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貞芝
母親的心
小時候,一直覺得母親不喜歡我。
有了弟弟后,母親就把我扔給小姨照看。弟弟生得健康好看,嘴巴特會討大人喜歡,我則孱弱且寡言。母親出生守舊家庭,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弟弟無緣由地哭鬧也會惹來母親對我不滿的斥責,飯桌上好吃的也隨著母親的筷子落進弟弟的碗里嘴里。更讓人難過的是母親要去走親戚串門的時候:弟弟將那胖胖的小手遞給母親攥著,一路嬉笑一路蹣跚。隨他們一起去的還有那只大蘆花雞,我喂了它好多螞蚱才長大的。我牽著老黑靜靜退在大門里目送他們在朝陽晨露中漸行漸遠,想象著不久后親戚家的熱鬧,料峭的春風裹挾著沙子吹得我眼睛生疼。
母親回來了,給我?guī)Щ亓水敃r頗受女孩子喜歡的紗巾,我也不止一次想象過將它扎到馬尾上的粲然,但還是驕傲地忍住了,甚至裝作沒有正眼看一回。母親默默把它收在了我的小抽屜里。那團粉嫩終究經(jīng)不起歲月的摩挲,終于在寂寞的光陰中褪卻了顏色。
初冬時節(jié),親戚回訪了。來的是表姨,網(wǎng)兜里拎了四個罐頭瓶,里面是泡得發(fā)脹的櫻桃,在酒里翻滾著。老黑不知道是什么,直往她身上撲?!敖o,大丫頭!”胖胖的表姨把網(wǎng)兜往我懷里一堆,一股熱浪也隨之撲面而來。她又伸胳膊又甩手的,“可累死我了!今年冬天你就不用遭罪嘍!”她看我抱著吃力又接了過去,“你媽呦,不知道從哪兒淘弄的偏方,非說這東西泡酒能治凍瘡。大春天就跑到我家,不準我們家崽兒(孩子)夏天吃櫻桃。這不,泡好了,趕緊就送來了。喏,這是你媽讓我給你織的毛襪子……”表姨一路嘮叨著進了門,如同一個大火球。
有了櫻桃酒和毛襪子,那年冬天我終于擺脫了凍瘡的糾纏,內心是有點感激母親的,但不知什么時候我和她之間已經(jīng)橫亙著一條河,與生俱來的執(zhí)拗和孤傲讓我不愿往她那邊涉過一步。我們就這樣站在兩岸,彼此看著,客氣著。也許她是向我這岸走過,只不過我這邊太冷了,凝滯了她的腳步。
初中畢業(yè)回家務農(nóng)待嫁是那個年代農(nóng)村女孩兒的宿命,而讀書獨立卻是我年少狂熱的夢想。臨近畢業(yè)的日子,我的內心真的一半是熾熱的火焰一半是冰冷的海水。沮喪和彷徨相伴,渴望與恐懼交織。希望是那么豐腴,而現(xiàn)實卻是那么骨感。在百般的折磨后,我覺得去和既定的命運抗爭是多么不智的事。
可事實卻是那么出人意料。
“丫頭愛念書,就讓她念去吧?!泵鎸︵徖锏牟唤猓赣H淡然回答。完全沒有我想象中一個婦人在面對重大抉擇時應有的糾結。要知道,這樣的決定意味著她從此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少了收入,多了艱辛。
可能我天生就貪婪,沒有選擇中專卻走進了高中。三年后,面對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已經(jīng)無可選擇,唯有成全。不知何時,白發(fā)已悄然爬滿她的雙鬢。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喜慰,也看到了憂愁——弟弟也已離高考不遠。
“去吧,念下來就不用像我一樣受累了?!避囌旧希赣H把行李遞給我。觸手可及的是母親那雙粗糙風干但不失溫熱的手。那上面有如很多小鉤子刮疼了我,那種久違了的溫熱一下子讓我眼里涌滿淚水。
畢業(yè)后,我遵從了自己當初的意愿,選擇了遠行。作為報答,我把薪水的大部分都匯給了她,她沒有客氣,理所當然地接受。
在自己的天空飛翔了兩年,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愚蠢,距離怎么可以用空間丈量?距離又哪里是親情的對手?天地雖寬,哪里及得上母親的懷抱更讓人安然?于是,并不優(yōu)雅地轉身,才發(fā)現(xiàn)母親早已在另一岸等了好久。
買完房子我已經(jīng)是囊空如洗,裝修只能擱淺。但獨立逞強的我從沒向親人張嘴。母親是在那個溫暖的午后來到的,在我單位門口塞給我一包東西,小聲說:“這是我?guī)湍銛€的錢,知道你不會拿(管理)錢,買房裝修能應急。”說完就推我回去上班,她則急急地走了。懷抱那一袋沉甸甸的鈔票,心下不禁一陣惘然,站在那里愣了好久,原來母親一直把我給她的錢好好放在那里,不曾好好享受我的回報。
母親自小生在姊妹眾多的家里,11歲就失去了娘親,貧窮與苦難伴隨了她的童年。照顧一家人的伙食,照看比她小六歲的妹妹,迫使母親和文化絕緣。所幸的是我和弟弟是她辛苦人生的收獲,最令她引以為豪的是我們姐弟都讀了書,有了自己的事業(yè)。
寂靜深夜里,前塵往事紛至沓來。走過了幼稚與偏執(zhí),而今我也做了母親,再回首那些舊日時光,就如同在一條溫暖的河流里漫溯,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個世上最愚蠢的人,才懂得一個母親的心原來是那么高也那么低,高得遙遠,低至卑微。
河殤
走出農(nóng)門是當年我勤奮讀書的動力,然而十五年的光陰并沒有把我和城市融在一起。每當假日來臨,我都要迫不及待地收拾行囊,回到家鄉(xiāng),夜里聽著山風和門前的流水聲我會睡得格外踏實。兒時,我就是這樣躺在母親的臂彎里入睡的。
那時小河很寬,大約四五米吧。河水很深,兩岸長滿密密匝匝的柳毛子。在水深的地方,柳樹浸入水中的部分會長出細細長長的白須子,在水中招搖,像極了老人的白胡子。那是柳樹的須根。
那一叢叢的柳樹是小魚的窩。我們叫這種小魚 “柳根子”,也有叫“白漂子”的。柳根子比其他的魚要活潑得多,喜歡在水面游動,大概是它的鰾比較發(fā)達的緣故吧。圓滾滾的身子有小拇指粗長。
陽光出來的時候,它們就從窩里涌出來,一群一群的。我們在罐頭瓶里裝上一些掰碎的玉米面餅子,再用皮筋在瓶口纏上一塊塑料薄膜,塑料中心掏一個小洞,剛好夠一只魚鉆過去。然后,把罐頭瓶放進柳毛叢里。人迅速離開,站在不遠處靜靜候著。
那些“柳根子”看見玻璃罐里焦黃的食物就迅速圍攏來,把瓶口擠得水泄不通。不一會兒,瓶子里就擠擠挨挨黑壓壓的一片了。一時間,黃色的玉米餅子碎粒被魚撲通得上下翻飛。
這是起魚的最佳時機,動作要快。于是,浪花四濺中那些精明的魚始悟上當,待要沖出囹圄卻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
如果想要抓到大一點的魚,就要到深水處,這得高高挽起褲管才行。那些穿著短褲的伙伴就把褲腳使勁往上提,直到露出兩個白白的小屁股蛋為止。
太深的地方我不敢去,因為那樣的地方常有水蛇和七星子出沒。七星子長得極像蛇,兩眼后各長有七個腮孔,看上去深不可測。猶令我害怕的是那家伙長有吸盤,會吸血還食肉。一旦被它叮上,就完了。
膽大的男孩子捕到七星子會迅速跑向岸邊扔在沙灘上。那倒霉的家伙一落進滾熱的沙子就萬分難過地扭動身子,很快就會骨碌一身泥沙。我們就會互相招呼著奔過去,有扔石頭的,有扔沙子的,還有用柳條使勁抽打的。嘴里還不停地喊著:“使勁打,打死它!”直到人累魚死方休。
有那野蠻的男孩子還會把它的頭用石頭砸掉,架起一堆火來烤七星子,然后逞能般的分而食之。不知道那時候我們對這種魚為什么會同仇敵愾,可能就因為它長得嚇人吧。
瞎嘎子就比較討人喜歡了:大大的腦袋,胖胖的身子。在夏日的午后喜歡從石頭底下跑出來曬太陽,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可能真是眼神不濟。所以我們都喜歡用手去捉,伙伴們也暗暗較量誰捉魚的功夫厲害。有時碰上幸運,還會翻到瞎嘎子下的卵。它們喜歡把卵產(chǎn)在石頭上,足足有一小碗,和雞蛋打在一起,放點醬蒸出來是絕好的美味。
那時候雨水真是勤,尤其是雨季。往往一夜間小河就變成了狂嘯的海洋。真有“黃河之水天上來” 的氣勢。常常會看到一垛柴火或者一只小豬從上游飄搖著下來,轉瞬就消失了。每當這時婦女們都會變顏變色地摟緊孩子,指著被大浪卷走的小豬告誡小孩不能下水。
秋天,高粱曬米的時候,小河就瘦了下來,水里沉了很多枯葉。蛤蟆也從山上下來了——它們要到水里產(chǎn)卵。在河邊隨便翻開石頭就容易看到帶籽的蛤蟆、蝲蛄還有花背的泥鰍。
午后,河水比較暖和。鄰家三個大點的孩子會拿上鐵鍬、破塑料到小河分汊的地方“憋壩”。我和弟弟就跟在他們后面幫忙。老虎兒搬石頭砌壩身,我和粉霞堵塑料,大青用鍬端來沙子。弟弟牽著老黑站在岸邊等著撿魚。
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河水逼近另一個河汊。但是河底好像有無數(shù)泉眼,所以每次都不能完全把河水趕跑。水越來越少,魚也越來越慌。它們先是跑出來噼里撲通亂撞一氣,然后逆流而上拼著命地去趕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悠哉游哉。這是下手的最好時機。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的魚簍里就沉甸甸的了。
那時候,我常想,如果哪一天小河徹底干了會是啥樣?是不是就可以盡情抓魚了?當我把這個問題拿去問老虎兒爺爺?shù)臅r候,一向和藹的老人把臉一沉:別胡說!我撅著嘴巴把要給他的蝲蛄又拎回家了。
記憶里,如此涸澤而漁僅有兩三年光景。后來家家戶戶都紛紛把旱田改成水田。小河里隔不遠就砌起一道高高的石壩,將水憋進各家的水田里。這時候,如果再憋壩捉魚會挨罵的。
好像突然地小河就變窄了。端午插秧時節(jié),老親故鄰卻為了水紅著眼鍬鎬相向。小河在這些惡狠狠的咒罵聲中越發(fā)沒了力氣。
當大表哥他們從城里的農(nóng)校學到了人參栽培技術后,紛紛回鄉(xiāng)拿起了鐮刀鎬頭,一片片大樹頃刻間匍匐腳下。
從山下遠望去,大片大片的人參簾子蔚為壯觀。人參下山后,舊人參地種出來的玉米、土豆格外的大。幾年工夫,原本郁郁蔥蔥的大山卻成了一只掉光了毛、滿身花斑癬的老狗。
人參農(nóng)藥中有一種叫“敵殺死”的,可以毒死河里的蝲蛄。用石灰可以嗆死魚。大青和老虎兒哥倆常常從家里偷出幾袋石灰往河里一倒?;野咨臍馀萏实侥睦铮睦锞陀兴吏~。青蛙和七星子仰面朝天,翻著白肚皮,鋪了一河。
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拿著笊籬、魚簍奔向小河,彼此興奮地招呼著,像趕集一樣熱鬧。老虎兒神氣地說,這多過癮,一盆一盆的。老虎兒爺爺卻嘆口氣:作孽呀!
近處的山上可砍的柴少了,河邊的柳樹也漸漸被人們割了毛柴。雨季來臨,小河裹著大石挾著泥沙沖開石壩滾過稻田,一路咆哮著像一頭瘋狂的野獸。
洪水過后,小河又病懨懨的了。兩岸稀拉拉的柳毛子上纏著些破衣服在風中搖擺。一場河水漲過,河里又有魚兒游動了,只是再也沒有以往那么厚實了。蝲蛄卻一個都沒有了。偶爾還能看到一兩只七星子,還依然那么嚇人。
前幾年,有很多人家陸續(xù)又把水田改回了旱田。因為水供不上,白天晚上都得有專人看水,為水打仗的事還是不斷。我們小時候憋壩捉魚的那個河汊不知從哪天起也不淌水了,只有略凹的河床白花花地躺在太陽下,像條被掏空了內臟的咸魚干。小時候的幻想終成現(xiàn)實,只是沒有我想象的歡愉。
近幾年,上邊不讓砍伐樹木了,開始鼓勵種樹。那些舊人參地里栽上了紅松、樟子松、刺槐,連河邊也插上了柳條。狂風呼嘯中,這些小苗死死地扒住腳下的泥土,幼弱的身子不勝寒威。
清明到了,我得以回家看望父母。站在小河邊,望著河邊稀疏的柳毛子,眼前不由浮現(xiàn)孩提時抓魚的情景。
“媽媽,你不是說有魚嗎?魚呢?”兒子搖晃著胳膊把我問醒。
“哦,它們可能上哪兒去玩了,忘了時間。”
“它們什么時候能回來呀?它們不會迷路吧?”兒子有些擔心。
“柳毛子長起來的時候,可能就差不多了?!蔽野参恐?,也安慰自己。
是啊,何日小河才能再胖起來,讓紅紅的柳毛子再妖嬈地起舞?但愿那時候小魚還認得它們的家。
殺年豬
自記憶起,一進臘月門,就陸續(xù)有“吱——吱——”的聲音響徹云霄。在山村寂靜的清晨,那聲音長長的,脆脆的。一聲聲灌進我們的耳朵,刺激著我們的神經(jīng)。哦,誰家又殺豬了!
總是要等鄰里的年豬殺得差不多了,父親才向母親宣布準備殺豬的決定。臉上是少有的嚴肅,語氣里卻是刻意的平靜,令人難以捉摸。我和弟弟內心早已樂開了花,但誰也不敢大喊大叫,怕大人會說肚子里裝不住香油的話。
殺豬前一天要“空腸子”,就是不給豬喂食只喂水。喂了一年豬的母親好像特別不習慣,不時去豬圈望望??粗i搖著尾巴向她討吃的,母親的眼神就有幾分不舍。然后回轉身盤算著明天的菜。豆芽早就生好了,還有酸菜該拿出來浸上了,再把屋檐下的紅辣椒拿回來洗好晾干。父親一挨黑就開始出東家進西家地邀請鄰里來吃豬肉。我和弟弟也喜歡這個活,偷偷跟在父親后面,浩浩蕩蕩的。
第二天,天不亮母親就燒上兩大鍋水。我們也早已興奮得睡不著了,趴在被窩里睜著晶亮的眼睛等待天明。
太陽從山梁那邊露出頭時,鄰里的叔叔大伯相邀著陸續(xù)走攏來,帶進來一身寒氣,抖落一腳雪。每人跟前一碗茶,你一言我一語地估猜豬圈中那家伙的分量。
總是要抽完一袋煙的工夫,才聽到大蟹子在門外連咳帶擤鼻涕的聲音,山響一樣。由于姓解,頭頂光禿禿的又紅又亮,很像煮熟的蟹子蓋,四肢又長大,就混了這樣的名字。他豬殺得好,不嗆血、腸子摘得干凈還麻利。所以一把殺豬刀用了那么多年,越磨越光。
“大蟹子,你不就會殺個豬嗎?牛哄個啥?來這么晚,害我們等這么長時間!是不是又好久沒挨女人罵了?”一個大叔上去作勢要摸大蟹子的頭頂。大蟹子一彎腰閃身躲了開去,“快抓豬吧,我先不和你一般見識,待會兒殺完豬,看我咋收拾你!”
于是大家捻滅煙蒂,扛著大磅秤向豬圈走去。屋里的女人們有燒火的,切酸菜的,淘米的。從彌漫的熱氣中,不時爆出快樂的笑聲,可能又說到了大蟹子在誰家挨收拾的事又或者是在謀劃今天的節(jié)目。
很快的,豬圈里就傳來了“吱——吱——”的叫聲。大家七手八腳就把那頭豬摁倒在地,將四個蹄兒用繩子捆在了一起,像個大包袱一樣被倒掛在了磅秤的鉤子上。兩個漢子憋足了力氣搖搖晃晃將杠子扛了起來,旁邊的人迅速挪動秤砣,眼神快的人喊出“360” ,很快就被另一個人極為霸道地否定了:“380好不好,什么眼神?380!”兩個抬杠子的好像也特別滿意這個數(shù)字,一下子泄了力,不約而同往旁邊一跳,將杠子閃在一邊。
“這豬真不小!”“比老劉家的肥!”聽著大家的議論,父親只是微笑著,其實我知道父親心里是極高興的。但我又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高興地表現(xiàn)出來。真是的!
當大盆里的血越來越多時,豬的叫聲也越來越弱。有人給大蟹子點上一支煙送到他嘴里,大蟹子兩手全是血,歪叼著煙瞇著一只眼,始終沒說一句話。那禿禿的腦門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在晨曦中亮亮的。
然后是拎熱水,煺豬毛。煺光了毛的豬被幾個人抬到屋子里早已準備好的破桌子上,仰面朝天。四個人分別扶著豬蹄,使豬身保持平衡。
大蟹子換了支煙,把殺豬刀從豬的心口處向下一扎,然后右手握刀柄、左手摁刀背用力向著豬尾的方向將豬身劃開。兩邊扶著豬蹄的四個人也分別朝四個方向用力掰去。只聽“嘎巴,嘎巴”的聲音,驚心動魄,謂之開膛。
隨著霍霍的聲音響處,一攤白花花、軟囊囊的東西“嘩”地向周圍淌去。我們趕緊縮脖子,捂嘴??墒且呀?jīng)來不及了。一股熱騰騰、腥哄哄的氣味一下子鉆進鼻孔,并迅速彌漫開去。大人們卻似全然沒有聞到,紛紛湊上前去說這豬喂得真肥,膘厚實。不停地在圍裙上揩著手。
這樣的評說是對母親一年辛苦的最好褒獎,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臉色被熱氣熏得微紅。她偷偷望向父親,卻碰上了父親“冷峻”的目光,于是趕緊低下頭來去找活計了。
一條豬腿卸成幾塊再加上一塊腰條一起扔進酸菜鍋里。其余的都按照母親的吩咐分成大小塊兒掛到了倉房里,好肉要送鄰里的人情,其余的留待過年。
大蟹子拎著豬大腸向雪地里走去。他把翻過來的豬腸子扔到雪里,然后兩腳上去一頓踩碾揉搓?!按笮纷樱貌挥孟??”門口的人向他喊去?!澳悄懿幌磫??不過,別洗得沒味了!”他應道。于是,不久就會聞到一陣嗆人的辣椒炒肥腸的味道沖鼻而來,那味道怪極了!
我們小孩子用一根鐵扦子把沙肝穿上,在上面劃上一道道小口,邊在火上烤邊往上撒鹽。隨著沙肝上“滋啦滋啦”滴油,我們的小舌頭也“吧嗒吧嗒”滴口水。有時候分不均勻,還會打起來。為了止住小孩子的哭鬧,嬸嬸大娘就會上去把大孩子揪住,從“大魚”嘴里拽出沙肝,撕下一塊塞進“小蝦米”的嘴里,邊塞邊罵上一句解恨的話。那時候大家一定都希望一頭豬能長十條沙肝。
那邊,男人們已經(jīng)坐了兩桌,女人的桌子也在另一間屋子擺下。男人們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誰也不服誰。屋里彌漫著散裝老白干和旱煙葉子的味道。吃了肥腸的大蟹子好像被辣椒刺激了,張羅得最歡,很快就成了眾矢之的。一會兒工夫就大了舌頭,在那邊開始唱起黃段子,里面的女人都換成了鄰里媳婦的名字。
這下子更捅了馬蜂窩,那間屋里的女人早已等得不耐煩,這時候一窩蜂地涌了過來。桌上的男人們馬上配合著讓開場子。只見大蟹子邊叫喊邊用兩只手在頭上胡亂地劃拉著,最后只好徒勞地護住頭頂發(fā)紅的地方??墒悄睦锬茏o得住啊,不一會兒,他的脖子里就被灌進了涼水,褲子也瞬間成了兩邊開衩的旗袍。
我和弟弟被大人逼著胡亂吃了口飯,就到屋外雪地上搓豬尿脬了。我們模仿大蟹子的樣子使勁用腳碾搓,那個囊就越來越薄,也越來越大。然后再用堿水洗。最后,那個囊就被吹成了一個大大的泡泡,在陽光下晶亮晶亮的。我們央求爸爸用水彩在上面畫上梅花,那是我們小時候的氣球。
屋里的笑聲一浪掀過一浪,幾乎把夕陽趕到了西天角。
不知從哪一個冬天起,再也聽不到這種笑浪了。也偶爾會在冬日的晨曦中聽到殺豬的聲音,但人聲卻極寥落。更多的人家是把豬賣給屯子里一家外來的屠戶,雖然比不得自家殺了賣肉上算,但這樣更冷凈。大蟹子也老了,殺豬刀早已掛了起來。
最近幾年,人們的生活好了起來,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但人們似乎都不愿忘記冬天殺豬的情趣。所以一近冬天,剛落雪,就天天有殺豬的聲音再次響徹云霄。三五個人說笑著把買來的豬運到屠戶家里,拿上二十元錢,半小時的工夫,就可以往家端血扛肉了,干凈利索。
東家把至親好友請了滿屋子,有那子女出息的,轎車從院子里一直擺到街上。豬血豬肉照例要有,那是農(nóng)村的地道。但人們更注意的是哪家的海鮮樣數(shù)多,散白酒和旱煙是早已上不了臺面了。
院子里,小孩子們追逐著真正的氣球,五顏六色,讓人眼花繚亂。沒有誰再為搶不到沙肝哭鼻子的事了。大蟹子偶爾還會被誰家請去喝酒,知道老黃歷的人依然開他的玩笑,問他吃不吃炒肥腸了。他都會訕訕地說:“牙都掉光了,哪里嚼得動?”也許是他覺得自己沒動手不仗義吧,也許他真是老了。
其實,我們又何嘗沒有老呢?我們的身體老了,我們的思維老了,我們的價值也老了。
可是,我分明感覺豬肉的味道遠不如從前那么香濃了。而兒時殺年豬的情形卻常常搖曳在夢里,那沙肝的味道也時??M繞在齒邊,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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