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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喜歡冷冰冰

2016-06-02 06:55朱諾
野草 2016年3期

朱諾

他們選定的這所房子,晚上要吃飯的地方——其實也不是房子,而是一列廠房中的一間,很大的一間,里面只擺了三樣?xùn)|西:最大的一堆是蘋果,看上去又小又酸又硬,是那種會逐漸萎縮而不會損毀的,盡管有那么一些已開始呈現(xiàn)腐爛的軟褐的塌記,它們盡圍著一輛被涂得鮮紅的挖掘機(jī),這挖掘機(jī)就像被斬了一只螯鉗的龍蝦,舒躺于被煎烹得熏香的配菜上,只不過走得近了,還是能聞到一股發(fā)酵的酒氣;另一樣是一只大盤里的珍珠,滿滿一盤,顆粒飽滿,大小勻稱,每一粒都有食指的指甲蓋那么大,她疑惑著是不是逼真的仿制品;最后一樣,是擺在長桌上的像章,密密麻麻地鋪展著,所有的像章都是一個人像的側(cè)面,再倒退三十年,那時幾乎所有人的家里都有這么一些像章,雖然大小不一,但那上面的頭像必定是一樣的,后來,這些像章全都當(dāng)廢鐵賣給了收破爛的……白天的時候,只有著很少的人在這些展品或所謂的藝術(shù)品、藝術(shù)裝置前停留,匆匆一睹之后又迅速離去。甚至也沒有作為背景的樂聲;在那些空曠的屋子里面,輕微的人聲、腳步聲、咳嗽聲混合共鳴為另一空間的異響,高于人的聽覺頻率卻又能準(zhǔn)確地抵達(dá),它們來自某種映光的背面,發(fā)灰的半明晦的光線,緩和、增加著這粗糲,甚至粗糙之地的一種迷人之處——至少在那個時候,她是這樣認(rèn)為的。

現(xiàn)在是夜晚。夜的光度裹攏、圍剿著另一種光線——它使事物顯形,不會更為完美——卻無法浸潤這燈火輝映的空間,仿佛有熱流自其體內(nèi)鋪泄而出,一千盞明亮的,或是數(shù)目與此類似的燈,此時已沒有了寂靜——空曠時的剔透——那些灰色的、素色的、沉落于遠(yuǎn)端的夢境——攏聚著的熱騰騰的人體,沐浴于這融化著的黃油一般的光流里,膩附于裸露著的肌膚上。蒼盛、明曜的潤澤,那只是表面,不得不在表面,緩慢地、已成定格地流淌了出去,映廓出了樹木植叢,高大伸展的枝葉,簇簇凝聚的暗褐,由淺入深地歸入最深的夜里。

他們擠在人堆里。每個人的手里都捏著一疊一次性的盤子,一枚或幾枚一次性的塑料刀叉,挨序走近那臨時擺設(shè)的長桌,從糕點盤里叉上幾個,沙拉盆里挖上一塊,耐心地等待著锃亮的切片機(jī)將小腿或胳膊粗細(xì)的肉腸——看上去非常緊實,片成菲薄的一片又一片。那些伸出去的手,不管是外國還是中國的,全都訴諸一種欲求;那些閃光映在瞳孔里,每一簇明亮的火花,里面都有著一臺晶晶亮的切片機(jī),精細(xì)的,完美無缺的,咔啦、咔啦地來回運轉(zhuǎn)著……

總算,盡其所能地,他們的雙手都揸滿了食物,還各捎帶著一瓶啤酒,心滿意足地從那高大、暗紅、推拉式的倉庫門里走了出來,進(jìn)入了夜晚的、逐漸深邃的陰影里。在更廣大的視域里,至少是現(xiàn)在,這才是常態(tài),一種需要被撫平、歸于寧靜的王國統(tǒng)治。

外面的人也不少。三三兩兩的,聚成各自的小圈子。一般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誰也不認(rèn)識,雖然會有一些看著眼熟的人。他領(lǐng)頭,一向都是這樣,向著一處僻靜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被圍起來的花壇邊沿,可以當(dāng)?shù)首幼?。突然,他頓住腳,叫了一聲:“咦,你怎么在這兒?”

正對著他們方向的,是坐著的一個瘦瘦小小的黑影,并沒有就融入到背里的暗中,此刻仰起了臉來,光亮——那來自建筑里的滿滿盈盈喜氣洋洋的,也抵達(dá)了這里,剔出了那被頭發(fā)緊裹住的頭部形廓,及瘦桃心形臉上的那雙眼睛,不大,黑黑的,同往常一樣灌滿了一種執(zhí)著的焦慮。這焦灼如同煤一般燃燒。如果不仔細(xì)看,會以為這是一個有點女氣的男孩子。那人點了點頭,將夾在指尖的煙撣了撣煙灰:“你們怎么在這兒?”除此以外,再沒別的話了。

他似乎很高興;也可以理解為,在這種地方,只要能碰到任何認(rèn)識的人,他都會很高興。“阿昌呢?沒來嗎?”

“去美院看展覽了。”

“你不去嗎?”此時他已在這個意外邂逅者的旁邊坐下,將那些盤子擺列在了面前的地上;她挨在他旁邊,依照他的樣子,也把手中的東西放了下去。

“他說今天這邊的展覽沒意思,拍了就走了?!?/p>

“哦……那你留在這兒?”

“他的事情,誰管得住他!”一股怨懟驟然竄了出來,“再說,他就是那么個人……”

隔著昏暗,她看不清那人臉上的表情;而暗光挾裹著人聲,也模糊了那語音。她只看見那人用夾煙的那只手驀地捂住了半邊臉頰,小手指輕微地、神經(jīng)質(zhì)地叩擊著嘴角。

在這種時候,應(yīng)該切入進(jìn)去,并且扮演引導(dǎo)者角色的本應(yīng)是他。但他跟這個女人終究不熟,性情上也不親近,再加上生性羞怯,于是便只有沉默著。他呢,在真正重要的場合,并不是有決斷和能拿主意的人,但此刻,一種隱見的興奮——她一下子覺察到了,就像抓住潛行于長草中的窸窸窣窣的無名動物那般敏感——但也許,是因為太無聊了,雖然終日穿行于各式展覽和似曾相識的面孔之間,但有意思的人卻沒幾個,有時候,他渴望交談,哪怕是叨嘮一些廢話,即像他自己嘲喻的那樣,一個“廢話編織者”,但她卻不喜歡廢話,于是,任何人,她是這樣理解的,只要是愿意坐下來的,坐到一起的,能成為排遣對象的,他都是樂意的,歡迎的。那么,可不可以這樣來理解呢,今天,終于發(fā)生了一點什么,或是即將發(fā)生點什么,而這種有意思的事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

他把幾樣盤子往那女人的方向推了推:“來,吃點東西?!?/p>

在她看來,那個女人是夸張的,甚至是做作地嘆了口氣:“我不想吃東西啊。我不餓?!?/p>

“總要吃點啊?!?/p>

于是,似乎是勉為其難的,也是為了不拂對方的好意,女人胡亂揀了幾樣塞進(jìn)嘴里。他又勸其喝酒,這次沒有拒絕。印象里,他并不覺得那人是個能喝的人,看樣子,今天是要豁出去一回了。紙杯子,兩個重疊在一起,啤酒倒了進(jìn)去,又冒著泡沫地涌沸了出來。女人將泡液堵截在口腔里,又連著灌了幾大口,頭仰起來,以著一種就要赴死的姿勢,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再要倒時,一瓶酒已見了底。他把最后幾滴順著瓶口流出的酒汁珍惜地滴進(jìn)了自己的杯子里,又晃了兩晃,直到不再有酒汁流出,這才放在旁邊。

她站了起來:“我再去拿點酒?!?/p>

他沖著她背影喊:“多拿兩瓶!”endprint

她再次進(jìn)入了那充盈著光線的空間。人還是像先前一般多。排序在一起,擠挨著,以方便更多的人——這就像是強(qiáng)有力光源的持續(xù)衍射,在一團(tuán)漆黑的夜里是如此明亮、刺目,那些射線狀的光吸引著夜晚的昆蟲,綿延不絕的,不斷的,織成了一條黑帶迤邐著向這里撲來——被接納進(jìn)來。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順從的忍耐,寧愿為了這吃——畢竟是免費的,還有肉,暫時屈從一下這小小的不便,該得到的總會得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一丁點也不會少。因為時間比先前更長,熱度也在逐漸升高,每個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晶亮的油彩,在融化的油汁里泯滅著自身的輪廓。有人將臉轉(zhuǎn)向了其他人,謹(jǐn)慎地、小心地放慢壓低了的語速,強(qiáng)光于臉上落拉下的陰影如同鋒刃的閃光,浸于水中的晃動——他們在光底,一片一片的,削下來又拼接于原位,使一切都模糊、不確定起來。只有那響聲,切片機(jī)的單調(diào)的咔啦——咔啦——咔啦,仿佛在壓過肌膚,在這大空間里依然清晰,如同一只巨龐的生物,在將它的翅翼掠闊過這眾生的頭頂,而那持續(xù)的一秒?yún)s接近永恒。

酒在桌子的另一端,只有一種,那種大瓶裝的最普通的啤酒,一箱一箱地壘在一起。她很老練地——也確實是這樣,走過去,順手就抄起兩瓶,然后又把右手的那瓶塞進(jìn)左腋下夾緊,不顧站在一旁的臨時雇來的服務(wù)人員的眼光,又拎起了一瓶,緊握在手,快步向著出口走去。

她在他們身邊坐下的時候,他們都沒往她這個方向看上一眼。女人的聲音尖利,被不能控制的情緒拉得很長,并不是每一個字的每一個音節(jié),而是連成一片的那種感覺;而聲音所代表的形象,似乎也十分貼切于一個控訴者,被一股力量擰得固定在一個方向上,此刻正全力對著他,要把心中那股怨氣統(tǒng)統(tǒng)地傾倒出來?!啊阏f,他怎么就是這么個人!我怎么就這么倒霉!”

這種境況下,誰都不好說什么,他也一樣,只默默地把煙掐滅了,等待著。控訴者需要的只是同情,哪怕就是沉默的同情。果然,她很快又往下說了起來:“他脾氣壞得很!暴躁!動不動就發(fā)火,還亂扔?xùn)|西,也不管手里面是什么,抓起來就扔,連相機(jī)都扔!兩臺相機(jī)都是這樣摔壞的。有一次還砸電腦,幸虧沒有砸壞,過后又來罵我,說我為什么不攔著他。誰敢攔他呀!他脾氣一上來,是六親不認(rèn)的!……誒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呀!偏偏碰上個這么個人!”不過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它的答案已經(jīng)在陰謀的默契中完成了。

女人暫時沉默下來;而她則希望這沉默能永久地持續(xù)下去。但他不給她這樣的機(jī)會。此刻,有比她更重要的事,一次盡可能展現(xiàn)的機(jī)會,一種屬于這個夜晚的必須盡可能打發(fā)過去的時間,但卻不屬于她。他遞給那女人一支煙;而她是不抽煙的,霎時,似乎又有一道門在她眼前關(guān)閉了。她看著那兩個人:他們是誰此刻并不重要。一種動作將他們聯(lián)系了起來。一幀正在顯影的照片,兩顆正在趨近的人頭?;鸸怏E然地閃亮起來,不太亮,但卻足夠亮,從下至上地凸現(xiàn)出那被放大了的專橫的陰影,那下垂著的微覷的眼睛,抿得很緊的唇線,神經(jīng)質(zhì)的——一向如此,夾緊了煙的手指,此刻,更額外地多出了一種裝備——看著女人有些笨拙地一口一口地吞吸著,有一陣子還被嗆得咳了起來,她突然記了起來,這個人以前是不吸煙的。

她決定盡可能地保持住一種譏誚的狀態(tài);不過這會兒可沒人在乎這個。她聽到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這樣響起來。“他怎么不像你呀?”這次聲音和緩了許多,“挺溫和的。我有個同學(xué)也挺像你的,也是像這樣,挺溫厚的,善于寬解人,什么話都可以對他說……”有一些人,他們就是這么一些人,她,他們的痛苦必須被直接地表現(xiàn)出來,必須無視于他人的痛苦,在這平衡的過程中,某種意淫式的東西被不斷放大;但是不通過這些,人又怎么能看到自己?不用說了,他此刻一定是飄飄然了,就像狗被撓到了癢處,卻又因為顧忌而不能過分地表露出來。他說了一些話;這些話轉(zhuǎn)瞬即忘,卻也符合在這種場景下被定義出來的相應(yīng)氣質(zhì),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它們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它對于另一個女人是真實的,那么于她而言也無疑是絕妙的反諷。酒被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有助于情緒的膨脹、發(fā)酵,一種溫情的醞釀,羅曼蒂克騎士的誕生,只是在這逐漸浸染的圖層里卻沒有她應(yīng)有的位置,她被架空了,或者是,那些墨汁一般濃重的洇團(tuán)正有條不紊地將她吞噬掉。連她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多余。

酒喝完了。這一次她坐著沒動。于是,他站了起來,向那個燈火輝集的地方走去。

只剩她倆了。對于這樣的局面她必須要承受。她覺得她有責(zé)任要說點什么;雖然其實她并沒有這樣的責(zé)任。而另一個人,似乎還沒有從剛才那放任的情緒中緩轉(zhuǎn)過來,只用雙臂摟著肩膀,肩胛骨微微地聳著,發(fā)著怔。

“你很焦慮?!?/p>

“啊,什么???”那個人猛然驚醒了一般,或者是,像被蛇咬了一口。

她意識到她說錯了話。但她必須把這個錯誤堅持下去。“你看上去很焦慮。”

“你是說,我很焦慮,是這樣嗎?”那眉心緊緊地蹙了起來,以此做好了迎接另一次擊打的準(zhǔn)備。

“是啊。”

“為什么呢,你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我給人的印象會是很焦慮?我看上去就很焦慮嗎?……我表現(xiàn)得很焦慮?”

難道你給人的感覺還是會很愉快,或是想要達(dá)到與此相似的另一種捷徑,深沉?不過她沒有把這樣的想法說出來;說出這樣的看法是可怕、殘忍的。她垂下眼簾,不去看那張逼近了的臉:那張臉在索要一個答案,不,更確切地說,是在確立一種與自我的定位相匹配的形象。啊,即便是在痛苦之中,如果這也是痛苦的話,一個人對于自我的形態(tài)還保持著如此警省的狀態(tài)……她有些苦澀地咽下一口酒,以延緩要說出的下一句話的時間。那張臉執(zhí)拗地傾向著她,由于很近了,那些情緒的絡(luò)紋清晰可見……焦灼的印記,被反復(fù)嚙咬的心跡,它們逼著她看見它,她不得不看見,她為此而感到羞恥。那些從暗處伸展出的千絲萬縷,被這樣的一張臉?biāo)I(lǐng),以著所有的記憶,此刻填滿了這空間。她感到她身體的某一部分緊縮起來。

“你現(xiàn)在就很焦慮,不是么?”endprint

有一段時間——大概有三年多,這段時間在現(xiàn)在看來已成為過去,但在當(dāng)時卻是那么的久遠(yuǎn),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結(jié)束,猶如夏日慵懶綣長的夢,卻在一個寒冷的清晨醒來。那段時間,他們流連于798,對于這片從未接觸過的全新領(lǐng)域,充滿了迷戀的熱情。那些高闊的溢滿了陰影的深廣空間,保持了形態(tài)最大完整的粗顆粒壁面——有的刷成了白色,有的則是最初的褐赭色磚面,廠房內(nèi)環(huán)繞的幽深走廊——經(jīng)常是走完都碰不到一個人,包括在那些展覽的大廳里,要么是寥寥的一兩人,要么就是列兵式的一幅幅油畫或照片,能夠回蕩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甚至是呼吸聲,或者是配合著裝置的間歇性的音響,聽起來就像深孔隧道中的回響,細(xì)細(xì)地,一點一點地流滲出來。有那么幾次,他們在僅有他們兩人的放映廳里看著試驗電影,那些冷峻、暴烈甚至顯得粗糙的影像掃蕩著他們的視域與思維,專橫地被放大的局部橫亙著整個畫面,沒有對話卻刺耳的噪音,粗野地讓他們重新定義了另一種美,枯燥的狂野,狂怒之后的欣喜……樹葉,或者是樹枝的投影,穿過高長的采光窗戶投射至室內(nèi),如果足夠明亮,那些斑駁猶如曠漠的風(fēng)景,如同他們穿行徜徉于廠房與廠房之間的時候,她更愿意把它定格或保留于初冬,那種建筑上的粗獷彪悍的質(zhì)地,連同落寞的、浸潤了略微冷意的昏黃光線,調(diào)節(jié)著這整個的氛圍,以致在她后來的回憶里,顯現(xiàn)出一種野獸皮毛的紋理,干糙,豐富,卻又迷人。

是的,所有的這一切,跟后來都是那么的不同。更久的,沒有沉積下去,成為更深的顏色;同一幀畫面上,色澤在不停地浮動,更多的光點晃蕩上來,鮮艷的,明麗的,猶如夜晚的光亮,星星點點地積聚起來,逐漸地替代了原來的沉黯。他們是眼看著798熱鬧起來的。更多的畫廊、展廳、機(jī)構(gòu)、工作室、酒吧逐一地填滿了那些廢棄的廠房,一系列的似乎是在無限向后延展的空間,一個又一個的空大的洞窟,致幻的點金手釋放出了一個又一個的金光燦燦的聚寶盆或百寶箱……那些在沒有任何裝修的,甚至在光禿、裸露、浸水的墻壁上懸掛展品的地方是再也看不到了,走在這樣的地方,要穿過整個空間去看對面的展品,不得不繞開地上尚未清理的碎磚石塊……各式展覽,大大小小,有趣無聊,逢到周末,開幕式酒會一天都有若干場,他們在這些酒會上品嘗過各種紅酒,端著裝了半杯酒的紙杯子,煞有介事地欣賞著那些轉(zhuǎn)瞬即忘的當(dāng)代藝術(shù)——真的,它們實在是太平庸了,不過提高藝術(shù)修養(yǎng)只是他們附帶的一個條件,他們主要的目的還是吃喝。他們一面大口地吞咽著那些免費的深紅至發(fā)黑的液體,一面毫無愧疚地肆意批判著那些所謂的藝術(shù),真的,就某種尖刻性來說,他倆在許多方面足以匹敵,只不過她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而他呢,要附加上許多新奇的或是形象的辭藻來掩蓋他真正的意圖,有時更近于一篇華麗的演講,但同樣的一杵就痛。然后,在巡視完所有可能有晚餐兼酒喝的場地之后,在進(jìn)行了詳細(xì)而細(xì)致的考察之后,他們會精心選定一處排場最大的地方:一般來說是這樣,越小的地方提供的食物會越寒磣。其實吃的東西就那么幾樣,花色單調(diào)的蛋糕、點心,一些冷盤、沙拉、肉腸,有時還會有壽司,不過他們也遇到過幾次真正的大餐,有著像模像樣分門別類地裝起來的菜肴,有時是由西餐廳的廚師在廚車?yán)铿F(xiàn)做的,至于傳說中的烤全羊從沒見過,大概是太粗野了吧……還品過幾次與眾不同的異常美味的葡萄酒,一種是透明的沙紅,一種是流溢著金光的仿佛純液的琥珀,不過名字她都沒能記住。有一次,在一家韓國人舉辦的宴會上,他們還順手提了兩瓶看上去很不錯的清酒。但這種豐富可吃的場合人都特別的多,挨肩擦背的,藝術(shù)家或藝術(shù)的看客一面吞著免費的餐食,一面交流著藝術(shù)的必須感想。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就靠著這種方式解決了他們的周末晚餐。

就這樣,在這片冰冷的背景上,在這看似熱鬧、光鮮,實則匆匆搭建起來的舞臺上,有一個人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即便是在那一大幫奇裝異服、標(biāo)新立異的藝術(shù)過客中間,他都算得上是個人物。這個“人物”的地位,并非由他本身的藝術(shù)地位所定義,而是在于,他比那些所謂玩藝術(shù)的,更加顯得,或是要像個藝術(shù)家。雖然他可能什么都不是,但他的外在,很顯然是經(jīng)過了精心的設(shè)計和包裝的,顯示了他的決心和毅力。

他顯現(xiàn)出這樣一種形象:當(dāng)你在這片區(qū)域,從一個展廳到另一個展廳,從一個工作室到另一個工作室的路上,仿佛時空錯亂了一般,你會在不同的地方不停地看到他,總是一副匆匆忙忙,卻又干勁十足的樣子,蹬著一輛折疊式自行車,以在旁人看來是夸張的——這種夸張完全符合他對于自身的定義——勁頭演繹著角色。他的裝束,從一開始看有點奇怪,時間久了也就自然而然,仿佛它本該如此,天生如此:一頂瓜皮小帽,圖紋卻又酷似突厥,一副更像是道具,也確實更適合出現(xiàn)于電影或戲劇中的金框橢圓墨鏡,一件顏色莫名的寬袖無領(lǐng)衫,趿拉著拖鞋,肩挎深色的攝影包,自行車的后座上裝有一個竹筐,里面堆滿了東西……后來,這種形象在裝束上也發(fā)生了衍變和進(jìn)化,由地主轉(zhuǎn)成了破落戶,首先是帽子,這十分重要,它是使人一眼就看見了的,雖然不能界定身份,但可以準(zhǔn)確地予以定位:這是一個藝術(shù)家——變成了卷邊布帽,襯衫更為普通式樣,胸前兩個大口袋塞滿了零碎,色澤同帽子如出一轍,不知是洗成了那個顏色呢還是本身黃得泛綠,拖鞋也由普通的塑料拖換成了略顯高雅的人字拖,不,這些其實并不真正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必須要配合上他那種特殊的氣場和氣質(zhì),那些只能由他才能精確掌握并發(fā)散出來的動作、節(jié)奏、感覺,那種夸張勁兒,以著神經(jīng)質(zhì)的近乎癲狂的節(jié)律蹬著腳踏,自行車在他的帶動下拼命地運轉(zhuǎn)著,也情不自禁地染上了一絲瘋癲的喜劇色彩。

然后,你就會和他準(zhǔn)時地相遇于下一個展覽,在人群里他是那么的扎眼,使你不得不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幾秒鐘。如果說其他人的自戀和自我欣賞是含蓄、隱蔽、慣于弄虛作假的,那么他則是赤裸裸、洋洋自得的,也可以說是真誠的,雖然這一點并不會使他更予人好感。他完全投入地扮演著他給自己設(shè)定了的角色;他知道這個角色,至少在他看來,似乎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并且正在發(fā)揮著愈來愈重要的作用。面具,并且是高度戲劇化的,已戴得太久了,去除不掉了;不過他也不愿意再把它取下來。比如,現(xiàn)在,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樣,一個鏡頭正對準(zhǔn)著他,他正在成為一個大人物,那些能被留住的每一瞬間都是寶貴的,雖然它們很快就會被湮沒于無以計數(shù)的泛濫了的影像碎片,配合著手勢,有些尖細(xì)的嗓音——聽不清楚講了些什么,而且非??欤恼麄€身形、面相顯示出同種質(zhì)地的神經(jīng)質(zhì),那張臉,嚴(yán)格說來并不難看,同他的身體在一個模子里擠壓出來,酷似賈科梅蒂那些被拉長了的人物,但因為是活的,更為靈怪、生動,但還是遵照著一定的模式,預(yù)設(shè)了的,所有的這一切無不指向著他這個人,一個包裝了的產(chǎn)物?!翱礃幼铀撵`魂都要灼燃起來了?!彼@樣想,“它在竭力掙脫他,這輕飄飄的,浮得流油的皮囊?!眅ndprint

或者是,在沒有機(jī)會講話的時候,他就會提著他的武器,相機(jī),神態(tài)機(jī)警地穿梭于人堆,一俟有發(fā)現(xiàn),即刻用五指扣緊相機(jī)舉至眼前,歪扭著頭,或是雙肩聳峙,或是拉開馬步,或是將相機(jī)配合著姿勢旋轉(zhuǎn)至身體的任一部位,肩膀,前胸,手臂處——從不滿足于以一種正常的方式從鏡頭望出去,總要扭歪著,似乎姿勢會決定著鏡頭取舍的成敗,儀器已成為其魅力的延續(xù)——以著一種看似隨興,實則堪比舞臺效果的夸張姿勢抓取著鏡頭,那上面纏滿了膠布,他所有的肢體動作都超出了一般常人的度,以達(dá)到某種假設(shè)的極限為樂。在不熟悉這種風(fēng)格的情況下,乍一看去會予人駭人之感,是不是這人身上的某一部件出了什么問題,但多看了幾次之后就會覺得這人是在以專業(yè)精神延續(xù)著對于姿態(tài)無限深入的探測和反復(fù)使用,往往這時候,拍攝者比被拍攝者更具觀賞的價值,而且,重要的不是拍了什么,而是在這拍的過程中自我姿態(tài)的欣賞,由此引發(fā)的鑒定的樂趣,這其中真要有一種勇于自我犧牲的精神——想一想,當(dāng)一個人在以觀察顯微鏡的方式對著地上的一堆東西時,哪怕那堆東西就是垃圾,一堆穢物,或干脆就是狗拉的糞便,但這種拍攝的姿勢都會不由使人對被拍攝物作新的有意味的審視,看是不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沒能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她看著這么一個人,有時自己都禁不住感到驚奇:一個人在如此專注于他眼前的事物的時候,怎么還有可能有精力用另一面來不斷地界定、修正著自己的外在形象呢?!

在一個如此缺乏英雄主義的時代,也許他確實可以成為一個預(yù)設(shè)歸來的英雄人物。他們都注意到了他。沒法不注意。他們猜測著這個人的身份,他是干什么的。他說他看上去像個賬房先生,只是沒留起兩撇足夠長的髭須作為裝飾;她則說他像堂吉訶德,與之搏斗的風(fēng)車是那竭力想要掌控在手的798,風(fēng)輪在支架的帶動下緩緩轉(zhuǎn)動,哪怕他為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她有點好奇,在他這些苦心積慮的步措中有沒有想要泡一個女人的動機(jī),而又有哪些女人會對他感興趣呢。終于有一次,在一個深長、昏暗、堆滿了各種看上去像破爛的藝術(shù)雜物的工作室——想像從一扇塵垢密布的窗子往里窺去,透過了一只貓的眼睛,而恰巧也有一只貓蹲踞在那扇窗前,在浮蕩著幽明暗影的空間里他同一個女人共坐在一張長凳上,他擺弄著手中的相機(jī),正把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翻給她看,同時解說著,只是到了后來,她才知道解說是他一貫的天賦,就像他一向認(rèn)為自己是798的注解一個道理。

終于,在若干次這樣的碰面之后——有一天竟然在不同城區(qū)的不同展覽上不謀而合地不??吹奖舜?,再不相互認(rèn)識就太沒有人情味了:當(dāng)兩個男人都擠在進(jìn)門小桌前瀏覽并劃拉著資料時,機(jī)會到來了,那個戲劇演員向著他的那個方向轉(zhuǎn)過頭來,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彼此點了點頭,交換了名字。他甚至還友好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下一次,是在美院。阿昌,這是那個人的名字,除了泡在798之外,美院是他的另一個大本營,他不僅在那里搜羅著未來大師的漏網(wǎng)之魚、遺珠之恨,在各種講座上,他都擺著一種略可玩味的譏誚不恭的姿態(tài),將那種明顯的嘲諷公然地掛在臉上,并在隨后的提問中將主講人氣得不予置辭,他則一副無所謂的高蹈之態(tài)。而在之前的中場休息時,門廳的煙霧里,總會傳來他那近似磨刮的、更不用壓低的聲調(diào),正對著幾個學(xué)生,自顧自地、大聲武氣地宣講著他那些相關(guān)或跑題的評論,引得路過的人不停地側(cè)目而視。那次他們正在宣傳欄前瀏覽著海報,突然,阿昌,沒騎自行車,沿著那條通往美術(shù)館的路過來了,胳膊下夾著一大摞卷在一起的紙,見了他們,用另一只空著的手,有節(jié)制地,但還是有著足夠的舞臺色彩,或者是阿昌式的風(fēng)格,朝他們擺了擺,算是打了招呼。他說他要在建外SOHO跟別人搞一個合展,這正忙著貼招貼呢。什么時候開幕呢?……呃,就這周六下午,跟農(nóng)民工有關(guān),拍的是798開幕展上的農(nóng)民工,到時候一定要來捧場哦……正說著呢,有人叫了一聲阿昌的名字,一個騎著阿昌自行車的女孩子正停在不遠(yuǎn)處,問他下一個貼招貼的地方是在哪里。阿昌又把手一揮,這一次是大幅度的,略帶點不耐煩:“你往那食堂貼去!我待會過去!”然后,轉(zhuǎn)過頭來:“這是我女朋友?!币粍x之間,帶點滑稽的,同時也跟以前的感覺隱隱映照了,她禁不住這樣想:“哦,他原來還有個女朋友!他竟還真有個女朋友!”

周六那天,他們?nèi)チ?,并非由于他們對那個展覽有多大的熱情和幻想,純粹是無聊。這種類似的展覽,她不得不懷疑它們存在的意義,空空蕩蕩的展廳里,并不是視覺上的空蕩,而是感覺,掛著那些早已看過了若干次的似曾相識的照片,抒寫標(biāo)志著已成為常規(guī)化的定義概念。戶外,廣場上,一些頭戴簇新黃色安全帽的農(nóng)民工聚集在一起,他們都是從附近的工地招募而來的,正百無聊賴地要捱到六點鐘。有幾個外國人對這一物種表現(xiàn)出了熱情,并邀約他們合影,樂得哈哈大笑。更多的民工,擁擠在看臺前,一個女主持人正聲嘶力竭地組織著他們做游戲。民工們畏葸地竊笑著,對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惶恐不安。

六點鐘終于到了。一輛小貨車開進(jìn)了廣場。民工們被組織起來,一個男人在叫他們排好隊,同時清點著人數(shù)。幾分鐘之后,民工們開始領(lǐng)他們的犒賞:一袋面包。他們知足地拎著這額外的晚餐,朝著本該屬于他們的地方,建筑工地走去。

現(xiàn)在,看臺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的志愿者們所占據(jù),他們正在為成功地組織了這樣的一次活動而合影留念,以期作為未來的一種紀(jì)念標(biāo)志。那些男男女女,穿著統(tǒng)一的黑色T恤,在巨大的活動標(biāo)幅下排成兩排,面對鏡頭,熱情高漲地微笑或是大笑,同時比著各種手勢。為他們照相的黑人攝影師頂著做工復(fù)雜、保養(yǎng)難度超高的鳥巢狀發(fā)型,動作、語言、笑容比被攝者更為夸張。

夜的陰影下來了,與這些僵硬、冰冷的白色建筑相互交錯、覆蓋。那些硬朗的線條,有著冰的溫度,在一點點地臟下去,直至完全洇沒,在灰黯起來的,逐漸漾起縠紋的夜風(fēng)里。人逐漸地多了起來。據(jù)說在更晚的時候,還有一個詩歌朗誦會。他們坐在一張石凳上,由于不能明確下一步要干些什么而百無聊賴。但這種耐心的等待終于有了一個結(jié)果。阿昌同著一個人走了過來,見了他們,大為吃驚的樣子:“啊,你們在這兒?!你們來了?你們還真來了!哎呀,真沒想到,你們還真的來了!還以為你們只是順嘴說說呢!哎呀呀,真沒想到……”看樣子他真的是很感動,并且出于這種感動邀請他們共進(jìn)晚餐:“走吧,一起去吃飯吧,隨便吃點……”他們欣然接受了這番好意。在向廣場外走的時候,碰到了迎面而來的阿昌的女朋友。這一次,他又以著那熟悉的揮手姿勢向著那女孩一揮:“哎呀,你跑哪兒去了,怎么現(xiàn)在才來!”那女孩嘀咕了幾句什么,沒聽清。他轉(zhuǎn)頭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過身來:“哎,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列芮?!比缓笥窒蛩笥呀榻B他們。輪到她的時候躊躇了一下,仿佛這才真正意識到有了這么個人似的,微微向前傾過身,隨手抓了抓那頭蓬亂的頭發(fā),以著同他素來的氣質(zhì)十分不相稱的莊重——甚至是過分莊重了,小心謹(jǐn)慎地道:“您怎么稱呼?”她說了她的名字;但他顯然沒記住,也不準(zhǔn)備記住,還是點了點頭,以著同樣的鄭重道:“那我稱呼您嫂子得了。”這個“嫂子”從他的嘴里蹦出來,不僅顯得尤為怪誕,而且強(qiáng)摁至她頭上以后,就像被裝上了一對巨大、不協(xié)調(diào)的犄角。見她沒有反對,他又把身體向前傾了傾,點了點頭,那雙圓圓的、黑豆般的眼睛十分專注,沒有絲毫的揶揄:“嫂子?!痹诎堰@個稱謂又重復(fù)了一遍以后,他似乎對自己深感滿意;而她呢,只得把這個既成的事實囫圇下去。endprint

然后,同往常一樣,男人同男人走到了一起,女人則同女人展開了社交。從更近的距離看,這個女人沒有那么年輕,在其身上有著一種在迅速衰老了的東西,這反映在她那不自覺繃得很緊的臉相上,以及那同樣緊張的有些癟陷的嘴角邊。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而這種印象幾乎是在一開始就獲得了的,這個女人很少笑,幾乎從來就不笑,似乎生活里面沒有什么真正值得為之去笑的東西,而她正在同某種東西進(jìn)行纏斗并且努力地想要取得勝利,這種狀態(tài)已灌注在了她整個的精神之中,甚至在她同你說話的時候,她會很專注地、直直地看住你,同樣的沒有絲毫的笑容,被情不自禁的焦慮所攫取,使你不得不接受那近于靈魂的拷問。所以,這種交談一點也不輕松,雖然說的都是最瑣屑無聊、沒話找話說的東西,況且她從來也不是能活躍氣氛的高手。從談話里面得知,這個女人來自新疆,現(xiàn)正在美院學(xué)習(xí)。后來她才搞清楚,所謂的學(xué)習(xí),并不是美院的正式學(xué)生,很可能只是報了一個班,或者是一個旁聽生,這一點,那女人始終含糊其辭,有意地不要去講清楚。

吃飯的地方到了,是那種毫不起眼,也毫無特色的路邊小店,在這種地段,很可能是作為農(nóng)民工偶爾調(diào)劑下口味的地方。他們坐在戶外,點了幾樣最便宜的菜。不用擔(dān)心談話的進(jìn)程,只要有阿昌在,就根本不會出現(xiàn)冷場的可能性。他甚至不需要一個談話的對手;他可以對著虛空進(jìn)行無休止的長篇大論,假如需要的話。說些什么也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說的這個行為本身。這就像是一場孤獨的自我之舞,一次原地旋轉(zhuǎn)的間歇性發(fā)作。從本質(zhì)上來說,所有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這個人也不例外。她注視著他,只感到略微的訝異,有些人為什么會如此地缺乏自知之明,或者是,缺乏最起碼的羞恥感。他已經(jīng)拉開了架勢,那是任何一個演員,哪怕再蹩腳,出場前必需的準(zhǔn)備工作:只需要一個提示,或者是根本就沒有提示,他就已經(jīng)自顧說開了?!敖裉?,200×年×月×日,我記得清清楚楚,這是我阿昌正式入駐798一周年的日子,這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也是一個大喜的日子。它標(biāo)志著什么呢?標(biāo)志著在此之前的798和在此之后的798是不一樣的。就是在一年前的今天,我撿到了我作為收藏的第一件東西,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品,一個鐵鍬頭,一個爛掉的鐵鍬頭,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鐵鍬頭,但又是不一般的鐵鍬頭,這是一個像樹杈般分開來的鐵鍬頭,一個民間的藝術(shù)品,對我來說有著里程碑般的意義,它標(biāo)志著我進(jìn)入了798,從此也標(biāo)志著我新的生命的開始,在798的生命,我的另一段生命,這才是真正的798,這才是真正的阿昌,同798聯(lián)系在一起的阿昌,同阿昌聯(lián)系在一起的798……但是,說真的,我這輩子都注定要陷在這里了,無法自拔而且無路可逃,在我看來再也沒有比798更好玩的地方了!不僅好玩,而且還戲劇化,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夢,由高度戲劇化凝煉而成的夢境,真實的夢境,這也是我為什么要拍開幕式的原因,‘探索夢想的可能性,這里就是一個追夢的場景和地方,一個藝術(shù)家的夢工廠,我會一直堅持下去,拍它到??菔癄€,地老天荒,我會一直呆在這里,我屬于這里,我喜歡這里,這里有我的夢,我的自由,當(dāng)代藝術(shù)的自由……”她想笑;但理智告訴她,這時候絕對不能笑。不僅因為攝像機(jī)正對著他們,尤其是對準(zhǔn)著阿昌。阿昌的那位朋友一把這個家伙拿出來,就像觸動了某根神經(jīng)或摁下了某個開關(guān),這才是這個謎面真正的謎底。在后來的那么幾次——兩三次吧——結(jié)伴參觀中,阿昌的那位朋友總不失時機(jī)自以為巧妙隱蔽地把他那家伙給抬出來,她為能有這樣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躲在一個東西后而感到嫉妒,因為這樣就免去了很多說廢話的麻煩,而同時又能心安理得。有一次,她問那個扛攝像機(jī)的,為什么要拍阿昌,當(dāng)然,這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物,當(dāng)然,遇到這樣有意思的人不容易……那個寡言而看起來敦厚踏實的人突然很猛地說:“阿昌是大智若愚。只有那些水平很一般的半吊子才會對阿昌表現(xiàn)出特別的鄙夷,那是淺薄,自以為自己很有水平,其實是裝逼……”

有一段時間,也許都是因為閑得無聊吧,他們約伴著去看過幾次展覽——不,后來她才意識到,那兩個人同她相比,他們是不一樣的人,這是顯而易見的,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對798是全情投入,或者是,他們對所謂的藝術(shù),或藝術(shù)的表象,抱有幻想。盡管用阿昌自己的話來說——按照他自己的定義,他肯定是一個藝術(shù)家,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是一個專拍798開幕和閉幕的忠實的記錄者,而在此之前還沒有任何人意識或是做到了這一點——多么巧妙的切入點!不遺漏任何一場哪怕是看起來如何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展覽,重復(fù),重復(fù),不停地重復(fù),重復(fù),再重復(fù),瑣屑,無聊,喧囂,需要不斷克服的厭惡、厭倦感,而堅持就是勝利,只要他能在數(shù)量的絕對總值上壓倒任何一個人,這種連貫性的行為本身,這種堅持不懈的毅力,都足以使他躋身為一名藝術(shù)家。由于看得太多了,他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對任何一件所謂的作品都能發(fā)表上一通看法,或是能進(jìn)行起碼的好壞之分,準(zhǔn)確地說,他有較高的品鑒能力,如果你跟著他,他會風(fēng)一般旋走,高頻率地吐出“沒意思”“太差”“沒想法”,而那一件件展品也以同樣的速度在倒視鏡中般后退、變小、消失,稀少的“還行”“可以看看”也是說得極快,仿佛他天生就能一眼看穿、評定,誰能趕得上他的腳步呢?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至少對他不很重要,他雖然隨意地評判、宣判著他人,但在他對自己的宏觀構(gòu)筑里,是不能有好壞高下的,它們必須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就像他自己一樣,如果拿他跟真正的藝術(shù)家相比,那無疑是殘忍的、痛苦的,而他沒有選擇。

某一次閑逛時遇到了一個開畫廊的臺灣人,那人張口就問他:“阿昌啊,你在798成天這樣混,混出了什么名堂了嗎?”

“我能混什么名堂?你說我能混出個什么名堂?”

“哈哈,那你在798是個什么角色???”

“你覺得我是個什么角色?”

“我怎么知道,看你成天這樣忙……”

“哈哈,我嘛,我就是798的一條狗唄。”

“哦……哈哈,為什么是條狗呢?”

“我是798的狗仔隊,不是狗是什么?”

“那你是條什么狗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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