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茜
摘 要:《公無渡河》是李白暮年詩作,詩人從遠古神話、樂府古題及本事中攫取有益部分,找到古與今的契合點,以自然災(zāi)難比喻安祿山叛變,以“治河”喻“平叛”,以“渡河”喻經(jīng)歷政治風波,誠為獨創(chuàng),且思存高遠、紹接風雅、意味深永,堪為經(jīng)典之作。
關(guān)鍵詞:《公無渡河》 治河 狂叟 渡河
《公無渡河》為李白暮年之作,以描寫黃河逆流奔騰狂肆、二圣治河緊迫艱苦、癡狂老叟臨流苦渡等情節(jié),意象復(fù)雜生動、極富悲劇美而著稱。此詩不惜將古辭本事“朝鮮津”發(fā)生之事位移至黃河龍門渡口,突出黃河水害之險急,又衍出治水、害去風沙存、搏虎、長鯨掛骨等意象。李白詩歌繼承傳統(tǒng)比興風騷,常因事感發(fā)、借古喻今,此詩必有所指,惜眾說紛紜,至今尚無定解。今錄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全詩如下: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堙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
被發(fā)之叟狂而癡,清晨臨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⒖刹?,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于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1}
經(jīng)反復(fù)推敲,筆者認為,詩人以樂府古題及本事為創(chuàng)作之源,推衍創(chuàng)新,以古題寫時事,展現(xiàn)了安史之亂平定之不易及戰(zhàn)亂甫定政局之不安,繼而慨嘆自身在安史亂中因政治風波——永王案,個人政治生命之完全終結(jié),極富藝術(shù)性和哲思,是一首杰出的政治抒情詩。以下為具體分析。
詩人以寓言形式,把詩歌一分為二:一為“大禹治水”,一為“狂叟渡河”,而樂府古辭是沒有“大禹治水”事的?!按笥碇嗡笔聻樵娙颂匾馑?,用以交代社會政治背景,賦予詩歌史詩性、悲劇性和時代性,且必和“狂叟渡河”事相關(guān)聯(lián)。
先看故事一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堙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沙。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描寫了古龍門一帶黃河山洪暴發(fā)之來勢洶洶、張狂叫囂、不可阻擋。龍門古渡“三激浪”曾是千古奇觀,更何況山洪暴發(fā)之時?!拔鱽怼保瑸椤白詵|西向而來”之省略,但現(xiàn)在這種用法已不常見,故常被誤作“自西而來”之省略,以致誤解詩意?!皝怼睘橼呄騽釉~,位于趨向動詞后表示動作的趨向,如“上來”“下來”“回來”,意即“上”“下”“回”。又如東晉末陶淵明(352或365-427)《與殷晉安別》詩:“未謂事已及,興言在茲春。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云。”詩序云:“殷先作安南府長史掾,因居潯陽。后作太尉參軍,移家東下,作此以贈?!眥2}詩作于春天,春日多東風,東風多為習習和風且自東向西吹來,顯然“西來”指春風自東而西,“東來”暗喻友人自西而東移家東下。初唐陳子昂(661-702)《為建安王謝借馬表》:“昔開東道,今見西來?!眥3}其中之“西來”,自是由“東道”西向而來。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三有“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4}句,是說秦滅六國,稱霸一方,秦王揮劍,上決浮云,下絕地紀,諸侯盡西入咸陽朝拜稱臣、天下盡服。此三例之“西來”,與李白此詩意同,皆指由東向西而來。詩中,詩人之描述極盡夸張之能事,實是有象征意義的。郭沫若(1892-1978)曰:“‘黃河西來,是說黃河倒流?!睹献印る墓隆罚骸攬蛑畷r,水逆行,泛濫于中國,是李詩所本。黃河倒流是喻安祿山的叛變。”{5}李白正是用山洪逆流之毀滅性和不可阻擋之勢,象征安史之亂爆發(fā)之毀滅性和不可阻擋之勢,今從之。
值得注意的是,在詩中,詩人寫大禹治水為“殺湍堙洪水”,但這其實是“堯”命“禹”之父“鯀”治水,“鯀”采取的辦法,還是老辦法。據(jù)史書記載,大禹主要采取鑿?fù)ê褪鑼?dǎo)之法解決水患,是不同于“鯀”的。北魏酈道元(約470-527)《水經(jīng)注》云:“魏《土地記》曰:梁山北有龍門山,大禹所鑿,通孟津河口?!眥6}此處即“龍門”,又稱“禹門”,為古渡口。故知,詩人并非按部就班陳述堯舜禹時代治水經(jīng)過,而是以古典喻指今典,以古典寫時事。詩中之“昆侖”,今從郭沫若先生說法,喻指唐王朝。安史之亂爆發(fā),兩京淪陷,唐王朝岌岌可危,猶如巍巍昆侖被洪水沖決將傾。洪水觸及“龍門”古渡,狂濤怒號將有西往直入之勢,實是隱喻“潼關(guān)失守”,兩京淪陷。堯舜禹是自黃帝后,黃河流域出現(xiàn)的三位德才兼?zhèn)涞牡弁?。詩中,“堯”顯然喻指唐玄宗。李白暮年用典甚慎,大禹是先古三帝之一,應(yīng)指廣平王李,即后來的唐代宗?!睹献印る墓稀罚骸坝戆四暧谕?,三過其門而不入。”{7}安史之亂亦持續(xù)八年之久。唐肅宗自然為“舜”,暗喻代宗之父肅宗,但詩中沒有明寫“舜”。{8}“大禹”受命于堯舜二帝,接替其“父”并按其“父”之法“治水”。安史之亂中,唐代宗接替唐肅宗以天下兵馬元帥身份,立下赫赫戰(zhàn)功,并取得平叛勝利。詩人在“故事一”中描述了洪水在“堯”時泛濫,至“禹”時得到治理。這樣安排,詳簡得當,結(jié)構(gòu)井然;“故事二”即倒敘“舜”時事,補全“故事一”。故“故事一”并非單寫“大禹治水”,“治水”在堯舜禹時代均為國之大事,雖只涉及“堯”和“大禹”,實已隱含“三圣治水”意。詩人暗以“三圣”解決水患事隱喻玄肅代“三帝”平定安史之亂。寫“大禹”“治水”采用水來土掩之法,又寫“其害乃去,茫然風沙”,實是暗示平定安史之亂之驚險、艱巨和盲目局限,以及后患無窮?!澳恕保笐?zhàn)亂剛剛平定,此時唐代宗應(yīng)剛剛繼承帝位。“風沙”,指戰(zhàn)亂之“沙塵”,是對叛亂甫定唐王朝政局之形象比喻。代宗之初,唐王朝雖然平定叛亂,卻因連年征戰(zhàn)國力銳減,且回紇囂張、邊患頻仍、藩鎮(zhèn)不安,仍值多事之秋。故知詩之作年,應(yīng)在廣德元年(763)七月吐蕃入侵關(guān)中前。
再看故事二
被發(fā)之叟狂而癡,清晨臨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于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詩人用第三人稱寫“狂叟渡河”,但不同于樂府古辭用“狂夫之妻”口吻,且改動地點,增添細節(jié),實是用比興和象征手法倒敘自己在安史之亂中,在唐肅宗統(tǒng)治下之政治經(jīng)歷?!翱褊哦珊印笔略醋怨呸o,但又不囿于古辭,與“故事一”巧妙銜接,是全詩核心部分。
古辭本事,北宋郭茂倩(1041-1099)《樂府詩集》引崔豹《古今注》曰:“(朝鮮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發(fā)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9}
由“故事一”所敘“三圣治水”事知,此處“狂叟渡河”事亦為比興,不是實指。由“狂叟”不顧勸阻苦渡“黃河”,以及古典之“亂流而渡”知,李白所描述的“故事二”,是倒敘,它發(fā)生在堯舜之時,此時龍門渡口“水害”仍在。由“故事一”知,“狂叟”清晨渡河是何等兇險,注定是有去無還。
李白為古辭本事增加了內(nèi)容,披發(fā)老者表現(xiàn)出的性格不僅是“狂”而且是“狂而癡”,這是詩人對自己的形象概括?!翱瘛保芍^李白性格中的鮮明特征。李白愛用“狂”字,曾自稱“狂客”“狂夫”“狂人”,這與古辭本事之人物原型極為相似?!鞍V”,是“狂叟”另一鮮明特征。這里的“癡”,不是“傻”和“無知”,而近似不通世俗的“瘋癲”?!鞍d狂”之態(tài),是對事物持久如一的堅持,是赤子之心;于李白,則是對報國建功之一往情深。這種“癡”,亦是一種“真”;正因為“癡”,李白之詩才能“清真”感人。
應(yīng)當提及的是,“渡河”,在此詩中有“經(jīng)歷政治風波”意。早在《橫江詞六首》中,李白就用“渡水”“渡河”意象象征經(jīng)歷政治風波。詩人以渡江危險為由展開敘述,似有隱衷,如詩其二“橫江欲渡風波惡,一水牽愁萬里長”;其三由渡橫江寫到橫渡揚子津,似與永王案相關(guān);其四有海神,象征皇權(quán),海神之風,象征其黑暗統(tǒng)治,“風波”之惡,連最壯觀的八月錢塘江潮亦不可比;其五“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其六“驚波一起三山動,公無渡河歸去來”{10},詩之靈感似從古樂府《公無渡河》來。郁賢皓《李白叢考》、安旗等編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說此詩為天寶十二載(753)作,似不妥,姑存疑。李白此首《公無渡河》擬作,亦有“渡河”意象,它象征著經(jīng)歷政治風波,是對樂府古題之再創(chuàng)造,既有古意,又不囿于古意。
“被發(fā)之叟”還有一個特點是“苦渡”“黃河”。這顯然是有政治喻義的。李白以“狂叟”自喻,一個“苦”字,道出安史亂發(fā)后其內(nèi)心出與入之矛盾掙扎,奔走權(quán)貴、“攀龍附鳳”之冷暖辛酸,如“申包惟慟哭,七日鬢毛斑?!l忍子規(guī)鳥,遠聲向我啼”{11}(《奔亡道中五首》),“三吳邦伯皆顧盼,四海雄俠兩追隨”{12}(《猛虎行》),“泣別目眷眷,傷心步遲遲”{13}(《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第延陵》)。直到入永王幕,李白才如坐春風,唱出“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14}這樣狂放真切的“對敵宣言”。
“虎可搏,河難憑”是轉(zhuǎn)折,對“狂叟苦渡”發(fā)出慨嘆,原始古典出自《詩經(jīng)·小雅·小》:“不敢暴虎,不敢憑河。人知其一,不知其他?!眥15}意為世人但知“搏虎”“憑河”之險,而不知奸臣亡國之險。詩本為刺周王而發(fā),“搏虎”“憑河”意象雖為實指,而與“亡國之險”形成對比,故李白在此詩中用作比興意象,以示諷喻。“虎”“猛虎”,在李白暮年詩作中有時喻指安史叛軍,如“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廟”{16}(《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17}(《北上行》)?!岸珊印迸c“憑河”意近,皆可喻指經(jīng)歷政治風波。由上述分析知,詩人字面之意為,“虎”雖兇猛但可盡力一搏,“河”之兇險勝之數(shù)倍,故“河”更難過。深層含義是說安史叛軍雖猖狂但個人或可盡力一搏,報國殺敵,建功立業(yè),政治風波如永王案,才更令人猝不及防、難以全身而退?!肮缢懒骱d亍?,是用古辭本事中“狂叟”之死,比喻自己在安史之亂中因永王案而政治生命幾近終結(jié)。“流”,“流落”之意,亦可理解為遭長流之罪;“海湄”,海邊,與后面“長鯨”喻相關(guān)聯(lián),使得“故事二”更加生動完美,所謂“文質(zhì)相炳煥”,亦可理解為詩人暮年避地當涂青山,離海邊亦不遠。
李白暮年詩歌用典十分謹慎縝密,且彼此關(guān)聯(lián)、自成體系,故一些意象有特定所指,如與此詩“長鯨”意象相關(guān)之“?!敝兄T意象。詩人詩中之“?!?,有時是想象之“?!?,并非實指,如“巨鰲未斬海水動”{18}(《猛虎行》)?!昂!敝兄蚌棥?,因在古代神話中其足可斷而為天柱,其軀可戴神山,且性好“”、難安,如屈原《天問》:“鰲戴山,何以安之?”{19}故詩人以之喻叛將,如“巨鰲未斬海水動”之“鰲”喻指安祿山。“黿”和“鼉”,因在古代神話中可為橋梁輔助帝王,而喻指堪為棟梁之“臣”,如“精衛(wèi)費木石,黿鼉無所憑”{20}(《登高丘而望遠?!罚?。宋羅愿《爾雅冀》引崔豹《古今注》曰:“鯨大者長千里,小者數(shù)丈?!浯圃祸F,大者亦長千里。蓋鯨鯢有力,能驅(qū)食小魚,故以喻夫強暴而凌弱者?!眥21}“鯨”,因體型大而長、性兇猛、有巨齒、胃口極大,故用以喻規(guī)模較大的叛軍,這與叛軍突襲時兇猛貪婪、隊伍大而長之情形極為神似?!伴L鯨”,在李白詩中通常喻指安史叛軍,如“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22}(《北上行》),“長鯨”,指安祿山叛軍,“意在斬巨鰲,何論長鯨”{23}(《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意即“擒賊先擒王”,“鰲”,主將也?!蚌F”常與“鯨”連用,如“海水,人罹鯨鯢”{24}(《萬憤詞投魏郎中》)?!蚌H”出自《莊子》,體型和“鯨”相似,亦常與“鯨”連用,如“鯤鯨噴蕩,揚濤起雷”{25}(《上崔相百憂章》),喻指安史叛軍。
此詩“故事二”“有長鯨”三句,是對“河難憑”“公溺死”意思之重復(fù),反復(fù)歌詠,以見其旨?!伴L鯨”,喻指安史叛軍。有些“鯨”體型巨大,身形細長,如須鯨;還有“齒鯨”,有些不但體型巨大,口中還有細密的圓錐狀牙齒。李白曾在海邊生活,應(yīng)見過捕撈或擱淺的“鯨”?!鞍X若雪山”,正是以“長鯨”“雪山”般冰冷可怕的牙齒喻指安史叛軍武裝之強大。又如“連兵似雪山,破敵誰能料?”{26}(《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以起伏的“雪山”比喻集結(jié)的叛軍,“雪山”即“長鯨”之“齒”,以喻安史叛軍武裝之強大,極為形象?!捌溟g”,“其”即長鯨之“齒”,暗指在安史之亂期間?!坝虚L鯨”二句,詩人暗示自身在安史叛軍肆虐期間,因永王案而入獄、遭長流,以致人人喊殺之艱難處境?!肮珶o渡河”又名“箜篌引”,故全詩以“箜篌所悲”點名詩旨?!安贿€”,表明其受害之深,與“溺死”皆為比喻,象征自身政治生命之終結(jié)。雖如此,詩人對國家命運之關(guān)注和憂慮,仍歷歷可見。
小 結(jié)
這是一首震撼人心的曠古悲歌,詩人展現(xiàn)了黃河逆流的驚天動地,大圣治水與自然的持久搏斗,白發(fā)老叟誓要渡河的固執(zhí)堅定,又以比興和象征手法,以這些意象暗喻時事和表達心中所感,誠為驚心動魄!它體現(xiàn)出詩人對國事的精誠和憂慮,個人面對政治危機時的從容堅定和大義凜然,體現(xiàn)了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積極出世精神。詩人從遠古神話、樂府古題及本事中攫取有益部分,找到古與今的契合點,以自然災(zāi)難比喻安祿山叛變,以“治河”喻“平叛”,以“渡河”喻經(jīng)歷政治風波,誠為獨創(chuàng)。詩中還暗示了叛軍易平、政治風波更加險惡之意,思存高遠、紹接風雅、意味深永,堪為經(jīng)典之作。
{2}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卷二,第108-109頁。
{3} (唐)陳子昂:《陳子昂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四,第82頁。
{5}{8}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中國長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33-34頁;第34頁。
{6} 陳橋驛:《水經(jīng)注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版,卷四,第97頁。
{7}{15}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05頁,第449頁。
{9}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卷二十六,第377頁。
{19} 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卷1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