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很大,白晃晃的,讓人有些看不真切。汗水扎眼,燕文抬手抹了一把臉,想再用一把勁,把水桶提上岸,桶沿兒卻磕在了石階上,隨著水桶下沉,燕文一頭扎進(jìn)了水池,連驚呼一聲、撲騰一下都沒來得及。
此時正是午后三點,暑氣正盛,水池對面的大柿子樹下,一群睡眼惺忪的村民正在納涼。“咦?燕文下池取水好久了,怎么也不見上來?”玉山老漢打破沉悶,疑惑地問。
“天太熱,傻子燕文可別是在水池里洗臉吧?”有人說,“這可是全村人的吃水池啊?!毖辔挠泻枚嗄甓紱]有洗過澡了,身上的衣服早已辨不清顏色了。眾人沒有理由不為這個傻子擔(dān)心。
“不會中暑掉進(jìn)水池了吧?”又有人說。
大伙這才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慢悠悠地走近水池查看。池面波光如鏡,一絲漣漪都沒有,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白光,卻不見燕文和水桶的影子。
“快,找根長棍子,再綁個九齒鐵耙來!”玉山老漢嚷道,又轉(zhuǎn)身問,“今天,輪到燕文給誰家干活了?”
“大概是天啟家吧?”
“不是,昨天是在天啟家,燕文幫他挑了一天的茅糞?!?/p>
“哦,那今天應(yīng)該是勝利家了!”
村子不大,四五十戶人家,蜷縮在山洼里,像一只慵懶的貓。燕文掉水池里的消息頃刻便傳遍了村子的每個旮旯,水池邊迅速聚攏了一撮圍觀者。
有人說:“勝利這人不地道,這么熱的天,給一個傻子安排這么重的活兒,靠燕文挑幾桶水澆玉米苗,難道就能收獲一個秋天?”
“大概又舍不得讓燕文吃飽吧?”有人拖著嗓子說,“燕文挑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要不是餓得頭昏眼花,哪能掉進(jìn)池里呢?”
“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燕文輪到給誰家干活,誰不是可著勁地使喚他,哪個舍得讓他多吃一星半點?”勝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了,黑著臉說。
大伙兒不再吭聲,專注地看著水面。
燕文終于被打撈上來了,肢體僵直,臉色烏青,已經(jīng)沒了生命體征,積攢了多年污垢的臉和脖頸被水浸泡得瘆白,衣服黏糊糊的,依舊辨不出顏色,兩條淡紅色的血線滴滴答答掛在鼻孔下面,似乎為了彰顯一絲暖色。
“這池水是不能再吃了。”有人嘆息,“這個傻子燕文,一個死老鼠壞了一鍋菜!”
“是啊是啊,燕文骯臟了一輩子,最后卻用全村人的吃水池洗了一個澡,真是糟蹋人!”有人應(yīng)和。
燕文孤寡一人,雖然腦子不靈光,但有一身力氣,這些年,輪流給村民干活,今天張家,明天李家,就像是村子里的一個長工。如今突然就死了,大家倒沒覺得有什么悲傷,就像村子里死了一只狗一只貓一般,隨便擇了一個墓地,草草埋葬了事。
吃水卻是大事。
村子里人不多,都是干凈人,這池水眼看著已經(jīng)不能再吃了,須得將水全部抽出來,順便將水池清洗干凈,然后再想法兒蓄水才行,那就淘池吧。
正是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村里人閑著也是閑著,紛紛聚攏在水池邊,納涼的同時也能湊個熱鬧。
勝利也來了,到處散煙,然后,笑著朝著淘池的人喊:“我那只水桶還在水底兒呢,等露出了幫我拎上來吧!”一圈人都笑了,說:“你那只水桶可金貴著呢,生生將燕文的命給勾走了?!眲倮阌樣樀匦?,半天沒話。
等到傍晚,水面降低,收工時,那只塑料水桶終于隱約可見了。玉山老漢上岸來,對守候在池面的勝利說:“走吧,走吧,別等了,今天是取不出來了,明天來拿也不遲?!?/p>
第二天,勝利早早就去了,卻不見了那只水桶的蹤影。
勝利背著手,繞著水池踅摸了一圈,依舊不見那只塑料水桶。
“咦?那只水桶怎么不見了呢?”勝利朝水池里的人問。沒人應(yīng)聲。
“玉山叔,那只水桶呢?”勝利又問。
“淹死了唄!”玉山老漢的回答頓時引起一片笑聲,笑得燦爛熱烈,笑得沒心沒肺。笑聲從池邊逐漸傳開去,在山洼里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