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23時-1 時)
子時的變化,似乎是能聽到的。子時里面有著隱隱的改革意味。當時間剛步入子時,我分明感受到了那便是子時,那應(yīng)該就是子時。子時的我聽到了窗外的風擊打著一些樹木的聲音,那是寂靜的一種。屋外,那里有一些古老的樹木,那是一些被無意間保留下來的樹木,它們竟然逃脫了改革的斧痕,這讓我感到有點吃驚。父親經(jīng)常對我說:每到子時,風聲便呼呼叫著。
子時,這似乎并不是值得記憶的時間,子時本應(yīng)是睡覺的時間。但這一天我感到異常清醒,那時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的竟然是疾病的問題,以及與一些疾病相關(guān)的人。這樣的表達,往往會給人矯情和不可理喻的感覺,這里我要為自己辯解,那時我腦海里確確實實想的就是那樣,我就那樣矯情地想到了疾病以及與疾病相關(guān)的人。一些莫名其妙的疾病,并不是單單在子時入侵那些民間,疾病在任何時間入侵那些民間。疾病也在改革著民間。子時的風聲,繼續(xù)呼呼吹著。子時只有我,子時沒有一個能看透我心思的人與我對視,子時的我應(yīng)該收獲了我所想要的寂靜,在一個田園牧歌般的鄉(xiāng)野,這里的田園牧歌是一種對比式的田園牧歌,自然世界的寂靜,酣睡的人群,連呼嚕聲都聽不到,只聽到風聲、夜鳥聲、夜蟲聲、植物聲。寂靜,似乎就不再有強烈的改革味道。改革弱化,改革淡化,疾病暫時淡去。我所在的位置是在出生地。我必須要交代一下自己所在的地域。我的出生地,古樹已經(jīng)很少,但現(xiàn)在有如火如荼的核桃樹,我曾經(jīng)參與了其中的一些核桃樹的種植,而嫁接的活基本都是我父親做。嫁接是一次改革。出生地遭受著各種各樣的改革,出生地必須要遭受那樣的改革。但對于古樹的砍伐,是我所無法真正能夠承受的改革。出生地的許多人都參與了砍伐古樹,現(xiàn)在依然如此。出生地在改革潮流中,還沒能真正找到既能保護古樹又不會影響生產(chǎn)的方法,人們就那樣砍伐,就那樣繼續(xù)砍伐著。寨子里面的很多人,都曾進去過看守所,原因是砍伐了一些古樹,像村東的李進了看守所三個月,出來后瘦了二十多斤,性格變得唯唯諾諾,村東有好幾個姓李的,有好幾個都瘦了二十多斤,好幾個姓李的都變得唯唯諾諾,這與他們進去看守所之前完全判若兩人。我們都不得不把自己放入改革中。我要改革我自己,如果我無法改革自己的這副皮囊,那我就無法改革自己的思想。如果我無法強行改革自己的思想的話,我就通過借助一些外界的力量來對自己的思想進行改革,也許我最應(yīng)該借助的是來自自然的改革,自然可以通過洗滌來對思想進行凈化,同時對思想老是死板進行改革。也許,改革這個詞匯同樣具有其粗暴的一面,也許,應(yīng)該用一些柔軟一些的詞匯,同時也是柔軟一些的方式,對思想進行重塑。而自然應(yīng)該就是一個最為恰當?shù)姆绞?。就像子時的寂靜。寂靜的子時,粗暴消退的子時。也許,我們許多人都需要一些柔軟些的方式來對自己進行改革,或者用一個最為柔軟的方式來改變,畢竟我們許多人的思想都需要重新審視和重塑。我一直以為人們只是生活于生活的表象,子時的我開始覺得實則不是這樣,人們經(jīng)常要遭受來自生活表象的沖擊,進而對靈魂進行改革,生活所帶來的痛苦與快樂,都是如此。
子時,我正在努力完成對于自己的改革,我樂于被改革,我樂于被自然的寂靜改革。
丑時(1時-3 時)
丑時是一個可以把信仰真正袒露的時間。丑時,某戶人家正在悄悄地進行著一個祭祀活動。他們舉行那個祭祀活動的主要原因是家里死了一些牲畜,同時走失了一些牲畜。那樣的死亡和走失發(fā)生在了一個月之間。這樣的死亡和走失讓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地域里,同樣發(fā)生過類似的死亡和走失,但那是屬于人的死亡和走失,在那個地域,一個村寨把村寨封起,禁止外地人進入那個村寨,舉行了七天左右的祭祀活動,在那七天時間里,他們要祭祀自己的山神、樹神、水神……那一家人同樣要祭祀自己的一切神靈。萬物有靈的觀念,在丑時得到延續(xù)。那是已經(jīng)延續(xù)了千百年的祭祀活動。那個巫師這樣對那家人說,自己的言說也是延續(xù)著千百年的言說,那家人是聽不懂的,我也曾在某個夜晚的睡眼惺忪中聽到了那種安魂的聲音,但我一句也聽不懂,我父親母親也一句聽不懂,雖然我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但我分明能感受到父母眼里那種由內(nèi)心的虔誠油然生出的信任。那家人需要安魂,我同樣也需要安魂。我一直在自己的文字如是說。
宗教。我們已經(jīng)無法離開宗教的濡染,我們對于宗教的態(tài)度就是那樣,我們不排斥,有些時間里,我們還會信,但我們并不是宗教的狂熱者,我們并不是極端的宗教主義者,我們以很平和的姿態(tài)面對宗教。平和,平衡,和平,和諧,一些詞語可以在這樣的情境下,得到派生繁衍,畢竟我們所要追尋的是一種很安心的心靈。我們的宗教的形式,同樣樸素簡單。我們的宗教在成為真實的物時,這些物基本都存在于自然之中,自然本身就具有化人的作用,風化人,雨化人,自然化人。當被自然感化后的宗教再去感化人的話,人早已是在雙重或多重的宗教中,做著所謂修行的事情。許多人擁有宗教,是為了修行。許多人心里面有所相信,是為了修行。許多人修行是為了能在安魂,為自己安魂的同時,也為別人安魂。當原始的宗教形式遭到破壞遭到歪曲后,原始宗教那種由原始的心靈(更準確些應(yīng)該是原初的心靈,沒有遭受污染,被大自然不斷凈化的心靈)所組成的自然世界,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F(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再找到一片真正屬于自然的寂靜的森林了!眾多樣式的宗教形式,在那些民間存活的話,一些東西可能就會得到存活,諸如哪怕是一小片的寂靜,哪怕是用我們正常的聽力所無法聽到的寂靜。在潞江壩的某一處,某個江岸上還有一小片原始森林,那片原始森林的存在與一小片寂靜的存在一樣是很匪夷所思的,但可以把它簡單地歸結(jié)到宗教上,許多人也就開始相信了一小片寂靜存在的合理了。在那片原始森林里必將也能擁有著一片寂靜,這樣的寂靜屬于自然萬物,自然界的聲音,無論是分貝有多高,它都是寂靜的。這與人類世界所制造的喧囂不一樣,世界的喧囂往往會讓人變得更加喧囂,而自然的喧囂往往能讓人變得更加安靜。我在出生地也好,在潞江壩也好,我熱衷于自然界,但我會毫不猶豫地先觀察一個地域的植被,然后再去關(guān)注那個地域的人與生活。在我的出生地,在云南大地,或者可以再把這個空間擴大,當生活在一個具有強烈的空間感和時間感的世界里,我看到了自然在成為宗教樣式的同時,同時自然也包裹了眾多的宗教樣式以及信教的人,似乎沒有自然世界的存在,許多宗教樣式的存在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就會變得徒留軀殼而已。自然本身就是一種宗教,那些柔和些的宗教往往源自自然。丑時,大部分人已經(jīng)沉睡,這時在一些地域,只剩下自然世界的某些部分是醒著的,醒著的自然世界,醒著的寂靜,醒著的宗教,以及醒著的信仰。
寅時(3時-5 時)
寅時的我有一種強烈的荒蕪感。靈魂的荒蕪。內(nèi)心的荒蕪。大地的荒蕪?;氖彽拇蟮厣?,如果長出一些豐茂的草,荒蕪便消失,荒蕪就變得豐腴。寅時的我,靈魂就是一片荒蕪的大地。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睡覺,但不做夢,我長時間處于夢的荒蕪與虛空之中。而在這天的寅時,我睡覺,做了一些夢,噩夢連連,鮮血淋漓。噩夢,可能與腦神經(jīng)衰弱有關(guān),也有可能未必。
靈魂渴求自由。但并不是任意的自由,以及泛濫的自由。那些噩夢,似乎是有一點點啟示性的東西。許多噩夢基本都是關(guān)于追逐的夢,我基本都是那個被追逐的人,我?guī)缀蹙蜎]有進行任何反抗,或者我反抗的手段基本就是一種。逃跑,是我反抗的方式,我要抗拒那些所謂鮮血淋漓的場,我要遠離那些場,我要避免成為那些場中的一具鮮血淋漓的尸體。成為一具尸體,也就意味著徹底失去了自由,也可能就意味著徹底失去了靈魂,也可能就意味著靈魂即將到處飄蕩流浪。我要避免成為一具尸體,我要讓肉身和靈魂達到某種程度和意義的和諧。但寅時的我,并不依靠宗教,我將依靠噩夢中的那些絢麗的大地,那些繁茂的大地。
卯時(5時-7 時)
自然。自然萬物開始在這卯時醒來,某些自然萬物又在卯時沉睡。醒來的自然。沉睡的自然??吹靡娕c看不見的自然。聽得見與聽不見的自然。一只貓頭鷹開始沉沉睡去,它真正入睡的時間可能是五點,可能是六點,也可能是七點。我的父親在剛步入卯時時便醒了,父親說幾乎每天早上,他都在卯時醒了。卯時,在父親的表述中異常準確。卯時,一些鳥開始鳴叫,一些雞也開始鳴叫,它們看到了亮光,卯時正是光亮不斷醞釀并最終凸顯的時間段。火塘再次被父親點燃。父親開始在火塘邊抽醒來后的第一根煙。我總覺得父親應(yīng)該多睡一會才是。特別是那些寒冷的冬日。我跟父親說了自己的想法。父親嘆了口氣說是睡不著了。父親要熬過卯時,才能通過干活來消解許多無聊孤獨的時間。醒來的父親。醒來的火塘。以及醒來的孤獨。這與醒來的自然是不一樣的,醒來的自然往往是喧鬧的,那些喧鬧至少能把孤獨弱化。是在卯時,我在火塘的亮光中醒來,火塘于我們而言也是神靈,畢竟神靈給我們帶來光亮以及溫暖。我穿好衣服,來到屋外,冰冷異常。一些鳥類是開始叫著了,但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抬頭就是月亮以及星辰,星辰被月亮的光所遮蔽,群山泛出渾濁的影子,但只是群山綿延的影子,群山的內(nèi)部尤其在夜間無法穿透。黑夜,確實很好。于父親而言,于我而言都很好,只是于父親,到了卯時,父親的黑夜便消失了,那時開始的黑夜于父親而言,不再具有任何撼人心魂的東西,也許父親是感覺到了卯時的冰冷才逼迫著自己起來,并借助于火塘來抗拒冰冷。我是發(fā)現(xiàn)了卯時的黑夜依然具有震撼人的美,特別是自然的寂靜在卯時所給人帶來的震動,那是在那之前我所不曾感受過的。
辰時(7時-9 時)
我隨著自然醒來。再睡一覺吧!再做一個夢吧!我夢到自己成為了那些偉大釋夢者的一員,我看著一個病怏怏的人,我不用問他,我就知道他也一定是被噩夢纏上了,還因為是愛情,還因為是自然……
我夢見了屬于我的大地河流。我的大地河流,永遠不是類化的,而是有著原初意味的迥異與特質(zhì)。那是通過人們的口得到流傳的大地河流,那是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我親眼看見的大地河流。美好的大地到底在哪里?我把自己分解成一些碎片,在天地間隨意飄蕩,我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大地。我在辰時的某一刻醒來,我花一點時間,我的腰里別著一把刀,拿著繩子,朝大地深處走去,我要渡過一條河,我要背一捆柴回來。辰時,我見到了屬于我的大地河流。我是幸運的。未必所有的人都能擁有一片大地一條河流。我在許多大地上到處行走,我一次又一次渡過那條屬于我的河流。即便這樣的行走不是有意為之,但已經(jīng)足夠。我的大地從廣闊遼遠,逐漸縮減,甚至縮減為一片葉子。一片葉子的紋絡(luò)里,布滿通往大地的路徑。葉子表面的線條,便是通向大地深處的路。那些紋絡(luò)通向明晰的同時,還通向未知。我一次又一次地通向未知。歇斯底里經(jīng)常會驅(qū)使我做出在別人看來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事情。我到處行走,在許多人看來那是無所事事。在行走過程中,我見到了許多雙驚異的目光,有探尋,有不解,有鄙夷。辰時,我的大地,是與那些莊稼人不一樣的,他們的大地似乎只是那些莊稼地,他們幾乎不去關(guān)注與莊稼無關(guān)的事物,除了那些因為影響莊稼長勢要被除掉的植物。曾經(jīng)在出生地我扛了把鋤頭,跟著母親,烈日當空,汗水接連滴落,我的任務(wù)同樣是鋤草,但不能傷及莊稼,玉米是柔弱的,豆藤是柔弱的,我小心翼翼。而現(xiàn)在我不需要擔心莊稼……
辰時。我還沒有真正醒來。
巳時(9時-11 時)
哲學(xué)。時間的哲學(xué)。生存的哲學(xué)。自然的哲學(xué)。當把自己拋入一片密林(一片密林便代表了理想的自然,真正的自然就應(yīng)該是有一片密林作為支撐,如果是一片原始的密林就更好,畢竟一片我們無法洞穿其中的密林里面囊括了許多東西,而人可能就會少點,少了一點人煙,也便少了一點過度以及泛濫的欲望,也才有可能有那種最為原始的讓人動人的寂靜)中,就會真正感覺到時間。時間在一片密林里面有了質(zhì)感,時間在自然境地中真實存在著。一種屬于自然世界的生存哲學(xué),就在一片密林里面開始發(fā)生,并以自然的方式終結(jié),或者至始至終都從未終結(jié)。但在自然世界里,我們所能感受到更多的是生的開始。在一片密林里,時間并不是固定的,時間是模糊的,時間可以屬于過去,時間可以屬于現(xiàn)在,時間甚至都可以屬于未來。在一片原始的密林里面,似乎看不到時間要消失的樣子。就像這天巳時的我,肚子并不饑餓,當我走出戶外之后,發(fā)現(xiàn)的竟然與自己所想象的情景不一樣,我那關(guān)于時間的觀念在我的出生地瞬間就被擊垮,我需要重新建立一個時間觀,我在這里看不到出生地的過去(許多人都曾經(jīng)提起過過去的出生地也是一片密林),我只看到了現(xiàn)在(冬天的蕭索,樹葉的枯落,大地的荒涼,這樣的蕭索、枯落與荒涼是會讓人莫名感傷的,這天巳時的我很感傷。巳時的我以為出生地的過去就是這樣,巳時的我以為出生地的未來也是這樣),我感覺很難看到出生地的以后(以后是一個時間不斷得到繁衍伸展的概念)。巳時的我需要關(guān)于時間的哲學(xué),同樣需要生存的哲學(xué)(也許,我甚至可以把個人的生存擴大化,可能本來我只是重視自己個人化個性化的生存,但我想略微夸大一些地說是在思考一群人的生存,或者是一個地域的生存,該如何才能更好地生存,該如何才能真正體會到自然的寂靜?這樣的問題不停困擾著我,也同樣困擾著那些民間。但讓我略微感到吃驚的是,那些民間的許多人并沒有因這樣的問題而顯得很焦慮,相反是很平靜地面對這些問題,當然其中也是有一些粗暴地面對著這些問題的人。在我的生存哲學(xué)中,或者應(yīng)該是從自然的哲學(xué)中所收獲的并不是粗暴,而是和諧與平和)。巳時的我,暫時離開了家,我想進入某片密林中,但當我走到路口,見到一群撲棱著翅膀的雞時,我才發(fā)現(xiàn)確確實實是沒有密林的,至少在巳時的我是無法見到真正密林的。
午時(11時-13 時)
村寨是有歷史的:有活的歷史,像那些老人;也有成為物的歷史,像那塊記載著村寨最早的族譜的墓碑。歷史還可以以別的形式存在著。當老人離世,當墓碑消失,當別的那些形式消失,村寨還應(yīng)該擁有自己的歷史。歷史,于一個村寨,于一個村寨里的人,是重要的。
未時(13時-15 時)
未時的我假寐,胡思亂想。未時,應(yīng)該有很多人關(guān)注著時間。那些放牧的人,以及那些被放牧的牲畜,一步入未時,當意識到時間將逝對于雙方的意義,都顯得急匆匆的樣子。也許,慵懶愜意的時間往往是屬于還未步入未時的時間。
申時(15時-17 時)
鄉(xiāng)愁消失。申時的我,感覺到那種傷感與愁苦的東西逐漸遠離了我,鄉(xiāng)愁的消失意味著的是松弛、不猜疑、不感傷。即便眼前的大地,較之別的季節(jié)更加顯得蒼涼如暮,但照樣可以起到安撫人的作用,這便是原鄉(xiāng)的作用。在面對原鄉(xiāng)的時候,即便再有那么濃烈的鄉(xiāng)愁也會暫時消失。我有屬于我的鄉(xiāng)愁,面對著一個許多本應(yīng)該井然有序的世界,特別是人們內(nèi)心世界本應(yīng)該是井然有序的世界,實際上卻不是這樣的世界時,鄉(xiāng)愁就會誕生,鄉(xiāng)愁就會加劇,鄉(xiāng)愁就會異化。
這天申時的我,出現(xiàn)在了那片荒涼的大地之上。帕后出現(xiàn)在了那片荒涼的大地之上。帕后,是小名,年紀很小,眼睛純凈,她一個人在那里嬉戲玩耍,大地之上只有一棵粗壯的古木,古木旁邊是一個孤獨的廟宇,帕后也是孤獨的嗎?也許,帕后并不孤獨,假如帕后是孤獨的,那她應(yīng)該去找別的同伴們,但帕后并沒有去找她的伙伴們。我來到了帕后的旁邊,我才發(fā)現(xiàn)那時的帕后真的并不孤獨,帕后正在觀察著一群螞蟻。大地之上行走的螞蟻,對于大地而言,那片大地已經(jīng)足夠宏闊,那些還有一些枯索的草和灌木,那樣的草與灌木對于那些螞蟻而言也已經(jīng)足夠組成一片密林。帕后呆呆地看著一只又一只螞蟻從那塊石頭的縫隙處爬入到石頭底下,帕后呆呆地注視著一只又一只螞蟻躲在某棵草下面乘涼,申時的帕后和我正感覺隨著時間的緩緩流淌日光也正在變?nèi)?,那一只又一只螞蟻也不再攀附著那些草,它們開始浩浩蕩蕩地朝那塊石頭走去,如果把那些螞蟻換成是人,浩浩蕩蕩的人群將把那片荒涼的大地填滿,并用人的數(shù)量來制造出大地其實并不荒涼之類的錯覺。而帕后和我看到了局部和細節(jié)的不荒涼,或者只是屬于螞蟻與別的一些微小動物的不荒涼而已。我忘了交代帕后和我兩個人觀察那些螞蟻時的姿態(tài)了,那時的帕后和我都是蹲著看著那些螞蟻的,帕后叫了我一聲,我也叫了帕后一聲,后面的時間我們基本都不說話,我們似乎都是在感受著屬于大地的寂靜,可能更準確些應(yīng)該是大地的喧鬧。帕后,很留意那些螞蟻,我先回去了,好的,帕后的聲音充滿童稚,那是屬于童年的聲音,我的聲音喑啞,那是屬于成年人的聲音,對比,產(chǎn)生了對比。申時即將過去,我也要暫時換個地方。移步換景。有多少意義?
酉時(17時-19 時)
酉時的我出現(xiàn)了某個古老的建筑面前,那是一座廟宇,古老的廟宇。某個古老的建筑,或者那不能屬于古老,畢竟那個建筑才建起有四五十年的樣子。在那個古老的建筑的古老的門上,我看到了蟲蛀的圖案。蟲蛀。齒痕。初看以為是古老的圖案,或者這本身就是古老的圖案,只是制作圖案的不是人而已。古老的村寨,古老的圖騰崇拜(有許多個建筑上有某種動物的圖案),古老的文化,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中的保留與堅守。在那里,許多建筑,似乎只有舊,但又不是,就像那棵古樹,它散發(fā)出來的是生的力量,經(jīng)久不息的生的力量。文化不能強植。遮蔽。不為所知。但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找不到那種不為人知的角落,除非那是沒有人所想保留的事物。
村莊。建筑。古老的文明以及白族的元素、漢文化的元素、舊文明的元素(標語),新文明的元素(依然是標語),這些標語在釋放著一些改革的訊息,古老的建筑和文明和文化也在經(jīng)受著改革,在光天化日之下發(fā)生著變革,在一些民間,已經(jīng)很難再見到那種屬于最傳統(tǒng)的東西,只有一些人還在堅守著,他們正以被別人認為保守的姿態(tài)在堅守著。
戌時(19時-21 時)
這一刻我想化身為巫師。一個在夜間行走的巫師。許多巫師都是在夜間行走的。當然也是有那么一些不分白天黑夜到處行走的巫師。我見到過許多巫師,當我想化身為巫師時,我把那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些巫師進行了重新審視:一個騎著白馬的巫師,風度翩翩,白馬風度翩翩,馬的鬃毛在風的撩撥下撩撥著像某片草野中搖曳的茅草;一個與村寨中的那些婦女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女巫師,她背著一個繡著花的包,大汗淋漓,狼狽不堪;一個臃腫肥胖的巫師,在大庭廣眾之下沒有任何羞赧之意地跳著舞蹈,也許那時巫師覺得自己的舞蹈很美,也可能它覺得自己的舞蹈很糟糕,但那些儀式中是不能缺乏那樣的舞蹈的……戌時在緩緩流淌的過程中,我開始改變主意,那些巫師形象都不是我理想之中的形象。但最主要的還是一些巫師對于那個民間的誤讀,對于人的誤讀,對于人所造成的極其不好的以影響。
我看到了河流死亡的一些方式。戌時的我似乎也聽到了幾種河流死亡的方式。而在巫師眼中,河流究竟有多少種死亡的方式呢?這是我特別想了解的。也許,在他們看來,河流之神的消亡,便是河流的死亡,沒有魂魄的依存,最多也只能是一個空殼。我把自己暫時設(shè)想成一個舉行招魂儀式的巫師。我需要一種古老的語言,這種語言里應(yīng)該有著河流一般的低唱或怒吼。曾經(jīng),我認真地聽著那個巫師驅(qū)鬼時的調(diào)子,似乎只是內(nèi)容不一樣,而調(diào)子是一樣的。戌時的我,用的就是那種古老的招魂調(diào)子。我成為不了一個真正的巫師。也許,我最多只能成為一個裝神弄鬼的一般巫師而已。我以自己的方式,為一條河流招魂。我想象著自己是這樣為一條河流招魂:
喂!河流之神,快回來!
喂!大地之神,快回來!
喂!滋生童話傳說的河流,快回來!
……
這里的“喂”,被拖得長長的,還要有聲嘶力竭的意味。我手中還要拿面銅鏡,我曾見到許多男巫師的衣兜里,都有一面銅鏡;我還要騎一匹白馬,曾經(jīng)我也見到過一個男巫師騎著匹白馬,在滇西北的大地上卷起一陣又一陣的塵土;我手里還要拿一些香,原料是松柏,煙霧繚繞,香味沁人心脾;我的身上還要有一些紋身,這樣我才能借助萬物之神的力量,來對抗現(xiàn)實的污濁;我手里還應(yīng)該拿個盤子,里面放置著一些熟食(異常豐富,有肉,有米飯),一杯茶,一杯酒。我用糾結(jié)且略微悲切的聲音,在那些河谷大地里喊著。我拿著那些東西,經(jīng)過一條鐵索橋,或者是從一個溜索上滑過,強烈的暈眩感差點就把我擊垮。我在那些古老的橋墩旁,跪了下來,點燃香,倒一點茶,再倒一點酒,再撒些熟食,然后開始念念有詞。我的聲音應(yīng)該如泣如訴如歌,開始低沉緩慢,漸漸地變得迅疾,最終成為撕心裂肺的嘶叫?!拔埂蔽衣牭搅送系米銐蜷L,與那個河谷里的回音相互碰撞在一起,相互補充著。我的周圍,應(yīng)該是一些虔誠的人。但我又分明看到了他們眼中的懷疑,他們眼中透露出的不信任,他們神色鄙夷,他們跑著沖著經(jīng)過了鐵索橋,他們一溜煙從溜索上滑過,嘴里學(xué)著我的喊叫聲,“喂……”我頓時成了一個小丑。難道,我就這樣被人們拋棄?難道最終,巫師們會以這樣的方式被人們拋棄?
在我的念念有詞中,我分析著河流變小的原因。也許那些人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然把大部分的原因,歸結(jié)到他們頭上。我聽到了那些離開我的人們的說話聲,“我們便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這樣,我們還能生存得下去嗎!”在滇西北的怒江邊,瀾滄江邊,有許多人依然是靠山吃山,他們定義的農(nóng)耕文明,依然是以毀林開荒為代價的。我在一些地方走訪調(diào)查時,看到了人們把一棵樹木伐倒的同時,還把那棵樹的根挖出了,據(jù)說那些樹根可以賣給別人做根雕,價格不菲。我的招魂儀式里,有著赤裸裸地直面,聽眾可能就很難接受。以前許多的招魂儀式所面對的,都往往不是真實的世界,或者往往不是現(xiàn)實世界之內(nèi)的事物。而現(xiàn)在的我,竟然想把人們拖入真實世界。我看到了人們在面對現(xiàn)實世界時,表現(xiàn)出了以前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回到現(xiàn)實,準確一點應(yīng)該是走出巫師的世界,走出信仰的世界,來觀望這個世界。我不再是一個巫師、當把獨屬于一個地域的信仰剔除,就像是把骨頭上的肉剔除,那就只是一個骨頭,那時,很多骨頭都是相似的,最多只能分辨出是羊的骨頭,馬的骨頭,牛的骨頭而已,有時甚至連屬于哪些動物的骨頭,都無法分辨出來。現(xiàn)在,云南大地的許多個角落,那些有異質(zhì)的事物正慢慢被剔除。世界的許多個角落,最終將淪為一個角落。在這個地域,幸好還有那些幸存的巫師,還有那些幸存的多種民族語言,還有一些人身上的民族服飾,還有一些獨屬于這個地域的日常生活。這些符號,依然在支撐一個世界。我一開始出現(xiàn)在這個地域時,看到的只是那些植物世界與以往經(jīng)驗間的迥異。從語言開始,從音樂開始,從腔調(diào)開始真正深入一個地域的符號。許多民間的歌者,與那些我所見到的巫師很相似,是太相似了。他們用深情,有時還是沙啞的聲音唱著對大地的愛與憂。這些歌者,是另外一種巫師,巫師被我的含糊豐富,也許,某一天,我也可能會成為某一種巫師。有時我會矯情地希望,自己的文字是在舉行一場又一場招魂儀式,而招魂的對象是那些受到工業(yè)社會驚嚇的萬物之神!戌時的我最想成為的原來是民間的歌者。一個真正立身于大地之上的民間藝人。
當戌時接近尾聲,我又想化身為一個巫師。一個并不高深的巫師,一個只是對人類思想進行一定塑造的巫師,我的存在只是一種警示,而非其他。我將不是任何有惡意的巫師,我要成為一個對天地負責的巫師。
亥時(21時-23 時)
閉上眼睛,我必須要早點沉睡,我必須要徹底放空自己,也只有這樣,噩夢才會遠離我,也才可能那些自然、一些雪、一些被雪覆蓋的密林才會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出現(xiàn)在我腦海與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一樣的,就像看到鳥兒飛過一樣,當腦海以及夢鄉(xiāng)被這樣的物事填充,亥時的我才會遠離那些莫名的傷感,似乎我的傷感都是矯情的,似乎我一直害怕被別人認為是矯情的,而其實我不用去這樣介意別人的看法,我應(yīng)該只需要介意自己的思想,以及自己在自然世界中的角色,以及自己從自然界中所收獲的東西,我收獲了許多讓人詫異的東西,鳥兒飛過,一場風卷來,一場雪降臨,我的夢鄉(xiāng)將被大雪遮掩充斥。閉上眼睛,或者我不用那么早就沉睡,我可以在那個靜謐的夜晚把自己的所有聽力都打開,我可能會聽到那只在我的親眼目睹下沉睡的貓頭鷹在夜間再次發(fā)出的聲響,我可能會聽到月光灑落在屋外那些草葉上面的聲音,我也可能會聽到亥時霜就開始降落的聲音。我真就靜靜閉上了眼睛,我的腦海里面果真是一片空白,那些曾經(jīng)預(yù)見的聲音開始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他們開始填充我的腦海,我的腦海不再是貧瘠的,而是開始變得富足豐厚。首先有了一片茅草地(茅草地是實實在在的,不再是隱喻,我能清晰地說出那片茅草地所在的位置),一陣風襲來,是柔風(在那種兇猛異常的烈風來臨時,我不曾在那片茅草地出現(xiàn)過),茅草搖曳,一棵茅草搖曳,一片茅草開始搖曳,那是異常壯觀的搖曳,我牽著一匹白馬,那個巫師騎著一匹白馬,我們都出現(xiàn)在了那片茅草地,那個巫師詭異地朝我笑了笑,我詭異地就出現(xiàn)在了那個巫師面前,那個巫師從懷里掏出了一面銅鏡,他用力擦了擦鏡面,然后讓我看了一眼,就一眼,說實話我還沒有真正看夠呢,而他就那樣迅疾地收了回去,這回他詭異地笑著的同時還詭異地問我看到了什么,這是一個那時我根本無法肯定的問題,我本應(yīng)該看得很清楚才對,那時我的眼睛純凈靈敏,但似乎我只是看到了層疊的茅草以及層疊的兩匹白馬。那個巫師竟然跟我說,你看到的是神?難道一片茅草地就是神?難道兩匹白馬都是神?
子時(23時—1時)
又到子時,時間依然在變化著。
時。時間。
度。思考。
時間思考。思考時間。
……
李達偉,白族,1986年生,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大理。已在《民族文學(xué)》《文學(xué)界》《清明》《青春》《散文選刊》(上半月)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散文作品七十余萬字,有長篇散文《隱秘的舊城》和《潞江壩書》。長篇系列散文《暗世界》獲2014年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品扶持。曾獲滇西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等。
責任編輯 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