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飛
時間已過正午,天氣酷熱。路面匯聚著直射的光線及海面反射的光線,蒸騰的暑氣,把人眼前的砂石路面扭曲變形。
女孩一手提著一個藍(lán)底小雛菊圖案的布包,一手拉起孔雀花紋的波西米亞長裙的裙擺,露出了左膝蓋。
“我說過,不要做那么危險的事。”男孩比女孩高出一個頭,背著藍(lán)色的雙肩包,用手?jǐn)堖^女孩的肩頭。
“不危險,只是擦破了點皮。”女孩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口,然后把裙擺放了下去。
兩個人走在橋下的陰影里,一堆腐爛的西瓜皮散發(fā)著發(fā)酵的氣味,蒼蠅在上面圍著。行駛過橋的卡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呼嘯聲,有那么幾個瞬間,他們彼此以為噪音阻斷了對方的聲音,互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彼此都沉默著。
下午的陽光趴在路邊屋子的一排彩鋼瓦上,一陣陣的熱浪,像點燃的透明煙霧,讓人覺得路面起伏不定。剛才,女孩跨到高于路面的海塘堤壩上,感覺走得很穩(wěn)的樣子,身體沒有絲毫的搖擺,就跌落下來,幾乎是坐在地上。男孩還來不及去扶,她卻以極快的速度站了起來。
男孩要察看她的傷口,她滿不在乎地?fù)]揮手。
“我們喝點冰的,我的肚子好像要著火了?!甭愤叺男【起^,外面拉了藏青色的帆布棚子,下面支了幾張矮桌矮凳。女孩把包放在桌子上,摘下帽子,劉海濕成一片,粘在額頭。她把藤編的草帽蓋到包上,一根細(xì)藤編織成的蝴蝶墜在帽檐的邊緣,蝴蝶的正中央縫著一顆水滴狀的粉色水晶,此刻正反射著太陽的光。這是媽媽,喜歡在她的衣帽上留下的無聊痕跡。她撇了撇嘴,似乎為這個時候想到媽媽而心生悶氣。
“啤酒嗎?喝了上車會好睡點。”男孩把雙肩包卸下,拉了一張方頭矮凳。凳子的腿不齊整,坐著有些不平穩(wěn),他拉動凳子,希望是不平整的地面造成的搖晃。
“我不想喝酒,冰橙汁就可以?!迸⒖戳搜畚堇铮杏X門簾里有雙眼睛注視著他們,卻沒有打算出來接受熱浪烘烤。一定有臺電風(fēng)扇吹著那些人的后背,涼涼的。女孩想著摸了一下擦破的膝蓋,有一絲絲疼痛,可她并不想表現(xiàn)出來。
“再要點東西吃,會餓。”男孩說。
“不會餓?!迸⒄f。
“就要一盤子花生,鹵雞翅,切一份紅腸?!蹦泻⒄f。
女孩抬頭看了眼男孩,沒再堅持,點了下頭說:“花生和鹵雞翅就夠了,我真吃不下?!?/p>
男孩扭過頭朝著簾子喊,“來一瓶啤酒,一杯橙汁。”
女孩把帽子上的粉色水晶迅速揪下,握在手心,以極快的速度向外扔去。水晶就是一個光點,空中一閃,就消失在沙石路邊幾棵無精打采的狗尾巴草中間。
簾子被一只手掀開,一個女人走出來,穿著白色的高跟涼鞋,聲音清脆地走到桌邊。女孩瞟見她豐滿的身材裹在一件黑色絲質(zhì)連衣裙里,長度剛剛到大腿。
“沒有橙汁,只有冰鎮(zhèn)西瓜?!迸税岩黄棵爸錃獾钠【品诺阶郎?。她的聲音和動作干脆利落,從她走出來到放完啤酒,這一系列動作像在進(jìn)行一項優(yōu)雅的運動。
“西瓜要嗎?”男孩問女孩。
女孩搖了搖頭。
“那再來盤花生,鹵雞翅。”男孩說。
“你在看人家屁股?!迸⒉]有看男孩,她低著頭,腳底下有一條水泥裂縫,從腳底延伸到桌腿下。
“有什么好看的?!蹦泻⑹栈亓四抗?。
“可你就是盯著人家看了?!迸⒉灰啦火垺?/p>
“你不知道?!蹦泻⒛X袋湊近女孩的耳朵,“這里的服務(wù)員除了端茶上菜,還要陪人家喝酒,還要……”男孩朝女孩使了個眼色,又朝門簾內(nèi)瞅瞅。
女孩將信將疑地看了眼男孩。
“真的,不騙你,到了傍晚,附近工地上的工人下工,這些小飯館里的女人全蹺起二郞腿坐在外面,涂脂抹粉,招攬生意?!蹦泻⒀灾忚彙?/p>
“你來過?”女孩淡淡的眉毛凝在一起。
“我哪來過,聽朋友說的?!蹦泻②s緊申辯。
“那你的朋友肯定來過,你的朋友都不是好人?!迸衙济蜷_,嘴巴微微翹起。
女孩還在學(xué)校的時候,她和男孩出去約會。熱鬧的夜市上,男孩遇到他的朋友在吃宵夜,一個朋友拍著男孩的肩膀說,忘了帶錢,先借些錢。男孩轉(zhuǎn)身望望女孩。女孩從包里掏出錢,替他們付了吃燒烤喝啤酒的錢。
這些錢,男孩從來沒提起,他的朋友會還。
“我跟他們一樣都不是好人。”男孩一腳蹬在桌腳上,桌子發(fā)出難聽的叫聲。
女孩把頭轉(zhuǎn)向海的方向。海面像個巨大的盛滿光線的容器,潑灑著,晃動著。她閉上眼睛,想像了一下海對面的城市。上初中時,她就收聽過海那邊的電臺,一名叫阿染的女人在深夜播一檔《半夜心香》的欄目。她躲在被窩里聽別人的心事,陪別人流淚,聽一些傷感的英文歌曲,也給阿染寫過信,卻從未寄出去。
女孩收回目光,偷偷瞧了一眼男孩。男孩緊盯著地面,一動不動。他感覺到女孩在看他,抬起目光。女孩來不及躲避,朝他勉強(qiáng)擠出個笑容,男孩也朝她笑笑。
這樣,兩人算是冰釋前嫌了。
女人托著盤子出來,一瓶啤酒,一個玻璃杯,一碟花生。她看了一眼男孩和女孩,又進(jìn)去拎了一臺電風(fēng)扇,打開。熱風(fēng)呼呼地吹,女孩的頭發(fā)被吹得凌亂無措。
“太吵了,你把電風(fēng)扇關(guān)了?!迸⒄f。
“吹一吹,你的頭發(fā)都粘在一塊兒了?!蹦泻⒄f。
“我覺得吵死人了,你就不能關(guān)一下嗎?”女孩站了起來,走出遮陽棚,陽光立刻讓她變得耀眼起來。
“還是進(jìn)來喝一杯啤酒?!蹦泻_著站在外面的女孩喊著,電風(fēng)扇繼續(xù)咯吱咯吱轉(zhuǎn)。
“這么冰?”女孩著實受不了外面的太陽,一屁股又坐下去,猛喝了一口酒。
“冰的喝著舒服?!蹦泻⒔o自己又倒了一杯。
“我覺得寒氣直往肚子里鉆?!迸⒚讼露亲?。
“可你頭上還冒著汗……你是心里不舒服吧?!蹦泻⑿睦镆膊皇娣?,自從一個多小時前,她給她爸打了電話,他就一直不舒服,渾身是刺。
“沒有?!迸⒐具斯具撕裙饬?,“那么你就舒服嗎?”
“我們可以不提嗎?”男孩只好舉手投降。
“可以?!迸⒄f。
“那么,你跟你爸怎么說的。”男孩一直不敢問。
“還能怎么說,就說,我跟你去私奔了。”女孩沒好氣,好像這個決定是他逼她做的。
可究竟這個決定是誰做的?她搞不清楚,好像這一切自然而然就發(fā)生了。對,自然而然。
“那我們不談這個,還是喝點酒?!蹦泻⒄f。
“可我真不想喝,喝了頭暈?zāi)X漲,說不一定,一會兒上車還會吐。”女孩說。
“那我們進(jìn)去看看,說不定冰柜里還有別的喝的,有酸奶就更好了?!?/p>
男孩站了起來,女孩也跟著站了起來。
女孩突然想到,好像這樣便是自然而然。
他們倆一前一后掀開門簾。
除了穿黑色連衣裙的女人,屋里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兩人在門口坐著,一臺電風(fēng)扇在背后吹著。相對于穿黑色裙子的女人,另一個豐滿得多,或者說肥胖。她坐在那里,垂著雙下巴,打量著女孩孔雀圖案的波西米亞裙。
想到悶熱的屋里有這樣兩個女人,一直盯著他們在說話,女孩突然覺得不自在。她的腳背一涼,一粒瓜子皮吐在上面。她一把抓住男孩子的手,嫌惡地皺皺眉頭,繞開兩個女人去保鮮柜那里看飲料。兩條明顯的水跡從底部滲出來,有絲涼意。女孩看了眼還停留在腳上的瓜子殼,用另一只腳輕輕蹭掉。
除了酒,雪碧,可樂,沒有酸奶,半個西瓜覆著保鮮膜。女孩盯著西瓜上一顆顆黑色的籽,她覺得很扎眼,像在眼前飛舞的蒼蠅。
屋子里放了三張圓桌,有一個窄小的窗戶,室外的強(qiáng)光勉強(qiáng)擠了些進(jìn)來。真難想像,這間屋子現(xiàn)在籠罩在青天白日下,陽光在閃耀。
“你們還要點什么?”女人問。
“點的鹵雞翅沒上呢?!蹦泻⒄f,“還有其他喝的嗎?”
“哦,我忘了跟你們說,鹵雞翅沒有,我們店到了晚上才供應(yīng)雞肉之類,老板這會兒還在市場挑雞呢?!迸苏f,“喝的還有椰汁,西瓜我可以給你們榨汁,十塊錢一杯。”
“要不喝一杯吧?”男孩問女孩。
女人給她榨了杯西瓜汁。她在外面都能聽得到屋里機(jī)器發(fā)出的轟鳴聲。
西瓜汁裝在大口徑的玻璃杯里,吸管歪斜著,白色的沫子沿著杯壁繞了圈。女孩想那些黑色的西瓜籽此刻都成了細(xì)沫混合在汁水里,她知道此刻自己盡胡思亂想來著。她捏著吸管動了一下,碰到杯底的冰塊。
男孩看女孩怏怏不快的樣子,心里有些難受。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還愛不愛她,或者一開始是佯裝著愛,到后來,特別是受到女孩的媽媽反對后,他對她反倒愛得更強(qiáng)烈了,時刻希望和她在一起。女孩為了他,才上到高二,便沒了心思上學(xué)。她在家里,媽媽不讓她出門見他。她撕了兩床被單,一頭綁在床腳上,一頭從三樓丟下來。他看得心驚膽跳,怕女孩摔下來。女孩的媽媽后來發(fā)現(xiàn)了,追到了他們,給了兩人各一記耳光。男孩捂住臉,火辣辣地疼。
一輛摩托車突突地開來,駕駛員戴著頭盔,露出曬得很黑的鼻梁和一雙眼睛。女孩盯著車子由遠(yuǎn)及近,看到車子朝他們駛來,沒有一點減速的跡象。她有點害怕地抓住自己的裙子。
摩托車駛了上來,停在他們身邊,一大股機(jī)油味。車子后座分別掛著兩個大鐵筐子,裝了幾只雞。雞從顛簸中清醒過來,紛紛擠著驚惶的腦袋東瞅西瞅,不時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像一場戲開演了。這屋子里的兩個女人,手腳麻利地抬了一個白色的鉛皮盆子出來,“咣”一聲,扔在地上;一直靜悄悄在旁邊的煤爐,被火鉗子捅了幾下,呼呼地冒出火焰來,一壺滿滿的水坐上去;兩把刀,幾個碗,屋內(nèi)屋外來回的腳步聲。摩托車駕駛員從騷亂的鐵筐里揪出一只雞,三下五除二,除掉脖子上的毛。黑裙子的女人搬來了長條凳,凳子下擱了只白瓷碗。男人一手拿刀,一手將雞按在凳子上,抬起左腳壓住翅膀,抻長雞脖子,手起刀落。雞血起先是滴滴答答,后來匯成一股注到碗里,泛起一圈白沫子。雞無力地在漸漸放松警惕的控制中掙扎了一下,幾滴血滴到了水泥地面,像畫了幾朵紅梅。男人又給雞脖子補(bǔ)了一刀,血流得更暢了,雞停止了掙扎。
男孩和女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男人殺完一只雞,將明晃晃的菜刀在雞毛上正反擦拭一下,將雞丟在地上。雞翅膀偶爾還在抽動。兩個女服務(wù)員將雞扔進(jìn)盆中,從煤爐上坐的熱水直接澆下去,一股子雞毛的腥味飄散開來。
“聞著想吐。”女孩站起來,走出棚子,做著眺望海的樣子。
男孩沒動,盯著女孩的背影。女孩蹲下,裙擺在地上被風(fēng)吹起,她的手在草叢里扒拉。
“快進(jìn)來吧,太燙?!蹦泻⒑啊?/p>
女孩滿頭大汗地進(jìn)來,“我喝不下,咱們走吧!”
男孩看了下手機(jī)說:“還早,車子還要過一個小時才到。”
“可我想走了。”女孩把目光瞟向了手起刀落的男人。
“來喝杯啤酒,一會兒車上好睡一些。”男孩把女孩杯里的西瓜汁潑在地上,給她倒上啤酒。
女孩喝了一口,她皺了皺眉頭,“怪味?!?/p>
“沒有啊?!蹦泻⒛眠^去喝了一口。
“所有的事情都會過去?!蹦泻旱土寺曇?,他試圖安慰女孩,轉(zhuǎn)移注意力。“你知道嗎,幾年前,在造這跨海大橋的時候,漲大潮,好多工人都被卷走,怎么都找不到。”
“怎么也找不到?”
“找不到?!?/p>
“為什么會找不到?”
“海太大了。”
“那他們?nèi)チ四睦???/p>
“誰知道呢,反正就是不見了。”
“不可能找不到啊,被魚吃了?”
“或許吧?!?/p>
男孩對女孩這種無休止的追問和想像有點不耐煩,雖然他還是耐著性子。
“叫服務(wù)員再拿個杯子來好吧,我們再叫一瓶。”男孩說,“喝了酒,一會兒在車上就可以睡著,醒來,就在海的對岸了。”
“那是因為剩下的西瓜汁和啤酒攪和在一起了。服務(wù)員,再拿個杯子來?!?/p>
“我不想喝酒。”
“就喝一杯?!?/p>
“我為什么要睡著,我想清醒著。”女孩咬了一下自己薄薄的下嘴唇,“我想醒著,一直醒著,不想睡著?!?/p>
“那也要休息。”
“那我也要睜著眼睛休息,我不要睡覺,不要閉著眼睛,不要,不要?!?/p>
“好,好,但你別激動。”男孩擺著手。
“我沒有激動,”女孩說,“我很鎮(zhèn)靜。”她轉(zhuǎn)過頭去看蹲在地上的女服務(wù)員正在給雞褪毛,另一個用一把黑色的剪刀,剪開肚子。她扭開了頭。
一個小時后,男孩和女孩攔下了即將駛上跨海大橋的大巴。他們坐在最靠后的位置。女孩頭暈,一直想哭。
女孩好像睡著了,還有點抽噎。
男孩睡不著,他閉著眼睛,把下巴貼近女孩的頭部,緊緊抱住她的身體。他發(fā)現(xiàn)女孩的一只手放在裙兜里,緊緊地攥著什么東西。
三天后,飯館的一個服務(wù)員在桌子上發(fā)現(xiàn)一張客人留下的報紙。她仔細(xì)看了看。
看過報紙的人對不看報紙的人說,“你記得前兩天兩個年輕人嗎?”
“那個穿波西米亞大裙擺的女孩?”
“對,她被海浪卷進(jìn)海里了?!?/p>
“天哪,真的?”
“女方的媽媽反對,他們打算私奔,被發(fā)現(xiàn)了?!?/p>
一下午,兩個服務(wù)員坐在門簾背后,盯著帆布棚下,男孩和女孩坐過的凳子和桌子。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