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岫
會通以求超勝—論中華詩詞的對外交流
林 岫
不擇細流,有容乃大,大川方得漫汗浩蕩。
傳統(tǒng)中華詩詞文化的當代建設,作為一個無法回避的改革新課題,擺在每位有志于文化改革的詩詞家面前。傳統(tǒng)文化是組構并蔚然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因子,不同時代可以催生領異標新的“二月花”,但只要不是無根之木、無實之萼,就必然相生相偎著傳統(tǒng)文化這條古老的長河,自然生息。不能離開傳統(tǒng)詩詞文化虛談當代詩詞文化的改革,是因為改革命意的起點首先須站在當今歷史的高度審視泱泱數(shù)千載的中華民族文化。前瞻后顧,都不可能無視這條古老的長河。任何歷史時期的文化發(fā)展,都是由拓開的新起點駛向未來的新港灣,民族文化的自覺自信就建樹在代代璀璨的偉大積淀之上,民族文化的歷史也實實在在地記錄在歲月不易的遙遙航程之中。
任何一個文化大國的崛起,不但不可缺失對自家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自覺自信,還必須有博大的胸懷,以包容、理解、關注和善于學習其他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作為對外文化交流之國策,會通以求超勝。這是國運昌隆的當今時代賦予我們的機會和使命。
中華的傳統(tǒng)詩歌(包括絕句、律詩和詞曲等),在域外古今通行的名稱曰“漢詩”。域外創(chuàng)作和研究漢詩,始于漢詩東漸,迄今約已兩千年之久。中華詩詞走出國門,若長河噴薄倏成大海一般,借助漢字通用會意之便利,很快為漢字文化圈的文人所接受,其流波浩蕩所及,深矣遠矣。
漢詩文化輸出后,或多或少融入域外本土的文化,已經(jīng)成了亞洲文化圈諸多國家歷時千秋而揮之不去的中國文化情結。在創(chuàng)作中,海外漢詩詩人不但能使用中國漢語言表情達意,而且遵循中國傳統(tǒng)詩歌之“格律”,例如在聲法上辨四聲,在韻法上嚴守韻部,在字法句法章法上講究“詩法有承,用法無定”等,一似中國詩家作派;評論唐宋元明清歷代詩家詩作詩論,所著詩話、論詩詩等也披沙剖璞,未必種種不及吾國蘇黃沈袁。至今,在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地仍然活躍著一些漢詩詩社,吟作漢詩被看作是最富有文化情趣的風雅之事,也昭示著借助中國漢詩文學語言這個客體文學形式表現(xiàn)他國詩人審美理想的可能性。
這種特殊文化現(xiàn)象,在世界文化交流史上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日本明治時期漢詩詩人宮島誠一郎(1838—1911)贈予中國詩人黃遵憲(1848—1905)的詩中曾有“幸然文字結奇緣,衣缽偏宜際此傳”和“相將玉帛通千里,可喜車書共一家”等詩句。這些詩句也能代表當今世界各國漢詩詩人弘揚和傳承漢詩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共同心聲。
漢詩肇始遠古扶犁、擊壤之歌,繼之三百,史代更興,詩脈綿綿至今,又傳誦異域翕然成風,其聲磬之和,嚶鳴之盛,亦中華詩歌文化不絕騷香之盛事。
詩非小道,斐然公器,人間不可無詩。無論高軒雅唱,草野謳吟,俱與民風雅俗、世道盛衰通得消息。吾國歷史上的盛世時期,文化的對外輸出與輻射都是宏大的文化產(chǎn)業(yè)。兩漢、隋唐、兩宋及明清盛世時漢文化的深遠影響,向世界展示的不僅是中華文化的神秘魅力,更是一個東方文明古國繁榮強大的綜合國力。
詩會修禊,吟社結集,海內(nèi)外皆自古有之。東晉蘭亭,盛唐竹溪,宋末月泉,清初西泠,辛亥南社,代有鐘磬相和,代有詩集刊世;東瀛江戶時期的玉池吟社,明治時期的下谷吟社、茉莉吟社、星社的漢詩詩人皆能持奇觚異撰,桴鼓相應,一時蔚然漢詩之盛。日本詩歌史上的漢詩首選集《懷風藻》(輯六十家詩一百二十首),編纂于奈良時代(710—784),正值中國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至9世紀,日本平安朝又敕撰了三部漢詩集,即嵯峨天皇(810—823在位)時的《凌云集》和《文華秀麗集》,淳和天皇(824—833在位)時的《經(jīng)國集》。此漢詩三集成功展示了日本平安詩風的新氣象,以及日本漢詩由研習秦漢六朝而追慕隋唐詩風的嬗變歷程。七百年后,光緒九年(1883年,日本明治十六年)日本岸田國華專程攜帶東瀛各家詩集到中國,恭請著名學者俞樾編選日本漢詩。
域外創(chuàng)作和研究漢詩由來已久。漢詩作為某些國家的文學門類,被列入“國學”范疇,能在漢詩領域從事教育、創(chuàng)作或評議的學者皆非等閑文流,研究著述亦非一般浮蟻之說。僅日韓兩國裒集吾國漢詩之富或出中華詩人之意外,至今尚有殘卷孤本為吾國之無,其歷代漢學家所著評論漢詩的各種詩話,累積達百種以上,所輯名家詩集亦近二百種,堪稱洋洋大觀。
漢詩融入域外本土的民族文化,或非單生漢詩一脈,例如漢詩對日本文學的影響不僅豐富了日語語匯量,刺激了和歌等本土詩歌的嬗變,而且結合漢魏六朝傳奇文學和唐本事詩等,還催生了物語文學。另外,隨同漢詩輸出的漢詩文書法,亦為諸國文人墨客之共同雅好;朝鮮研習中國明清文人畫而講究漢詩題畫,遂成“清品一格”(又稱“君子清品”),未必不逮清末手筆。更為重要的是,隨著漢詩的流波深遠,吾國宋代而降的詩話、論詩詩等接踵而至,使域外詩學又旁生漢詩詩學研究一脈。以日本和朝鮮為例,日本池田胤則在大正十年(1921)編纂出版《日本詩話叢書》十卷,收錄了六十四種(其中《東人詩話》為15世紀朝鮮漢學家徐居正所撰);韓國趙鍾業(yè)教授編纂出版的《韓國詩話叢編》十七卷,匯集朝鮮詩話一百零五種。
20世紀20年代以后,經(jīng)濟不振,兵燹禍起,漢字文化圈國家的漢詩相繼衰落,交往亦趨冷落。1972年中日邦交正?;?,中日漢詩交流亦漸見復興,文化的雙向交流亦日益發(fā)展,日本漢詩再次引起了文化人的廣泛注意。如今環(huán)球詩苑,漢詩交流日漸頻繁。海外詩鴻翩翩來華自不必說,在東亞文化圈內(nèi)每年往來訪問之漢詩詩人均有數(shù)百名之眾,日、韓、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等國的詩社不但適機訪談,而且定期舉辦漢詩講座和研討會。2003年3月21日,日本漢詩界和漢詩文書道界的名宿在東京湯島圣堂大成殿(明末流寓日本的學者朱舜水監(jiān)造)成立了“全日本漢詩聯(lián)盟”,現(xiàn)任會長是石川岳堂先生。這是漢詩東漸日本一千四百年來的首創(chuàng)之舉。現(xiàn)在日本北海道、茨城、群馬、千葉、東京、鳥取、四國、福岡等各都縣也陸續(xù)成立了地方漢詩聯(lián)盟,登記喜好漢詩創(chuàng)作的詩人已近萬人。從2004年起,全日本漢詩聯(lián)盟又開始創(chuàng)刊發(fā)行《扶桑風韻》。此漢詩??殉蔀楫斍叭毡驹娙税l(fā)表漢詩和漢詩書道的重要刊物。各種跡象表明,為日本漢詩詩人所企盼的“春風吹又生”的漢詩新時代正在到來。
漢詩源遠流長,遠播全球,已非中華民族文化之獨秀,當為世界詩人之共雅同賞。日本11世紀編成的《和漢朗詠集》,輯錄過兩國漢詩一百九十五首。此乃域外國家首選中日兩國漢詩成集。此集問世,忽忽已逾千年。地球漸小,各國詩友攜手弘揚漢詩傳統(tǒng),大有雅唱薈集、共相砥礪之必要。如此,或可云蒸霞蔚,浩然成觀,方便博覽一代詩藝之新貌;或可荊枝雁行,有裨研究,振勵探索千秋源流之變遷。有鑒于此,筆者接受吾國詩人和日本渡邊寒鷗等詩人的建議始編《全球漢詩三百家》,廣蒐廓邀,歷時兩載,輯選全球十五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著名漢詩詩人三百二十四家,以年齒排次,輯一千八百十首。其中,中國詩人一百八十六家(含港澳臺地區(qū)十二家),日本百家,韓國十家,又美、法、加拿大、西班牙、新加坡、馬來西亞、澳大利亞等國二十八家,當今全球漢詩新趠之盛,足見一斑。
當前文化改革的東風正遒勁勃發(fā),充分利用國內(nèi)外雙向文化資源,一則借漢詩為對外文化交流的友好橋梁,積極發(fā)揮文化橋梁紐帶作用,一則擴大漢詩的文化資源共享互惠的影響,通過加強漢詩文化交流,構建民間人文交流的機制,積極借鑒域外漢詩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經(jīng)驗,別開域外只眼,甚有必要。如果我們能以開拓的胸懷和眼光研究域外漢詩,不但可知漢詩文化在域外的傳播、植根和繁衍,還能從域外的漢詩文學的研究和批評中照鏡了然,反鑒自己;或聲磬相和,或獨見可采,或增闕補遺,或互資參酌,都會有利于促進中華詩詞文化的大發(fā)展大繁榮。
1.聲磬相和
為太平洋環(huán)抱的漢字文化圈的國家,車書同式,風月同天,詩道之盛衰遷移,往往前后不出五十年就會聲應氣求,附會動靜,而且結局又總是變而不失雅正,大致相同。江戶初始,正值明代萬歷攻擊“狂禪”,斥佛教為異術之時,日僧雖不再西向,渡日僧人卻絡繹不絕,如超然、隱元等,皆為明清文化東漸的傳播者。之前,漢詩其源流正變,雖承平安時代的唐宋氣息而來,卻在五山時代(1192—1602)標榜醇雅清寂后拓出新局。江戶中期,幕府為了鞏固其“幕藩體制”,推崇宋儒朱熹的理學為官學,與清初統(tǒng)治者力倡程朱理學遙相呼應,文人多排奡登堂,致使五山漢詩的禪悅之風漸趨式微而儒學詩風遂盛。
萬歷(1573—1620)中后期,抨擊“前后七子”的復古思潮而崛起的“公安三袁”主張“辭達”為要,反對復古之“繁、亂、艱、晦”,然而過分強調(diào)不拘直言,高倡“寧今寧俗,不肯拾人一字”,后來因矯枉過正仄入旁徑,文風反為“淺、俗、平、冗”所蔽。這時因復明無望而流寓日本的明儒朱之瑜(朱舜水,1600—1682)被幕府聘為庠序之師、國師,大力提倡薈萃儒學精華的“理實學”,對日本儒學大興產(chǎn)生著重大影響。與朱同時赴日的學者陳元赟(1587—1671)攜來《袁中郎全集》,后來在日本漢詩界也掀起過軒然大波。當時以荻生徂徠(1666—1728)為首的漢詩人推崇李攀龍和王世貞等“明七子”復古流風,批判宋學,力主古文辭學。漢詩作品唯上六朝,下中唐,或舍律而古,或取風李杜,似與中國明代嘉靖、隆慶時文風相追隨。
德川中期,尤其是天明(1781—1788)前后日本漢詩人尊宋,鼓吹范(成大)、楊(萬里)、蘇(軾)、黃(庭堅)、陸(游)。江戶詩人本來寢饋漢籍殊深,故此時創(chuàng)作愈重才情學問,并于唐宋以來字句篇法等莫不留意。例如詩用虛字一法,自古有之。
江戶多漢儒,漢詩主要是文人詩。南宋劉辰翁《須溪集》卷六《趙仲仁詩序》說“后村(劉克莊)謂文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不同”,此言甚是。待清朝乾隆、嘉慶后的“考據(jù)”學風影響到日本儒家和史學界,漢詩創(chuàng)作便自然出現(xiàn)了列典如陣的擬古主義和章繪句的形式主義詩風。如古賀樸的一句一典詩,賴惟杏坪的“代語詩”等,矜奇炫麗,皆屬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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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獨見可采
域外漢學家多數(shù)自幼接受漢文化教育,有的長期寓次中國,飽讀漢籍,淹貫古今。他們對漢詩的研究是全方位的,又敢于抒發(fā)獨見,故不乏抗志高遠而冥心獨往者。例如韓國古賢李仁老(1152—1220)《破閑集》對唐宋人文集在朝的傳人以及作品入朝時間,考核精賅,極有助益。換個角度看,其考核也能反映唐宋人作品在域外的傳播情況。
以詩論詩,始于杜甫《戲為六絕句》,后經(jīng)唐之元白,宋之蘇、黃、陸、楊,爐冶一體,又金之元好問,明之王世貞,清之袁枚、張問陶諸家,獨標真諦,使論評規(guī)矩變化,各有所觀,于是門墻漸高。其實,清詩界各家主張不同,流派各異,日本將袁枚置于詩界領袖的高位,樹大招風,或獲不虞之譽,也遭到“纖冶”之類的苛責。如廣瀨淡窗《隨筆》云:“袁子才譏宋元詩為詩中文。予謂宋元雖墜理窟,猶有真率之趣,悠永之韻,性情未離,不失為詩。清人往往以議論為詩。反復辨難,無復余蘊,其去性情愈遠,則純乎文矣,非詩也。子才其可不自省乎?”這種批評豈止直刺袁枚,對一味蹈厲局新而古意漸逝的清詩界,以及唐宋元明后“不知如何作詩”的中日兩國詩人來說,也是一種針砭。
3.增遺補闕
中華詩論古籍歷代散佚甚多,或可從域外東鄰書錄和藏書中覓得,此為幸甚。倘若東鄰不但珍藏了殘楮片葉,還有明眼鑒識,歸納整理,著書立說,那就幸甚至哉了。
日本來華僧人空海(遍照金剛)在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回國,所編著之《文鏡秘府論》,留存了吾國已告遺失的7世紀至8世紀末大量詩文散論。例如初唐上官儀(約605—664)所著《筆札華梁》一書,早佚,而《文鏡秘府論》南卷的“文二十八種病”、東卷的“二十九種對”及北卷的“論對屬”,還保存有此書論病犯、論對偶的資料,故彌足珍貴。
又作者佚名的《文筆式》,吾國古文獻皆不見錄?!度毡緡娫谀夸洝酚浻小啊段墓P式》二卷”,也作者佚名。此書傳入日本較早,《文鏡秘府論》中錄有此書部分原文。《文筆式》論及對偶方法有十二種(格),除的名對、隔句對、雙擬對、異類對、雙聲對、疊韻對、回文對、聯(lián)錦對與上官儀所論相同外,另有互成對、賦體對、意對和半對四種。這些對偶方法至今仍在使用,能窈深探源,當然很有價值。
又已佚的唐代崔融的《唐朝新定詩格》、王昌齡的《詩格》等,也部分留存在《文鏡秘府論》中,今人雖然未窺全豹,但能增遺補闕,騷香不絕,也有音流弦外之妙。明末清初的著名學者朱舜水在明所作文字,唯《姚江詩存》錄十五首外,只字難尋。朱公流寓日本二十二年之文字,吾國亦別無所傳。所作銘箋、賦贊、書簡、詩文散論之類,以及個人海外教育、研究、生涯等諸多資料,幸從水戶侯西山公編次的《朱舜水先生文集》(俗稱水戶本),又加賀侯松云公使儒臣源剛伯編次的《明朱征君集》(俗稱加賀本)等刊本,及其友朋門人的傳記、詩賦等,得以傳錄至今。朱公流亡東瀛,實出無奈,然而有史傳今,學問教業(yè)能借域外著錄燦然西歸,既可供研究參酌,亦堪填補史闕。
4.互資參酌
在創(chuàng)作構意、謀篇章法、修辭技巧,以及詩家評鑒、流派影響等方面,如果摒棄北枳之見,各國古今漢詩及相關研究皆可互資參酌,當不必以時代地域限也。例如詩歌作法,應為域內(nèi)外漢詩人共享。指有長短,藝別高低;如何活學活用,但逢佳構大手筆,盡可以借鑒參酌。同種詩法,不妨看看域外詩人如何寄情措語,如何翻覆如丸,造化在手,必然有助于自身慧燭長明。
以朝鮮詩為例,曹植《偶吟》:“人之愛正士,好虎皮相似。生前欲殺之,死后方稱美?!本帽攘x,妙在生死對舉,托諷在有意無意之間。又吳慶《山中書事》:“雨過云山濕,泉鳴石竇寒。秋風紅葉路,僧踏夕陽還?!毖胖缕胶?,寫景但憑所見所聞,妙在依次點化,詩筆如繪。又李奎報《蓼花白鷺》:“翹頸待人歸,細雨毛衣濕。心猶在灘魚,人道忘機立?!闭Z不必深,點到為止,妙在反筆寓諷,精警奪目。又李嵒《奇息影庵禪老》:“浮世虛名是政丞,小窗閑味即山僧。個中風流亦有處,梅花一朵照佛燈?!睒O虛極活,難得閑筆能逸,妙在“梅花一朵”點醒風流。又柳方善《雪后》:“臘雪孤村積未消,柴門誰肯為相敲?夜來忽有清香動,知放梅花第幾梢。”低回清婉,風情一注,自然銷魂,妙在花開意外,靜中香動。好詩幸逢明眼識得,須信騷香不絕,代有新聲,讀之可增筆力。
修辭,屬于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技巧范疇,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藝術加工活動。詩人運用比喻、夸張、比擬、映襯等多種方法加工語言,能使表情達意更加精美準確、形象生動。
巧擅修辭,可以減少盲目性;數(shù)種修辭方法的靈活并用,還會使作品兼收多種藝術效果。修辭研究的歷史,實際上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由盲目向自覺進步的階進史。
袁枚逝后百年,日本島村抱月的《新美辭學》、武島又次郎的《修辭學》、池田四良次郎的《文法獨案內(nèi)》等修辭學著作陸續(xù)傳至中國。20世紀初,最早引進東瀛修辭新著的龍伯純(生卒年不詳)曾著《文字發(fā)凡》(上海廣智書局,1905年出版)一書,梓行于世,對吾國近現(xiàn)代詩文學的研究留下了重大影響。這是中華詩學東漸影響東瀛,而后東瀛整裝端飾,翩然西歸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延至現(xiàn)代,又有董魯安的《修辭學講義》(北平文化學社1925年11月出版)、張弓的《中國修辭學》(南開英華書局,1926年6月出版)、王易的《修辭學》(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6月出版)和《修辭學通詮》(上海神州國光社,1930年5月出版),以及陳介白的《新著修辭學》(上海開明書店,1931年8月出版),著者自序坦然陳述參考了日本辭章學家島村抱月、五十嵐力、佐佐政一等人的觀點,因受東瀛影響,多沿襲流行體例,或參考引進東西方心理學和美學理論,內(nèi)容增新,編次偏異,其陸續(xù)成書,洵為后學之津梁,都能一醒當時論壇枯寂。
其實,日本學習并汲取中國漢文化等外來文化的做法本身也足資借鑒。研究中日文化交流史的學者之間流行一種說法,即“日本大量汲取中國古代漢文化的能力,是促使日本文化迅速發(fā)展從而成功縮短跋涉歷程的重要原因”。筆者非常贊同這個觀點。因為日本文化在五六世紀還處于相當落后的低洼谷地,彈指二百年后便騰躍而入平安文化的輝煌時期,這與及時有效地汲取唐朝大量漢文化(尤以唐朝詩文影響為甚)有很重要的關系。古代日本對中國文化的追摹和熔融,決非一般意義上的翻譯、欣賞和研讀,而是以漢語言文字直接投入漢語詩歌、散文、詩話等文學與研究的創(chuàng)作,汲取客體文化并將其熔融于本土文化之中。所以,我們在日本、朝鮮美術以及除漢詩文書法外的其他書道等領域中常見的那種汲取并熔融漢文化以豐富本土文化的自主性,雖然隱約存在于當今域外漢詩創(chuàng)作的構意之中,但為漢詩創(chuàng)作這個客體形式的特殊性(須用漢語言文字、遵循聲律等)所限,一千四百年來未出現(xiàn)全然蛻變般的浴火重生的現(xiàn)象,確實是“幸然文字結奇緣,衣缽偏宜際此傳”的文化奇緣奇跡。
現(xiàn)在,無論面對海灣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利比亞沖突等政治軍事的風云詭譎,還是印度洋海嘯、汶川地震、日本海嘯等重大自然災害,域外漢詩人亦同中華詩人一樣,自認詩筆擔責,在所不辭,創(chuàng)作了不少關注時代和民生的好詩。中國需要好詩,亦愿人間多得好詩。大美共享,大雅共存,實乃當今世界先進文化發(fā)展之必趨;為域外漢詩之鼓與呼,實乃為中華詩詞文化之鼓與呼。
文化交流中的雙向影響,應該看作是“交流”與生俱來的重要特質(zhì)。越是維護民族的,就越需要擴充高瞻遠矚的國際視野,激活“本土為基,外為我用”的雙向思維。所以,欲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務必利用吾國詩詞文化之優(yōu)勢,宣傳、鼓勵和支持海外漢詩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主動廣泛地參與國際間的詩詞文化對話,促進詩詞文化的相互借鑒,方能會通超勝,形成多渠道多形式多層次的對外文化交流的良好局面,以增強中華詩詞文化在世界上的感召力和影響力。
基于此,筆者提出幾點想法。首先,配合海外中國文化中心和孔子學院的設立,將欣賞與學習漢詩列入其中華文化課程,派遣代表國家水平的“中華詩詞講學團”隆重開設“中華詩詞文化系列講座”,有計劃地宣講中華詩詞文化。爭取和鼓勵國內(nèi)外有關學術團體、藝術機構等發(fā)揮建設性的文化支撐作用。其次,堅持“以我為主、為我所用”,學習借鑒一切有利于加強中華詩詞的當代建設的有益經(jīng)驗和研究成果;建立面向域外的中華詩詞文化對外交流中心,購置或爭取獲贈一批域外漢詩匯集和研究書籍;組織較高層次的翻譯,向域外推介吾國古今詩詞研究的優(yōu)秀成果和詩詞創(chuàng)作的精品。再次,適時由中華詩詞研究院和中華詩詞學會聯(lián)合舉辦“國際漢詩友好”競賽活動或“國際漢詩友好文化節(jié)”,或爭取國家重點旅游勝地的支持,組織“漢詩之旅”,讓中外詩人在游覽勝地的同時,吟詩聯(lián)唱,切磋詩藝,增進友誼?;顒咏Y束,編輯出版優(yōu)秀作品集或紀勝雅吟,贈送參賽者、域外漢詩詩社和詩人。最后,支持海外漢詩聯(lián)盟和漢詩詩社開展中華詩詞的座談會、吟唱會和專題講座等雅集活動,設立中華詩詞文化國際傳播貢獻獎,以鼓勵那些為中華詩詞在國際傳播活動中作出貢獻的詩詞家、教育家和研究者。
中華傳統(tǒng)詩詞是當代中華詩歌文學厚重的底色。當前時代生活的氣象萬千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詩詞家在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中,馳騁想象,以豐富的生活醞釀和變化無窮的表現(xiàn)技巧,為當代中華詩歌文學創(chuàng)新的輝煌不斷增添著繽紛的色彩。研究和支持域外漢詩,無疑會為中華詩詞的當代建設帶來重要的契機。
不擇細流,有容乃大,大川方得漫汗浩蕩。居近識遠,廣求博取,開拓眼界胸界,所謂“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當不難期望更加輝煌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