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明
沃羅寧是俄羅斯老一代著名作家,師承十九世紀(jì)杰出的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作家契訶夫,繼承了俄羅斯古典文學(xu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不僅表現(xiàn)在作者敏銳的時代感,還表現(xiàn)在他對普通人命運的關(guān)注,追求正義、善良、真理,而且積極干預(yù)生活,敢于講真話的責(zé)任感。沃羅寧曾說過:“作家必須對人民、對祖國的前途具有高度的責(zé)任感,一個作家如果不講真話,閉眼不看我們生活中丑惡的一面,將來只會遭到人民的唾棄……”沃羅寧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遵循著這一原則,所以他深受人民的愛戴。他在作品中十分重視個人在道德上的勝利或失敗,他的這種寫作傾向來自于其內(nèi)心對平凡人嚴(yán)厲而渴求的愛。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很久以前,但是今天也還有教育意義。
“調(diào)料,”老師說,用他那紅紅的舌頭舔著兩片厚嘴唇。他禿頭,上身穿一件深色直筒長襯衣,緊緊箍住那圓鼓鼓的腹部,腹部的襯衫油光锃亮。這個奇怪的老師打哪兒來的呢?我們學(xué)校從來不曾見過這樣一個人。他站在我們前面,瞇著眼睛,興致勃勃地說:“調(diào)料—胡椒、月桂葉、醋、芥末—能提胃口。菜里加上調(diào)料,人的胃口要大一倍,不加調(diào)料,要小一半。譬如說餃子吧,吃餃子少不了胡椒與醋。胡椒一定要研成面,不研成面不行。那樣才有滋味!”他說“滋味”這個詞兒的時候,把雙唇撮成喇叭狀,臉上泛出美滋滋的光彩,就像他已經(jīng)在吃著餃子,而且當(dāng)真吃得有滋有味似的。“給我們講這個干嗎?”我的最要好的朋友任尼卡·奧涅金問道。
“為的是讓你們知道,應(yīng)當(dāng)怎樣進(jìn)食。吃東西時的情緒如何,十分重要啊,”那位老師說,“我可以給你們舉幾個例子說明,當(dāng)……”
但是他沒來得及說明“當(dāng)”,鈴聲便響了,一天功課結(jié)束?;丶遥丶?!就在這時,教室門口探進(jìn)一個高年級學(xué)生的腦袋:“奧涅金,校長叫你!”
雖然叫的不是我,而是任尼卡,我還是渾身哆嗦,臉孔漲得緋紅。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唇腥文峥?,我的最要好的朋友,我的同座。我出賣了他。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永不知道這件事。這時我心慌意亂,只惦記著任尼卡千萬別從校長那兒得知是我說的,但愿一切仍然跟中午休息以前一樣。
任尼卡抽煙。他過去是保育院的學(xué)生。人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葉甫蓋尼①·奧涅金,因為他是個棄嬰,誰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任尼卡雖然才12 歲,但是煙癮卻很大。中午休息的時候也抽,在廁所里猛抽我從父親那兒偷來的煙。同我們在廁所里的,還有四五個人。但是只有任尼卡抽煙。突然教務(wù)主任走了進(jìn)來,這人身材頎長,戴一副茶色眼鏡。盡管除了任尼卡外沒別人抽煙,不知怎地全都大吃一驚,四散逃走??墒俏覜]來得及開溜。他抓住了我的一條胳臂。
“誰抽煙來著?”
“不知道?!蔽一卮稹?/p>
“瞎說。你應(yīng)該看見了。誰抽煙來著?”
“不知道?!?/p>
“少先隊員要說實話!”教務(wù)主任看著我的少先隊員領(lǐng)巾。我一周前剛加入少先隊,同其他的孩子們一起莊嚴(yán)宣了誓。所以我不能說謊。但是又不能出賣任尼卡。
“你不吭聲嗎?這表明,你知情。誰抽煙來著?少先隊員應(yīng)當(dāng)說實話!”他那雙烏黑的眼睛帶著冷森森的光瞪著我。我感到自己在他的逼視下,渾身變得酥軟無力。
“說吧,說吧,”他催促說,“別編瞎話!我反正會調(diào)查清楚的,到那時對你可不利?。≌f吧,是誰呀?”
我于是說出了任尼卡。
“好孩子!”教務(wù)主任說。
而這會兒任尼卡說:“你等我一會兒,好嗎?”說罷,朝校長室跑去。
我只好等著。小伙伴們都早離校了,只有我一人待在走廊里,由于羞愧和情況不明而苦惱。我很可憐任尼卡,他是個好孩子,盡管學(xué)習(xí)好,但是不驕傲自滿。他功課做得飛快。而且生性慷慨,拾到一把珠母鑲柄的上等小刀,送給了維奇卡·斯托羅日科夫。因為維奇卡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跟著奶奶過日子。任尼卡對大自然也挺熟悉。這大概是因為他在茨岡流浪人中間生活了一年多的緣故。
“瞧這花,”他對我說,“什么花?”
“紫色花?!?/p>
“唉呀,你呀!這花叫—‘杜鵑面包。這個花還叫什么呢?哎,這你壓根兒就不知道,又叫—‘熊蜂墳。”
“為什么叫這么個名稱呢?”
“因為‘杜鵑面包開花一直開到霜凍。熊蜂飛到花上忙碌起來,只顧采集花粉,不知不覺自己被凍住了。有時候你經(jīng)過田野,俯身往下看,心里一邊琢磨,這是什么呢?啊,原來是只熊蜂。這小可憐蟲,竟然凍成冰棍兒了?!闭f著,揪了株蒲公英,把莖按在嘴唇上,吹起來。
我也試著那樣吹??墒谴挡豁憽?/p>
“怎么回事兒,你吹得響,我吹不響呢?”
“不喝幾口水,學(xué)不會游泳,”任尼卡笑道,“你瞧,照這個樣子?!?/p>
過了一分鐘,我已經(jīng)吹得不比他差了。
我出賣的就是這樣一位朋友。要是沒人看見,我會哭起來的。這會兒我是多么恨那個該死的教務(wù)主任啊!他要了解情況,就自己盯著唄。他不盯著,卻叫我出賣人。這下子我怎么正眼看任尼卡的眼睛呢?還不見他來,已經(jīng)過去半小時了。他怎么了?大概在挨罵。也許要把他開除學(xué)籍吧?
他終于從教師辦公室走了出來。
“喂,什么事?”我撲上前去問道。
“沒什么。有人告密說我抽煙,他們不肯說出是誰告的密。不過,我反正會搞清楚的。他們要我姨媽來校一趟?!?/p>
當(dāng)他說有人告他抽煙時,我大概臉紅了,因為他注視了我一眼。不過沒吭聲,只是提了提褲子,朝前走去。
“喂,今天咱們上哪兒去呀?”當(dāng)我們走到街上時,他問道,“天氣挺好。”他看了看天。天氣晴朗,長空一碧?!霸蹅兊浇纪馊プ咦?,你還沒到郊外去過吧?”
“沒去過,”我高興地回答,因為終于擺脫了那個別扭的話題。
我們從大街拐進(jìn)一條小胡同。
彼此相似的木屋敞著百葉窗,小窗口像眼睛似的驚奇地望著我們。什么也沒逃過任尼卡的目光:阿姨晾衣裳,豬躺在骯臟的水洼里睡覺,一只貓偷偷接近麻雀,幾只鴿子飛到雞群中啄食黍米飯?!丛谘劾铩?/p>
“校長對你說了些什么?”我問。我所以問他,是因為對事態(tài)不了解,同時感到對不住任尼卡,心情沉重。
“哎,我已經(jīng)說過,他們要我姨媽去學(xué)校一趟。還說,如果我再抽煙,就開除我。我戒不了煙,姨媽也沒轍。我打從5 歲起,一到茨岡人那兒就開始抽煙。”
“興許,你還是戒了煙吧?”我說。我多么想向他承認(rèn)做下的事,那就會頓時覺得輕松愉快。懇請他不要生氣,因為我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但是我不敢開口,害怕任尼卡不同我相好了??墒俏覑鬯?,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這樣的朋友,在全市沒有第二個。
“我想戒煙,就是戒不掉?!?/p>
“怎么戒不掉?”
“你抽抽,就會明白的?!?/p>
我們沿著小胡同走了很遠(yuǎn),鱗次櫛比的房屋不見了,兩邊間或出現(xiàn)三兩座用圍柵或者舊木板圍著的矮小房屋。到了城市盡頭,只見一片田野。從邊緣上一座房子里躥出一條骯臟的蓬毛大狗,向我們撲來。它站在我們前面,挲起脊梁上的毛,前爪扣住地面,齜出大黃牙。我一下子嚇蒙了,但是隨即記起,就是這個任尼卡曾經(jīng)告訴我一個降狗的法子?!斑瑑蓚€拳頭,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只管走,別回頭,”他說,“只是別跑。大膽走你的,保管沒事兒,什么狗也不敢碰你,絕對不會咬你?!蔽艺账f的做了。我走著,不回頭,攥了兩個拳頭,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以致連手指甲都扎到肉里去了。
“喂,你是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我聽到任尼卡的聲音,“到我這兒來,來!”
我小心翼翼回頭一看,只見那條狗正在和善地用鼻子拱任尼卡的手心。
它脊梁上的毛倒下了,溫存地?fù)u晃著尾巴。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庫德萊?啊,這么個名字!庫德萊。庫德萊是只好狗……”
“你認(rèn)識這條狗嗎?”我問。
“所有的狗都認(rèn)識我?!比文峥ǔ蛑鴰斓氯R說。
從一座簡陋的小屋子里走出一個茨岡女人,她肩上披一條寬大的花圍巾,長裙及地,腳上穿一雙系帶子的高腰皮靴,任尼卡向她問了聲好,便用我所不懂的語言說起什么事來。那茨岡女人一邊聽著,一邊用陰沉的目光打量我。等任尼卡說完,她點了點頭,來到我跟前。
“小伙子,”她對我說,“來,我給你卜一卦?!?/p>
“我干嗎要卜卦呢?”我窘迫地說,“用不著卜?!?/p>
“那么,請你給我卜吧!”任尼卡立即搭腔,把手伸了過去。
“請給卜卦錢?!贝膶苏f。
任尼卡掏出幾枚銅幣,放在茨岡女人的手心里。她把銅幣放進(jìn)華麗的裙兜,隨手掏出幾張牌,攤在裙裾上。
“你遇到了別扭事兒,我心愛的。這事是一個人鬧的,就是那個你同他共享幸福和歡樂的人鬧的。你的一個朋友……”我的天,她這說的是我呀!
“這人是個什么模樣?”我耳邊傳來任尼卡的聲音。
“你看,周圍全是梅花—可見這個人是個黑頭發(fā)。再說,我的好朋友,你自己也該了解自己的朋友。要不我把他指給你看吧!”
“請指吧!”
“瞧,就是他,就是你這位朋友?!贝膶酥钢艺f,收拾起牌,進(jìn)屋去了。
“原來是你告的密呀?”稍停了一會兒,任尼卡才說話,“難怪臉那么紅!連瞧都不敢瞧我……”
“我不是心甘情愿……”我多么不好意思抬眼看他呵!
“我不是說過嘛,我一定要搞清楚是誰告的密,”任尼卡沉著臉冷笑道,“只是沒想到居然是你!”
“你聽我說,我不能說假話。因為我看見你抽煙……因為我是少先隊員,我不能說假話……”
“別唆了,”任尼卡平靜地說,但是神情那么輕蔑,我不由得眼淚盈眶。說完,他就走了。
“任尼卡!”
但是,他反而走得更快了。我愣住了,站在原地看著他越走越遠(yuǎn),直到看不見—不是拐了彎兒,而是看不見,消失了。我滿腹委屈,忍無可忍,不禁哭了起來。一個人站在那里哭,第一次明白自己做了件錯事,而且有口難言,沒法分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