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札記是某一年正月初一到初五斷續(xù)寫就的。春節(jié)是我最不愿意過的虛浮的日子。我想安靜下來，孤寂一些。川端的這些小說是哀傷的，我隨手記下的這些札記似乎也有著哀傷的味道。而整理這些文字已經(jīng)是在這一年深秋的時候。

——題記

之一

正月，于我是寂寥的日子，甚至厭惡；有點喜歡的是臘月，清冷、干凈，一切都似乎凝結(jié)著，可以讓人慢慢品咂它的滋味。

朋友的新居這邊一直空著，大、靜，似乎可以聽見灰塵的聲音。這是看書的好地方，尤其那張紫檀色的硬木桌子，鋪著厚厚的土褐色的臺布，適宜一杯茶或一杯酒懶坐在那兒隨意翻看平時無法細(xì)細(xì)品味的文字。光線是百葉窗遮去一些的，柔和，稍稍灰暗，時光就緩慢、悠長，那些看過的文字似乎容易沉淀下來，在這兒和讀它的那個人一起慢慢在時光里發(fā)酵。

這邊沒幾本書，但川端的集子是有的，似乎早就備好了，有一天在這兒慢慢讀。

從書架上取下《千只鶴》、《睡美人》的合集。朱虹的設(shè)計。這也許是一個女人。也許只有女人才能更深地理解川端。噴槍、排筆、水墨設(shè)計的淡色布紋紙封面也一定是適宜作家的內(nèi)心的。紙張松軟，很厚的一本，但是輕，似乎川端的小說天然就是那樣。

日本的小說，川端之前，我是先看了獲得介川獎的三浦哲郎的《忍川》的。三浦是特殊的作家，家人自殺、失蹤，或因為先天原因而弱視。這樣一個作家卻寫了那么溫暖的作品?！度檀ā返囊粋€細(xì)節(jié)很難忘記，是“我”和新婚妻子志乃的初夜：

我把并排鋪好的兩床被子迅速疊起一條，只留下一個枕頭，說：“在雪鄉(xiāng)，睡覺是一絲不掛的，就像生下來的時候那樣光著身子睡?！?/p>

志乃花了很長時間疊好脫下的衣服，然后咔嚓一下熄了燈，蹲在我的枕邊怯生生地問道：“我也不可以穿睡衣嗎？”

“嗯，當(dāng)然不行。因為你也是雪鄉(xiāng)的人啦?！?/p>

那一夜，……我們緊緊地?fù)Пг谝黄?，卻怎么也睡不著，我說：“怎樣，暖和吧?！?/p>

“嗯，很暖。以后，即使是住到東京了，也每天都這么睡吧?！?/p>

這樣的小說是讓人落淚的。似乎日本的小說就是這樣。汪曾祺曾經(jīng)幾次在他的散文里提到他讀書時給什么感動得流淚。那樣的書和人都是幸福的。川端的書也是讓人“幸?！钡?。雖然那是略有些“悲哀”的。

《千只鶴》先前并沒有看完。再看，似乎是因為太田夫人和雪子。這也是極其細(xì)膩復(fù)雜的小說，幾乎就不可能在別的作家那兒看到。菊治和近子（菊治父親三谷的情人）、太田夫人（菊治父親的情人）、文子（太田夫人的女兒）、雪子（近子希望菊治結(jié)婚的對象），以及和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三谷之間交織著相當(dāng)復(fù)雜微妙的關(guān)系。這樣的小說，似乎也只能是日本人寫。

“菊治記得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父親帶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開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長在左乳房上，占了半邊面積，直擴(kuò)展到心窩處。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長著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敖幽切┫衲腥撕影愕拿?，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報紙上。菊治全都看在眼里?！?/p>

這似乎可以說是川端的幼年記憶。川端早期的小說《十六歲日記》，是在久病的祖父身邊寫就的，有很多日?，嵥樯踔潦驱}齪的細(xì)節(jié)，這樣的記憶一定影響到川端的小說。

對這樣的痣，菊治的父母親有這樣的話：

三谷說，“……不過也難說，說不定這種秘密會變一種樂趣，一種魅惑吶。”

母親說則，“她覺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就算是丈夫認(rèn)可，為了孩子也……”

“……嬰兒從出生之日就要嘬奶，睜眼能看東西的頭一眼，就看見母親的奶上這塊丑陋的痣。孩子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對母親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它會深刻地纏住孩子的一生?。　?/p>

而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成為菊治父親的情人。那塊丑陋的痣，成為一個男人秘密病態(tài)的享受。

三谷和妻子死去后。這樣一個女人“在（菊治）不時任性地頂撞她的過程中，幼時那種令人窒息的嫌惡感也淡薄了?！倍褪沁@樣一個女人，每年卻都要在圓覺寺深院里舉辦“栗本近子之會”的茶會，甚至是在菊治的家里，幽靈一樣地在菊治身邊出沒。但奇怪的是，這樣一個女人似乎是懂得美的。

“那位小姐（雪子）手里拿一個用粉紅色皺綢包袱皮包裹的小包，上面繪有潔白的千只鶴，美極了。”

在茶室里，雪子用了一只黑色的，正面白釉處用黑色描繪了嫩蕨菜圖案的織部茶碗。雪子的光彩仿佛朦朧地照到了寬敞客廳的昏暗深處。壁龕上的水盤里插著菖蒲。雪子系的腰帶也綴有菖蘭花樣的腰帶。午后，菊治獨自進(jìn)入茶室，收拾昨天用過的茶具，是為了眷戀雪子的余香。但是引發(fā)菊治感慨的只是“她永遠(yuǎn)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菊治對雪子的愛，想的是，“兩人認(rèn)識不是近子介紹的就好了?！本罩紊踔劣羞@樣的反省“……不僅是給他介紹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純潔，菊治自身肉體也不干凈?！彼h(yuǎn)離著雪子，也許僅僅是為了遠(yuǎn)離，甚至和父親生前的另一個情人太田夫人有了曖昧的關(guān)系。

菊治和雪子幾次見面都是蜻蜓點水。菊治似乎在給雪子吸引，但他一直遠(yuǎn)離著，似乎自己的感情會褻瀆了雪子。

川端懂得美是不可以多的。我一直覺得日本這個民族是一個謎，美和丑都是極致。對于美和丑的悲哀，也是極致。

有意識遠(yuǎn)離著雪子的菊治，和父親的情人太田夫人竟然有著肉體上的親近。也許在川端眼里，美就是命運。雪子那種美生來就是悲哀的。而太田夫人的那種美才是現(xiàn)實的，可以觸摸感受的。但即使這樣“每當(dāng)這種時候，菊治就會不由得想冷漠地離開，可是這次他卻聽任她溫馨地依偎著，自己如癡如醉。這似乎也是頭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這般尾隨著追上來。菊治在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個征服者一邊瞌睡一邊讓奴隸給洗腳，感到心滿意足?！痹谶@樣的情境中，菊治感受著“她到底是父親的女人?！薄熬罩位腥珙I(lǐng)略到父親當(dāng)年享受到的那種幸福?！眅ndprint

“忘了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狈蛉苏f“這種事，算不了什么?！钡褪沁@樣一個人，在下次來時，竟然是瞞著竭力阻攔的女兒文子，冒著雨。“夫人剛一落座在外廊上，雙手就拄地了?！薄把劭粗鸵c倒在菊治身上?！狈蛉撕孟窕柽^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個嬰兒，夫人太柔弱了。

那樣一個對于美有著悲哀的人，菊治卻殘酷地對太田夫人說：“對太太來說，家父和我，你辨別得出來嗎？”

“你好殘酷??！不要嘛。”夫人依然閉著眼睛嬌媚地說。

在這里，愛是不堪承受的。太田夫人說：“請原諒，?。√膳铝?，我是個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　。∥蚁胨?，真想死??！如果此刻能死，該多么幸福??！”

在以后的日子里，有時在路上，菊治見到中年女人就會，“……感到一種令人顫抖的渴望”。川端的父母親很早去世，也許那種戀母情結(jié)和情欲的混合是來源于他孤獨的內(nèi)心吧。

也許由于太田夫人的緣故，菊治對太田夫人的女兒文子也是有著異樣的感覺。菊治從外地回來，聽近子說，雪子和文子都結(jié)婚了時。雪子，也只是叫菊治露出吃驚神色。而聽說文子結(jié)婚時，菊治“大吃一驚?！薄笆裁磿r候？”“仿佛被人絆了一跤。”

后來文子有機(jī)會向菊治解釋，“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擁抱時的香味。”

太田夫人死了。服毒自盡。那似乎也是日本人的一種美的極致。自殺，在日本人看來也許并不是什么特別的事情，只要有一種必然的理由。切腹自殺那樣的事情在別的國家是很難設(shè)想的，而自殺者的親人就在門外面靜靜地等候著，似乎是在等待殘酷悲壯的美。

文子也曾心情復(fù)雜地把母親用過的志野陶筒狀茶碗送給菊治。文子說“您用它時，假使又想起別的茶碗，而覺得別的志野陶更好的話，家母和我都會感到很悲哀的啊?！蔽淖右虼讼Ｍ罩伟涯莻€茶碗摔碎扔掉。文子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親的紀(jì)念品。

文子最后一次見菊治時，帶來曾經(jīng)是菊治父親的遺物的唐津陶茶碗，當(dāng)兩人將兩個茶碗擺放在一起時候，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對男茶碗和女茶碗。作為男茶碗的唐津陶質(zhì)地厚實，氣派凜然，作為女茶碗的志野陶冷艷溫馨。終于，作為女茶碗的志野陶給摔碎了。

結(jié)尾，菊治去找文子，但文子留下話說是出門旅行去了?！叭欢?，難道昨天文子的舉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嗎？”文子說過“死亡就在腳下?！被蛟S這種表白，說明她害怕自己與母親一樣，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讓栗本（近子）活下去……”。這是菊治留下的最后的話。也許，菊治也會去死……

這樣的小說是不大好理解的，但可能是更人性的。所謂理解，也不過是人們走過那些幽濕小徑時看見了一些有屐痕的苔蘚。作為川端老師的橫光曾經(jīng)說過，理解是唯一的方式嗎？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情在那里，望著我們，也許不過就是等著被看上一眼。我們的生活不能被完全展示，那是我們活下去必要的遮掩。

川端最后的自殺，不是絕望，是對自己和大自然的悲憫，是極度的愛，悲哀與美的愛。他說過：“余生已不為自己所有，它將是日本美的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p>

川端也曾對著他的老師橫光遺留下的漢詩句子的書法“寒燈下硯枯”，“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死去了，自己的骨頭被日本故鄉(xiāng)的秋雨浸濕，被日本故鄉(xiāng)的落葉淹沒，我感到了古人的悲哀?！?/p>

之二

《睡美人》是再次讀。這樣的小說是許多人所詬病的。讀這樣的小說是需要一定年齡的吧。小說的主人公“江口到這家來，難道不正是為了尋找老丑的極致嗎？”但是江口轉(zhuǎn)念又想：“到這里來的老人們不都是帶著遠(yuǎn)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可憐的愉悅、強(qiáng)烈的饑渴、深刻的悲哀而來的嗎？”

“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遠(yuǎn)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體，喚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種悲切的感覺。”

陪伴江口的姑娘，第三次的那個最小，江口尋思，“這個小姑娘將會輾轉(zhuǎn)度過怎樣的人生呢？”江口想，“也許沒有機(jī)會與這個姑娘再次重逢了。當(dāng)這個小姑娘的兩片嘴唇為性的體味濕潤而蠕動的時候，也許江口早就已過世了?！?/p>

江口最后來這里，他已經(jīng)聽說有別的老人真的死在了這里，在夜里給悄悄埋了。店里不知為了什么給江口準(zhǔn)備了兩個姑娘。依舊是美與丑的極致。兩個姑娘，一個柔軟和馨香，一個僵硬、脂肪過剩。面對著柔美的姑娘時，江口竟然是……“女人真有無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從中來……”。

故事的結(jié)尾是江口在無意（？）中將丑的那一個扼死了。但是即使在這樣的死亡場景里，那一個柔美的姑娘，“白姑娘裸露的身體躺在那兒，閃爍著美麗的光輝?！?/p>

人的內(nèi)心，給洞悉后是可怕的。在泰國的帕塔雅，三月那樣的熱帶，夜幕里我看見那些蒼老的歐洲老人，臂彎里是一個皮膚滋潤黝黑的少女，那時我感覺到的是厭惡。但現(xiàn)在看了這樣的小說，我似乎多想了些什么。死亡就要來臨，讓我們?yōu)槟切┛赡軄砟昃鸵x開人世的老人悲憫吧。寬容那一點可憐的所謂的“惡”。這幾句話我掂量了好久，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去寫。

之三

《美麗與悲哀》，是異常的風(fēng)景。

連續(xù)讀川端的小說，似乎他的小說，每讀幾十頁就不得不停下來，似乎自己是一塊海綿，那種哀傷纏綿的情緒浸透了，必須等一下，慢慢在陰涼里晾一下，陽光下是不行的，太燥，似乎會突然脫水，很難適應(yīng)，要那么晾一會，心里有點空白了，才能再讀下去。

某種意義上說，《美麗與悲哀》不能算作是同性戀的小說。但是，那種意味是極其明顯的。也許是為了某種美，節(jié)制罷了。

幾個人的關(guān)系簡單：音子（曾經(jīng)為情人大木懷過孩子的女畫家），慶子（畫家音子的弟子，追隨愛慕音子并和音子在一起生活的女人），大木、太一郎父子。

音子和大木好多年以后又見面了。這次見面以后，慶子決心采用特殊的方式去找大木。慶子不是報復(fù)，是在音子的情人大木身上體驗對音子更深的愛。慶子在和大木有了性愛以后，對音子說“我想從大木先生那里把先生的孩子偷回來送給先生……”，“先生，先生，現(xiàn)在您無論多么愛大木先生，也已經(jīng)不能和大木先生生孩子了，不能生了。我和他沒有感情，卻能生孩子?！眅ndprint

“慶子被大木抱著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叫‘上野先生，上野先生”，慶子也一同在異性身上體驗了和音子的肉體之愛。

這種愛是奇特的，慶子在這之后甚至又和大木的兒子有了肉體上的關(guān)系。在這種交往以后，慶子無論如何也不再讓大木觸摸她的左邊的乳房。被逼無奈時，慶子“死了一樣?！蹦且贿叺娜榉渴橇艚o太一郎撫摸的。

那種愛是真實復(fù)雜的。慶子在和男人有了魚水之歡后，甚至不愿意讓音子看見自己的身體；但是在坦白后，慶子依舊“一點也不怕比鄰的高臺上的人看見，把音子的小指銜在口中用力咬了一下。音子小指的疼痛直傳到腹部。但是，她一聲不響，沒有把手指抽回。慶子用舌頭舔著音子的小指的指尖?！?/p>

兩個女人之間，沒有更多的性的描寫。音子在夜里對慶子的愛，如同當(dāng)年大木對她的愛一樣，親吻慶子的眼瞼，或是把慶子的耳朵銜在嘴里。

小說的最后，慶子似乎真的是要和太一郎一同離開這個人世。游泳回來的慶子堅持要和太一郎開著汽艇下湖。慶子說“明天靠不住，就今天吧?！?/p>

慶子給救了上來。太一郎卻溺水而亡。

也許男人是孤立的，一棵一棵樹一樣，自己立著，寂寞時候會和女人在一起。而女人卻需要在一起，相濡以沫，一起活下去。

之四

讀《蒲公英》。奇怪的是，我?guī)缀鯚o法把它讀完。覺得乏味。

有意思的只是很少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精神病院允許病人們輪流敲鐘報時，甚至請求鎮(zhèn)上允許把一天的兩次敲鐘增加到五次。

患人體缺視癥的稻子，在戀人久野和稻子母親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離開時，得到了醫(yī)院的允許，下午三點時的鐘聲由稻子來敲。也就是說，久野和稻子母親在歸途中聽到的鐘聲是稻子敲響的。那樣的鐘聲是溫馨的，似乎是人的告別。醫(yī)生說：

“這里的患者與世隔絕，只有他們撞出的鐘聲能夠傳向院外的生田鎮(zhèn)。無論他們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鐘聲畢竟是向外部世界傳遞了某種信息，從大的方面來講，或許是在宣告自己的生存吧?！?/p>

讀這篇小說時，我真的隱隱約約聽到了鐘聲。只是一聲。我再仔細(xì)聽，沒有了。奇怪的是我知道這里絕然不會聽見敲鐘的地方。唯一的鐘在距離我?guī)坠锏囊蛔缴?，而且我知道那不是敲鐘的時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該是神靈的悲憫吧，讓我聽見那樣的鐘聲，遠(yuǎn)在日本的、稻子敲出的鐘聲。

久野在聽那鐘聲時說：

“真靜??！我覺得時間好像都停止了?！薄爱?dāng)?shù)咀忧苗姷臅r候，連時間都停下來靜靜地等著她呢！”

另一個細(xì)節(jié)是：久野和稻子母親回去的路上看見的精神病院外面有巨大的樹木。稻子母親說：

“我覺得那是淚。你沒見那樹上有許多傷嗎？那些病人肯定禁用利器，所以，不知他們是用什么把樹干弄傷的。那布滿裂痕的樹皮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龜背上的苔蘚似的，又厚又硬，要穿透樹皮弄傷樹干的話，不僅要用力氣，還要有耐心。我雖然看不大清楚，但隱隱約約好像是刻有病人的名字。久野，你說精神病人為什么要在醫(yī)院里的樹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呢？”

在回去的路上，稻子的母親和久野談?wù)撟鳛楣媚锏牡咀拥纳眢w。稻子的母親說“假如……稻子被你抱在懷里，可她對你視而不見，那你也愿意嗎？”

久野說“……女的通常不都是把眼睛閉上的嗎？”

“傻孩子?！钡咀拥哪赣H仿佛自己成了稻子似的，臉上現(xiàn)出了紅暈。

川端也似乎有收養(yǎng)的一個女兒，但我?guī)缀蹙蜎]有在他的散文作品里看到，哪怕是很少的提及，唯一的一次是因為川端買了一條名古屋產(chǎn)的千只鶴腰帶，似乎應(yīng)該是給女兒或夫人的，但是他還是送人了。他說：“在漂亮的紅色布料上用白線細(xì)細(xì)地繡著千只鶴。但是我妻子和女兒系著千只鶴的腰帶無疑是可笑的”。這樣感情極為敏感的一個人，很少提及妻子和女兒，是非常奇怪的。

之五

《名人》從前看過，覺得殘酷。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封盤。關(guān)上中間的隔扇，開盤時將要下子的棋手，在棋譜上寫下第二手，裝進(jìn)信封，封上，在上封口簽名。對手則在隔扇的另一邊，在下封口簽名。隨后套上信封，由監(jiān)督的人在加封處簽名后，鎖在保險柜里。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如同戰(zhàn)爭的序幕了。

對于日本的棋手來說，圍棋就是一生。名人談到一個青森漆器工匠由于愛好而用二十五年的時間制作了一個漆器棋盤，由于是用薄漆反復(fù)涂擦，經(jīng)過七、八千次薄漆的一層層涂擦，最后的重量竟然達(dá)到了八十斤。這是一種殘酷，藝術(shù)的殘酷。我在云南一座寺廟里見到一尊整株黃楊雕刻的佛像，據(jù)說完全是一個人雕刻的，花去了四十幾年時間。一個人從二十幾歲開始雕刻，知道佛像完工之日，就是自己的生命結(jié)束之時，這也許是殘酷的吧。但是，什么樣的生命才是完滿的呢。

激戰(zhàn)之余的名人曾談及自己的身高，“征兵檢查時是四尺九寸九，后來又長了三分，成了五尺零二分。上了年紀(jì)，人也萎縮了，現(xiàn)在是五尺整。”我不知道川端的準(zhǔn)確身高，大約這也就是他的身高吧。

箱根一戰(zhàn)，因為病了，醫(yī)生檢查時說，“他的體質(zhì)像個發(fā)育不健全的孩子，連腿肚子幾乎都沒有肉呀。按這種體質(zhì)，恐怕連運動自己身體的力氣都沒有哩。也不能讓他喝成年人的藥量，不然……”

這樣殘酷的對局，是采取“禁閉制”的。一盤棋未完時，棋手不能離開對局的地方，也不能見其他棋手。戰(zhàn)爭中的將軍也不會孤立如此。

名人晚年，三次交鋒，都中途生病。由于生病，第一盤用去兩個月時間，第二盤用去四個月，最后一盤竟然用了七個月之久。

日本酒

有人告訴我一種日本酒，叫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也是可以用作酒名的嗎？略略驚心，卻陡轉(zhuǎn)而折服其深意。酒的柔和清醇，若善若美，若美若善，終歸是善的。彌漫，沒有來由，卻能隨物賦形。若水，仿佛，卻不是水。水非水。飲這酒的人，若人，無人。

也有一種，叫度舟。讀音叫人猛然想起賭咒、毒咒。會有人起這樣奇異的酒名嗎？域外，某種香水，叫毒藥，人卻執(zhí)意癡迷，一是近乎瘋狂。若以賭咒、毒咒名酒，有人買嗎？一定的。隱含著什么，區(qū)區(qū)一盅，可以與人無形中較力的。endprint

醉心，男山，春鶯囀。那個人說春鶯囀多好。這酒是要在冬末初春，收拾干凈了，竹簾掛了，微寒，卻提了白銅的火盆兒，窗前用錫的酒壺溫了酒，讀兩句什么，再讀幾句，細(xì)細(xì)抿一口，再抿一口。酒熱熱的，忽然覺得簾子外面隱隱有鳥鳴，有點歡愉碧綠的鳥鳴，遠(yuǎn)，也近。

明眸。明眸真好。一個明字，多少美好。一個傾心的女子，明眸里多少愛意。對飲這酒，看明眸，怎忍得不認(rèn)認(rèn)真真浮一大白。明亮亮的愛，不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而是明亮亮地牽著手，沿著白堤荷塘散步。累了，停下那一會，也并沒多少掩飾，那愛要溢出來，怎么掩得住。

雪姬。安靜而冷，冷冷抑制著的熱。熱，在心里深藏著，為一個什么人安安靜靜藏著。看似冷的，如雪，熱起來，瞬間就溶化了。燙人。也有人論日本女子，說看起來是冷的，心里一旦動了熱，是不管不顧的。還有，看起來柔弱，其實很堅韌。

春鹿心動，風(fēng)水人。春鹿心動，有別趣。該是在春天里喝的酒吧?？粗厣系牟莅l(fā)了細(xì)小的芽，稍遠(yuǎn)，就幾乎看不見，心里懵懂的，絲絲的微微冷風(fēng)，吹在臉上，嫩嫩的。風(fēng)水人，風(fēng)與水之人，愜意的悠游者，卻喜歡臨風(fēng)臨水，劉基《松風(fēng)閣記》里的老僧那樣，給人識透，微微一笑，“偶然爾”就過去了。問與答，都妙。妙在問似非問，答似非答。這樣的酒者，是不須菜肴下酒的，一絲風(fēng)，一縷雨，涼涼的，松風(fēng)的味兒，柳雨的味兒，新鮮鮮的，恰好。

晴耕雨讀。正好。樸實亦浪漫。古代的生活雖不再來，卻不妨自我營造，“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大可以偷偷懷戀一下的。幾樣菜，也要樸素，即如蘆筍、蕨菜、竹蓀，山野的青綠，灑一點白鹽即是。

一人娘。一人娘，據(jù)說大概是獨生女的意思。這酒也和紹興的女兒紅近似吧。這樣的酒名，叫人心儀，心生愛慕。小酒館的老板外面歡快支應(yīng)著，后堂隱隱約約有兩個人，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仔細(xì)聽女孩子的聲音，剛一下，忽然就沒了。喝了半天酒。酒呢？什么味兒？是不知道的。飲酒的人心不在焉呢。

空?？?，這酒名好?？煞踩撕炔坏?。境界太高?？斩鴿M，滿而空的人，才喝得。先去修煉吧。且修煉了，卻忽然覺得，空本不是修煉的。有即空，空即有。沒有那慧根的人，不必。有的，頓悟那樣，自然就有了。抿一口，滋味甚好，卻一閃念，酒給誰喝了呢。是自家，還是別人。物我兩忘，真真的物我兩忘了。

這樣的人，其實，不喝也罷。

洗心。殊好。酒入喉，款款下，有如洗心。酒洗了的心，什么樣呢？得有好的定力吧，不然，洗了的心，山欲靜而風(fēng)滿樓的。以酒洗心的人，得多大定力，實在叫人佩服。

晚酌。也好。真的好。傍晚是好飲酒的時候，先是燈燭，漸漸燈燭矮下去，半明半昧，不添燈油，凝神看看，依舊慢慢飲，一直到燈燭，突地熄了?？墒窃铝裂?，升上去了，圓圓的，明明的，好看的呀。半垂著的竹簾，月光透過，案上是好看的細(xì)細(xì)光紋，風(fēng)一吹拂，水一樣蕩漾，好看的叫人難過。一邊飲酒，認(rèn)真了手指，憐惜地觸摸，一邊就染上了。染了細(xì)細(xì)光紋的手指和酒盅，神意一樣，來自天上一樣。

如此飲酒，忽然想起寬衣大袖、“猶抱琵琶半遮面”那樣的飲酒。古典戲曲里的人物飲酒，并非古時候就是那樣吧?？墒?，嘩地提起袖子，那么莊重，不由人不正色肅穆的古風(fēng)。酒喝得那么莊重，是有道理的。更古一些時候，并非誰都可以飲酒的，是要通神的人，且得有大事，才可以飲的。

天，也是酒名。天這酒名，好，卻是奇怪。想寫點什么，空落落的，落不下筆。落不下筆，也就不落吧。仰臉看看就是，即便低著頭，也是知道蒼天在上的。低低地喝一口酒，天太高了，不敢說話。

黑松白鹿，爛漫，舞，黑甕。都是酒名。

黑甕好。神秘。閉鎖。也有如修煉的閉關(guān)，小半山上，一個人隔絕了人世。即便送飯食，也是兩道隔板，不宜見面的。黑甕酒，酒之未啟，滋味酒人如何知道？不知道，就是天意了。尤其黑色，粗糙，未上釉色，愈加的神秘。尤其是甕字，大甕，小口深腹，才更其深不可測。揭開落滿了灰塵的深褐色的封紙，啟了蓋子，初時什么也沒有，似沒酒味的，這時酒才大夢悠悠，魂兒不知在那兒悠著、悠著，漫天云里霧里也似的，悠悠的，才緩緩醒來，徐徐吐一口氣，再吐一口，才醒了。啟了酒甕的人，湊近甕口，鼻息“嗡”地一下，什么酒？再嗅，無奈地?fù)u搖頭，嘆口氣，轉(zhuǎn)頭去找酒提子。這時候若沒有酒提子，急忙喝不上，手就下去了，哪怕是手掬著，就手心也要喝幾口的。要真的喝上了，半天，舍不得一樣，深深透口氣。怎么會有這么醇厚的酒呀！

風(fēng)上水上人。漁人？不得而知。在孤舟上飲這酒，別有風(fēng)味。最好是雪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樣?？墒?，若在這孤舟上置一炭火，溫幾壺酒，下頜的胡須，因呼吸的緣故結(jié)了冰一樣，溫?zé)岬木葡氯?，胡須會化了，軟軟的，愈加黑了。熱酒的緣故，嘴唇也是紅潤的。幾壺酒下去，眼睛瞇著，瞥著，白著，一切都不屑的懶散樣子。

李白。也是酒名。李白就算了。李白是什么酒都喝過的。罷黜的路上，也有人請他喝酒。請他喝酒不易，得早早在某個十字路口，設(shè)了酒案等他。望呀望的，實在是苦等。不等，呼啦一下，李白過境了，那邊早接上了。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呢。那時侯沒電話，約略的書簡，沒法知道李白什么時候到的。且李白名聲太大，會壓住了酒。這酒名，免了。

最妙是一滴入魂。真是神鬼之思。告訴我酒名的那人說，見這酒名，心里陡然一凜。凜字用得真好。

這酒要半夜，兩個人盤腿坐著，蠟燭微明就好。酒盞淺淺的，宋人那樣三指翹起拈著。飲著飲著，蠟燭忽忽晃一下，啪啪，燈芯焦枯了，就要滅了。滅了也不管，只管飲。終于是黑了。兩個人坐得近，挪一下，愈是近了，膝蓋幾乎抵在一起，古人不問蒼生問鬼神那樣，兩只酒盞，借著月光，碰一下，輕輕，碰一下，“?！钡囊宦?，真好聽，什么話也不用說。

酒，喝完了，人搖搖晃晃起來，“咣”地撞到月光里。主人也不送，院門原本就一直開著。

主人，月光里再坐片刻，搖搖酒壺，居然還有。借著殘月一線，滴、滴，還有幾滴，不置酒碗，直接入喉。那一滴、一滴……忽然冷了一下，打一個寒噤，四外太靜了。

魂悠悠的，飄了起來。

【作者簡介】人鄰，洛陽老城人。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fēng)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殘照旅人》、《閑情偶拾》（與畫家韋爾喬合著）、《桑麻之野》、《找食兒》，藝術(shù)評傳《百年巨匠齊白石》、《秋水欲滿君山青》等。詩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現(xiàn)居蘭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