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捷
大學(xué)畢業(yè)后,王歡和謝稹選擇留在了武漢——他們是老鄉(xiāng),都來自黃岡的洪桃縣;他們年齡也相仿,而且從呆在這個城市的第一個春天開始,兩個人就會偶爾聚聚,吃一頓飯,或者看場電影。王歡在武漢住下來以后,曾上過禮儀學(xué)習(xí)班,但由于她不太上相,經(jīng)過了四個星期的刻苦訓(xùn)練,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阜新門大酒店當(dāng)了大堂接待。她這時已是一個標(biāo)致的大姑娘了,她的聲音甜美,不論在哪里,她的容貌,她的整個感覺,總是給人一種文雅,一種天真無邪的喜悅。這個時候的謝稹也找到了一份廣告設(shè)計的工作。
到了夏末,王歡卻換工作了,在另一家餐廳當(dāng)了一群新手的領(lǐng)班。謝稹和王歡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然后整整一個秋天,兩個人沒再見過面,這時謝稹聚會上認識一個女孩,并很快住到了一起,這讓謝稹更顧不上想王歡現(xiàn)在的情況。
此后,在初冬來臨時,謝稹和女友在一家餐廳又見到了王歡。當(dāng)時謝稹正和女友在為找一家餐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碰巧到了這里。餐廳倒是實惠,就是飯菜太差,而且餐館的裝修也不倫不類的。飯吃到一半,謝稹看見了王歡,他穿過餐桌去和王歡打了招呼,她身邊有一個高個兒男人,戴著茶色眼鏡。他站起身,僵硬地點了點頭,并對謝稹說:“認識你很高興?!比缓蠼韫嗜チ诵l(wèi)生間,離開了。王歡說他是一位跑業(yè)務(wù)的副主任。兩個人簡短聊了一會,才各自回到了自己餐桌上。
直到進入冬天之后,謝稹才突然收到了王歡的短信,邀請他去她們租住的房子作客。周末到了,謝稹的女友去了城東的姨家,謝稹無事可做,便騎上自行車去了。王歡的房子在六樓,當(dāng)他氣喘吁吁爬到時,王歡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
“老鄉(xiāng),我希望你們再好好認識一下,這是我男朋友周煒。這是同事娟子和她男朋友小武?!?/p>
開始吃飯時,謝稹這才注意到周煒是個大個子,黃臉龐,灰色的眼珠子,他的舉止看上去瀟灑,他的目光因喝酒顯得興奮。謝稹和他聊了兩句后,就欣賞起他們的房間。他發(fā)現(xiàn)王歡的房間很亂:書掉在地上,胸罩則掛在衣服架上,家具還可以,但是一切東西好像不知哪個放錯了,好像各種東西的放置都沒有經(jīng)過考慮,都是隨便一擺,給人的感覺卻是難以形容的凌亂。這時周煒突然大聲說起話,并攬著王歡的腰,他看起來喝多了,說話不著邊際,且身子左右搖晃,使得飯局糟糟亂亂的。謝稹突然聽到周煒在問王歡的同事娟子,“你們餐館的女生,有幾個去當(dāng)小三的?”
娟子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窘迫地看著王歡。王歡輕輕拍著周煒的胳膊說:“別這樣問親愛的,這不合適?!?/p>
“閉嘴!”周煒瞪了她一眼,“別管我。我想怎么問,就怎么問……”
他因為飲酒過多,說話時差點吐出來。
娟子的男友看不下去了,猛地一扔酒杯,“你問的什么屁話!”
“這是實情嘛?!?/p>
“我們走娟子?!?/p>
房間里突然像下起了雨,兩個人迅速離開了。王歡的臉色因為愧疚漲成了紫紅色,她站在門口不停喊著娟子,請別生氣,下樓慢點。周煒卻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手里還端著啤酒。謝稹也覺得很尷尬,不知道如何插嘴才好,這讓周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下就把他拉到了懷里,并向他大吹大擂自己如何一次就簽了五十萬的單,以及他的主任笨得像頭狗熊,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最后謝稹還是在王歡的推拉下掙脫了周煒的糾纏。
過完年,到了四月份,謝稹在上班的路上碰到了王歡的同事娟子,他們在王歡的家中見過。閑聊中,謝稹問起了王歡的近況?!澳悴恢绬??那個混蛋周煒可把王歡騙慘了。她沒給你說嗎?也許,也許我該告訴你的?!?/p>
謝稹吃驚地搖搖頭。
接下來她說的話讓謝稹氣憤不已,她說周煒原來是個有家庭的人,騙王歡說他離婚了,還沒有孩子。直到有一天,我們酒店新來位同事,去王歡家時認出了周煒,說他本名叫郭煒,和她一個縣的,并說郭煒沒來武漢之前,就在他們縣跑銷售,賣開關(guān)柜,現(xiàn)在不光有老婆,孩子都上五年級了呢。
這件事刺激了謝稹。他想象著那位和他一樣來自洪桃縣的純潔姑娘,現(xiàn)在被一個老男人欺騙了,心里就隱隱作痛。到了班上,他給王歡打了電話,定了時間,約她明天吃晚飯——他訂在了較為實惠的喜來登飯館。當(dāng)?shù)诙熘x稹見到王歡的時候,她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仍顯得健康而又平靜,如從前那樣,她的聲音還是甜美如初,這讓謝稹一下就想到了他們洪桃縣漫山遍野的櫻桃樹、小山、草地。接下來,她并沒有過多地抱怨周煒的欺騙,她顯得很寬容,沒有痛苦的表現(xiàn),她好像已經(jīng)從那件事解脫了出來,原諒了周煒,這讓謝稹感到了欣慰。臨分別,王歡向謝稹問候了他女友,并邀請他倆有時間到她那里坐坐。謝稹看著她轉(zhuǎn)過去的背影,依舊輕盈而又優(yōu)雅,突然有了一種想落淚的感覺。
這年春天過后,剛過了五一節(jié),謝稹和他女友分手了,他搬到了漢口那一帶——主要是廣告公司在那成立了分店,把他劃撥到了那里。兩個星期后,他接到了王歡的電話,問他干嗎不帶女朋友去她那里做客。謝稹為自己沒有和王歡聯(lián)系而內(nèi)疚,同時向她說明了他們已經(jīng)分手的事。隨即王歡就哦了一聲,電話那頭停頓了,像是陷入了沉思。謝稹最后還是接受了她的邀請,說過幾天就去她那里做客。
她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樓下有個簡易的小商店,出售著一些日常用品,為了不至于空手拜訪,謝稹進店買了一箱果汁。當(dāng)他進入王歡的房子時,她的房間依舊凌亂,家具還是原來的,倒是沙發(fā)扶手上多了兩個大洞。
“還買啥東西,你這么遠來了我就很高興了。謝謝。”王歡立在門口說。
謝稹發(fā)現(xiàn)房間有兩個人他認識,是娟子和她男友小武,三個人握了握手,另一個男人他不認識——很快,謝稹就明白了他和王歡是什么關(guān)系。
“你們倆先認識一下。元昇,這是我老鄉(xiāng)謝稹,我們一個縣的?!?/p>
元昇看上去近三十了。他的樣子可能是因痛苦要不就是滄桑,顯得穩(wěn)重老成。他以那種周到的熱情邀請謝稹坐到他旁邊,接著給他倒上了酒。娟子和小武坐在旁邊,喝著咖啡,桌子那頭是王歡,她飲著綠茶。他們都是一對對的,讓謝稹覺得有些不自在。王歡遞給他筷子?!罢娌恢滥銈兎质至?。上次說好,讓你們一起來的,抱歉……”
這時元昇卻接過了話:“說實話,為了一個臭女人傷心不值!你應(yīng)該馬上走出來才對?!?/p>
沒等謝稹開口,娟子開始反擊了元昇的話,小武也參與了進來。接著他們從這個話題談到了生活中男人的各種粗俗面,并且概括了英國紳士和法國紳士是怎么對待女人的,娟子和元昇熱烈地互相質(zhì)問。在英國法國,在飯店吃飯,都是男人給女人拉開椅子;上下車也是禮讓女人先下;還有,中國男人喜歡打老婆,人家有嗎?
說著說著,娟子突然把頭轉(zhuǎn)向了他男友:“對了小武,你以后要是敢打我一下,我就把你那東西廢了!”
王歡和謝稹都被她的話逗笑了,元昇則搖起頭,一臉的不屑。
一會,王歡起身去了廚房。謝稹本來希望她能拿兩瓶啤酒出來,結(jié)果她卻端來了一個托盤,上面堆著些西瓜和草莓。
“你的意思,男人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能打嗎?”元昇好像還糾纏在剛才的話題中,歪著頭問娟子:“要是她做錯事了呢?!?/p>
王歡好像沒聽見元昇的話,在推著盤子,想把水果放下去。
“要是你們男人做錯了事,我們女人也能打嗎?”
“這要看情況再說。假如在外面,在公司,就不可以?!?/p>
“笑話!你這分明就是不講理嘛?!?/p>
“親愛的,幫我把盤子朝里推推……”
好像王歡的話打亂了元昇的思路,他狠狠抽了一口煙,氣急敗壞地說:“沒看見我正給你朋友上政治課嘛!你自己弄?!?/p>
王歡討了個沒趣,謝稹趕緊把盤子接了過來。不過,他從王歡動情的大眼睛中,似乎看到了滴滴的淚花,這讓謝稹感到很不舒服。隨后王歡就返回了廚房,元昇接著也跟了進去。現(xiàn)在客廳就剩下三個人,謝稹試圖和娟子、小武再聊些別的。這時從廚房傳來了吵架聲,緊接著傳來了王歡嗚嗚的哭泣聲。元昇又回到了客廳,好像口渴似的,大口灌起了啤酒。一會王歡也出來了,她的眼淚或許哭干了,但眼角還閃著紅絲絲——這個惱人而又乏味的晚宴讓謝稹耿耿于懷,極不舒服。他沒有再待下去,就匆忙離開了。
因為心情沮喪,謝稹決定走一會路再坐車。這是個炎熱的初夏,天稍稍陰著。路上,他看見三三兩兩閑逛的人,街上的路燈昏暗,像一個個遲暮的老人,附近一帶的樓房也都暗著燈。后來在一個有路燈的后面,他看見一對情侶正熱烈地接著吻,盡管盲道上有不停過往的人,他們似乎沒被打擾,繼續(xù)沉浸在甜蜜的氣氛之中。謝稹又想到了王歡,也許他們已經(jīng)和好了,說不定他給她道了歉,愿意為自己的魯莽以后好好補償她呢。
兩個月后,謝稹認識了一位地道的武漢姑娘。她比謝稹小三歲,喜歡聽歌、看足球,所以兩個人周末時經(jīng)常去足球場,包括看球時說著粗話,喝著可樂,讓謝稹真心地感到了快樂,這些也讓他想到了武漢人的生活,年輕人的生活。一個周六的晚上,兩人看完球從體育場回來,公交車緩緩地移動在漢口的地面上,車上大半的人都是球迷,好像這些人都經(jīng)過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狂歡節(jié)歸來。有的人臉上的油彩已掉,有的臉上斑斑點點,有的嗓子嘶啞。謝稹和他女友,和這些球迷一樣,嗓子干啞得像要冒出火。等公交車到了長江路站,他們隨著人流下了車,準(zhǔn)備轉(zhuǎn)二十路車再往前走,當(dāng)他倆被人擁擠著登上另一輛車時,他從車窗看見了王歡,她就在路邊的小攤吃燒烤。從上次以后,謝稹覺得他們已有很長時間沒見面了。這會王歡顯然是和已經(jīng)酒醉的元昇在一起。他的頭枕著手臂,趴在了桌子上。王歡在輕輕搖著他的胳膊并對他說著什么,她好像有些難為情。攤主已經(jīng)把地上的啤酒瓶拿起,站在她身旁,似乎在等著王歡能把賬結(jié)了——這種尷尬的場面使得謝稹轉(zhuǎn)過了頭,但他此刻無法去幫她的忙,公交車已經(jīng)緩緩開離了站臺,等他再回頭時,王歡還在不斷地搖晃著元昇的胳膊。
此后,在這個夏末,謝稹又一次見到了王歡。這天是周日,中午他去給客戶送設(shè)計樣圖,他準(zhǔn)備走一段路到希林北口坐公交車。路過霍真餐館時他聽到了娟子的喊聲——她和王歡正在里面吃午餐。
“你還不知道吧,謝稹,我和王歡都不在那家餐廳干了。”
盡管娟子是笑嘻嘻說的,謝稹也覺得有些突然?!艾F(xiàn)在呢,你倆?”
“你告訴他王歡?!?/p>
“我們在,左岸酒吧推銷酒水。光晚上工作,白天休息?!?/p>
她鮮亮的秀發(fā)、俊美的面容和柔和的聲音有力地消除了他的擔(dān)心。而且,她看上去豐滿了,皺紋仍然很少,顯得更加從容。她邀請他坐下一塊吃,接著又加了一個菜。這會,也許是謝稹奔波一上午的原因,他欣然接受了邀請;又似乎她身上有一種隱秘的魅力,使他不由自主就坐了下來。
“謝稹,上次在王歡那,知道你們分手了,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p>
謝稹嘿嘿笑了下?!澳嵌际沁^去的事了?!?/p>
娟子好像意猶未盡,拍了一下王歡的手又說:“給你說實話吧,我們酒吧有個叫鄭倩的女孩就很漂亮,人也溫柔,要不你們見見?”
謝稹趕緊擺了擺手,“不不不,娟子,謝謝你。我剛剛……談了一個。”
“是嘛……”接著,娟子就咯咯咯笑了起來。
這時,午后的陽光穿過黃色的窗簾正打在娟子咯咯笑的臉上,使得她的臉斑斑點點,像朵盛開的月季花。王歡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謝稹則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王歡試圖掩蓋住自己的笑,就挺了挺身子,似乎在有意掩蓋自己。不過,從她從容、俊美的臉頰上,還是流露出了一些略帶傷感的氣質(zhì)出來。
“你聽見了嗎王歡,謝稹出手的速度很快,比咱倆還快呢!看來呀,你得給我們倆介紹男朋友才對,我們現(xiàn)在已是單身姐妹族了!”
接下來娟子的嘴就沒閑著,開始講述著她倆的故事。
她說和小武分手,主要嫌他太嫩了,整天像個孩子,光知道玩游戲,連個疼人的話都不會說,要是找個這樣的男人過一生,是找兒子呢還是找老公,最后非把自己累死不可。當(dāng)她說起王歡的事時,卻是咬牙切齒,聲音高亢,像在述說自己的仇人一樣;她說那個元昇,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偽君子,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又說王歡是多好的女孩,他卻使來喚去,又打又鬧,而且特懶,就是酒杯倒了他都不扶一下。她還撩起王歡的裙角讓謝稹看,說都是元昇那個畜生喝多酒打的。最后還惡狠狠地加了一句結(jié)束語:“他簡直就是一個狗娘養(yǎng)的畜生,野蠻人!”
謝稹久久沒說出話,陷入了失望之中。因為下午沒事,或許突然冒出來的傷感,三個人不約而同喝起了啤酒。大多時間是娟子在說,謝稹和王歡在聽,兩人偶爾會贊同地附和幾句。王歡坐在兩個人中間,顯得那么輕巧和溫文爾雅,她小口抿著啤酒,眼里隱藏著淚花,似乎在感受著這個午后所帶給她的溫暖陽光的滋味。這種感受,尤其在喝酒的時候有增無減。三個人共飲到了下午兩點,謝稹才坐上了去單位駐地的公交車。
等到冬天來臨的時候,謝稹的女友離開了他,喜歡上了一個開敞篷車的男生。謝稹并沒感到有多傷感——就像這事遲早要發(fā)生,他提前預(yù)知到了似的。兩個月后,他又從分公司調(diào)回到了總部,還是干原來的設(shè)計工作。他好像又撿回來了這半年多被打斷的生活,各種事情看來一如過去,他還租住上回住過的房子,房東沒變,鄰居也沒變。他沒有給王歡打電話,但在一個周六的下午,他在下班的路上碰見了娟子,她正和一個高如巨樹的外國男人遛街。
“謝稹,這是喬納森,美國人,你們認識一下?!?/p>
喬納森友好地伸出了手。謝稹卻覺得別別扭扭,不過還是迎了過去。
娟子說他當(dāng)過步兵,駐扎過阿富汗,也在韓國的美軍基地呆了半年?;貒螅{車穿越過美國大陸,后來去了丹佛市,開了一家汽車旅館,接著第二年又開了一家,現(xiàn)在他都有五家分店了呢……
“老天爺!”娟子說著說著,突然捂住了胸口,“對了謝稹,你趕緊去勸勸王歡吧,她要回老家了,不想呆在武漢了……她沒給你聯(lián)系嗎?”
“沒有?!?/p>
“我勸了她兩天沒有用,要不你去勸勸她吧。”
王歡還住在那個和別人合租的舊樓里,一切都沒變,房間仍然顯得凌亂。她穿著紫色的長裙給謝稹倒上了水,看上去是那么親切和隨和。她說她在一個地方呆時間久了,有了想家的感覺。不過也不一定,說不準(zhǔn)過半年還會回來的。她的輕描淡寫,倒是讓謝稹感到了一種筋疲力盡和絕望,還伴著一絲的過度自信出來。他還有另一種感覺,似乎她還處在大學(xué)畢業(yè)初始的階段,就像她很年輕,最好的歲月還在向她招手、向她呼喚似的。謝稹勸她好好考慮考慮,例如回去能干什么?那里的機會多嗎?在縣城的大街上還能看見長江大橋嗎?
王歡似乎下定了決心,她苦笑著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對了謝稹,你怎么知道的?”她突然轉(zhuǎn)過頭,“也許,我會經(jīng)常來武漢看你和娟子的?!?/p>
“剛才我們在街上碰見了。她找了個外國男朋友?”
王歡沒接過話,只是抿嘴輕輕笑了笑,像個剛做完惡作劇的女學(xué)生。
現(xiàn)在是九月底,謝稹記得很清楚,是他來武漢的第三個年頭,也是王歡離開武漢的開始。此后整整一個月,謝稹沒有收到王歡的短信,到了第三個月,王歡好像才騰出了時間回復(fù)。她說她在一家化妝品公司搞推銷,經(jīng)常站街宣傳,有時也發(fā)廣告單,都被汽車的喇叭聲熏得瘦多了?!熬曜邮俏业暮门笥?,你們常聯(lián)系吧?!蓖鯕g也喜歡在短信的結(jié)尾加上這一句。
實際,在這三個月中他一次都沒見過娟子,經(jīng)王歡的老是提起,也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在一個周六的晚上,他徒步去了娟子上班的酒吧。和往常一樣,里面人頭攢動,聲音嘈雜,當(dāng)他透過恍惚的燈光沖娟子招手時,她還是吃了一驚。
“謝稹,你可是我們這的稀客呢?!本曜有ξ卣f,她的聲調(diào)依舊高亢、活潑,像匹不知疲憊的野馬,“等我一會,我先把酒送過去。”
接下來的談話,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娟子又像只忙碌的蜜蜂,一會飛這一會飛那。不過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話中,她還是談到了她的前美國男友,談到他的時候,她是無憂的,像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又似乎在說一個無法表達的愛情以外的任何東西,“他上個月回國了……誰知道呢,美國佬是咋想的,一切隨緣吧。對了對了,王歡前天給我打電話時,說著說著哭了呢。這個笨丫頭!”
此后,在元旦前他又見到了娟子。她已經(jīng)剪成了短發(fā),染著隱秘的紫色,像只醉酒的龍蝦似的。看來,她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美國人,正和一個穩(wěn)重老成的男人吃飯。是娟子在餐廳那頭先看見的他,并力邀他一個桌吃。那個男人彬彬有禮,像個走錯房間的鄰居,不過,等喝起酒時他又顯得灼灼逼人,且酒量很大。到了晚上九點,謝稹已經(jīng)不能再喝了,他頭暈而且惡心,記不清自己喝了幾瓶,等他回到住處時直接躺在床上,倒頭睡去。
第二天八點一刻,謝稹才趕到公司。
因為快過新年了,公司的同事有幾人回老家了,顯得辦公室空蕩蕩的。加上手頭也沒什么重要的事,謝稹先上了會網(wǎng)。到了九點鐘,王歡的郵件突然來了,就像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似的,一下就把謝稹的醉酒激靈醒了。
“……周圍的鄰居把我整慘了,”王歡平靜地寫道,“如果我當(dāng)初留在武漢是為了有個更好的未來,并不是因為絕望和為了獲得奇跡,但是過了幾年,我卻深深陷在了那種茫然無措的境況之中……這是當(dāng)初我始料不及的。我感到很尷尬,是回來還是繼續(xù)留在那?是我那幾天老在糾結(jié)的問題。最奇怪的是,我回來后,鄰居們都仿佛著了迷,把笑臉對著我,背后卻熱火朝天地議論我——尤其她們給我介紹了兩個男朋友、而我拒絕他們時,時間還不到前后三天,她們的嘴巴就伸到了天上,說我在武漢就是干那種職業(yè)為生的。有一天晚上,我父母和她們吵了一架,她們卻叫來了警察,說各種各樣的臟話,又說我不要臉,還不允許別人說嘛!老天爺,我們氣得要死,她們講的是什么道理呀!從此我家的門,就像瘟神的門似的,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人畫上了叉,以至后來我父親都開始懷疑我了……懷疑我究竟在外面,在武漢干了什么,并在一怒之下打了我一巴掌??晌也⒉缓匏麄儯抑皇怯X得不知所措,失望透頂,就像原來那么多的美好從我手心滑落,摔成了許多碎片似的。謝稹,給你寫了這么多廢話,請不要生氣,我又想起了你還有娟子。就是想拜托你,能不能先幫我介紹個工作,我想回去,回到武漢去,重新開始我原來的生活……”
想到這樣一個純潔美麗的女孩子受到她鄰居的陷害,謝稹很生氣。他當(dāng)即就回復(fù)了郵件答應(yīng)了她。當(dāng)天下午,他去找了一位固定客戶,為王歡聯(lián)系了一個打字員的崗位。過了幾天,謝稹又給娟子打去電話,告訴她王歡要再來武漢的消息。娟子說她昨天知道了,末了,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了王歡當(dāng)初為什么要執(zhí)意回老家的實情?!叭ツ晁透杏X到了,后來我陪她去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她的身體真出現(xiàn)了狀況——你想象不到,也體會不到,她經(jīng)歷的病癥都是旁人難以忍受的——而她的狀態(tài)、精神面貌仍然像一個活潑健康的女孩一樣……后面的話,謝稹就聽不清了,仿佛他的耳朵突然失鳴了,并伴著一股莫名的刺痛跳躍著爬滿了他的全身。
這種感覺,謝稹記憶猶新。
現(xiàn)在,天越來越冷了,年也越來越近,謝稹想著王歡肯定是過完年再來武漢,就沒有再同她聯(lián)系。還有一個原因,他得了病。開頭,他隨便吃了點藥,然而總不見輕,后來又發(fā)燒又嗓子疼。發(fā)燒使他整天昏昏沉沉,夜里也經(jīng)常醒來——醒來他就坐在沒有光亮的房間里,聽著樓下偶爾駛過的出租車,覺得好像看到了許多宛如王歡似的小鳥成群地在空中飛舞,隨即,困意就會向他襲來,他再次模模糊糊地睡著。
等過完元宵節(jié),謝稹的身體才完全康復(fù),不過他也沒等到王歡的到來。他打去電話,對方總是處在關(guān)機的狀態(tài),謝稹就把電話打到了王歡家里——沒想到,她年后選擇去北京了。謝稹掛了電話后,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隨即苦悶和不快向他襲來,等下班的時間到了,天色已暗了,謝稹的心中還交織著痛苦和困惑,是那么嚴重,令他沮喪。他不明白王歡為什么要不辭而別,不來武漢而是選擇去了北京?他糾結(jié)著這個問題,抽了無數(shù)根煙,直到滿天的星斗閃現(xiàn)了,他才疲憊不堪地離開了公司。
后來的半年里,謝稹和娟子也沒有王歡的任何消息。
又過了兩個月,還是沒一點動靜。
夏天來了,謝稹成了公司的策劃部主任。他從原來的長江路搬到了慧易商場附近。一天早晨,他正穿過富平大街去上班,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個女孩,一身紫色的長裙,過肩的秀發(fā),斜垮著藍包,步子輕盈而又優(yōu)雅地走著,顯得健康又平靜,像他家鄉(xiāng)的那些光鮮燦爛的櫻桃樹一樣。他不禁哆嗦了兩下,就加快了步子,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行人,上前和她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