿來?包吃住,轉正工資5K以上。夠誘惑人的。先答應了。再問夫人意思,她說隨你便。只是她跟了了以后上下班無人接送,是個麻煩。電動車又不會騎,就買個自行車吧。呼呼去到垃圾街附近,花六十塊馱了一輛二手車回來,轱轆太小,費力,8公里,少也得蹬半小時。加上她久不操練,車技生疏,搖搖擺擺,況后座還載個小子。根本放心不下。很矛盾。
心涼了下,眼睛也跟著涼了下,索性就不去了,那邊也沒再來電。嘩啦半個月過去,又去浙大西溪校區(qū)里的一家知名出版公司應聘,六樓,還沒電梯,一層層爬,夠嗆。就一個動作,拉鏈拉開,取出作品,恭恭敬敬遞上,人家瞟了一眼,咕嚕一聲,全然不當回事。這年頭能碼字的人多了去了,就這學校,一抓一把,你誰?老總說考慮考慮,一周內給答復。我估計沒戲。跟夫人說,現在我得賤賣了,誰要我我都去。第二天果然有買我的,招聘啟事上寫的是泰富專修學校,去了才知道是掛羊頭賣狗肉,是它兄弟單位招人,一家網絡公司,做成人教育的,招的也非編輯(說滿員了),而是記者。記者跟編輯也沒多大區(qū)別嘛,人家說,你一搞文學的,采訪還不會?初試過了,再總編面試。
帶作品沒?遞幾本雜志上去,也是瞟一眼,咕嚕一聲?!蹲x者》?怎么還一個鄉(xiāng)土版?八零后的五官,卻一副七零后的氣象。但人很爽直,快刀亂麻,唾沫星飛,以文學為基點,和我長絮慢叨了兩三小時。說想當年他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文學青年,骨子里的血清高著呢,大學時舞文弄墨,詩文滿天飛,進入各大報刊版面,一個月最多時搞到六張稿費單,入了作協(xié)領了證,信心飽滿,自以為可以橫刀立馬,殺出一片光明,可一臨畢業(yè),還不是蔫了?去雜志社面試,人家問他對抄襲怎么看?他心直口快,瞧不起唄。人家說你連抄都不會抄,來應聘哪門子編輯?后來他又去應聘語文教師,面試的人問,你能寫,但你嘴巴利索嗎?再后來一作協(xié)領導告訴他,光談文學不行,手段罷了,你得轉化為生產力呀!他說得益于這句話,現在才“混”得風生水起。文章?早就不寫了。嘿嘿。你得把腰包抻滿了再來談文學,現實就是如此殘酷。我問你,你現在寫作,一年能拿多少稿費?實話說。八九千?呵呵,我告訴你,我現在一個電話就能弄個三五萬?!澳憧茨恰痢痢梁髞聿幌潞A?,還有那誰早就搞劇本去了,誰還埋頭寫那些吃力不討好的文章?不談全國,單說江浙,寫作的有多少?出書的又多少?千千萬有吧,大浪滔滔,你想混出頭?”眉目齊飛,花枝亂顫。轉身去櫥格里取出一個框子,展示給我看,裱好不久,墨還鮮著,說這是他最近寫的一首詩:“新篁發(fā)雨后,嫩花×××;本是錚錚骨,何須蝶芳繞?”很深情地朗誦了一遍。牙齒咬住“錚錚骨”,舌頭吐出“蝶芳繞”。
見我傻愣愣地沒點表示,才發(fā)現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將我腦子刷洗干凈,又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粉紅的紙,換一種方式敲打我?!拔医o你念幾句小學生的作文吧”說最近他為一本小學生作文集作了個序,通讀下來,為之深深驚詫,“生活細微處的經驗以精準的語言呈現出來,恐怕很多專業(yè)作家也未必能做到”他開始一字一句地將語言翻譯成聲音:“春雨××××××××(忘了,大意是講雨下個不停)一只鳥兒突然劃過窗外的天空,嘰喳嘰喳,這時我才意識到--天,晴了?!弊⒁獾經],鳥叫--天晴了!再讀:“雨水從樹葉子上落下,滴入湖中,激起層層漣漪;雨水滴到一只蝸牛身上,只見它頭猛地縮回了殼里……”朗讀完畢,他問:“你能寫出這樣的句子嗎?”我不知如何作答。“反正我是寫不出。”我得想辦法附和一下,就說那只縮頭蝸牛一定是孩子想象出來的。想象?不,不,不是,這是觀察的結果。繼續(xù)念:“《蘭亭序》…靈動…抒情…仿佛王羲之內心里有幾十個人在跳舞…編織成…交響樂…悠緩…疾馳…又既不悲傷,也不哀怨……”“怎樣?相信出自五年級學生之手?一幅字,他能看出舞蹈,看出音樂,看出繪畫,最關鍵的是,他還能巧妙地表達出來……我電話問了他們老師,說確實是原創(chuàng),沒抄襲…不過有沒有模仿,說不準……”我,紊亂了,不知道他究竟要表達什么,一次常規(guī)面試何以扯到《蘭亭序》上?
不過順著這些可愛的句子我倒是突然想起了今年五月在紹興蘭亭碰到的一個好玩的事。當時景區(qū)工作人員和游客正在蘭亭旁模擬著曲水流觴的場景,男男女女列坐其次,酒杯流到跟前,舉起飲盡,一觴一詠,詠得低調點是《靜夜思》《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夸張點便是哼哼哈嘿的《雙截棍》。曲水旁在搞一個×××新書簽售會,空地上支倆木桌,覆以紅毯,上面筆墨硯臺和十幾本彩印的書,書名忘了,不過作者的樣子還記得,臉就聳在書后邊,男,四十來歲,平頭,西裝革履,那么斯文,那么油光燦爛,那么滿面桃花。來了個戴眼鏡的家伙,胖嘟嘟的,自稱是博士,擱桌沿兒站立,雙手架胸前,夾一雪碧,問他,您這書是寫蘭亭的?作者點頭。那您從事什么工作?蘭亭管理員。喔,那《蘭亭序》您應該背得熟吧?噢,馬虎,馬虎……看,別緊張,不是讓您背,就是想跟您探討一問題--這“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中的“修”字作何解?額……周圍圍上來一撥人。這……又圍了一撥,我也在內。那簽售的作者臉刷的紅了幾寸,耷個頭,左瞄一下,右看一眼,我猜他一定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胖博士很邪惡地閃過一絲笑,又問,那么這個“禊”指的又是什么?又是一陣嗚嗚呀呀,支吾不詳。博士依然不肯罷休,接連拋出一連串問題,臉上拂過詭異的笑的痕跡,那腮部的肉松脫脫的,要得意地掉下來似的。弄得博士女友也看不下去了,低手扯他后背的衣服,要支他走。博士意猶未盡。
該作者最后只好坦言:我不知道--那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冷的熱鬧。那天本想順口將這熱鬧說給眼前這位面試官聽聽,句子剛到牙縫口,不料他說:“等你準備將文學才華轉換為生產力的時候,我們再談吧。”我回到大街上,感到自己是一個失敗者,市聲如沸,但等同荒原。
下午在網上看了幾幅阿爾欽博托的肖像畫。構成臉龐特征的材料都是我們日常熟悉的一些事物,像果蔬,花朵,葉子,魚,家禽,及其他一些類似的物種。這些畫作似乎都在印證一個主題,即局部之于整體的意義。比如嘴唇,他使用的借代物是兩個蘑菇,側臉的話,則是兩枚桃紅的含苞未放的花。鼻子是胡蘿卜,臉是兩個大石榴,眼睛則是撐破的像板栗一樣的殼狀物。幾個或十幾個毫不相干的事物湊在一起,瞬時就兌出了一張怪誕又具有某種意義指向的臉。肥胖、嚴肅、奸險、俏皮、優(yōu)雅、學究氣、等等。這類指向都是建立在閱讀者“宏觀”基礎上的,如果拉伸鏡頭,盯著某一局部看,比如鼻梁、下顎、顴骨、額頭等處,這類在立體基礎上建立的指向則會統(tǒng)統(tǒng)破碎,消亡掉。單獨把兩瓣肥碩的蘑菇并在一起,能有什么意義?
由畫類推到生活的層面,我覺得視角則恰恰應與觀畫的方式相反。阿爾欽博托的畫,必須遠觀才有效果,才能拿捏到從微處滲透出的味道。如果把生活的界面看作一幅畫,就我的印象而言,很多人的狀態(tài)都是蹦蹦跳跳的,妄圖躍出畫框,到另一番天地去。當然,這類人也包括我。他們很像一顆顆勁頭十足的橡皮跳球,直線式的位置更迭為他們內心制造了搖擺的假象。更多的情況是,年歲徒增之后,彈跳力減弱,他們意識到畫框外復畫框,于是干脆更弦易轍,放棄了念想,便就地為牢吧。昨天晚上我在小區(qū)巷口看一個中年男人烙手抓餅,他握著一把銀光的鐵片夾子,隔一會,為餅翻一次身,壓一壓,每一個動作都有條不紊,似乎在對一張餅施刑。餅嗞嗞響,發(fā)出一種油膩的辯解的求饒式的聲音。在這過程里,我和中年男人相互問詢了下來歷,聊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我覺得手抓餅和中年男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很有意思的對應。呼喊對于他,早已成為一種過時的生理反應。過去那種勃郁的本能,經過時間的磨耗,也逐步瓦解掉了??梢哉f,生活的聲色俱厲逐步將他還原成一個本本分分的人,一清二白,就是烙餅,賣餅,糊口過日子。呼喊?比如餅,是扭轉不了什么的,最多貢獻了自己的淺薄。得隱忍著,多賣一張餅,兒子的學費壓力便減輕一分。生活的殼,機械而堅硬。冷。如果說一個寫作者利用喊疼的方式能博得一些眼球和聲名,換作他,除了被嘲諷,還能有什么?餅嗞嗞嗞呼喊得更勤勉了,他在餅身上刷了些茄醬,要不要辣椒?加一點吧。他略略涂了一層絳紅。折疊,打包,入袋。我捏著手抓餅,邊嚼邊往居所走去。再讀有限的幾頁書,抽幾支煙,撿幾粒心事,這一天,便算飽滿地結束了。
算下來,我在周家園居住有近九個月時間了。初來乍到時感官表現出的那種無微不至的柔情也在一日接一日的重復練習下褪去了顯赫的表皮。練習,是相互的。菜市場的鋪主們都漸漸熟悉了我的脾性,比如雜貨鋪的小老頭見我來了,二話不說,便給我稱兩斤白米,塑料袋用素白透明的那種,他知道我對藍色袋子的氣味過敏。菜市場東面的蔬菜攤位是一對富陽的中年夫婦在經營,啊,富陽?郁達夫就是你們那的呀。不認識?他們嘿嘿一笑。由于某種私下里貫通的因素,之后我常去郁達夫老鄉(xiāng)那里買菜,且十分專一,八個多月來只關顧這一家,發(fā)展到后來,我甚至覺得,買個土豆稱二兩毛豆要是不到他們那去,簡直就是不道德的。偶爾買不到想吃的菜,到別的攤位瞅瞅,也得下意識避開他們的目光,做賊似的。常來常往,便熟悉了,零頭也都給我去掉。他們說,小伙子可真節(jié)省啊。他們又說,昨天半夜我們去運貨,看你一個人坐在馬路中央,沒出什么事吧?他們還說,真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當爹了。他們說著說著,大半年的時間就像煙灰,倏忽就碎屑一地,滅掉了,沒有了。
當我試圖在文字里重演一遍時間,才發(fā)現自己網撈生活碎片的能力是很有限的。構成時間的基本零件從記憶的網格里漏掉了,僅存的只是事件,宏觀的,長條狀的,粗枝大葉的,沒有氣息,跟新聞的屬性相一致。太想離開畫框與意識不到畫框存在的人,本質上也是一致的。近日來,通過頻繁的閱讀與寫作,我漸漸為自己在畫框里找到了一個均衡的定位。明顯感覺到自己身上竄出了兩根類似于蟑螂觸須的東西,順著觸須的方向,我在精密而庸實的畫框內部發(fā)現了一些有別于以往的內容。一周前的柏油路街面上突然多出了一束目光,曖昧的,發(fā)亮的,像藏在街景暗部的一枚幾可忽略的玻璃碎片,將日常普通的太陽光線反射過來,瞬間便博得了眼球的關注。那是一爿低矮的房子,躲在幾棵梧桐樹后面,與馬路之間勻出了一小片空白的區(qū)域,因為濱江區(qū)這兩年發(fā)展迅猛,人口繁衍得也快,這些小格子房間一時間都成了搶手貨,一概被主人盤租出去了,用做早餐店,小賣部,電動車修理鋪,小廣告門店,或別的什么。平時上下班路過,也不見有什么異象。只是在上周,兩個早餐店之間突然間多出了一個小房間。平時卷鐵門都拉攏著,在常人眼里,自然就成了不存在。那日卷鐵門意外拉起,現出一扇門,門口站著一個女子。天冷氣清,她就那樣站在門口,裹著一件白色緊身的羽絨服,眼里交織著含混不清的內容。當時我正下班經過那條路,將自己隱身在帽子里,直到出現在她的視線里,燈光從門內撲出來,將陰影覆蓋的柏油路還給了光亮。我記得當時我們相互對視了好幾秒,直到在各自的視野里消失。我似乎在一瞬間便清楚了她眼神里傳達出的信息,很黏稠,像麥芽糖的絲線,有一種天然的吸附力。這種對視持續(xù)了好幾次,都在我上下班的途中,我總覺得那束目光試圖把我拽進那門洞內。由此我基本可以確定她的身份了。只是那張臉倏忽地出現,又在幾日后倏忽地消失,我始終沒有看清它的輪廓。卷鐵門拉下,將那間小格子房子重新還給了虛無。
這種種指示不明的跡象,如電影的膠片,黑的,打著皺卷,短暫放映后便一閃即逝,讓人覺得生活這個大熔爐里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短暫的,須臾之間便消殞了,或者說轉化掉了。身份的轉化也常常是在不經意間發(fā)生的,存在如同于水與黑的關系,個體與歷史原本是至清至白的,經由各種事件的滲入,混淆,逐漸發(fā)渾,腐黑,變得駁雜難辨,索雷絲庫那首詩里說了這層意思,他嘗試通過一次洗手的簡單過程塞入歷史的恢宏與斑駁感。彼拉多洗手,洗出了十字架上的耶穌,洗出了十字軍東征,洗出了煙、火藥、煤渣,洗出了現代的黎明。實際上,不管洗出的是什么,它們一概被詩人歸類于黑,歷史的黑,存在的黑,干凈的黑,骯臟的黑,明媚的黑,喑啞的黑,附加在人性之上的黑。異物。以那名陌生女子為例,我想她先前的職業(yè)有可能是一名銷售員,或者附近廠區(qū)的普通職工,比如阿里巴巴,或者別的紡織廠服裝廠什么的。再往前推,她肯定曾是一名不解世事的學生,長輩眼中的乖女兒,為了減輕父母負擔,她或許還做過發(fā)傳單、餐廳服務員之類的兼職。但她后來發(fā)現,這一系列工作既費唇舌體力,所帶來的成效也無法追趕上自己與日俱增的物質需求。于是某一日,在誰的誘導下,她便干脆跨入了目前這項邊緣職業(yè)的行列。當然,只要她回到老家那扇木門內,在父母眼里,她依舊是個懂事乖巧的女兒。兩種身份在她體內相互交織,碰撞,在一道橫生的心理幌子下,甚至相互抵消了。身份轉化最初的忐忑,焦慮,也在日復一日的意識敷衍下,淬成了一束飽含色澤與形而下指向的目光。
這類轉化類似于谷壑深處的暗流,在各個層面發(fā)生著,卻不容易被人察覺。比如一顆煙頭,通常情況下,火災是它最輕易發(fā)生轉化的方向。偶爾,它也能導致某種生活環(huán)節(jié)的失誤與錯位。上周五我隨公司一位副總去外面辦事,坐的是他新買的比亞迪轎車。我極不喜歡這個人,便坐到了后座的位置,與之劃開幾尺距離。路上見他抽煙,刺得我鼻子癢,我也搖下車窗,點上了一支煙。窗外浮光掠影,風呼嘯而入,煙在指尖燃燒得更加迅疾,很快只剩下一截黃黃的過濾嘴,準備扔掉,車窗再搖低一點,手懸在玻璃上一松,沒曾想又被風裹回了窗內,掉落在車門與后座皮間的夾縫里,煙絲絲向外冒騰,根本無法取出,我有點慌了神。這可是人家的新車呀。停車,停車,快。車剛好在十字路口,他說你什么情況?煙、煙、煙……煙頭,掉、掉車里了。哎喲媽嘞你個渾小子,怎么坐個車都坐不踏實,可是有毛病啊,抽抽抽,這一會功夫就不能控制控制?還看我干嘛?趕緊打開車門呀!瞎倒什么水啊你!車在路邊停下,我打開車門,煙頭順勢滑溜了出去,他嘴里的驚濤駭浪也順勢收斂了。車繼續(xù)前行。不清楚我心理是否真有問題,剛才他那一番窘態(tài)和一浪高過一浪的罵聲,竟讓我產生一股十分邪惡的快感。穩(wěn)定情緒后,我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車禍。隨之而來的便是兩輛車相撞的場景,安全氣囊彈出,車身扭曲不堪,狼藉一片,傷口,血……我不敢往下想了。這顆煙頭或許仍在他的頭顱里燃燒著,極有可能使他走神,釀造類似不測。事實是,我擅自夸大了一顆煙頭的"敘事能力"。但它在后來的十多分鐘里,確實導致了幾個環(huán)節(jié)的錯位,比如車況不穩(wěn),呈現輕微的搖擺;比如他將車莫名其妙開進了左車道,由于道路空曠,在前行好幾百米后他才察覺到,隨后掉頭;再比如車開到慶春隧道口附近的紅綠燈下時,轉向綠燈還未亮起,他便掛擋加油門試圖左拐……煙頭雖未最終轉化成一次車禍,似乎也徘徊到了事故的邊緣地帶。我在后座,暗自噓唏。
兩天之后我突然間被這家叫藝閣的公司解雇了。我想這應該和煙頭沒多大關系吧。
最近我在網上學了幾個魔術,回家就讓夫人假扮觀眾,一個人手腳笨拙地操練起來,居然也在一瞬間讓她的眼神遲疑了一下。其中一個是讓硬幣消失的魔術,道具是一張白紙、一個透明的玻璃杯和一枚硬幣。三樣事物,再簡單不過,經創(chuàng)意巧妙組裝,就形成一出微型的懸疑劇。這個過程,與詩的產生模式相似,每個成功的魔術師其實都是詩人。魔術,詩,都是一種創(chuàng)造力。這種能力未必要形成某種形式的作品,單單拿來調劑生活也是一種絕佳的釋放途徑。
通過硬幣的消失,我想到了兩棟公寓樓的消失。與我的住所隔著500米直線距離,平常,我只要站在陽臺上就能看到,在空曠房子普遍低矮的城鄉(xiāng)結合部,它們顯得異常凸出,咖啡色,薄薄瘦瘦的,遠看過去,像隨便粘在半空的兩張硬卡片,風一刮就要倒似的,我為此時常隱隱擔心。我的擔心沒有來由,事實上,我只是偶爾在窗邊抽支煙時,這樣一個念頭才會蹭著我的頭皮飛過。然后,當我回到臥室,便雁過無痕。直到昨天晚上,我再次倚在陽臺窗口,發(fā)現兩棟樓忽然消失了,像硬幣一樣,被哪個魔術師變沒了。我并未為此感到驚奇,很顯然這是由雪夜的霧氣造成的。我只是感到自己輕松了很多,身體也仿佛微微變輕了,是的,樓消失了,被霧一筆抹掉,不存在了,我對它隱隱的擔心也就相應地勾銷了。
這很奇怪,夫人從臥室出來,我和她分享了這一瞬間的感受。并且順勢說到了寫作上的事。這樣的感覺太微不足道了,太虛弱了,跟“沒有”沒有什么區(qū)別,誰會去寫呢?寫出來又有什么意義?誰愿意看?是的,毫無價值。這樣想的話,那么杜尚的小便池就更無聊了。塞林格的香蕉魚也寡淡無味。剛才重讀了韓東早年那首《常見的夜晚》,簡白如水,似乎也沒多大意義。只能說,相對而言,我比較信賴無意義。可能與我的工作性質有關,我在報社上班,經常一遇刮風下雪,報紙就神經錯亂,緊跟著風雨纏綿、凱歌高唱,每一個字都像患了羊癲瘋,沒法正常行走。矯枉過正的結果是,我喜歡上了在無意義中提煉某種能與我的神經系統(tǒng)構建聯(lián)系或者隱秘發(fā)酵的元素。
前天下午,我?guī)е蛉伺c四歲兒子出去玩,兒子開著他的玩具車沖鋒著。我們走路。不著急。這樣的出行方式很放松,容易曲徑通幽,到達一些陌生好玩的地點。上次我們就在一個廢棄材料倉庫的后面找到一個小山崗,山由挖掘運河時產生的淤泥壘成,河打盹,石拱橋通之。如今,荒坡已成色塊分明的菜園。兒子用一把塑料鍬把一個勁兒地鏟泥巴玩,我和夫人便從泥巴聊起,聊到種菜、工作、薪酬、漂居生活以及未來的去留問題。我們在山崗上一邊吃板栗一邊說話,說了一兩個小時,身體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樓,唯腳下綠意鮮活,蘿卜青菜自由生長。光是回憶這一幕場景就讓我內心癢癢。我想,十年,二十年后,最讓我惦記的也會是這樣一些庸常、平淡、無聊、普通、散漫但又散發(fā)著某種光澤的日常場景。無需樓梯這枚道具,我們便把身體的海拔升高到了10米的高度。脫離了黏膩的煙火氣,又不至于玄虛和高蹈游離,精神維度始終處于可控的標尺內。遺憾不會寫詩,只能心里將那一幕兌換成一首詩的模型。逢周末,我們便以這樣的方式行走。
上周日,在一個離出租屋不遠的村子看見一堵年邁且破的墻,它褪了好幾層皮,卻很固執(zhí)地維護著一棟老房子的完整性,以及時代的某種尊嚴。在一條藍而微濁的運河邊發(fā)現它后,我站著觀察了一會(對于此景,我懷抱著天然的興趣,并非所謂的寫作意識驅使)。我發(fā)現這堵墻或者房子很藝術范地混跡在一大片居民房中間,高調宣揚自己的行為美學,可能早已引起城市建設者的警覺。我深知,它的命運是多米諾骨牌中似的——很快就要輪到它了。因為旁邊就是另一堵墻的遺址,那是它的兄弟,約莫坍于一年前。一些事物可以佐證它的存在,比如散落的磚塊、鮮嫩的雜草和一張舊式沙發(fā)。沙發(fā)呈灰黑色,肥大,無神,歪在一個土坡上,臃腫的皮膚上裂開了幾個洞,此外大體完好,修補后應該仍能使用,或可用于展覽(前提是沾染了某名人的氣息)。
作為一個看起來疲勞過度的家庭零件,你可以通過它與其他細節(jié)圖構出一個家庭的基本雛形,可能是五口之家,他們中,至少有一人每天與房子保持23個小時的親密接觸,其中大半時間還是在沙發(fā)上度過。沙發(fā),這種柔軟的事物,總讓人感到一種輕度的慵懶和沉悶。它的生命意義在于迎合人的身體,吸收沉積人的乖戾、懶散和無為,并保持彈性地活著。我覺得,作為一個油鹽茶酒之外還有所追尋的人,房間里最好多擺放一些硬朗的東西,比如長板凳、木床、座鐘,以抵御身體零件的疲軟。
在那片廢墟上,除了沙發(fā),還有一條黑狗。我說不出狗的名字,只記得它那雙毛茸茸的因無力豎起而耷拉著的長耳朵(忽然冒出“耳朵把耳朵遮住了”這個奇怪的句子),以及兩束兇神惡煞的眼神。它被鐵鏈拴在三根木條斜搭成的架子下,見我靠近(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要靠近它,可能出于一種無聊吧),忽然一躍而起,撲將過來,把我的魂膽嚇飛足有七寸多,整個身子沒經我同意便劇烈地顫了顫,頓時喪失了一個父親應起碼持有的穩(wěn)重感(兒子就在五六米外)。迅疾,它便被鐵鏈狠狠拽了回去。之后又幾次試圖撲過來,均告失敗,氣急敗壞地望著我。我站在距離它活動半徑外一米左右的位置,見它怒不可遏,卻無從傾瀉,突然得意起來,起了和它玩困獸之斗的念頭。夫人與兒子已溯小運河而上,消失在房子的后面。我仍在原地,削尖了嗓子,舌頭曲卷,模仿那條黑狗的吠叫聲,汪、汪、汪,粗暴而有力,并拉長憤怒在臉上的尺寸,瞪大眼珠,甩動肩膀,勢若猛虎,做欲撲狀。
我與狗對峙了一分鐘。我向它展示人類群體中最經典的一種心理與行為樣式——小人得志,幸災樂禍,虛張聲勢,趾高氣揚……它竟忽然怕了我,眼神收縮了一下,緊跟著,腦袋、腿和它軀殼里所有關節(jié)、器官和神經都怯怯地往后縮了半米。這半米距離和那束收縮的眼神,是黑狗向我泄漏的重大破綻。我抓住黑狗欺軟怕硬的特點乘勝追擊,繼續(xù)吠叫著,我承認,我在吠叫的時候確實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條狗。在我偽裝的強大與憤怒面前,黑狗漸漸俯下了身子,撤走了方才那具憤恨不安的眼神,再未吭聲,只是,仍警覺地看著我……這時,我終結了游戲,以一個驕傲的勝利者姿態(tài)大搖大擺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