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楚有材,于斯為盛”,這是岳麓書院門首的一副對聯,這一對聯反映了辦學者育才的強烈愿望,但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的漫長歲月里,并沒有出現“惟楚有材”的現實。直到清代道光、咸豐年間,仍然是“湘士殊少知名”??墒?,進入近代以來的湖南,卻是人才輩出。一代又一代的湖南英才,影響著中國近代以來的政治、思想、軍事和其它領域的變化,為中國社會的進步作出了巨大貢獻。在這些人才之中,毛澤東無疑是最值得圈點的人物,是他帶領著中國的能人志士,將國家命運重新推進正軌,向前邁進。
近代湖南,群星璀璨
據統計,二十四史載入的5783位歷史人物中,湖南只有55人,僅占0.95%。但從1840年到1919年,活躍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的各種知名人物1238人中,湖南籍有116人,占9.4%,僅次于廣東居全國第二位;在761位歷史名人中,湖南籍的83人,占10.9%。特別是進入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以后,在中共群星譜中,以毛澤東、劉少奇、任弼時等為首的湖南籍巨星繁多,他們交相輝映,其豐功偉績更是令國際社會所矚目。無怪乎著名歷史學家譚其驤稱:“清季以來,湖南人才輩出,功業(yè)之盛,舉世無出其右?!?986年7月1日,僑居美國的華人主編的《北美日報》社論中也認為:“湘籍歷史名人、學者、政治家人數之多,近百年一直居各省之冠?!?/p>
湖南近代人才輩出,始于太平天國運動時期,即起源于湘軍的興起。所謂“湘運之興,從湘軍起”。1851年1月11日,太平天國起義爆發(fā)。1853年1月,當太平軍進軍湖南、兵臨武昌時,清廷詔令曾國藩幫同辦理湖南團練。以此為起點,曾國藩創(chuàng)辦了清末最兇悍的地方武裝———湘軍。
湘軍的創(chuàng)立及其活動,對全國、特別是對湖南的政治、軍事和社會生活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同治帝1861年繼任后,湘軍集團一躍成為清王朝的主要支柱和最大的實權派。當時,真可謂是:“湖湘弟子滿天下”,“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
戊戌維新運動興起后,湖南頗有點“得風氣之先”的氣概。原來被頑固派看成“安靜世界”的湖南,成了“全國最富朝氣之一省”。曾經說過“湖南以守舊聞天下”的梁啟超,這時贊揚湖南“全省風氣大開”,“人人皆言政治之公理,以愛國相砥礪,以救亡為己任,其英俊沉毅之才遍地皆是”。當時的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學政江標及徐仁鑄等地方官吏,都是維新派的代表人物,他們開風氣之先,任用維新志士興辦新政、開學會、興學校、辦報紙。譚嗣同、唐才常,以著名的維新志士見稱于時。
孫中山創(chuàng)立興中會,繼起響應者首推黃興和他所組織的華興會。1905年夏,孫中山在日本領銜組成同盟會。據考證,參加7月30日籌備會的共79人,其中湖南籍志士有20人。同盟會成立后最初兩年會員為976人,湖南籍有158人,在各省中排列第一(一說僅次于廣東排名第二位)。黃興、蔡鍔、宋教仁、陳天華、禹之謨、蔣翊武、焦達峰、陳作新等,成為辛亥革命時期聞名遐邇的一代英豪。
從“五四”運動前后到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和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湖南涌現了一大批黨政軍領袖人物,如毛澤東、劉少奇、任弼時、林伯渠、彭德懷、賀龍、羅榮桓、陶鑄、胡耀邦等。由中國人才雜志社出版的《中共黨史人物簡介》一書中列舉的495名黨史人物中,湖南籍的有89人,占18%;在27名中國共產黨杰出領導者和創(chuàng)建時期的主要領導人中,湖南籍的有13人,占48%。中共八屆一中全會選舉的17名中央政治局委員中,湖南籍的有7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中央人民政府的52名領導人中,湖南籍的有10人;在1955年授銜的中國人民解放軍254名中將以上的將帥中,湖南籍的有73人。
人才群起,特征鮮明
值得注意的是,湖南近代人才輩出,明顯地存在著“高能為核”現象和各類人才依次出現的時間序列。據《晏子春秋》記載,晏子對人才成團互補的現象有過獨到的見解,他指出:“能以人之長續(xù)其短,以人之厚補其薄”;《淮南子》中亦記載“四海之云湊,千里之雨至”。意為只有四面八方的云氣都在一個晶核的吸引下聚集成團,才可能有方圓千里的大雨降臨;只有五湖四海的人才在一個領導核心吸引下成團互補,才能干出一番大事業(yè)。
湖南近代以來人才群落的出現,存在著明顯的“高能為核”的人才圈現象,而且又集中在長沙周圍。從曾國藩為首的湘軍將領、譚嗣同為首的戊戌維新志士、黃興為首的革命先驅,到毛澤東為首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等四個人才圈,以每個人才圈首領或領袖的籍貫湘鄉(xiāng)、瀏陽、長沙、湘潭等縣為圓心作四個圈,在這四個圓圈相連的縣市內的名人達100多人,占同期全省歷史名人的一大半。
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軍事家和各類專業(yè)人才的出現,總是有一定的時間序列?!坝麆犹煜抡撸攧犹煜轮??!比魏我粋€時代的一次大的運動,總是先有具有銳利眼光的思想家站在時代的前列指引迷津,繼而是教育家按一定的需要有目的地培養(yǎng)一代新人,再是政治家、軍事家和各類人才的成批涌現。湖南近代以來人才群體的出現,也是按這一時間序列依次進行的。啟蒙思想家魏源、維新思想家譚嗣同、資產階級宣傳家陳天華、無產階級革命家毛澤東等思想家的活動,為社會變革立論,賦予人們頭腦以新的觀念。譚嗣同、唐才常的老師歐陽中鵠,毛澤東、蔡和森的老師楊昌濟,向警予、蔡暢在周南女校讀書時的校長朱劍凡,這些學貫古今的教育家,以“欲栽大木柱長天”為目標,“以直接感化青年為己任”,為造就一代新人嘔心瀝血、矢志不移。在《中國現代教育家》一至八卷所列123名教育家中,湖南籍的有19人之多,占同期全國的16.4%,由此也可以看出教育家在承先啟后、培養(yǎng)造就一代新人中的重大作用。
人才輩出,事出有因
為什么鴉片戰(zhàn)爭前,湖南名人寥若晨星,而近代、特別是現代,湖南名人又燦若群星呢?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尖銳、激烈、復雜的斗爭環(huán)境,是鍛造杰出人才的熔爐。
鴉片戰(zhàn)爭以來,湖南是全國階級斗爭最尖銳的省份之一。先是太平天國農民戰(zhàn)爭爆發(fā),使湖南社會急劇動蕩;曾國藩組織湘軍鎮(zhèn)壓太平天國革命,又使湖南成為湘軍與太平軍對抗的重要戰(zhàn)場。戊戌維新運動,湖南成為新舊斗爭最激烈的省份,資產階級的維新變法與地主階級的頑固守舊形成了尖銳的對立與斗爭。
辛亥革命時期,湖南是重要的革命基地之一,1900年8月,唐才常等聯絡各省志士,在孫中山影響下,以兩湖、安徽為主要基地發(fā)動了自立軍起義;1903年11月,黃興和宋教仁、劉揆一等在長沙發(fā)起成立資產階級革命團體華興會,次年2月華興會正式成立;1906年,同盟會派劉道一、蔡紹南回湘發(fā)動萍瀏醴起義;1910年,長沙發(fā)生搶米風潮;1911年5月,湖南人民掀起保路運動。革命與反革命在湖南進行了反復較量和搏殺,直至1911年10月22日,武昌起義勝利以后第十二天,焦達峰、陳作新在長沙領導起義,推翻清王朝在湖南的封建專制統治,是全國第一個響應武昌起義的壯舉。
湖南的革命運動在毛澤東等人的領導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五四”運動前后,湖南新舊思想的交鋒十分激烈,馬克思主義通過同各種反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尖銳斗爭,而逐漸在湖南傳播,并同工人運動相結合,使湖南成為最早建立中國共產黨組織的地區(qū)之一。大革命時期,湖南的革命運動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到1927年初,湖南有組織的工人已發(fā)展到40萬人。農民運動更為全國和世界矚目,其發(fā)展速度和規(guī)模、深度和廣度,都是全國之最。到1927年6月,湖南農會會員已達600萬人,占全國農會會員總數的一半以上。蔣介石叛變革命后,何鍵、許克祥又在長沙發(fā)動“馬日事變”,殘酷殺害革命志士。但是,湖南人民并沒有屈服,在毛澤東等同志的領導下,舉起了武裝反抗的旗幟,發(fā)動了秋收起義、湘南起義、平江起義等一系列武裝起義。在激烈的武裝斗爭考驗中,一大批卓越的軍事人才涌現出來。如,參加過秋收起義的有:羅榮桓、譚政、宋任窮、劉先勝、劉炎、楊梅生、張令彬、郭鵬、譚希林、譚冠三、尋淮洲等。參加過湘南起義的有:粟裕、黃克誠、鄧華、朱良才、王紫峰、蕭新槐、歐陽毅、曹里懷等。參加過平江起義的有:彭德懷、蘇振華、李聚奎、傅秋濤、彭紹輝、劉志堅、李壽軒、周玉成、姚喆等。隨著湘贛、湘鄂西、湘鄂贛、湘鄂川黔等革命根據地的相繼建立,湖南又成為革命與反革命拼死決斗的戰(zhàn)場。據不完全統計,土地革命戰(zhàn)爭中,湖南犧牲的革命烈士就達55920人。
總之,近代以來湖南社會矛盾特別尖銳,斗爭特別激烈,鍛煉和造就了湖南一代又一代的人才。
(二)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政治環(huán)境,為人才的成長提供了較為有利的地域條件。
從自然環(huán)境看,湖南位于華中腹地、長江中下游、洞庭湖以南地區(qū),是亞熱帶自然資源豐富的一塊寶地,素有“魚米之鄉(xiāng)”的盛譽。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和豐富的自然資源養(yǎng)育了三湘人民,為人才的成長提供了必要的物質基礎。崇山峻嶺之側往往多慷慨悲歌之士,綠水粼粼之濱每每集文人騷客為群,自然環(huán)境對人才的成長有著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影響。
鴉片戰(zhàn)爭前,清朝僅開放廣州為唯一對外貿易港口,湖南成了中外進出口商品的中轉地,出現了一批以中轉貿易為主的商業(yè)城市,如湘江之濱的湘潭成了除長沙以外的重要工商城市,地處湘黔邊境的洪江成了連接廣州、湘潭、川黔之間經濟往來的中轉商埠。與此相適應,在廣州通往內地的商道上,出現了眾多以運輸為主的搬運工人和手工業(yè)工人,還有相當數量的船工和腳夫活躍在郴州至湘潭、洞庭湖至長沙的各工商城鎮(zhèn)。
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轟開中國閉關鎖國的大門以后,由于五口通商的開放,上海取代了廣州中外貿易中心的地位,盡管湖南仍處于貫通南北、連接東西的交通要沖,但由于途經湖南的貨物明顯減少,致使大批以運輸進出口貨物為生的船工、腳夫失業(yè),或成為流民,或轉向其它行業(yè),這就加劇了社會矛盾。戰(zhàn)后湘南地區(qū)農民不斷發(fā)生反抗斗爭,原因就在于此。1918年粵漢鐵路武昌長沙段正式通車后,湖南落后和閉塞的狀況進一步被打破,湖南成了中西文化匯流的場所,也成了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
另一方面,湖南省內山河起伏交迭,地形為東南西三面環(huán)山而北敞開的馬蹄形盆地,北面四水注洞庭,南與粵桂共五嶺,東以幕阜、武功諸山系與江西交界,西以武陵連川黔。復雜的地形地貌,加之反動統治比較薄弱,為人民革命斗爭提供了迂回和隱蔽的條件,近百年來在這些地方接連不斷地爆發(fā)了人民起義。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人,也正是從這些地方開始了工農武裝割據、農村包圍城市的偉大斗爭。
(三)強悍的民風,熏陶和激勵著英才前仆后繼。
湖南,素有民風強悍、樸實耐苦之譽。在長期同自然界和反動統治者的斗爭中,湖南人民培養(yǎng)和形成了吃苦耐勞、勤儉樸實、發(fā)憤圖強、卓厲敢死的優(yōu)良傳統和民風?!段鲗W東漸記》的作者容閎曾說過:“湘人素勇敢,能耐勞苦,實為良好軍人資格?!辈淘?920年秋在長沙盛贊湖南近現代史上人才輩出時,深有感慨地說:“湖南人性格沉毅,守舊時固然守得很兇,趨新時也趨得很急,遇事能負責任。曾國藩說的扎硬寨、打死仗,確是湖南人的美德?!睂O中山在評論辛亥革命歷次起義時也說過:“一個人去打一百個人”“,像這樣不可以常理論的事,還是你們湖南人做出來的”。
自湘軍取得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勝利之后,湖南士人指劃天下,物議朝野,養(yǎng)成了一種居傲強悍的風氣。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湖南士人躊躇滿志的言論,充分表達了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豪邁之氣。唐才常轉述外國輿論稱,“振支那者惟湖南”,“士民勃勃有生氣,而可俠可仁者惟湖南?!弊T嗣同頗為自信地吟哦道:“萬物昭蘇天地曙,要憑南岳一聲雷!”楊度早年寫過一首《湖南少年歌》,高度概括了湖南人的反抗精神:“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諸君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币浴芭c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自勵的青年毛澤東,曾寫道:“四千年歷史中,湖南人未嘗伸過腰、吐過氣”,他喊出了“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口號,并矢志不移地為此奮斗終身。這一切都反映了湖南志士對振興中華、改造社會的使命感和自信心,正是這種豪邁之氣,激勵著一代代湖南英才前仆后繼。
近代以來,湖南英烈表現出來的自強不息、堅韌不拔、赴湯蹈火、卓厲敢死的精神,尤為世人稱頌。維新運動中喋血都門的譚嗣同,庚子之役英勇獻身的唐才常,抗議日本政府而投海自殺的陳天華,在反袁斗爭中遭特務暗殺的宋教仁,舍生取義的夏明翰,寧死不屈的蔡和森,為國為民敢講真話的彭德懷,剛正不阿、高風亮節(jié)的陶鑄等等,無不顯現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無畏英雄氣概,他們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悲壯情懷,正是湖南民氣和社會心理的反映和升華。
若舉一例,潤之第一
曾崇拜曾國藩認為其是儒將
1915年,楊昌濟告訴22歲的毛澤東應以曾國藩為師,曾國藩正是“農家多出異才”的明證。楊昌濟把他對曾國藩的景仰傳給這位學生,毛澤東幾乎讀遍楊昌濟交給他的所有東西。到了1917年夏,毛澤東對曾國藩的尊崇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在寫給另一位老師的信中說:“愚于近人,獨服曾文正。”對于為何獨服曾文正,他多年來給了多個理由,而這些理由全圍著楊昌濟將曾國藩稱作典型豪杰時所提出的“儒將特質”打轉。
毛澤東特別欣賞曾國藩平定太平天國之亂的“完滿無缺”。他欣賞曾國藩按部就班的讀書習慣,稱頌曾國藩所從事之活動的多樣,例如曾國藩先是研讀儒家典籍,然后撰寫文章,最后又參辦實事。他稱贊曾國藩養(yǎng)生計劃的持之以恒,例如他每餐飯后走一千步的習慣。毛澤東與兩位來自湖南第一師范的摯友喜歡自稱“三豪杰”,且得意于學業(yè)和健身并重。他們于寒冷的秋天在湘江游泳,上岳麓山露營,身無分文徒步湖南鄉(xiāng)間,以親身體驗想象里湖南先人生活的艱辛。
1913年至1918年就讀于湖南第一師范時,拜多年來許多長沙教育改革者的努力之賜,毛澤東同時吸收了中外思想。他所受教育的駁雜,不只源于該校中西混合的基本課程———數學、科學、體育、中國歷史、儒家典籍(主要是被時務學堂列為最重要科目的《公羊傳》)、中國傳統文學、倫理學、西洋史、國民初級讀本、英語,也源于楊昌濟本人兼容并蓄的背景。
楊昌濟的人格對修身這門課影響甚大,學生手上的課本,就是這位老師的生平和思想。楊昌濟的《論語類鈔》闡揚王夫之對個人主義、人本主義之詮釋,毛澤東和同學借由閱讀這本教材,漸漸理解儒家典籍《論語》的重要性。他們讀楊昌濟出版的日記,把老師的求知過程和對現代世界問題的思索當成師法的對象。師生關系非常密切,因而后來有位替毛澤東立傳的學者覺得難以斷定楊昌濟的思想止于何處、毛澤東的思想始于何處。
毛澤東追隨恩師腳步于1918秋來到北京,在楊昌濟家住了數月,同時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他也開始追求楊昌濟的女兒楊開慧。1919年4月,毛澤東回到長沙,在一小學覓得教職,開始熱心于公共事務,著手填補楊昌濟、劉人熙離去后留下的空缺。
促成他們奮起而行的因素,乃是“五四”運動?!拔逅摹边\動于1919年春爆發(fā)于北京,肇因于《凡爾賽條約》強加于中國的辱國要求。這場由學生領導的運動,有政治和文化兩個層面,而在文化層面,它鼓吹將上海、北京、日本的幾位激進學者通過創(chuàng)辦雜志所發(fā)展出的“新文化”———包括西方的個人主義、科學、民主諸思想———散播到全中國。新文化宣傳家的主要刊物《新青年》于1915年創(chuàng)刊,而自創(chuàng)刊起,楊昌濟就是該刊訂戶。他把此刊物交予他在湖南第一師范的學生讀,1917年毛澤東在此刊物上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刊行全國的文章《體育之研究》,文中稱嘉納治五郎是東方“著稱之體育家”。
1919年春“五四”運動期間毛澤東回到長沙,立即推動新文化運動,在公眾心目中烙下新文化運動者的形象,自此與北京、上海的學者站在同一陣線,特別是《新青年》主編陳獨秀,而非譚嗣同或曾國藩之類人物。在《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宣言中,毛澤東寫道:“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業(yè)已奔騰澎湃于湘江兩岸了!順它的生,逆它的死。如何承受它?如何傳播它?如何研究它?”
新文化沿著湘江“奔騰澎湃”涌入湖南,這個意象頗有意思,因為“五四”運動大部分最重要的“西方”思想,像是科學、民主、理性,就湖南來說,并不是破天荒的新玩意兒。上海、北京的這些“新”知識目標,在湖南這個內陸省份,自中國首位駐外使節(jié)郭嵩燾從英國返鄉(xiāng)之后起,大部分已提倡了數十年。
事實上,“五四”運動所提出的重要知識計劃里,只有一項在1919年之前未曾在長沙以類似的形式出現過,那就是毫不掩飾地抨擊儒家學說,將其斥為“奴役中國人民、使其無法在世界上與他國競爭”的保守哲學。但這一抨擊在湖南未成為氣候。1919至1920年間,長沙一地對儒家的批評很有限,就毛澤東和其同志來說,他們不會因此批評而不讀古籍(事實上,他們于1921年所創(chuàng)立的“自修大學”,其中一個與眾不同的特色,就是對中國傳統典籍的重視,絲毫不遜于對馬克思或康德著作的重視)?!拔逅摹边\動對儒家的抨擊,只有一點真的在湖南構成聲勢,而且堪稱是“五四”運動的所有分析里最受矚目的一點,即從個人主義角度對儒家三綱的抨擊。但那在湖南也不是頭一遭的新鮮事,誠如楊昌濟1913年于其《論語類鈔》中所說的,解構儒家三綱乃是王夫之個人主義哲學最重要的成分。
湖南口音導致在北京不被他人關注造成自卑心態(tài)
毛澤東既是湖南本地傳統的繼承者,又是一種世界性“新文化”的供應者,兩個角色間的拉扯,導致他在對待湖南省歷史時產生了矛盾。一方面,毛澤東和他的同志很容易就認同湖南學生的行動主義傳統,照他的分析,這一傳統始于1890年代。在1919年8月4日《湘江評論》第四期,他概述了湖南學生運動,把時務學堂視為湖南學生意識的根源。以那為起點,毛澤東詳述了湖南學生在唐才常自立軍中的殉難、明德學堂延續(xù)時務學堂的行動主義使命、華興會起事的失敗,更進一步生動描述了1906年陳天華、姚宏業(yè)下葬岳麓山之事。
毛澤東寫道,這一階段湖南學生運動的高潮,乃是辛亥革命前不久的1910年省運動大會。湖南學生在該運動會中唱了學生運動歌:大哉湖南,衡岳齊天,洞庭云夢廣……湘軍英武安天下,我輩是豪強……軍國精神,湖湘子弟,文明新氣象。
直率的行動主義是一回事,知識改革是另一回事,毛澤東擁抱前幾代激進學生,卻不屑于他們的知識計劃。在以健學會這個新學會的創(chuàng)立為題的文章里,他回顧1890年代維新運動中的南學會、《湘報》與時務學堂時,嚴正表示“那時候的思想是空虛的思想”,“于孔老爹,仍不敢說出半個非字”。
最后,毛澤東斷言先前這場維新運動未產生持久的效用。他寫道:“僅可說是,籠統的變化,盲目的變化,過渡的變化。從戊戌以至今日,湖南的思想界,全為這籠統的、盲目的、過渡的變化所支配?!弊詈?,他表示這個新學會將做先前諸學會所做不到的事,即啟迪此省之人心。他寫到健學會,說:“在這么女性纖纖暮氣沉沉的湖南,有此一舉,頗足出幽因而破煩悶。東方的曙光,空谷的足音,我們正應拍掌歡迎,希望他可做‘改造湖南的張本。”希望他自己這一代人的活動成為“張本”,就是要把他的前輩們全打入冷宮。
誠如毛澤東在《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宣言中所寫:“住在這江上和它鄰近的民眾,渾渾噩噩,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懂得……他們的腦子貧弱而又腐敗,有增益改良的必要,沒人提倡?!边@段話其實就和郭嵩燾1879年從英國返鄉(xiāng)時對湖南人落后的譴責,或1895年譚嗣同搬回瀏陽創(chuàng)立算學會時對湖南人狹隘傲慢的哀嘆,如出一轍。
總而言之,毛澤東的口吻和他的改革派前輩之間的差異其實并沒有那么大。近代,一個又一個自覺“開明”的湖南人,深信必須通過教育讓渾渾噩噩的本省鄉(xiāng)民認識現代世界潮流,而毛澤東當時只是這類湖南人的最新代表。
湖南人其實沒什么必要去“響應”“五四”運動,而毛澤東如此描述他的作為,或許是出于社會考慮,而非知識考慮。湖南仍未被承認為中國知識界龍頭。因此,毛澤東爽快地支持“五四”運動的世界主義,或許是源于單純的個人因素,即源于他的鄉(xiāng)下人出身和濃重的韶山口音所帶來的尷尬。那尷尬使他很想得到首都當紅知識分子的接受?;蛘邚牧硪粋€角度說,那或許也說明了他個人野心之大,他想喚醒湖南。因此,他不愿承認自己景仰和延續(xù)那些湖南前輩的志業(yè),這乃是為了將自己包裝為開創(chuàng)者而非仿效者的手段。
不管出于哪種原因,毛澤東追隨前輩的腳步,但把他走過的足跡掩飾得非常好,讓后來的史學家都相信他的說法,認為他的早期活動與中國共產主義的起源,完全是出于“五四”運動的世界主義,即以北京為中心,而非出于他居住、工作所在的這個“落后”內陸地區(qū)。但那些把湖南說成“落后草莽”的說法,不是對外部世界或真實世界的觀察心得,而只是一個修辭手法,是湖南數代改革者所用的一個比喻,而毛澤東沿用這一比喻正表明他對湖南本地傳統的執(zhí)著。
陳獨秀曾在監(jiān)獄遇神靈顯現極力贊揚毛澤東
對于此時的毛澤東來說,他的湖南根源其實比他的世界主義更為重要,而透過毛澤東最敬佩的“五四”運動領袖陳獨秀的眼睛,看年輕的毛澤東和其他同志,可以找到對這一特點更直接的確認。陳獨秀是《新青年》的發(fā)行人,著名的“科學”、“民主”提倡者,亦是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建者之一。毛澤東是在1918年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時,結識陳獨秀。1920年1月上旬,即陳獨秀剛出獄不久時,他針對這新一代湖南青年寫了《歡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
此文以介紹湖南的行動主義歷史為開頭,行文中搬出湖南精神,因而引人注意,因為首度有非湖南人大談湖南精神。陳獨秀寫道:“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引用楊度“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來回答。
然后,陳獨秀描述了他在獄中仿佛體驗到神靈顯現的怪事:“我曾坐在黑暗室中,忽然想到湖南人死氣沉沉的景況,不覺說道:‘湖南人底精神哪里去了?仿佛有一種微細而悲壯的聲音,從無窮深的地底下答道:‘我們奮斗不止的精神,已漸漸在一班可愛可敬的青年身上復活了。我聽了這類聲音,歡喜極了,幾乎落下淚來!”
那些在獄中讓陳獨秀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可愛可敬的青年”,不是別人,就是陳獨秀在北京遇到的毛澤東等湖南新行動主義者。
接著,陳獨秀搬出“真生命”之說,借以評價這些湖南新世代與過去的關聯。他以南非作家奧莉芙·施賴納筆下的蝗蟲渡溪為比喻,說明此說:“第一個走下水邊,被水沖去了,于是第二個又來,于是第三個,于是第四個;到后來,他們的死骸堆積起來,成了一座橋,其余的便過去了?!标惇毿惚硎?,個人生命的價值,以其為永恒的社會整體所完成之事,以其所造的“橋”,為標準來衡量。他寫道:“不能說王船山、曾國藩、羅澤南、黃克強、蔡松坡已經是完全死去的人,因為他們橋的生命都還存在。我們歡迎湖南人底精神,是歡迎他們的奮斗精神,歡迎他們奮斗造橋的精神,歡迎他們造的橋,比王船山、曾國藩、羅澤南、黃克強、蔡松坡所造的還要偉大精美得多?!?/p>
集結眾英豪為新政權的建立奮斗不息
1937年初冬,七零八落的紅軍在西北安營扎寨,毛澤東則是這支軍隊的新領袖。逃出江西蘇區(qū),長征至此,無數紅軍不是在途中戰(zhàn)死,就是在途中凍死、累死。來自長沙的老同志,已有許多人喪命。當其他人離開江西展開長征時,年近60的何叔衡留了下來,1935年遭國民黨軍包圍,從福建一懸崖上跳下身亡。
但紅軍這支隊伍也已吸收了其他能干的湖南人,包括來自湘潭的高明戰(zhàn)略家彭德懷,以及已從俄國留學歸來、這時擔任中原指揮官的劉少奇,還有身材粗壯、來自四川的將領朱德。朱德在云南講武堂受教于蔡鍔時,曾通過研讀湘軍將領曾國藩、胡林翼的著作而初學行軍作戰(zhàn)之道,這時則擔任毛澤東的首席軍師。
日軍入侵南京,如當年太平軍擊潰清朝官軍一般大敗國民黨軍隊。就是在延安鞏固與準備的這段時期,毛澤東終于成為他的恩師楊昌濟所一再勉勵他要成為的角色:文武兼?zhèn)涞暮澜堋R蝗缭趹?zhàn)場上向士兵講述《論語》的胡林翼,或帶著圖書館征戰(zhàn)的拿破侖,毛澤東這位如今統領紅軍的前小學教師,開始對他元氣大傷且人數居于劣勢的部隊草擬一連串的學術演講。他從楊昌濟那里學到唯有靠武力與理念的攜手合作才能打勝仗的道理,而楊昌濟則是從曾國藩那里學到的。
面對不計其數的日軍涌入中國,而毛澤東自己的士兵又快要餓死了,他所要打的這場漫長戰(zhàn)役肯定毫無勝算,和1862年曾國藩看著弟弟曾國荃帶著小股湖南子弟兵,去南京圍攻太平天國首都時一樣希望渺茫。但一如毛澤東從其許多代湖南先輩那里所學到的,這類最困頓的時刻,世界秩序似乎就要傾覆不復返的時刻,正是人該求助于書籍的時刻。于是他拿起筆,擬了封信給曾是他在湖南第一師范的老師、這時在長沙替八路軍征兵的徐特立,請他盡可能地搜集王夫之著作送到前線,一如75年前另一位來自湖南的儒將寫信提出同樣的要求……
于是,這位從湖南走出的杰出領袖,帶領著中國人民趕走了日寇、擊退了舊政權,建立起了人民民主專政的新中國。
(摘自《湖南黨史月刊》,《湖南人與現代中國》,〔美〕裴士鋒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