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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30 10:48葉清河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6年3期
關鍵詞:金發(fā)大嫂大哥

1

回到蘑菇嶺,是下午兩點,天下著雨。張客看著檐下的雨線,地上打出來的雨坑,想起了離開村子那天,也是下著雨的。好象是那場雨,一下就下了二十五年了。不過那時候的雨,是狂風暴雨,如今這雨卻顯得綿長、溫順了。

門是虛掩著的,張客在門前站了一會,還是伸手推開了門。張客在天井的角落里站立了一會,緩過了神來,才走進廳里。大哥子鳴正在屋里看書,他抬起頭來,張客就看到了那張臉,黝黑、渾圓、厚重,與離開時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多了一副眼鏡。張客喊一聲,哥。子鳴愣了好一會,認出來是張客,那眼神里涌過了激動、驚詫、苦怨,但最后他還是鎮(zhèn)定了下來,說你回來了?張客說,是的,哥,我回來了。子鳴說,那就進來吧,頭又低下去了,繼續(xù)看書,仿佛張客只是外出趕了一趟集。

大嫂在房間里聽到了聲響,挑了門簾走了出來,驚呆了一會,喊一聲,二弟,是你。張客離開的時候,大哥還沒有娶親,不過這大嫂張客是依稀認得的,她那時候就住在村子東頭,那個小女孩叫趙小敏,也曾經一起玩過的,這回聽她這么喊,該是自己的大嫂了。張客說,大嫂,是我。大嫂就顯得有些慌亂,好象來了貴客,搓著手說,吃過飯了嗎?張客說,吃過了。大嫂說,那坐吧,趕緊把張客手上的提包接了過去。張客卻沒有坐,他看見了墻上掛著的那個長長的大煙斗,熏得焦黃焦黃的,認出那是當年父親用過的,心里不覺一顫。大嫂說,我給你倒杯水吧。張客說,大嫂,我想洗個澡。大嫂說,好好,看你,衣服都濕了,我這就去燒水。

當褪去層層的衣服,滾燙的熱水澆過赤裸的身體,張客的淚水才流出來了。到如今,大哥大嫂都沒有問他,突然回來的原因;他們不問,是因為他們都不想觸碰那二十五年的空缺吧。然而,當他們真的知道了張客回家來的原因,他們會怎么想怎么辦呢?張客就專注地看起了下體那里,此刻那里紅腫一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紅斑。還在兩天前,那里還曾經奇癢難奈,折磨了張客半天,然后又突然間地消退了,如今只剩下這紅斑點作為證據。是呀,如果大哥知道張客這會回來,竟然是找他給他醫(yī)治性病,大哥也許會抽手就給他一個耳光的。

洗過澡,張客覺得爽朗些了,他搬張椅子在大哥身邊坐下,問哥,看什么書呢?子鳴朝過來給他看,是本醫(yī)案,都是子鳴記下的病例,字跡有些舊了。子鳴說,記下來,有空可以回頭看看嘛……張客看向天井,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而他剛才在天井邊站立的地方,地上還是汪著一灘的水。

那年張客離開,才十六歲。張家祖上五代都是赤腳醫(yī)生,到了張客的父親,已經在當地積累起了很高的威望。然而,父親終究會老去,得選擇繼承人,當時父親選的是張客。按道理是長子繼承的,可是長子子鳴天資愚鈍,比不上張客聰敏可造,這事情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旁人都看得出來的。然而,偏偏張客人小心兒大,那時候村里正時興外出打工,張客也鐵了心要到外面去,對于父親期望,好象沒有興趣。那天,父子倆就為這事吵了起來,后來越吵越厲害了,父親大怒,說你那么想出去,出去了就別回來了!張客年少氣盛,當即就沖進了滂沱大雨之中。

然而當初離去,怎么也想不到會決絕至此,二十五年呀,多少個日日夜夜。父親一生懸壺濟世,看病無數,最看重的是禮儀教化,如果他知道張客此番歸來,是染上了那樣一種骯臟的病,不知道還會怎樣地暴怒呢?

子鳴帶張客來到診所。診所就在前屋,也就是舊屋,當初父親就是在那兒坐診的,后來子鳴在后面緊挨著蓋了新屋,兩屋打通了門口,前面依然還是診所,后屋就是居住。廳里放了張條桌,就是診案,右側墻上掛著些“妙手回春”之類的錦旗,緊貼墻就是藥房,屋的一角拉了布簾,就是注射室。當年,關于父親的傳說也很多,說他藏著了許多疑難雜癥的方子。那時候,除了鄉(xiāng)里人、別鄉(xiāng)別鎮(zhèn)的人也來看病,還有些遠在城里的人,都會坐著轎車奔著父親的名聲來。那時候手藝人也很吃香,因為父親的醫(yī)術,家里人的生活也算過得寬裕。這樣的一種生活,在家族里已經延續(xù)很多年了,也許在父親的心里,世道會如此地一直延續(xù)下去的。

子鳴說,父親是在五年前走的。張客說,那時候你怎么不告訴我?子鳴說,你連信都沒有一封,你讓我到哪里去找你?張客轉過臉去,閉上雙眼,淚水就在眼眶里翻滾,很快又拿手抹去了。

轉過來,張客問,這幾年生活還能維持嗎?子鳴說,如今人們都外出打工,有不少的人家還遷走了,鄉(xiāng)里鎮(zhèn)里的人越來越少了。自從爸去世后,招牌也沒有以往響亮了,外地慕名來的病人就更少??床≈?,多種些莊稼,吃飯還是能維持的。

是呀,二十五年呀,很多事情都變了,張客不禁在心里嘆一聲。又想到了自己此番回來,也是以一個病人的身份的,不覺又有些躊躇。張客說,哥,如果我是你的一個病人呢……子鳴看著張客,一時還不明白張客的意思。張客說,你一直都不問我回來的原因,我現在跟你說吧,我是因為生病了,才回來找你和爸的。子鳴緊張了,他想到的也許是癌癥之類,兄弟訣別的吧,雖然張客回來之后這半天,他一直都表現淡然,但其實內心里也是波瀾翻滾的,他說,你怎么不早點回來呢?張客說,哥,你怎么不問是什么病呢?子鳴說,到底是什么病,你快點說呀。

屋子里的氣氛凝固了那么一陣,終于,張客把大哥拉到了注射室里,說好吧,哥,我現在就給你看,邊說著,邊脫下了褲子。在多年之后,張客竟然以如此的方式與大哥再次相見。

然而,大哥卻吃驚地叫起來,說你這里,怎么落下了傷疤?

在張客的左大腿上,的確爬著一條傷疤,如肥碩的蚯蚓一般,丑陋、刺眼、陰暗。

2

多日之后,大哥在給張客涂藥的時候,他又問起了那條傷疤。大哥的手指在那上面輕輕撫過,那么充滿了哀傷與憐惜。他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那我就說說這條傷疤吧,張客說。

那時候,張客已經從打工的印染廠跳了出來,另立門戶開了家自己的印染廠。說是印染廠,其實也就是小作坊,租了個兩房一廳的房子,廳里安了張印臺,連他就三個人,他住一個房,同時也就是辦公室,兩個工人住另一個房。在那座城市里,在張客所租住的那個城郊結合部,開了有很多這樣的小作坊,而且每天都有新的作坊在開張,也每天都有舊的作坊在倒閉,生意的競爭一直就是那么殘酷。然而,當張客有了一個自己的作坊,他還是那么的興奮,想象著自己的人生會連 同著這作坊,往后會越開越大的。

好象是從一開始,張客就不甘于做一輩子打工仔的。進廠兩年了,張客漸漸知道了廠里的一些門道,也親眼看著這個廠從十多個工人到三十多個工人,迅速地擴張。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學徒,各種雜七雜八的活都歸他,偶爾上印臺跟著學行板,張客就張大了眼睛看,張開了耳朵聽。對于印染的用色、曬底片、調料、花紋、配對,他默默地記誦,而貨物從下訂單到出貨、運輸、驗貨、交貨、結帳各個環(huán)節(jié),他也都一直在悄悄地觀摩。印染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調料,這個環(huán)節(jié)老板都會交給自己的親信,輕易不會向旁人透露的。

做調料的是老板的小舅子,比張客大兩歲,張客就跟他接近,在下班后常常請他喝酒,關系漸漸就鐵了。但張客是有謀略的,他并不主動去問,而是在等待時機。這小舅子好賭,有一回剛發(fā)工資,一夜就給輸光了。他姐姐最恨的就是這個弟弟賭錢,幾回地讓他發(fā)毒誓,再發(fā)現他賭錢就離開廠里。小舅子正在心里惶惶,張客及時把自己的工資全數送上,說是暫且借著,有了再還。但其實,之后小舅子就沒有再還了,這也是張客要的效果。事情算是瞞過了,那小舅子心里覺得虧欠了張客,也一直知道他想學調料的,就什么都跟他說了,有時候趁著姐夫姐姐不在,偷偷地帶了張客進調料房,手把手地示范。張客是個有心人,幾回就學上手了。

后來,小舅子還是因為賭博出了事,一下子輸得大了,竟然卷走了姐夫的一大筆貨款。姐夫氣得鼻子冒煙,一時又找不到頂替的調料手,正急得團團轉。張客主動找到老板,說讓他試試。老板警惕地看著他,張客心里一顫,才知道自己還是太冒進了。老板咬咬牙,論聰慧機靈真找不到第二個了,就開始教張客。

但是,要自己另立門戶,最重要的還是客戶,沒有訂單,一切都是空談。印染廠的客戶是服裝廠,服裝廠下單給印染廠,印染廠完成后,再把貨物運回服裝廠。在這個過程中,張客看出了一個關鍵的人物,那就是運貨的司機。這個司機,跟老板是同宗的兄弟,聽說當年是和老板一起從村里到城里來打拼的,這個人脾氣有點暴躁,好酒好煙,張客就從這里入手,請他喝酒,送他香煙。接觸多了,才發(fā)現這兄弟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都是當年一起出來打拼的,如今人家成了老板,自己卻只能幫他打工,想想都郁悶呀。他自己是想走的,只是一直沒有好的去處。但是他畢竟在印染這個行業(yè)多年,況且運貨又能經常與客戶接觸,肚子里是藏著很多料的。他倒是個口無遮攔的人,因為感覺與張客相投,于是很多內里的消息、行情之類,都跟張客說了。原來,主要的客戶只有一家,張客就想著,是不是可以通過這個兄弟,與這家客戶接觸呢。

但事情的轉變,卻是出人意料。那家服裝廠的老板,叫王總的,那天剛好來廠里找老板,老板就帶他到調料房來參觀了。當時,看過張客示范之后,這老板也試了一回。結果走的時候,就忘記帶手袋了,張客發(fā)現之后,把手袋帶下去交給他,他剛好上了車了,張客追著跑了一段,那王總才發(fā)現了,停住了等上了張客。也許是感動于張客的那一跑,王總主動給了張客一張名片……

子鳴看著自己的弟弟,越聽越覺得茫然了。大哥一輩子都在這山里,也許在他的想法里,這整個的世界,應該就是這山里世界的放大吧。而張客說的那些,太遙遠了,實在難以與當年那個青澀的小子聯系在一起。子鳴說,我是問你那條傷疤呀。張客笑笑,我跟著就會說了。張客看了看窗外,才又繼續(xù)說,當知道我把一個大客戶拉走了之后,老板就恨起我來了,他到了我的作坊,警告我馬上把作坊關了,不然要廢了我一條腿。后來,在一天晚上我外出的時候,他們就跟蹤了我,在角落里把我堵起來,打了我一頓。

子鳴喊,你傻呀,人家打你,你跑呀。張客看看自己的大哥,他那么心慌,似乎弟弟被打的事情,是發(fā)生在當下,而他全都看在眼里了。張客心里也不覺一酸,他說,我想跑的,可是跑不掉呀,他們十多個人,而我只有一個。子鳴說,你不會求饒呀。張客說,我不能求饒的,我越是求饒,他們就越是輕看我,以后就越不會放過我了。子鳴說,你呀,就是太倔了。張客說,他們打了我一頓之后,有個人拿出了一把砍刀,就在我大腿上砍了下來,我只感到冰冷,血就流了出來了。那個人警告說,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要是再不把作坊關了,下回砍的就是脖子了。就是有了這一句話,我確定那些人都是老板找的了。不過,我被打了之后,反而不怕了。我去買了幾把長刀,繼續(xù)地把作坊開了下去,做好了隨時要拼死的準備。子鳴說,難道那時候,你就真不怕死嗎?張客說,其實想起來,還是怕的,誰不怕死呢?但我是不能怕,已經沒有退路了。子鳴嘆口氣。

張客說,后來王總知道了這事情,就徹底跟老板斷了往來,還介紹其他的客戶給我。而自從那一回之后,老板也沒有再來砍我第二回。反正,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3

番薯、玉米粥、釅芋頭梗,是村里每天早餐的三樣。張客想不到,自己會在多年之后,還能坐在這里吃上這樣一頓早餐。一大早,大嫂就起來操持家務了,打掃房屋,煮好了早餐,喂雞喂鴨,到河邊去洗衣服。一切都好象是昨天的延續(xù),二十五年的時光在這個村子,這間屋子,似乎是縮成了一個點。

這天天色好,吃過早餐后,就翻曬前些天采回來的藥材。后屋的一間房子里,放滿的都是中草藥,他們都是大哥親自到山上采回來的,如今它們散亂地堆放在地上,對于張客只是些沒有名字的花花草草。大哥對它們卻是如數家珍,一一地指點給張客,雷公草、連錢草、金葉藤、鬧羊花、八厘麻……這些藥材,曬干后,會進行剪切,然后儲存于屋子的那個藥柜里?;秀敝?,張客就想起來,那時候,父親一回又一回地要他去認識這些中草藥,可他就是不愿意,因此認多少回都記不住的,只是想不到,如今會再次回到這個場景。

屋子距離曬谷場不遠,新采的藥只消幾個來回就挪到曬谷場,都鋪曬了開來。正是日上半天的時候,張客在曬谷場邊坐了下來。這個村子依靠在山腳,山腳邊是一片野地,村前一條小河溪彎曲著穿過,洗衣服的阜頭就在河溪拐彎處,此刻有些婦人孩子就在那里洗衣服,河邊是菜園,圍著竹籬笆,正是油菜長成的時候,放眼是一片墨綠,菜園邊上是曬谷場,旁邊是兩口大魚塘。此刻陽光普照,灑滿了山野村莊,也是很有些田園詩意的。

日子變得悠閑,時間成為了最空落的抽屜,怎么塞都塞不滿。已經進入了冬季,收割早已經完成,正是進入了農村里最閑適的時候,每個人的腳步都是那么慢。有些時候,張客也會坐在父親留下來、如今是子鳴在用的那張椅子上,雙手擺在診案上,看著日光在墻上一點點地位移,直到收去最后一縷日光。他希望以最靠近的姿態(tài),回憶起父親的那些細節(jié)。其實那時候,他曾經是那么崇拜父親的,父親是這個山里負有盛名的土醫(yī)生,在那無形卻又井然存在的鄉(xiāng)野秩序中,父親受著鄉(xiāng)里人無上的膜拜。如果不是村里興起了打工潮,讓年少的張客由此知道在山里的這個小世界外,另外還有一個闊大豐富的世界,也許張客不會忤逆了父親,而就會在默然不覺中接受了那種代代相傳的力量的安排吧……

身體里的那癢,就是在這樣悠閑的思緒里,突然間又發(fā)作了的。他坐在父親曾經坐過的椅子上,突然感到在下體那里,先是一點的癢,很小的很尖銳的,似乎是蚊子在叮,似乎是螞蟻在咬,又似乎是扎進了一根針??墒?,想拔卻又拔不出來,它鉆得那么的深,幾乎是無底的。這種癢是一個點,一個中心;又從這個中心,輻射到了全身,好象是有無數的蟲子,爬進了他的血管,隨著血液流向了全身。它們在他的身體里,不斷地生長、堆積、膨大。直癢得你鉆心地痛,卻又無處可抓,你甚至想把自己扒了皮,割開了骨肉,把它們找出來,它們卻又無所遁形了。

這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張客也不太確定。大概是在兩個月前吧,他去赴一個酒會,車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他覺得那天的紅燈特別地刺眼,就罵了一句他媽的這紅燈,今天怎么紅成鳥了?接著就感到下邊有點問題了,車開了起來,他總感覺到車在晃蕩,就跟司機小李說,這車今天是怎么啦?你找個時間去修修呀。小李并沒感到車有問題,可也只得應著,說等會就去。張客已經癢起來了,再等不得了,喊小李靠邊停了車。張客一時也顧不得了,伸手就往下面去,隔著褲子抓癢。小李愣愣的,張客來了氣,罵著,這車里是不是有蚤子了?還不找找!小李只好低頭找,找了駕駛位,找了車內,又到了車后箱找,可是,沒有找到。最后張客才發(fā)現,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了。

當晚,張客就上了網,一查不要緊,竟然就能對號入座了,先是癢、紅腫、斑點,然后會發(fā)膿,漲出血水,然后是糜爛,最后死亡??吹竭@樣一個結果,張客差點暈厥了,他才四十多歲,事業(yè)如日中天,怎么可以死去呢?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癢就跟上張客了。它是潛伏在張客身體里,隨時準備出擊的敵人,但又不是明刀明槍,而是冷箭暗器,搞的是陰謀詭計。它癢的又是那么的不是地方,讓人羞于提及。他痛恨起了自己的身體,如此地靠近,卻又拿它沒有辦法。當下,張客抓得用力了,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細小的血珠,溟溟地滲了出來……

突然,就是在這個時候,癢又止住了,消失了,仿佛是來去的一陣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張客雙腳一下軟了,跌坐在地上。

4

張客決定去拜奠父親。寒冬漸漸深了,山野里一片荒涼,冬日的風吹過山頭,刮起陣陣的粉塵,那些飄起的塑料袋,掛在電線上,咝咝地叫。

父親的墳在后山崗上,墳塋四圍種植了很多的松樹,倒還蒼翠。張客在父親的墳上拔了草,燒起了紙錢香燭,就坐了下來。在外面的日子里,每當遇到不如意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到家。他努力地讓自己不想的,但就是遏止不住地想了。然而,家的美好也許只存在于思念之中,他害怕回來,害怕與父親之間的沖突,害怕挖下的鴻溝無法填補。就如這回,歸來之前,他還想著有很多話要說的,可是如今坐在這里,卻又一句話都想不出來了。這樣一直坐到天色漸暗,連那聲“爸”的喊叫,都哽在了嘴里,始終沒有沖出喉嚨。后來,張客站了起來,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跌撞著下了山來。

走進村頭的池塘邊,卻遇上了王金發(fā),正在打魚。王金發(fā)當年與張客是同學,也曾經要好過一段時間,后來張客去城里,王金發(fā)去了當兵,兩人就漸漸斷了聯系。聽說王金發(fā)退伍回家后,種過幾年地,后來在村里換屆選舉中,選上了治保主任。再后來,就當選了村長。

當下王金發(fā)喊,張客,你回來了?張客說,是金發(fā)呀。王金發(fā)說,可不是,晚上到我家去喝上兩杯呀。張客笑笑,想著好不容易碰到個同齡人,就答應了。王金發(fā)下了網,網拉上時,有了六七條皖魚,活蹦亂跳著,王金發(fā)選了兩條最大的,說今晚上讓你嘗嘗我的手藝。當下張客也就跟了王金發(fā),往他家里走去。

在村里,王金發(fā)家是夠派頭的了,三層的小洋房,熱水器、空調、電冰箱什么的都有了,還有自家的自來水,是用發(fā)電機把井水抽上來,到了三樓頂的水缸,然后再流下來的。吃飯時,家人是一桌,王金發(fā)與張客開了小桌,炭爐上的鋁鍋燜著魚,散發(fā)出陣陣香氣。兩人喝起了酒,不過都是王金發(fā)多喝,張客只是慢酌,當下氣氛總有熱不起來。

王金發(fā)說,很久不見了,聽說你在外面,發(fā)了財呢。張客說,不過是混口飯吃。王金發(fā)說,你在外面見識多,有什么路子,要給兄弟指點呢。張客說,還是兄弟在家好呀,做了村官,又養(yǎng)著魚塘,什么都不愁的。王金發(fā)說,你這回回來,是準備長住吧?張客說,過一段時間就走了。王金發(fā)說,你多年在外面,難得回來的,我算是地主了,你在家怕也得閑無聊,有空兄弟帶你去玩玩吧。張客看一眼王金發(fā),說哪里有得玩的?王金發(fā)說,就看你想玩什么。張客說,我能玩什么呢,沒那個心思了。王金發(fā)說,如今這鄉(xiāng)下的地方,也不比從前了,什么玩的沒有?張客擺擺手,算了。說著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彼此相互應酬著,張客內心里突然又有些厭倦,有些后悔來了王金發(fā)這里了。

王金發(fā)說,要說發(fā)財的門道,城里你最清楚,是房地產吧,聽說都發(fā)瘋了。可是在這鄉(xiāng)里,你就沒我清楚了,你知道是什么嗎?王金發(fā)頓了頓,才揭謎地又說,開礦山挖稀土呀,聽說那東西,做原子彈都要有它的,比黃金還貴上百倍,可賺錢呢。張客問,我們鄉(xiāng)里,哪個地方會有稀土呀?王貴卻又掩了嘴,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只不斷地給張客敬酒。

有很多的人進來了,不過是村里的三婆、花嬸、小年,老人孩子都有。原來,王金發(fā)在家里開了莊,他們是來買馬下注的,這個說買十塊,那個說買五塊,都趕著下注。王金發(fā)的老婆來收錢,每人再給一張票子,里面記著的是買的號碼。一會,三婆說,村長,我家的征地款,還在你那里吧,你先給我記上了。王金喊過去,說三婆,你那征地款,就那么丁點,你以為是井水呀,怎么淘都還有。那邊花嬸說,好你個王金發(fā),上回給的特碼,又錯了,你個沒心肝的。王金發(fā)說,花嬸,上回你聽錯了吧,這回我再給你個,保你中的?;▼鹫f,去去去。都早坐定了,只等八點鐘開碼……

張客聽著,已經煩亂了,終于,他站了起來,向王金發(fā)告辭走了。

出了來,冷風一吹, 張客有些跌撞。感覺這一晚,真不應該去王金發(fā)家的。一路走過巷子,卻感覺后面總有一雙眼睛在瞪著他,可是等他停下來,回頭去看,巷子里卻是空空的,昏暗的星光下,有些幽冷。他想,也許是醉了,看花眼了吧。也真是不勝酒力了,要擱早幾年,多喝兩瓶都不至于呢,咳!

5

要加大藥量,子鳴說,我另外再加兩味藥,熬成湯藥,每天清洗患處四次,清洗完后再涂藥。

看著忙進忙出的大哥,張客內心里滿是歉意,說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臟?子鳴說,在醫(yī)生眼里,病沒有臟的。張客說,那我這個人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臟。子鳴看一眼張客,聲音高了,你是我二弟。張客心里一顫,眼睛有些濕了。

夜深了,寒意也更深了。子鳴就加了把柴,把火燒得更旺些。張客說,哥,我還是跟你說說開了作坊后的事情吧。

在王總的支持下,張客的作坊很快就擴張了,另外租了地方,從三個人到了十個人,印臺也變成了三張。張客以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看到了印染作坊里諸多不成規(guī)矩的事情,如油料的調配,就象是廚師調配油鹽醬醋,全靠的是調料師的手藝、功力,甚至就憑調料師的直覺。但張客看出了這里面的弊病,就是在色差上不盡如人意,雖然因為出價便宜,還能在那些大型的印染廠里分得一些小蝦小米,但終歸是上不了檔次。為此,張客著手對油料的調配進行了量化,反復多次地試驗,最終讓他找到了一套自己的油料調配編碼。同時,他還在不同的布料上進行著色試驗,研究出淪汰、棉、麻各種布料的著色配對。

印染質量上來了,討了客戶的歡心,訂單也就一路地攀升了。兩年后,印染廠又擴張了,由一間作坊變成了兩間作坊。然后,還把附近的兩間頻臨倒閉的作坊也收過來了。后來就直接租了一個大的廠房,有幾層樓的,印臺已經有了四十多張,張客也因此成為了那里一個有些名頭的老板。然而,回頭看,張客原來的那個老板,印染廠卻還保持著跟之前差不多的規(guī)模。張客覺得報復的時機到了。

張客就到老板那里挖人,先挖的是調料的老方。那老方原來就與張客認識的,自從老板的小舅子、張客相繼走后,老板就提拔了老方做調料,在張客的游說下,老方很快就跳槽了。等到這老方一走,老板又提拔了老方的徒弟,張客就讓老方去游說他,很快那個徒弟也過來了。在調料這個位置上缺人,要馬上培養(yǎng)一個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原來老板對這個位置就看得緊,輕易不讓其他人接觸,調料上不來,質量就過不了關,無奈他只好親歷親為。而其他的工人,看到老方和他的徒弟都去了好地方,一對比也都安不下心了,紛紛托老方要跟他過來。老板只好重新招人,但熟手卻不容易招,大部分招到的都是生手,工作就跟不上來了。這個時候,張客再去挖老板的客戶,老板的廠因為運轉不靈,常常不能按時交貨,即使是那些合作多年的客戶,也漸漸有了意見,眼看著有些難以維持了。

老板其實也有警覺的,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張客,一打聽,果然是張客做的手腳。他有些懼怕了,怎么張客的陰魂就跟上了他,散不去了呢。他知道在那里再做不下去了,于是,他想到了把廠轉出去了。然而,他發(fā)現,要離開那里,也不那么容易了,因為他的廠根本就轉不出去,而他所有的本錢都壓在那里了。沒有了本錢,他就算到了另外一個城市,也恐怕很難翻身的。

最后,他還是來找到了張客,總得做個了結的。張客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親自給他倒了茶,他雙手接過了,有些哆嗦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張客,他竟然微笑著,那么淡然。實在太恐怖了,為什么要跟這樣一個人做了敵人呢?他說,張老板,你想我怎么樣?張客看著他,說你現在還想要我的一條腿嗎?你只要說個是,我馬上砍下來給你。“咕?!币幌?,老板在椅子上軟下去了。

張客輕蔑地看著他,說你的作坊是不是要轉?老板狐疑地看著他,說是。張客說,轉給我吧。老板沒想到張客會說出這話,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張客叉開右手,說我知道你放出的價,我要了。老板愕然一叫,什么?張客說,五成。老板就知道,張客不會輕易饒了他的。張客說,說吧,同意還是不同意。老板喊,你要了我的命吧。張客說,四成。老板一驚,巨大的屈辱后,是痛苦的狂叫,張客,你這個混蛋。張客還是冷冷的,說出了兩個字:三成!老板知道沒路可退了,欠下的,總得要還的,難道真要賠上一條腿嗎?老板垂下了頭,終于哭了出來。

房屋里的空氣凝固了,因為沒有添柴,火堆也漸漸暗下來了,只有那星星點點的火屑明滅著。良久,大哥終于吐出了一口氣,說你都已經得到那么多了,就不能饒了他嗎?張客說,我不能呀,在那樣一個地方,自有那里的法則。人們只尊重強者,如果我不能狠下心來,就不可能做成事了。但說到底,我還是放過了他呀,給他留了三成;他要真有本事,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還可以做起來的。

靜默良久,大哥站起來,慢慢往房間里走去。最后的一星火屑,“噗”一下熄滅了。張客抱緊了自己,才感到了夜更冷了。

6

這些天來,張客都感覺到,背后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他總是突然地就出現了,在診所里抓藥的時候,在天井旁揀菜的時候,在吃飯的時候,或者是一個人在村子里溜達的時候,那雙眼睛都會突然地就趕上了他。在遠離城市的這個村子,為什么還會有這種心事重重,危機四伏的感覺呢?

比如這天早上,張客正在灶頭燒火,突然就感到了背后那雙眼睛了,就在門口的那個方向。他跳了起來,往門口跑去;可是,門口外,空空的沒有一個人。他懊惱地又回了來,重新坐下。一旁的大嫂問,怎么啦?張客說,你剛才有沒有看見,門口有一個人走過?大嫂很疑惑,說沒有呀。張客頹然說,那就是真的沒有了。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大哥就出門看診了。這幾天趁著空閑,大嫂打算做一頓家鄉(xiāng)的糍粑,給張客吃。大清早起來,大嫂就拉開了磨,從梁上垂下來吊著推手的繩子,就咿呀咿呀地歡叫著。石磨一圈又一圈地轉動,磨縫里就溢出濃稠的米漿,汪在了磨槽里。等磨成米漿后,把掏碎的花生米等倒進去,充分攪拌,舀在碟子里,就開始放鍋里蒸。

當火在灶塘里旺起來,鐵鍋里的蒸汽騰騰,整個屋子就彌漫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看什么都好象隔了一層紗??粗M忙出的大嫂,張客總是會想到母親,那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地忙進忙出,操持著家里的一切事務,而父親則得以全心地研究醫(yī)術,坐診看病。相對于父親在鄉(xiāng)里人中的活躍,母親只是默默的一個。而眼前的大嫂,與母親又是那么相似。

無奈地,張客又想起了妻子。他和妻子,在幾年前就分居了,張客是以外人的稱呼喊她的,叫梁律師。雖然,她們還住在同一間屋子里,卻已經成了兩個陌生人,雙方都不提離婚,就那么耗著。而孩子呢,也曾經有過的,不過因為有一回吵了架,也流產了。

那天離開城市回村里,到了機場,臨上機之前,張客還是打了個電話給梁律師。天知道這個病到了什么程度了?要是這一番來,再回不去呢?電話里張客突然有些憂傷,說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嗎?梁律師那邊說,發(fā)什么神經?想吵架也不是這樣呀。張客想說些什么,卻說不上來了,收了電話。

那邊,大嫂突然喊了起來,說還沒有摘蔥呢,要蔥末做調料的。張客說,那讓我去摘吧。大嫂說,你知道,你大哥吃糍粑,是一定要蔥末做調料的。

張客就離開了家,到了菜園里摘蔥。就是那個時候,那雙眼睛突然又追上了他,那么猛烈、灼熱,吸附在他的后腦勺上。他回過頭去,這回果然發(fā)現了一個人影,往菜園的另一邊跑去了。張客就追了過去,一直追到了山腳下,張客追得近了,那人慌慌張張的要拐過去,張客馬上轉身把他堵住了,忙亂中那人趕緊在地上摸索著,找到了一塊石頭,抓在了手里。等他直起身,張客這下子看清楚了,他五十多歲吧,左眼睛瞎了,眼窩凹陷,右眼卻滿露兇光,那么惡毒,直挺挺地瞪著張客。然而那兇狠里到底又缺些底氣,因此顯得慌亂、害怕,所以才忙亂中找塊石頭來壯膽的。張客認出來了,那是村里的老金。張客想問老金,為什么要跟著他,老金卻趁著張客停步的時候,從山腳的另一邊溜過了。等跑過了一段距離,老金又回過了頭來,確認張客不會再追上去了,他才完全轉過了身,撒腿跑遠了。

回到家里,張客大汗淋漓。大嫂看了,嚇了一驚,說蔥呢?張客這才記起蔥在菜園里了,說我在菜園見到老金了。大嫂急了,說他跟著你了?這老金,老毛病又犯了。張客說,這老金,到底怎么回事了?大嫂說,大概是在兩年前吧,老金的兒子在城里打工的,有一天突然傳回來消息,說他兒子死了,從十三層高的工地掉下來,肚子被鋼筋刺穿了,好慘呢。之后老金就離奇地失蹤了幾天,回來后眼睛卻瞎了。

張客說,有這么奇怪的事?大嫂說,有人說,他去了一趟城里,要去為兒子討公道的,就被工地的老板派人刺瞎了。你哥也給他看過的,但好一陣壞一陣。自此之后,只要看到陌生人,他就跟蹤人家。他是把你當成外面來的陌生人了,你以后少惹他就是。

7

張客說,哥,我真的不想跟你說這些。可是,我憋得太久了,不知道跟誰說去了。你知道嗎?在那些日子里,看似都很熱鬧,可是熱鬧都是外邊的,內里的孤寂卻只有自己知道……張客看一眼大哥,他正看著地面,那里正爬著一只螞蟻。

后來,張客的印染廠是做大了,但其實他在那城市里還沒有扎根,那時候他的廠房都還是租來的。因此,張客渴望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公司,興建自己的工廠。要建廠,就得有地皮。張客開始找活路,通過已有的一些關系,他結識了區(qū)國土局的陳局長??墒牵墒戮筒荒苁欠悍褐?,要怎樣才能走進這個局長的圈子里呢?后來張客了解到,這個陳局長好收藏,而且專門收藏陶器。于是,張客就暗中做了準備,花大錢買回來了一個據說是貨真價實的唐三彩,是個三彩仕女,梳成朝天發(fā)髻,面部豐潤,顧盼生姿。

那天張客和陳局長在飯桌上見了面,這陳局長又向張客吹噓他的陶器,說宋代的怎么樣,唐代的又怎么樣,單色釉雙色釉多色釉是怎么發(fā)展的,如何判斷東窯西窯的區(qū)別……張客不喜歡收藏,所有的古董在他眼里,跟夜壺也差不去的,就裝作聽得入神,偶爾嘴上應和著。陳局長說,人生最大樂事,在于收藏。每次回到家里,看著那些陶器,和它們說話,就好象它們都是活的一樣。其實它們都是有性情的,能聽得懂你的說話。收藏好呀,能夠回到一個人的內心里,在紛擾之外還能找到一個清凈地。張客聽著他的那一套,心里不覺發(fā)笑,嘴上卻說,我聽陳局長說收藏多了,原先不懂的,但也長了許多見識,對收藏也感了興趣來。最近出了一趟差,在路上的一個攤檔里,淘了個陶器。當時那攤主說,跟我是有緣人,我并不太信的,陳局長是這方面的行家了,想找個時間,借你的法眼做個鑒別。

于是過了兩天,這陳局長就來到了張客的廠里。那陳局長對著那個三彩仕女,拿出隨身帶的放大鏡,照著看了半天,又用手去磨,用鼻子去聞,最后得出個結論,說比較懸。又指給張客看,說你看這釉色,太嫩了些。這銀斑就顯得有些笨,開片也大了些,象是仿的……張客就嘆一聲氣,說沒想到還是被騙了。不過,當時其實也只是出了點小錢,就沒想到會是真的,說起來又不算騙的。這樣地說了一番,把這古董的事放下了,帶了局長大人去廠房參觀。路上,張客向局長大人訴說起租賃廠房的煩惱事。陳局長聽了,也沒表態(tài),兩人走出廠房。臨走,張客把那個唐三彩包了給陳局長,說反正是個假貨,陳局長就拿回去玩吧,膩了就扔了得了……之后過了半年,在陳局長的幫助下,張客就得到了郊區(qū)的一塊地,正式建起了自己的公司。

這公司也做得順利,張客的家業(yè)越做越大。但后來他的想法又變了,做印染始終比不上做工程,他結識的那些做工程的老板,那才是真正的財大氣粗呢。于是,張客另外注冊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正式向印染之外的行業(yè)進軍。當然,張客知道做工程意味著什么,他又開始去結識主管市政建設的李副區(qū)長。要結識李區(qū)長,就要投其所好,可是張客側面了解到,這個李區(qū)長不好賭,不好收藏,好象也不好色。當然,這些年張客的生活閱歷告訴他,每個人總是有弱點的,如果哪個人沒有,那只是因為還沒有找到。終于,張客后來還是發(fā)現,這個陳區(qū)長不是不好女人,而是不喜歡象別人那樣養(yǎng)小蜜,他喜歡的是“偷”有夫之婦,就喜歡那種偷情的感覺。

張客的身邊,其實早就在做這方面的公關投資了,公司里招了十幾個姿色上乘的女職員,專門培訓過了,平時只是任些閑職,一有唱歌跳舞的場合,就派她們上場了?,F在,張客就在這些女人中挑選了一個,把她認作了表妹,要她裝扮成有夫之婦。然后,就制造了一次邂逅,讓李區(qū)長和這個表妹認識。李區(qū)長是個喜歡慢火細燉的人,他與表妹又見過幾回面,心里有意思,但就是不說。

有一回,見面時,李區(qū)長發(fā)現表妹臉上有了巴掌痕,李區(qū)長追問,表妹吞吐著說,說是被丈夫打的。有一回,那丈夫還當街要打表妹,偏又被李區(qū)長撞見了。表妹說不愿意回家,李區(qū)長憐香惜玉,給她在外面開了房子。之后不久,兩人就成事了。這事情讓張客知道了,他還裝出多憤怒的樣子,說是李區(qū)長欺負了他表妹的。之后在李區(qū)長的幫助下,張客拿下了好幾個大工程。

有一天,這表妹回來看張客,真的滿身傷痕。這個女人哭訴說,李區(qū)長把她捆綁了起來,用鞭子打,用煙頭燙,看著她遍體鱗傷,看著她求饒,輪番地折磨她。表妹哭著罵起來,什么區(qū)長,簡直是變態(tài)!張客也震驚了,沒想到事情會到這樣一步。于是,他去找那李區(qū)長論理,結果,那李區(qū)長給他放了幾段錄象,錄象里都是表妹在偷聽李區(qū)長打電話,并用手機偷偷錄音的畫面。那表妹以為自己高明,沒想到更高明的在后面,你錄音,他錄象。原來,李區(qū)長在每次約會前,都預先在隱秘處裝了攝象頭呢。

李區(qū)長說,我原來看著她,就覺得可疑了。果然沒錯,她就是你的陰謀,你在我身邊埋下這么個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張客本來的想法,真的是想結交李區(qū)長的,但事情的發(fā)展大出意料之外,辯解也沒有用了,只得摔門出來?;貋砗?,他再去問那表妹,這邊不是已經給她付錢了嗎?為什么還要對李區(qū)長錄音?表妹說,這樣的大官,我留個證據,總有用得著的時候。張客吃驚了,說那你對我呢,是不是也做了錄音?表妹說,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我要是過得好,便沒有錄音,我要是再被人打了,那就不知道了……

張客突然厭倦起了這種生活來,它就象是一個網,已經把自己套了進去。他好想抽身出來,可是,他發(fā)現已經無法抽身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張客已經淚流滿面了,他看著大哥,說,你知道嗎?那種生活,你不信任身邊任何的一個人,每天都好象生活在敵人當中,你得預防著不知道哪里來的暗箭。在公司里,你是無上的那個王,可是你還覺得不安全,覺得隨時天上都會掉下塊石頭來,而剛好砸中了你。

子鳴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張客說,哥,現在你一定覺得,我的生活是那么的荒唐、混亂了。有時候,就是連我自己,好象也不認識自己了。

子鳴嘆口氣,搖了搖頭。站起來,默默地離開了。

8

上午,子鳴在診所里給一個老人看病,張客在一邊胡亂翻著醫(yī)書。正在診案上看的是個老大爺,說不圓半句話,就哐哐哐地咳起來,半口痰卻怎么也咳不出來,就在喉嚨里打轉。

突然,從外面卻闖進來了一群人,正抬著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那孩子在擔架上痙攣著,臉上一陣抽搐。為首的一個婦女,搶在前面,喊著,救救我的兒呀。一行人搶到診桌前來,子鳴急忙起身,去看那孩子,他臉色蒼白,肌肉僵硬,嘴巴歪斜,咿呀著卻說不出話來,眼神可憐巴巴地看著旁人。子鳴翻了他的眼皮看,又拍拍臉上的肌肉,抓起病人的手把脈。那婦女在一邊訴說著,早上的時候,這孩子到河里放鴨子。每天早上他都會去放鴨的,可是今天早上出了去,沒多久有隔壁的鄰居就來家里,喊著說我這孩子倒在河灘上了,幾個人抬了回來,也沒敢多想,直接就往這里來了。我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問這孩子,好端端的卻說不了話,都被嚇得傻了。

子鳴把著脈,臉色卻越來越灰,好久也都不說話。那中年婦女倒急了,說這幾天也沒吃什么別的呀,一直都是好好的。子鳴終于把過脈,凝神想了一下,刷刷刷寫了個處方,囑咐說,三碗水煎成一碗,每天煎三次,給病人灌下。要是病人不肯喝,去砍根竹子,用火煅燒了,做個小漏斗,直接灌下去。如果病人嘔吐了,吐出一大堆黑色的臟物,那就馬上來吧,那吐出的臟物,記得用厚土深埋了。婦女說,那如果沒嘔吐呢?子鳴說,要是三天后,藥吃完了還不吐,就再來一回吧。婦女這才謝了,抓了藥和來人把那孩子抬了回去。

屋子一下靜了。張客問,哥,這是什么?。孔峪Q搖搖頭,說怪病。正說著,大嫂從外面回來了,帶回來了一個更讓人吃驚的消息,村前河里的水,不知道怎么有了一種怪怪的臭味。這天她去洗衣服,原本還好好的,可是衣服沒洗完,就聞到了惡臭味,很臭的,直刺鼻子,但就不知道是從哪里來。

子鳴和張客就出了門去看,到了河里,很多有人正圍著那里看,洗衣服、洗菜的都停住了。的確遠遠就能聞到一股臭味的,但粗看那河水,卻還是清澈的,只有仔細看,能看到是有些渾濁了。人們正在那里議論著,見子鳴來了,有人就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河水怎么會突然變臭的?子鳴卻回答不上,跟張客說,我們到上面去看看。于是,張客和子鳴就沿著河流逆流而上,一群愛看熱鬧的孩子跟上了。

半路上,他們看見了一群鴨子,卻不知道事情的變化,依然在河里游泳。一直就到了后山的出水巖,這里是河水的源頭了,都沒有發(fā)現河里有死豬、死雞或者別的什么臟東西,這河水的發(fā)臭到底是怎么來的,的確是有些離奇的。那么,會不會還有別的源頭呢,他們就爬上了山去找。到了半山腰,隱約聽到對面山上傳來機器的轟鳴聲,大家都覺得奇怪,什么時候山里開進機器了呢?不過,他們最要緊的是找到河水發(fā)臭的原因,就再沒有過多關注了。他們沿路找了一遍,沒找到出水巖新的源頭,只好回來了。

回到家里,子鳴就一頭扎進了房子里,從柜子底下抽出了一個箱子,里面堆滿的都是筆記本,子鳴一本一本地翻著看,看過了又扔在一邊。張客問,哥,你找什么?子鳴沒有抬頭,說我記起來了一件事,早上來看病的那個孩子,他那個個病在爸的時候,就遇到過了。張客說,那就好了,找到爸的醫(yī)案,按照他的處方下藥,就可以把那孩子治好了。子鳴說,可是,那個人后來卻死了。張客吃了一驚,說這到底是什么病呀,連爸也沒能看好?

子鳴說,我記得,那回來看病的是個男人,也是這樣地痙攣,面色蒼白,說不出話來。爸給他看了,寫了方子,抓了藥。那男人被抬回去后,用了兩天的藥,就又來了,這回攙扶著可以走了。來了之后,臉上有些血氣了,也能說話了,說在家里吐出來了一堆黑色的穢物,突然就感覺身體疏通了。問他犯病之前吃過什么了,他想了很久,記起來他到山里去砍過柴,那天天氣熱,帶的水喝完了,他看見附近有條小河流,河水還清澈的,只是有些殘落的敗葉,他就掬著喝了幾口。一直到他挑了柴回家,還沒事的,到吃飯的時候,一手扔了飯碗,突然就犯病了。張客就嚇一跳,他喝的是山里的溪水,我們河里的水也發(fā)臭了,聽說那孩子犯病前是到河里去趕鴨的……子鳴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會不會問題就出在這河水里呢?

可是,張客又有些不明白了,那個男人不是已經好了嗎?后來怎么又死了呢?子鳴說,那天來是好好的,爸當時也很高興,又給他出了個方子。一天之后,病卻重犯了。再抬了來,爸再施藥,卻已經沒用了,過了兩天,那男人就死了。張客嘆息一聲,那爸也一定很難過了。子鳴說,我記得那天,爸看過病后,滿頭大汗,非常疲累。后來還是我攙扶著他,才回了房間的。等他躺下了,我問了他,那人的病是怎么啦?他搖搖頭,似乎是遇上難題了。過了兩天,就聽到那男人的死訊了?,F在回想起來,爸的變化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那的確是爸在他人生中遇到的一個大難題,從那之后他就變得有些神情恍惚了,過了些時候,就病倒了,發(fā)起了高燒。開初我以為是普通的發(fā)燒,但怎么用藥都退不了,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當天晚上,張客下體的癢又發(fā)作了。半夜里,他正睡著,做了一個噩夢,感覺自己飄在一葉扁舟之上,又恍惚想到了某個喝醉的深夜,他坐在扁舟上,孤單的一個人,四周是無邊的海水。他那么冷,裹緊了衣服,胃在隱隱地發(fā)痛。在那么一刻里,他不知道扁舟會把自己載向哪里,他感到了恐慌,想喊,喉嚨里卻似乎塞滿了,就是喊不出來。他是那么的無助,似乎自己就要死去了,要往那無邊的黑暗里沖去。然后,就扎醒了,突然就感到了癢。他撕開了自己的褲子,看了一眼,嚇得幾乎驚叫起來,那地方不但紅腫了,星星的斑點也長得更茂密了,每顆紅斑點的尖頭上,還流出了些白色的膿水來。

9

屋子里飄蕩起了藥味,廚房里的瓦罐撲哧撲哧跳著。大哥拿扇子扇了幾把,火就更旺了。張客坐在沙發(fā)上,緊閉著雙眼。過了些時候,大哥把藥液端了來,說喝了吧。張客張開眼,看著濃黑的藥液,有些犯愁了,這些天喝藥都喝怕了。張客說,哥,我真是沒救了嗎?子鳴說,先喝了吧。張客就端起碗來,一口灌了下去。

放下空碗,張客嘆口氣,說看來,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哥,這些天我跟你說了很多我的事情,你也許會說,你這病呢,到底是怎么犯的,到現在你都還沒說呢。那好吧,哥,我就跟你說說這個病。然后,不等子鳴的應答,張客就自己說開了。

后來,張客就感到自己的脾氣漸漸壞了,好象看什么都不順眼,常常為一點小事對下屬發(fā)脾氣。那天,張客突然感到厭煩了,就從公司里出了來;可是出了來,卻不知道去哪里。那些常去的狂歡的場所,不想再去了。后來,他就回了家。走進庭院里,看見游泳池里池水湛藍,他就游了一會泳,然后在藤椅上躺了下來。他看著這個豪華別致的住所,是他奮斗的結果,也是他奮斗的見證,卻突然變得那么陌生,似乎他只是這里的一個客人。他突然又想起了妻子,有了一種想和解的沖動。于是,他給她打了電話,讓她下班后,回家一趟。然后,他讓保姆趙阿姨去買菜,做了一頓晚餐。

梁律師回了來,看到一桌豐盛的晚餐,是警惕大于驚喜。是的,幾年了,他們都沒有再同桌吃過飯了;接到張客的電話,她以為張客會主動和她談離婚的事情,卻沒想到張客會來這溫柔的一手。不過,兩人在名義上好歹還是夫妻,既然上了餐桌,那就一起吃吧。這個晚上的張客,一直是笑吟吟的,可是在梁律師看來,卻是笑里藏刀。后來,妻子終于發(fā)話了,說你今晚上讓我回來,到底是什么事,說吧。張客說,沒特別的事,就是想,兩個人吃一頓飯。妻子看著他,看了很久,說也好,我就陪你吃了這頓散伙飯,不過你要記住,這一頓飯是你主動打電話給我,千求萬求請我回來的。張客心里一涼,沒說話,繼續(xù)吃飯。可是,過了沒多久,妻子實在支持不住了,“啪”一下扔了飯碗,說張客,你到底什么目的,有什么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的,這樣一聲不哼,什么意思?當下就摔了椅子,抓起皮包走了。

那天夜里,張客開車漫無目的地游蕩,來到了一個街區(qū)。道路兩邊的每個巷口,都站著些應召女郎,貨物一樣等候挑選。張客的車慢下來了,有個妓女竟然上來敲張客的車門,張客看著她坦露的胸部,猩紅的嘴唇,幾乎作嘔,擺手讓她走開。張客也到處獵艷,除了梁律師外,也曾相繼地有過幾個固定的女人。但他覺得,自己還不至于會低到找這樣一個妓女吧?可是,那個妓女竟然很有耐性,依然站在那里等著。在一刻,張客突然涌上一股感觸,回想這些年來,自己也不過就是一個“妓女”吧,就象面前的這個女人,她取悅嫖客,而自己取悅客戶、政客、以及所有那些能幫助自己發(fā)財的人,所以,誰也沒比誰高貴。張客感到自己昏昏沉沉的,他下了車,有些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個妓女,上了樓梯。那天晚上,他緊緊抱著那個女人,在她的身上,在那么一刻,他體會到了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的真實。

張客看著子鳴,說半個月后,我的病就發(fā)了。我想來想去,最大可能的,就是那一回吧。子鳴說,你就是怎么樣,也得做個安全措施呀,你那么大的人,還不懂嗎?張客說,我那時候,就是想作踐自己,想著只有那樣,心里才會好受些,哪里還想到這些呀。子鳴說,那你知道發(fā)病了,到醫(yī)院去看呀,城里多少的大醫(yī)院呀。張客說,剛開始的時候,我也去了幾家醫(yī)院看,可是沒有效果。那天我在醫(yī)院,還碰上了一個熟人,回來之后,心里就老是擺脫不開,總覺得他是知道我去看那種病的,我就不敢再上醫(yī)院了。于是,我想到了回來,想到了爸,想到了媽,想到了你,有你們在,什么病治不好呢。

可是,那天,當我在機場里下了飛機,打開電話,她的信息就來了,她說,離婚協(xié)議書已經擬好了,就放在家里的桌子上,什么時候有空,盡快簽了吧。她最后還說,你贏了。可是,這算什么呀,我贏了嗎?

10

這天上午,村里突然來了兩輛警車,跳下來幾個警察,把王金發(fā)抓走了。

很快謎底就揭開了,王金發(fā)是因為偷煉稀土礦,被抓起來的。王金發(fā)與別村的幾個人合伙,在對面的山上煉稀土礦。他們用的是土煉法,就是配好了藥水,然后在山上各處用鉆機打出深洞來,就往洞里灌藥水,這藥水進了山里面,經過化學作用,就會把稀土礦給置換出來了。據說,用這種土煉的方法,成本比正規(guī)采礦要低得多,但因為用了藥水,會造成大量稀土礦的流失,也許只得正常取礦的十分之一,甚至更低。據說,還真讓他們煉出稀土礦來了。

人們紛紛議論著,似乎真見到稀土礦了。這稀土礦值錢呀,聽說制造原子彈都靠它??少嶅X了,光1克就相當與黃金1斤。當中有人說,要把這山灌滿藥水,這得要挑多少桶的水上山呀。另外有個人駁他說,現在都什么時候了,還用得著用人工挑嗎?早用機器了。張客就想了起來,那天在出水巖時聽到對面山傳來的機器轟鳴聲,又想起了那天河水發(fā)臭的事情,趕緊回去找到大哥,說會不會是因為煉礦,藥水進了地底,然后就侵入到了后崗山上,所以出水巖里流出的水才發(fā)臭了呢。子鳴沉吟著,我們又不是專家,誰知道呢?

這幾天里,子鳴一直在等。三天的期限,已經進入第三天了,到了下午,那個犯病的孩子還沒有來。張客呢,也在診所外面等著,抓耳擾腮的,似乎那孩子的病,就關乎著他的生死命運。

一直到了傍晚,那個犯病的孩子終于出現了,同行的大人,用斗車推著他。張客迎上去,那孩子臉色好多了,只是還顯得疲憊。孩子的母親高興地喊著,吐了,吐了。張客似乎還不相信,說真的嗎?旁邊的人也說,是真的。張客就往屋里跑去,喊著,哥,吐了,吐了。子鳴趕緊迎出來,也高興地笑了,那母親還是喊著,吐了,吐了,黑乎乎的,吐了好一堆呢。

進了診所,子鳴給孩子把脈,他又變得沉靜、嚴肅。旁邊的人看著,也都靜默了,仿佛連呼吸也都努力地屏住。他們都看著子鳴,似乎在他手里,就牽著那孩子的生死線。終于,子鳴的臉上放松了,露出了一絲笑意,說病人病情穩(wěn)定,眾人舒了口氣。接著,子鳴又說,不過病根還沒除。那母親轉念一聽,又緊張了,問,那怎么辦?子鳴沉吟一會,又寫了個方子,說服藥三天,每天還是三副藥。那母親道了謝,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問那三天之后呢?子鳴說,三天之后,藥吃過了,如果沒有復發(fā),就再來復診,應該就會沒事了。那母親問,那如果復發(fā)了呢?子鳴已經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那母親的話,他疲累地靠在了椅背上,似乎剛才說那句話,用去了他太多的力氣……

當天晚上,張客和子鳴又圍坐著火堆。張客說哥,這些天來,我一直跟你說的事,都是后來發(fā)生的??墒?,我離開村子時最初的那段日子,卻還沒有跟你說。好吧,我現在就把所有的事情跟你說了。

你知道的,我離開村子時,才十六歲,我一路走到了鎮(zhèn)上,偷偷上了一輛貨車,來到了縣城里,又偷偷地上了火車,到了很遠的一個城市。那時候我到處游蕩,好象是一個游魂。其實我已經后怕了,恨自己一時沖動,就跑了出來。那時候我到了城里兩個多月,天天撿垃圾、吃剩飯、沿街乞討。被人趕,被人罵,受盡了屈辱,我想過了死。那天晚上,我一整天沒吃飯了,回到了睡覺的涵洞里,困得只想睡過去。當我迷糊著,卻被別人推醒了,我勉強睜開眼,是睡在我旁邊位置上的那個乞丐,有五十多歲吧。當時他把我推醒了,揚著手中的一個面包,我口水咕嘟一下,整個人就徹底醒了,原來他也知道我一整天沒吃飯了。我坐了起來,幾乎是把那個面包搶過來了,狼吞虎咽地啃了下去。等吃過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看著我,笑了笑,把正在吃的面包,又撕了一半給我。

那天夜里,我們又各自睡了,半夜里太冷了,我又醒了過來,他正在熟睡??墒?,借著街上的燈光,我發(fā)現,他破爛的口袋里,好象有些貨的。我那時候,真是鬼迷心竅了,就爬了過去,翻著他的口袋看,果然是有貨呢,后來我知道了,那里共有六十三塊七毛。結果,他被我弄醒了,問我要干什么?我手里正要抓出他的錢呢,頓時嚇壞了,以為他要打我,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偷不成,我就想著搶,兩個人撕扯了一陣。他還是躺著的,頭半仰著,后來,我一發(fā)狠,一腳踹在他的頭上,我聽到了“哐”地一聲,是他的頭撞在了水泥地面上了,他的手也很快就松開了,我順利地把錢搶到了手。我害怕極了,喊了他幾下,他都沒有反應,突然,我發(fā)現他流血了,很快地整個頭部都浸了一灘血。我想,我殺人了,于是,我回轉身,跑出了涵洞,在街上跑了很遠很遠,一直跑到了天亮。第二天,我就用那六十三塊七錢,坐車到了另外一個城市。

子鳴望著他的弟弟,驚呆了。良久,才說,你真的殺了他?張客說,我不敢確定,當時他滿頭都是血,那么冷的天,又在那個涵洞里,應該是死了。但有時候我又想,要是有個流浪的人到了哪里呢,發(fā)現了他,把他送到醫(yī)院,他就有救了。子鳴沉默了。張客說,回想這些年,我在外面,剛到城市的時候,我就想著,要是每天能吃上一頓飯,有一張自己的床,也就足夠了。進了作坊打工,我又想,要是能象我們小老板就好了,起碼干活不用被人指來指去。當我開了自己的作坊,我又想,一定要做大,起碼不要看人家的臉色。等我做大之后,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公司,我又覺得,做印染來錢太慢了,還是做工程吧??墒?,做了工程了,我發(fā)覺自己想要的還有太多太多,我不要被看作是個粗人、暴發(fā)戶,我想要爬到那座城市的上流階層去,和那些城里人一樣,體面、尊貴、有風度……

說著,張客再忍不住了,號哭了起來。

到了第二天,張客洗澡,突然發(fā)現,自己的那個地方,紅腫消退了,那些星星的紅斑也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好象它們當初突然地生發(fā),如今又突然地消退了,那么地沒有因由??墒窍胂耄膊皇菦]有因由呀,大哥不是一直在給他用藥嗎?看來,還是大哥的醫(yī)術高明呢。張客就趕緊跑了去,告訴了大哥。子鳴卻淡淡的,沒有張客預想中的歡喜,只說了句,到底好了。張客在屋里站了一會,轉身走了出來,到了門口,突然想了起來,那時候在網上看到的,說這種病的潛伏期很長,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長,要是沒斷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復發(fā)的。于是,連著張客,心里也是淡淡的。

張客決定回城里去了,大嫂說,以后有空就多回來呀,把弟媳、孩子都帶上,我們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張客想起來,他與梁律師的事情,也沒跟大嫂說呢,當下眼里泛著淚光,說一定的。張客又轉向子鳴,說哥,我走了。子鳴點點頭,張客走出了門去。突然,大哥喊了過來,說二弟,等等。張客回過頭來,卻看見大哥拿出來了一把傘,說把這個帶上。張客抬頭看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天上就布滿了陰云,看樣子是要下雨了。不覺又想起剛回來那天,是下著雨的。張客接過傘,子鳴在張客的手上握了一把,張客感到,大哥的力度很大。張客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就走出了村子。

到了村口,張客突然發(fā)現有個人影在跑過,看清楚,竟然是老金。張客發(fā)現,老金的那只右眼,那只沒瞎的眼睛,還是那么狠狠地,惡毒地,瞪著自己。他嚇了一跳,趕緊撇開了臉,不敢再看老金,加快了腳步,走出了村子。

葉清河,1980年生,已發(fā)表小說《月婆賣豬》《心靈秘史》等,《地下》獲第二屆全國產業(yè)工人文學大獎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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