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源
一
魏晉時代,戰(zhàn)爭頻仍,社會動蕩,佛學大興,玄風盛行。士大夫多崇尚老莊,在玄理清談中追求精神超脫。非但是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林七賢”以玄談相標榜,即便像王謝門閥的王羲之、謝安這類高臥廟堂之上的士大夫也不例外,飲酒鼓瑟,嘯傲林泉,實可謂“談機忘歲月,一笑傲乾坤”,以放誕自任的行動標示出文人高士的風流蘊藉。誠如識者所論,中國歷史上越是動蕩、國家分裂的時期,在精神上卻是越自由、文化上越發(fā)達的時期。魏晉時期的文藝,以其崇尚沖淡蕭散的情韻彪炳千秋,是中國藝術史上真正的逸品時代。陶淵明的詩、王羲之的書法、顧愷之的繪畫,競相綻放,是為后世文人認宗歸祖的藝術經(jīng)典。從繪畫史的角度看,顧愷之是最早有作品依據(jù)的大畫家,其杰作《女史箴圖》、《洛神賦圖》雖為后世摹本,但盡顯魏風晉韻,其游絲般纏綿的筆蹤,非但開宗立派,并確立了中國畫以線造型的萬古不移之法。故在《歷代名畫記》中,張彥遠將之與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并稱“畫家四祖”,而顧愷之居其首,可見其獨一無二的地位。
顧愷之字長康,小宇虎頭,晉陵無錫人,世人多稱之顧虎頭。顧愷之的行年,大約在晉穆帝永和元年(345)與晉安帝義熙二年(406)之間,享年約六十二歲。顧愷之出生于東晉高門土族,其父顧悅之曾官拜尚書右丞,幼承庭訓,博覽群書,未滿弱冠即享得大名。在文學上,顧愷之工于詩賦,言辭妙麗,出口皆成華章,梁鐘嶸《詩品》譽之日“長康能以二韻答四首之美……文雖不多,氣調驚拔”。在藝術上,其書法精湛,尤擅丹青,太保謝安推為“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劉義慶《世說新語》)在生活態(tài)度上,顧愷之生性通達脫略,率真諧謔,儼然一派大智若愚的生活態(tài)度。因此,時人稱顧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
縱觀顧愷之的一生,大抵是在游幕權門中度過。值其弱冠之年,便為大司馬桓溫所激賞,封為參軍?;笢厥藕螅^任荊州都督殷仲堪的參軍,隨后又投奔到桓溫之子桓玄門下,相繼成為這些軍閥權貴的幕僚與藝術顧問。所謂“癡絕”,大抵可窺顧愷之高明的處世之道。據(jù)載,顧愷之在作桓玄幕僚時,將一櫥得意之作加封題簽后寄于桓玄處,桓玄“性貪好奇,天下法書名畫必使歸己”,(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竊畫封櫥如初,顧愷之不見畫,詫曰:“妙畫通靈,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保ā稌x書,顧愷之傳》)毫無責怪之意。又說他“尤信小術,以為求之必得”。一次,桓玄以一柳葉戲弄顧愷之:“這是蟬用來遁形的葉子,若以之遮臉,就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鳖檺鹬牶螅臁耙~自蔽,玄就溺焉,愷之信其不見己”。顧愷之這類“以癡為好”的軼事,史載頗多,看似表現(xiàn)他愚癡可愛的一面,實則遠非如此。最了解顧愷之的人,莫過于激賞其才華的伯樂桓溫,桓溫常言:”愷之體中癡黠各半,合而論之,正得平耳?!保ā稌x書·文苑傳》)可謂灼見。正是這份相知,桓溫逝后,顧愷之竟以“山崩溟海竭”、“淚如傾河注海”喻其悲切之狀。顧愷之處于東晉王朝偏安局勢日漸式微的時代,政局不穩(wěn),土族文人談玄學,倡放達,成為社會風氣。顧愷之廁身于權貴與名士之間,面對桓玄這類跋扈武人,他的裝傻、他的天真、他的詼諧,恰恰反映了其高明的處世之道,保證了他在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中平安度過,這便是清人嵇承咸《梁溪書畫征》云:“小阮氏曰:‘長康處于小朝廷之間,佐大奸慝之幕,不以佯狂避世,胡能明哲保身?俗人以為癡絕,未免皮相矣?!?/p>
二
在繪畫上,顧愷之未滿弱冠便名震江東,是典型的少年得志。據(jù)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引《京師寺記》載:“興寧中(363-365),瓦棺寺初置,僧眾設會,請朝賢鳴剎注疏,其時士大夫莫有過十萬者。既至長康,直打剎注百萬。長康素貧,眾以為大言。后寺眾請勾疏,長康曰:‘宜備一壁。遂閉戶往來一月余日,所畫維摩詰一軀,工畢,將欲點眸子,乃謂寺僧曰:‘第一日觀者,請施十萬;第二日,可五萬;第三日,可任例責施。及開戶,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而得百萬錢。”顧愷之瓦棺寺畫壁,年尚不及二十,所以一鳴驚人,皆因其畫藝精絕,其筆底維摩詰像,呈現(xiàn)“清贏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可謂形神畢肖。這一以現(xiàn)實士人形貌塑造的宗教形象,張彥遠褒為“首創(chuàng)”,并稱“陸(探微)與張(僧繇)皆效之,終不及矣”。在佛教藝術中國化的進程中,顧愷之堪稱先驅。
顧愷之所擅長的繪畫品種,以道釋、古賢、肖像為主,兼能山水、禽鳥。顧愷之的人物肖像畫,既有帝王、名臣、古賢等古典人物,亦多現(xiàn)時土族勝流畫像,反映出他兼具御用人物畫家的身份。顧愷之人物畫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所描繪的現(xiàn)實肖像,擅從微觀之處捕捉人物的個性、風度與神采。如其畫名士裴楷,在其面頰添上三毫,頓使形象“神明殊勝”。其畫嵇康,深感畫人“形易神難”,悵惘之余,留下“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的千古名句。為謝鯤畫像,將之置于山石丘壑之間,名士形象立刻躍然紙上。畫謝幼輿于丘壑間,不但有鐘鼎山林之清濁分野,更說明了在四世紀時,肖像畫尚未流行與背景合體,由此殊見顧愷之的取舍無礙的藝術才華。又傳他畫人物,“或數(shù)年不點目睛,人間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逼洚嬀S摩詰、畫嵇康、畫殷仲堪,皆說明他擅從人物瞬息萬變的眼神中捕獲瞬間神采的能力,故而唐人張懷璀評之曰:“顧公運思精微,襟靈莫測,雖寄跡翰墨,其神氣飄然在煙霄之上,不可以圖畫間求?!庇终f:“象人之美,張(僧繇)得其肉,陸(探微)得其骨,顧(愷之)得其神。神妙無方,以顧為最?!保ㄠ嚧弧懂嬂^》)。
顧愷之的畫跡,散見于歷代著錄不下六七十件。如《謝安像》、《桓溫像》、《殷仲堪像》、《桓玄像》、《榮啟期像》、《魏晉名臣像》、《中朝名士圖》、《七賢圖》,《女史箴圖》、《洛神賦圖》、《列女仁智圖》、《晉帝相列像》、《維摩詰像》、《列仙像》、《雪霽望五老峰圖》、《蕩舟圖》、《廬山圖》、《虎嘯圖》、《水雁圖》、《筍圖》等,題材廣涉道釋、古賢、山水、花鳥等畫科。其中,《女史箴圖》、《洛神賦圖》、《列女仁智圖》有摹本傳世,雖是摹本,卻是研究顧愷之繪畫的重要依據(jù)。
三
真跡泯滅,顧畫的風姿情韻只有在摹本中窺探。在冠名為顧愷之的畫作中,現(xiàn)藏大英博物館的《女史箴圖》最具時代特征,甚至有學者直指為顧氏真跡。作為《女史箴圖》文學原型,《女史箴》一文為西晉張華所作,意在諷喻放蕩暴戾的賈后,并借之教育宮廷婦女信守女德。顯然,顧愷之受命畫《女史箴圖》,自然也寓“勸戒”之意,不僅教示傳統(tǒng)女德,更暗射當時君不君、臣不臣、人倫掃地的現(xiàn)實危機。
《女史箴圖》為橫卷設色絹本,長三百四十九厘米,寬二十五厘米。卷首“樊姬感莊”、“衛(wèi)女矯桓”二段殘闕?,F(xiàn)存畫卷從“班婕有辭,割歡同輦”起,至“女史司箴,敢告庶姬”止,共題詞八段,圖畫九段。首段描繪“玄熊攀欄”的故事:漢元帝與嬪妃觀獸為戲,遇黑熊攀欄而出,眾妃皆驚懼走避,獨馮婕妤深明大義,挺身而出,以身作盾,擋住黑熊,諸武士終將熊格殺?!鞍噫加修o”一段,故事是班婕辭去與帝同乘輦,以防皇帝親女色而荒朝政。畫面上漢成帝與一妃同乘步輦,輦外設帳,八人輿之。輿輦者神情動姿夸張,表現(xiàn)出不勝重負之狀;旁立的班婕,儀態(tài)端莊肅穆,與漢成帝的回首邀招之相,又成鮮明對照。第三段為“道罔隆而不殺”,是一段頗富哲理涵義的圖畫。畫峰巒重疊,間有樹林及虎、馬、獐、兔等動物,日月當空,日中有金烏,月中有兔,山下一人跪而張弩。題詞的大意是:天道沒有長久的隆盛,萬物不會永不衰竭,太陽到了正中,就會昃斜;明月到了圓滿,就要虧缺;崇高的地位,也會變更衰替。此段以山為主的畫面,并參《畫云臺山記》,可以一窺顧愷之的山水面目,其中飛翔的雉鳥、蹲伺的猛虎,可見顧愷之禽鳥畫之一斑。第四段曰:“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飾其性;性之不飾,或愆禮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點出全卷“鑒戒世人”之主旨,畫家借助于“修”、“飾”二宇,真實地刻畫出貴族婦女對鏡梳妝的情景,其身姿儀容和服飾器具,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端坐臨鏡者臉型豐圓,有漢畫遺風;站立者身材修長,臉型略趨清瘦,正在向南朝的“秀骨清像”轉化。
在《女史箴圖》中,顧愷之塑造的婦女形象,云髻高聳,長裙曳地,衣帶迎風飄舉,容態(tài)儀表典雅肅慎,是為這一歷史時期女性形象的典型,對照同期的漆畫、壁畫,皆可互相印證,如大同北魏司馬金龍墓漆繪屏風中的婦女形象,以及敦煌莫高窟285窟西魏壁畫供養(yǎng)人像等,人物造型與《女史箴圖》大抵相近。《女史箴圖》中的畫法,且不說在構圖、形象塑造上的許多巧思超越兩漢,單就線條本身來說,在仕女的衣褶處穿梭游弋,將中國畫以線造型的特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元代湯厘說顧愷之的線條為“春蠶吐絲”,因此后人稱之為春蠶吐絲描,或叫琴弦描,更多的人稱之為高古游絲描。總之,高古游絲描的特點是以中鋒作骨法用筆,其筆跡連綿回環(huán),均勻細密,是中國畫中最基本的一種線描畫法,為后世白描的各種繪法(如鐵線描、蘭葉描等)奠定了基礎。
此外,《洛神賦圖》也是歸為顧愷之名下的作品?!堵迳褓x》是曹植的經(jīng)典文賦,在文中,作者以人神相愛的夢幻境界隱托其失戀后傷感。曹植所愛慕的甄氏,由其父曹操作主,嫁給兄長曹丕,后為郭后所讒而死。黃初三年(222),曹植入京朝謁,曹丕將甄氏的遺物“玉鏤金帶枕”贈于曹植,曹植悲痛欲絕,在回自己封地途中經(jīng)過洛水,夜晚夢會甄氏,遂作《感甄賦》,后易名為《洛神賦》,該賦塑造了洛神(即“宓妃”)的動人形象,反映了在封建社會的禮教束縛下,愛情不自由所釀成的悲劇。
故宮博物院藏乾隆所題“第一卷”《洛神賦圖》,為橫卷設色絹本,長五百七十二厘米,寬二十七厘米。這一連續(xù)圖畫形式的長卷,根據(jù)繪畫的特點創(chuàng)造性地再現(xiàn)了原賦所表達的動人情感。畫卷起首,曹植的仆從、馬匹在長途跋涉之后,憩息于林間,表現(xiàn)出“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的情景。緊接著,在山戀起伏、林木豐茂的洛水之濱,展開了人神相會的畫面:曹植忽然遠遠望見了飄忽于洛水微波之上的美麗女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瑰姿艷逸”。這一寄寓著詩人眷戀哀思的“河洛之神”,在畫卷中回眸顧眄,默默含情,似來又去,生動地再現(xiàn)了原賦所詠的夢幻如絲般的柔情,如“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華容婀娜,令我忘餐”。畫卷中段穿插“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龍駕云車等靈怪仙神。所畫“洛神云車”,六龍齊駕,“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wèi)”,奔騰于彩云波濤間,畫境奇幻,形成了全卷的高潮。畫卷后段,描寫洛神既去,曹植坐船追蹤,最后回到岸上,面對燃燭,“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無望之后不得不坐上馬車“歸乎東路”。畫面中,曹植坐等洛神的懊喪表情,以及歸途中悵望流連的神態(tài),描繪得真切而生動,反映出顧畫刻畫人物心理世界與意境營造的精妙。
除上二本,傳為顧愷之的名作尚有《列女仁智圖》,表現(xiàn)的是《列女傳》故事。據(jù)卷后宋人題跋,全卷原有十五段,現(xiàn)存“楚武鄧曼”、“衛(wèi)靈公妻、“孫叔敖母”等八段,每段畫面皆有題贊。畫面人物作平列展開,形象特征與《女史箴圖》極為相似。只是用筆剛勁,又強調衣褶暈染,與文獻所載顧愷之用筆“如春蠶吐絲”、“傅染以濃色,微加點綴,不求暈飾”相左。圖上婦女的眉毛均繪紅色,可能是齊梁時代的奇妝,因此有人指認此圖原本并非顧愷之所畫,可能屬于南朝的齊梁時代。
四
滕固有句名言:“線條是中國畫的雄辯。”
在中國畫史上,顧愷之之所以享有崇高的地位,其理由不外乎二。其一,是他所開創(chuàng)的線描傳統(tǒng),不僅成為后世歷代畫家宗法的原點,也為中國畫超拔于世界繪畫之林奠定了堅實基礎。顧愷之的“高古游絲描”,被張彥遠稱為“緊勁聯(lián)綿,循環(huán)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湯厘則譽為“春蠶吐絲”、“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而“傅染人物容貌,以濃色微加點綴,不求藻飾”。在《女史箴圖》中,可以感受到其用筆的連綿不斷,悠緩自然,具有生動和諧的節(jié)奏感。作為一代畫壇巨匠,顧愷之的繪畫,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皆影響極大。自南朝陸探微師承其法,其后如張僧繇、孫尚子、田僧亮、楊子華、楊契丹、鄭法士、董伯仁、展子虔,以及唐代大畫家閻立本、吳道子、周防等人,無不視之為偶像,乞靈于其精妙絕倫的技藝與高古淳樸的氣韻。迨至北宋之李公麟、元初之趙孟頻、晚明之陳洪綬、清代之石濤、改費,其香脈從未斷線。
其二,顧愷之的文人身份,決定了他有別于一般的畫匠。可以這樣說,在中國繪畫史上,顧愷之是第一位身兼畫家與文人雙重身份的大師,他不僅從形而下的技術上開宗立法,更能從形而上的哲學思辨中提煉出藝術表現(xiàn)的精神旨歸。這方面,他總結出許多啟人心智的理論,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遷想妙得”、“以形寫神”等精言妙論,闡明了“形”與“神”在繪畫上的辯證關系,以及頓悟與藝術想象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雖然,文人畫在顧愷之時代尚未出現(xiàn),但正是其理論上的智慧之光,映射出顧愷之帶有文人畫遠祖的朦朧光環(huán)。他那“癡黠各半”的乖張個性,在后世許多文人畫家身上也不時閃現(xiàn),如米南宮之癲、黃子久之癡、倪云林之迂、沈石田之憨、徐文長之狂、八大山人之怪,這些非同尋常的性格,真像是宿命一般,總是緊緊依附在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