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室內(nèi)的暖氣燒得很熱,我開了陽臺的門透氣。過了一會兒,我想去把門關(guān)上。就在我把門往回帶的那一瞬間,我的手碰到一個軟塌塌的東西,把我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竟是一只小鳥。壯壯膽伸出手一把抓住它,才看清是一只綠頸黃翅的虎皮鸚鵡,它身子小小的,耷拉著腦袋,兩只腳爪,也許是凍傷或是槍傷,立在桌上,站都站不穩(wěn)。
義不容辭,我承擔起了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職責。我急忙找出一只折疊式鐵絲筐,暫且充當鳥籠,小心地放它進去。家里有現(xiàn)成的小米和酒盅,再擺上一杯清水。它睜開眼,遲遲疑疑地愣了一會兒,竟掙扎著抬起脖子來吃米。猶豫著吃下去一粒,然后從此啄得飛快,一下一下地再也不停,盅里的小米像散金一般飛濺,一會兒便空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被它喳喳的叫聲吵醒。起來看它,一夜之間,竟然“鳥”槍換“炮”,在籠子里上躥下跳的,很是歡實。米盅早已空空見底,水杯也碰翻一側(cè)。它竭力想要蹦到那根橫著的筷子上去,無奈腳無利爪,籠壁攀緣無著,三番五次地跌下來,仍然是鍥而不舍,如此折騰多時,終于瞅準一個空子連爬帶跳地登上了那根橫桿,然后它很風光地高揚起綠葉般的小腦袋,四下觀望,一派軒昂氣度。
又喂它米和水。它撲過來,吃得貪婪而瘋狂。如此大吃大喝了幾日,它變得身子渾圓,羽毛锃亮。叫聲一日一日地高亢嘹亮,然音律音調(diào)全無,它卻自我感覺極佳。
吃也容忍了,叫也容忍了,只希望它從此在我的籠子里安分守己,它卻不。它明顯地煩躁不安,幾乎一刻不停地在籠子里跳上跳下,尖尖的小嘴急促而猛烈地啄著籠子里一切可以啄出響聲的東西,試圖訴說它某種未竟的愿望。
那一天陽光燦爛,它在廚房里尖聲怪叫,鬧得不亦樂乎。丈夫說它一定是想曬太陽了。我就把籠子掛在陽臺的鉤子上。陽光撒在它翠綠的羽毛上,它昂起小腦袋仰望著藍天,忽然停止了連日不斷的哀鳴,變得非常非常安靜。
中午時分,我偶然走近陽臺,一抬頭,發(fā)現(xiàn)它已撞開了籠子頂端的蓋板,身子懸在籠子的出口,正掙扎著想從籠子里拱出來。我忙拉開門沖到陽臺上去,卻已晚了一步。它走得義無反顧,連頭也不回,頃刻間就沒影兒了。
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對它喊一聲: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嗎?這種偶爾暖和的日子其實并不是春天,你會凍死在外面啊。
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半個月之久的虎皮鸚鵡,就這樣,來了,又走了。帶著它傷殘的腳爪,和它一次又一次的逃跑的經(jīng)驗,重新返回了它的流浪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