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誰都有小時候,誰小時候都摔過跟頭??墒牵碎L大了,會怎么說那些個跟頭呢?
A我的一個忘年之交,七歲的時候爬到一棵樹上,往下一跳,失去了一只眼睛。
他就是人們常說的小鎮(zhèn)青年,心心念念著要離開小鎮(zhèn)的青年。學(xué)習(xí)好的上了大學(xué),學(xué)習(xí)不好的外出打工,知識總歸是能改變命運的。
上完小學(xué),上初中、高中、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他當(dāng)了醫(yī)生。
還在老家時,他就喜歡寫詩,在中學(xué)組織了詩社。
尋常人家的孩子,當(dāng)個醫(yī)生,多好的選擇。一點一點地熬,到主治大夫,到主治醫(yī)師,到
顯然,他更喜歡詩歌和各種在爹娘和小鎮(zhèn)的人看來不著邊際的生活,沒干兩年,在報紙上看到一家北京報紙的招聘廣告,他跑到大街上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長途,問了問如何應(yīng)聘。然后信心滿滿,吹著小口哨回到醫(yī)院,把白大褂一脫,辭職了。
一個只有一只眼睛視力的人,放著旱澇保收的大夫不干,異想天開地要去大老遠的北京追求一個叫作“夢想”的東西,是不是太瘋狂?多少人為他捏著把汗。
一邊干醫(yī)生一邊寫詩不行嗎?不行!
先請假去北京試試,總得試一試吧,再把鐵飯碗丟了行嗎?不行!
那停薪留職行嗎?總得給自己留條后路吧?不行!
背著個雙肩背包,他打了張票就去了北京。
這是他第一次去北京。出了站坐地鐵,這是他第一次坐地鐵。
第一次的事多了去了。他也沒怎么感嘆。
到報社附近找了個地下室住下,擦了把汗,去報社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和20多個人在一個大房間考了個試,錄取了。
他從不回避他的眼睛,這得有多大的自信。也不像許多有過創(chuàng)傷的人一樣,解釋他的眼睛。
很快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有些寫詩的是神交已久了。沒事背著包往東跑,和玩搖滾的打成一片。寫東西的更是不在話下。他好酒,酒量不大,但是好。白的,一口悶。
能喝酒的男生,交朋友都木有大問題,喝了酒他對世界的一切都不服氣,喜歡喊:“放馬過來!”
拼唄!
等大家都高了,嗨了。他便有些沉默。
喝到后來,他有些憂郁。
再往后,可能就睡著了。
報社有幾個好酒的筆桿子,左中右都有,吵吵嚷嚷,爭論個不休。
他睡一會兒又醒過來了,跟著吆喝,高興!
酒店的服務(wù)員哈欠連天地呆著臉等著下班,終于把這幫家伙轟走了。意猶未盡的人們找到一家K歌的地方,繼續(xù)吹啤酒。能鬧到天亮,再去新街口吃鹵煮。慶豐包子也在那條街上。這幫干新聞的小子做夢也沒想到炒肝和包子后來能火到不要不要的程度。
那家報社有日報也有周刊。他干周刊。能拿到報料的時候去采訪。還是更喜歡文化,寫七日談。
周五出報。周四下午副刊先下廠,所有的版都核了紅定了版,只空著七日談,專為他留著1500字的半欄,主編一遍遍給他打電話,一通通催。
他騎著個破爛自行車,坐報社的破電梯到四樓,推開周刊的門。
行了!主編看到他,放了心了。
他坐到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打字,打架一般。
主編拍拍他極瘦的后背,去忙著看新聞版了。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他大聲說昨天的球賽,意甲或英超,打字聲卻一刻也不停。
不用一小時,推開主編的門,探著頭說交稿了。
然后,喝酒去也!
在北京不到十年,買了房子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那時候通州房子均價只有三千。生下兒子已經(jīng)漲到一萬。兒子上小學(xué)就到三萬了。誰也沒想到通州成了中心。
人們都覺得他得多小心多小心看著管著護著他的兒子呀!可別上樹可別摔著,可別
其實全然不是。兒子皮得很。他也并不多管束他,由著兒子玩去吧。有時候是爺倆玩,他趴在地上,當(dāng)大馬讓兒子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才應(yīng)該是人生的常態(tài)吧,自己吃過那么大的虧,怎么還能讓兒子爬高上梯呢?
這得有多大的自信??!
我們做朋友十幾年,沒聽他抱怨、訴苦過。誰也不是禍害,誰也沒害他。等有了孩子,他?;乩霞?,老婆是同學(xué),一家子回去。也沒說父母是禍害,沒控訴他們當(dāng)年沒看好自己,才從樹上掉下來,才
我去北京的時候,會和他盤腿坐地上喝茶。
還是好酒。
說到兒子,一臉慈愛。
為兒子寫了不少詩。
我知道他是有傷痛的,否則他的詩、文章中就不會有慈悲。有被人羞辱、歧視、嘲弄種種,但是他不正面回應(yīng),就像吐沫飛來,他不去接那個盤,愛飛哪兒哪兒玩去!他也不和別人比,不和兩只眼的人比,也不對三只眼(假裝有三只眼)的人多看一眼。
他的生命有自己的方向。
這就是能量,我們尋常人未必看得見的能量。
對于有過創(chuàng)傷的孩子,父母其實不必過于焦慮和糾結(jié),要相信生命自會找到它們的出路。
要相信每一個生命的原創(chuàng)力量,讓他們按照自己的軌道前行。
心理學(xué)上說,溺愛會妨礙孩子獨立。
極端的寵愛和極端的冷酷性質(zhì)是一樣的,都是負(fù)面的能量。
B上面我們說了,創(chuàng)傷或許會促使孩子的獨立,那么父母應(yīng)該做些什么?
大力是另一個男孩。他的母親是下鄉(xiāng)的知青。一家里三個孩子,只有長女出了上海,下面的弟弟、妹妹才得以留在城里。
后來長女嫁了人,調(diào)到了一個部隊大院。生下了一個兒子大力。
外婆外公照看著這個孩子。一半是對長女的愧疚,因為下了鄉(xiāng),吃了苦,受了上海人沒有受過的罪。
調(diào)回上海安排一個工作是不可能的了。一家人都覺得欠著她。我們在上海享福,到紅房子吃大餐,吃凱司令的栗子蛋糕,女兒最好也就是吃各種燴面,哎?。”汝柎好婧贸悦??哪里趕得上黃魚拖面?
長女回到家,早上是媽媽燒的點心,中午各種小菜,弟弟妹妹都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鄰居也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后來把孩子送回上海。小心得不得了不得了。
這世界的事兒真是說不清。白雪公主生下來就有一個關(guān)于十五歲的寓言,要被紡錘所傷。國王下令燒掉了所有的紡錘,皇宮里種種呵護著公主,然而到關(guān)鍵的十五歲那一天,父母留下公主外出,他們忘了那個寓言了嗎?
這是多么詭異的現(xiàn)象,你對一件事太過專注時,反而有可能在最重要的時刻失去它——太專注出現(xiàn)了真空。這是每一個人都曾有過的經(jīng)歷。松弛一點,以平常心做事,反而有可能事半功倍。
讓我們暫時忘掉心理學(xué)吧。
外公和外婆一刻不停地看守著大力,這是所有的人——鄰居、姨媽、舅舅都有目共睹的。然而只有一次失手,孩子跌落到床柱上,傷了他的胸骨。
對女兒的虧欠還沒還,又加上對外孫的虧欠,這輩子還也還不上了。
女兒把大力接走了。
現(xiàn)在是女兒對兒子的內(nèi)疚:如果不讓老人看,會摔下來嗎?如果是自己照看,無非是累、辛苦,會傷了孩子嗎?
千萬次的追問,在內(nèi)心,答案都是對不起孩子,都是自己對兒子的虧欠。
你看看,一樣的家庭模式。虧欠。
夫妻倆人懷著深刻的內(nèi)疚、痛苦,發(fā)誓:以后絕不讓孩子受一點兒苦。
那么強烈的焦慮,不可能不影響到孩子。
大力五歲做了一次手術(shù),矯正胸骨。
他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了。
夏天,別的孩子光著膀子玩了,他從來不脫掉小背心,胸前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但是,第一次脫掉小背心露出那道刀疤的時候,自卑的真的是那個幾歲的男孩嗎?還是他的父親,抑或是母親?
人們看到了那一道刀疤會說什么?人們用什么樣的眼神注視著那么深的疤痕?到底是孩子不能承受的,還是父母難以承受的?
多少年過去了,當(dāng)年,沒有人細想這個問題。
有沒有人會因為一道疤痕而驕傲呢——如果是西部牛仔的后代,亦或是“荒野獵人”的后代?如果人們對男子漢的定義是勇敢、勇氣的話。
嗨!你們看到那道疤了嗎?我經(jīng)歷過,我活過來了!有那么一點點草莽氣的話。
當(dāng)他第一次扒下汗衫,準(zhǔn)備跳到游泳池里,下面游著的人們看到了那道疤。比如《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叛逆的男孩——
“天空飄來一行字,那根本不是事兒!”
那是電影好吧!
我相信,更多的是父母的眼光、態(tài)度、焦慮,以及內(nèi)疚影響到了大力。讓那個原本開朗、好動、活潑、多話的孩子,對身上的那個疤產(chǎn)生了畏懼。
如果你覺得是恥辱,孩子就覺得恥辱。
大力的父母為孩子提供了大院的孩子所不曾享受的照顧。
所里的高壓線出了問題,不斷電時沒有電工爬上去修,沒辦法,高價懸賞,大力的父親爬了上去。
下了班騎著摩托去鄉(xiāng)下?lián)启~,每個夏天的周末,無論什么時候回來,妻子都會等著魚來,為兒子串魚丸子,紅燒、清燉,等等。
七歲,爸媽帶著大力回奶奶家,他們?nèi)ゾ频瓿阅暌癸?,市里最好的酒店,一進大廳,櫥窗里一扇巨大的帆一樣的東西陳列著,大力沖上去說:“天九翅天九翅,爺爺我要吃天九翅。”
爺爺奶奶大姑小姑大爺大娘,沒有人吃過魚翅。
經(jīng)不住大力的一遍遍的叫喚。他的爹問服務(wù)員,可以做天九翅么?
女服務(wù)員用白眼球翻了翻他,說:“九千塊,吃么?”
全家人都覺得他這是瘋了。
他紅著臉,手放在兜里,喘著粗氣。家里人知道他的卡上沒有那么多錢,家里人沒有一個打算從自己的口袋里出那筆錢。
太可笑了。天九翅!
但這只是一個小小插曲。
孩子上高中時,政策有了松動,終于戶口落到上海。
外公外婆終于可以帶著歉意繼續(xù)還“債”了。繼續(xù)無微不至地照顧。
大力考上上海交大。根本不能忍受食堂的伙食。后來索性不住校了。外婆為他燒太湖三白、大閘蟹、舟山黃魚,窮盡一切美食。他想?yún)⒓舆\動,家里不讓,怕撞著他的胸,怕運動傷害,怕一切可怕的不可知的未來。
他的個頭沒有長過姨媽家的姐姐,也沒有長過舅舅家的哥哥。沒有他們高,也沒有他們壯。
但是,令人驕傲的是他學(xué)習(xí)好。坐得住,耐得了寂寞,啃得了書本。他最討厭晚上學(xué)習(xí)的時候,外婆一會兒切個小果盤,一會兒端上燒的小點心。
他上大學(xué)的時候,外婆得了乳腺癌。
外婆是白胖的老太太,母性洋溢,永遠對女兒對外孫懷著愧疚。手術(shù)的時候女兒在身邊伺候,不由得老太太又嘮叨起從前女兒下鄉(xiāng)受的苦,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下來。人們勸她:“哎呦,這樣已經(jīng)很好啦!留在城里的在街道做工還不是下了崗,女兒單位多好,不用操心啦!”老太太又說起沒看好外孫,人們又勸她:“哎呦,孩子是看不住的,都要摔跟頭的,不會怪你的。”她只是掉淚。
“唉,你這樣怎么會不長癌?”勸她的人也只好嘆氣。
外婆到底沒看到大力結(jié)了婚,生下了一個活潑的小女孩。
但是沒關(guān)系。外婆的愧疚由她的女兒、女婿繼承了下來。女兒退休,辦回了上海,接替了外婆的角色,照顧大力。
早晨為孩子買早點,叫兒子媳婦起床、上班。兒子本來有挺好的工作,在世界500強企業(yè)上班,做程序員,就是離家遠一點兒,要早一點兒起床,媽媽心疼,讓他換了工作,離家近,少掙點就少掙點吧,橫豎也不缺那兩三千塊錢。丈夫的退休金全部在她手上,60歲退了休,又讓西北的一家企業(yè)聘了去做高級顧問,每月的錢也是如數(shù)打過來。
她晚上自己帶孫女,白天兒子開車上班,順路把孫女送到老婆的娘家。她抓住這個好時機收拾房間,出門跳舞,本來想學(xué)老年芭蕾,無奈時間不夠,隨便在外面吃個飯,下午給兒子打電話問想吃什么菜,去小市場采購、燒菜。兒子下班接回孫女,到家飯已經(jīng)熟了,把孩子交給媽媽,小夫妻坐下來吃飯,高興了帶女兒出去玩玩,不高興了把孩子塞給老媽回到自己的屋,上上網(wǎng),看看書,有時候和朋友去泡吧。
一個人帶著孫女,她總覺得累,身體還在其次,主要是擔(dān)心,怕有個閃失。又想念老伴,又牽掛老伴。
丈夫在大西北,一個人住在專家樓里,總歸是寂寞。
人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六十多歲的人了,需要彼此照顧,想想對方,終是不能放心。年年說做過這一年就不要做了,給兒子買了房,上海呀,那房價!后來又想給兒子換個大房子,還要做下去啊!兒子和兒媳婦跟老爸老媽一塊兒商量買什么樣的房子,完全不為資金操心的樣子,大姑小姑們看不下去,勸哥哥不要做了,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哥哥總是低聲說:“我就是想為孩子多留下點錢?!币贿呎f一邊輕輕按按胸口,聲音越來越低,“你們知道大力身體的事兒,我就想為他多留下點錢?!?/p>
“大力的身體怎么啦?”“還不是因為小時候 ”
聽的人簡直無語。不就是那塊疤,也沒耽誤了孩子的吃、喝、談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這事兒還有個完么?
人們看看大力,也把頭低了下去,簡直奇怪了,不就是一個跟頭,又沒影響食欲,也沒影響性欲,30年了,摔出了這么個人生,理直氣壯地接納兩代長輩無盡的愧疚和付出。
無語。
他們看著大力調(diào)皮的女兒上上下下地滑滑梯,四個大人守護著她,隨時張開手臂接住她,心里一萬次地念叨著:千萬別掉下來!
C我不能說上面的兩個故事,他們的人生都是由童年時的一個大跟頭改變的。我不是當(dāng)事人,無論說什么都太過主觀。說輕了,人家會說:“你倒說得輕巧,把你托到一個樹上推下來,或者從一個大床上扔下來,你倒試試看!”我肯定不行??!我這身老骨頭還不得散了架。
我也常常會想,如果是我的孩子,摔了那么大個跟頭,留下了不可逆的傷痕,我真的可以以平常心面對么?難??!
但是如果我們過度關(guān)注了那個傷痕,最要命的是終生懷著深刻的愧疚,面對我那受到創(chuàng)傷的孩子,會不會令他們對自己的創(chuàng)傷也無法釋懷呢?
如果我不能接納我親愛的孩子的不完美,他們是否可以接納自己的不完美呢?
完全的忽略肯定是不可取的,過度的關(guān)注就可取么?
并且,過度的關(guān)注會不會放大他們的創(chuàng)傷呢?
很多問題我無法回答。
但是有一點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就是充分相信孩子,相信他們的能量,相信他們的發(fā)展,相信生命不可思議的力量。
作為父母,接納孩子因為那個大跟頭所帶來的不完美(其實沒有那個跟頭也不可能是完美的),努力把目光從那塊傷口上挪開,把心也從那里挪開,努力讓自己懷著平常心面對不平常的一切。
我們的教育常常會特別強調(diào)人和命運抗?fàn)?,強調(diào)在和命運的對抗中完成自己的事業(yè),這的確十分重要。但是,坦然地接受命運也非常重要。像失去了眼睛的詩人,我之所以看不到他的糾結(jié),是因為他接納了自己的現(xiàn)狀,才會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快樂與平靜,我把他的態(tài)度稱之為“享受命運”。
那些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活下來的幸存者,那些患了癌癥突然轉(zhuǎn)好的人們,在面對從天而降的命運時,積極抗?fàn)幍?、憤怒的、打化療的或許很快就掛掉了,活下來的,或許是會享受命運的人吧。
再說到我們的創(chuàng)傷所造成的缺陷,還是回到教育上,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在遇到完全想不到的情況下,人自身的缺陷發(fā)揮了不可思議的作用,從而獲得成功。
我特別要說的一點是,只讓人發(fā)揮長處的教育不是真正的教育。
讓我們快樂或幸福或成功的,或許恰恰是我們的短板,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呢?所以,我們怎么可以懷著愚蠢的功利心對自己的缺陷感到自卑呢?
最后一點是,越容易受傷的人越容易遇上事故。
我聽說兒童傷亡事件的前三條原因中的一條是跌落。當(dāng)時非常奇怪,教育專家告訴我,你去看看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有不少下樓梯時,是家人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們自己走的。你想:不摔跟頭的孩子怎么能學(xué)會自我保護呢?
最后,沒有不伴隨危險的創(chuàng)造性。
最安全最穩(wěn)妥的,就是在家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