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菊
“媽,我們,想……想你來城里幫我們帶帶碩碩?!眱合痹陔娫捓镎f。
“哎呦,這我可去不了,你知道的,城里我哪能住得慣呢。”寶生娘說。
撂了電話,寶生娘去偏屋里舀了半瓢糙麥粒,站在院子的那棵老棗樹下,嘴里“咯咯咯”地喚著,手臂在空中畫出一個個扇形,把糧食一把一把撒出去。十幾只雞立時圍攏來,三只鴨也跩著身子跟在最后。一只霸道的紅毛公雞啄跑了旁邊的鴨,又“撲撲楞楞”地和另一只白毛公雞打得火熱。寶生娘沒有理會。
村人都羨慕她,說,寶生娘有福,生了有出息的兒子,又娶了個有錢的城里媳婦。
那年,媳婦坐月子。半夜里等在產(chǎn)房門外,從護(hù)士手里接過孩子,寶生娘的眼淚就落下來,“老頭子,俺跟你說一聲,咱有孫子了!”她在心里念叨說。
可她滿心的歡喜很快就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了。寶生,案板在哪里?寶生,這煤氣怎么開?寶生在,這電飯鍋怎么使?寶生,這馬桶怎么沖?……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她這原本心靈手巧,干凈利落的人兒,一下子變得笨手拙腳了。
她想給孩子換尿片,媳婦看著她粗糙的手說:“媽,孩子小肉皮嬌嫩,讓寶生換吧?!彼分鴥墒钟帜闷鹉唐?,媳婦說:“媽,你歇歇,讓寶生沖。”
晚上,她拿出臨來時給孫子縫制的碎花小衣褲,猶豫著,思量著,聽到那屋兩人在小聲爭論。
寶生說:“你咋這么多事呢?這么晚了,洗什么腳,都累了一天了?!?/p>
媳婦說:“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說!要不是今兒個時間緊,我還想讓你帶她去洗個澡呢?!?/p>
“毛??!娘只是曬得黑……”
“寶生……”她站在門外喚兒子,“唉,人老了,覺輕,最怕晚上孩子再哭鬧,要不,你……看看近處有小旅館嗎,租間便宜的……”她說著別過頭去拾掇東西。
兒子拗不過她,也心疼娘。住到第六天,她就自己回來了,那旅館的名字叫“興和”,她至今記得。
一愣神,寶生娘才發(fā)現(xiàn),瓢里早已空了。為了帶孫子的事,寶生昨天已經(jīng)打過電話了,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如今畢竟媳婦又張了口。唉,當(dāng)老人的咋能老和小人們較真,真真地看著他們有難處愣不搭把手呢?她嘆了口氣,回屋里拿起電話又撥給媳婦:“俺是去城里不習(xí)慣,你若不嫌,就把碩碩送回來吧?!?/p>
孫子歡歡地?cái)f著雞鴨滿院跑,身上的胖肉一顫一顫地,忽而又大叫起來:“爸,爸,快看,奶奶家有真的開心農(nóng)場!”“呵呵,這有什么稀奇?!睂毶χ粌鹤油先タ辞炎永苯妨?。寶生娘抱著簸箕,坐在老棗樹下?lián)禧湥а劭戳丝凑驹诟暗南眿D,說:“碩碩放這里你放心?”
“放心,現(xiàn)在農(nóng)村環(huán)境才好。”媳婦紅著臉說。
因?yàn)楹⒆釉诩遥瑢毶鷥煽谧訋缀趺總€周末都回來,冷清的小院熱鬧起來。包餃子,烙盒子,腌咸蛋,曬干菜,媳婦跟在婆婆身后也學(xué)得有模有樣。
“怪了,咋一樣的飯菜味道就是不一樣呢?”媳婦說。
“怎會一樣?這用的鍋,燒的柴都不一樣,最主要的是這雞是娘自己養(yǎng)的笨雞。”寶生說。
“娘,您把自己養(yǎng)的雞殺了給我們吃,不心疼???”媳婦問。
“不給你們吃給誰吃哩?”寶生娘笑說,“你看俺大孫子都瘦了,也黑了?!?/p>
“喔,也像小牛犢一樣壯實(shí)了?!睂毶贿呄蜃炖锇秋堃贿呎f。
“娘。”媳婦喊。
“?。俊睂毶镞@才注意到媳婦不知啥時候已經(jīng)變了稱呼,反而又不適應(yīng)了。村里的小媳婦們開始讓自家孩子喊“媽”,是這近些年的事,以前叫“娘”的自然依然喊“娘”,但媳婦從過門就一直喊她“媽”,最初也別扭一段日子。
“娘,”媳婦又喊了一聲,“給,這是城里咱那個家的鑰匙,現(xiàn)在坐車進(jìn)城也方便了,我們都愛吃您做的家常飯呢?!毕眿D又紅了臉。
寶生娘接過鑰匙,攥在手里,心里想,這個冬天,兒子再纏著她去城里過冬她去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