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找我賠羊的人是蔡莊的蔡大手。他每次來,褲腰里必系著一截草繩。他把草繩從褲腰上拽下來,朝我的桌子上一摔說:死羊的事,你再不給我處理好,我就用這根草繩吊死給你看看。
第一次,我被蔡大手給嚇傻了,我給他倒了茶、遞了煙,比對親老子還好。我說:大哥,你慢慢說,你遇到什么難事了,我一定給你登記好。蔡大手說:誰是你哥呀,我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沒有你這不吃人糧食的親戚,我是來反映問題的。我從山東買來十只水羊,昨天夜里一口氣死了九只,還?!耙豢锚毭纭保@么大的事我能不來反映嗎?
的確是大事,因為蔡大手說,他家連這十只羊在一起,總共才十七只,這一下子就沒有了九只,損失過半。我開始心慌起來,一是因為我剛到蔡莊掛職鍛煉,不知道這事情到底有多大,該怎么處理;二是我覺得自己理虧,因為養(yǎng)羊的事是我開會動員的,那是我到蔡莊后對天發(fā)誓要辦的十件實事之一。我不僅開會做了動員,還到養(yǎng)殖戶家深入發(fā)動,蔡大手就是被我說動心的一戶。
蔡大手的意思很明顯:死羊雖然與我沒有直接關系,但買羊卻是我安排的,我要是不開大會、讀文件勸他買羊,他想死這么多羊也不可能。蔡大手說著就把草繩掛在我門前的石榴樹上。他說:不是我嚇唬你,我要是脖子朝這個套子里一伸,你恐怕賠的就不是羊的錢了,我的治療費你最起碼也要出一半。按照蔡大手的說法:羊是我叫他買的,所以死掉的九只羊我必須賠它,否則我還得多掏錢,去付他的治療費用。
我覺得自己攤上大事了。我把這不幸遭遇告訴了同事。同事們問我最多的一句話:你怎么惹到了這個老賴了?據說,蔡大手是這么賴的。有一年,鎮(zhèn)里干部去征收他家第五個小孩的社會撫養(yǎng)費。蔡大手說:要錢沒有,要孩子倒有幾個,等會我給你們送去。他挑了兩個小的,騎著自行車送到了鎮(zhèn)政府,在鎮(zhèn)政府食堂吃了一個多禮拜。還有一次是蔡莊村修路,要拆掉蔡大手家老屋的一堵墻。蔡大手說拆墻可以,但必須多分我一份宅基地。拆墻那天,他擰開一瓶農藥,把瓶嘴按在自己的嘴上,在大家連拉帶拽的勸說聲中,形勢突然發(fā)生驚天逆轉。蔡大手將藥瓶一丟,撲通跪倒在地,他說:大哥、大姐們,你們行行好,快把我送去醫(yī)院吧,剛才哪個該千刀萬剮的一松手,我灌下去了大半瓶。
通過對蔡大手的調查了解,我又掌握了他的一些信息:蔡大手在養(yǎng)羊之前是個殺羊的,有人說他殺生太多,所以老婆才一順襠生了5個女孩。隨著老婆的一聲令下,蔡大手彎道剎車,轉殺為養(yǎng),發(fā)誓要把殺的羊給養(yǎng)回來。在我的調查期間,蔡大手又來找過我?guī)状?,沒見到我人,就將草繩掛在門前的樹上,以示意他來過了。以前,有人來反映問題,解決不掉就要死要活的,但沒有誰把作案工具隨身攜帶的。他每次都把草繩掛在我門前的樹上,讓人琢磨不透是他要自殺,還是準備勒我?
再次和蔡大手見面,我心里已做好了準備。我故作鎮(zhèn)靜,讓他把褲腰里的草繩拿給我看看。那是一根新鮮的草繩,編制的時間在最近一小時之內,也就是在找我算賬的路上,用料是路邊貼地而生的“爬根草”,沒有半根雜料;草繩為三股,每股用草十根,編得和小姑娘的辮子差不多精致,讓人很難將他的草繩和用于上吊的那些繩子聯(lián)系到一起。我說:你家孩子的辮子都是你編的吧,一看這草繩就知道,編得真不賴,什么時候也教教我。蔡大手把繩子拽了過去說:教你個屁,你也想上吊?
蔡大手就賴上了我該賠他的羊錢,他說每只羊414塊,9只3726塊,那26塊零錢就不要了,賠他3700塊就成了。我說:羊死了你叫我賠,要是你養(yǎng)羊發(fā)了財,那你跟不跟我分呢?蔡大手說:你別跟我繞彎子了,你要不賠我羊,我回去就交不了差,罵死和吊死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死在你這里算了。他又把草繩搭在了樹上,剛打好死結,脖子就伸了進去,他試著翹起腿來找找感覺,誰知道竟然摔倒了,“咔嚓”一聲,脖子沒斷樹枝斷了。我把他拉了起來:你怎么真上吊呀?蔡大手也嚇得不輕,他說:我也沒想到,今天這根草繩會這么結實。蔡大手壓根就沒打算真上吊,更沒打算吊死,你見過誰用草繩上吊的嗎?
出于對蔡大手的同情,我把自己剛攢的2000塊錢借給他渡渡難關。但我有個條件,他必須給我打借條。蔡大手說你寫吧,我來按手印。就這樣,我的2000塊錢就裝進了蔡大手的褲兜里。至于這2000塊錢蔡大手是拿去買羊了,還是還賬了,我不想多問,生怕他再生出其他是非來。借出去的2000塊錢,我也沒打算要回來,就當是花錢給自己買了個教訓,同時,也算是給蔡大手的一個交待。
賠羊的事就這么平息了下來,我在蔡莊宏偉的養(yǎng)羊計劃也不溫不火地實施著。兩年之后,蔡莊的山坡上飄著幾塊白云,其中一塊就是蔡大手家的羊群。我也掛職期滿要離開蔡莊了。離開那天,村主任和副主任正在分割我在蔡莊的家產時,從刺眼的太陽底下走進來一個人,他挑著兩個尼龍口袋,一個口袋上用毛筆寫著大大的“小李”兩個字,另一個口袋寫著一串電話號碼。來人是蔡大手:小李,聽說你要回城了,我殺了只羊給你送行。
他把寫著“小李”的口袋交給了我,另外一個寫著電話號碼的口袋,讓我在進城辦事時,交給他在城里的一個親戚。我說:你交給我的事我保證給你辦到,但你給的羊我不能要。蔡大手說:好幾年不殺羊了,今天專門為你殺了一只,我養(yǎng)羊的事讓你費心了,這只羊你回去燉一鍋肉補補心。我推脫不掉,只好說謝謝。蔡大手說:你謝個屁呀,我還少你2000塊錢呢。我的腦子突然轉過彎來,蔡大手這是以羊抵債。那張2000塊錢的借條早不知道丟哪去了,就權當買了他一只羊吧。蔡大手臨走時說:小李,再見。我想:誰跟你再見,八輩子都不想再見你。
我賠羊的故事本該這么結束了。隨便說一下,我是一個誠實守信、有始有終的人,我把蔡大手托付給我的那個口袋,送給他在城里教書的親戚。他的親戚硬把2000塊錢塞進了我的口袋,還說什么父債女還。她在彎腰時,又長又滑的辮子還打到我的臉。我突然覺得我和蔡大手不見面還真的不行,因為賠羊的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說實在的,蔡大手的大女兒長得一點都不像蔡大手,除了溫柔善良之外,還不是一般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