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jì)·姑洗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diào)陽。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薄诠胖袊霓r(nóng)耕時代,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他們上觀天象,下辯地理,將一年分為二十四個節(jié)氣,因時而動,因地而為,從自然中獲取生存的智慧。
武俠江湖脫胎于農(nóng)耕文化,與同是其精髓的二十四節(jié)氣,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本期三劍客,精選“玄武紀(jì)寫作·二十四節(jié)氣征文”之立春、雨水中優(yōu)秀作品,為大家?guī)碜顦O致的閱讀體驗。
姑洗,玄武紀(jì)小組第三期學(xué)員,出生于東北大地,現(xiàn)于北京攻讀工科學(xué)位。從小摯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雖然是理科出身,卻對詩詞經(jīng)史難以割舍,敬服金庸先生的磅礴大氣,亦驚艷于古龍先生的瑰麗文筆,心中自有一股快意恩仇的武俠情懷。
嚴(yán)冬寒夜,晉陽正緊閉城門來抵擋這場十年不遇的大風(fēng)雪。
城中東北角,一位行人拎著酒壇,東搖西晃地走在街頭,只穿著粗制的皮襖,戴個氈笠,便毫無畏寒之態(tài)。雪夜巷弄行人稀少,逢上個纖瘦影子倉皇行至,便被他一把攔下:“……這位,呃,姑娘……你可知曉牛角村該往哪個方向走?”
只差幾步就可以逃出晉陽城了,竟被這不知從何處來的醉漢攔了去路。青蘿抵著石墻,不由急得冷汗直冒,顫聲道:“小妹真的不知道牛角村,你、你先將我松開!”
那醉漢“唔”了一聲,果真放開了手,又打了個酒嗝,正待再說些什么,忽聽得一記破空響,眼前這瘦瘦弱弱的少女便似給什么纏住了脖子一般,尖叫一聲猛地被摜到了地上,裹著風(fēng)雪被倒拖出了老遠(yuǎn)。
還是追來了。青蘿面現(xiàn)絕望之色,只在嘴中喃喃道:“可嘆我一條活人性命,今夜怕是要斷送于此,給這惡人煉成丹丸下酒了!”
“嘿嘿……小青姑娘如此心急,冒雪趕夜路,卻是要往哪里去?”來人疾風(fēng)似的躍下站定,堵住逼仄的巷口,便要上前將青蘿捆個嚴(yán)實。未料眼前忽地躥過兩道寒光,手上一陣劇痛,竟多了數(shù)道冒著血的傷口!
“鬼手老賊,你又在欺凌女子了!今日既被我等撞見,你還不速速退去?”那暗巷中傳出一陣?yán)市Γ洲D(zhuǎn)出三個佩劍青年來,紫冠素氅,竟是北域劍派的行頭。
那鬼手老人顯然惱恨至極,怪叫道:“呸!少在這作君子派頭!今日你等埋伏在此,還不是沖著這副‘靈藥來的?”
那三個青年笑而不語只提劍圍上來,四下寂靜,唯剩風(fēng)雪呼號。
鬼手老人拖著繩索退了兩步,感到傷口痛癢難耐,暗道對方劍上有毒,才終于滿目怨憤地扔下青蘿,跳上房檐跑了。青蘿忙從雪地上爬起蜷縮墻角——北域劍派,也并不是什么善茬。
果不其然,那三個青年收了劍便要來拉扯她,全無前一刻的君子做派。風(fēng)急雪促,冷冰冰地糊在少女臉上,她一聲不吭地盯著他們,看他們?nèi)擞盎蝿?,如同扮了場荒誕的皮影大戲。也確有人因這接連上演的變故嗤笑出聲——竟是那個始終被遺忘在側(cè)的醉漢!
首先反應(yīng)過來的便是那北域劍派的領(lǐng)頭人,他“唰”的一聲抽出佩劍,語氣森寒:“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那醉漢聞言又是嘿然一笑,卻只將酒壇一拋,手上不知使了什么勁道,壇子竟在半空碎成了數(shù)瓣,他撩起衣擺一記旋腿,酒壇便似裹挾了一方飛雪,以萬鈞之勢砸來——
那三個青年見他起勢已知對方不好惹,揮劍便擋,長劍擊在瓦片上竟有兵刃相交的錚然之聲。就在此時,那醉漢也飛身沖了過來,雪沫紛揚,卻只在三人身側(cè)打了個旋,便拎起少女沖出了這狹小巷口。
一切歸于寂靜后,那領(lǐng)頭人才后知后覺,頹然咬牙道:“好一招大風(fēng)起兮!這人果然便是扶風(fēng)子的那個徒弟,陸放?!?/p>
而此間陸放早已挾了青蘿奔出了百十里,到了這荒涼城郊才停了下來,入目便是個破落山神廟。入了廟門,陸放將青蘿放下,取下氈笠抖落了一身雪,才喘了口氣。
青蘿只覺得這一程如憑虛御風(fēng),雖被顛得頭暈眼花,卻立時感激得倒地便拜:“小妹得大俠相救,此生無以為報……”
陸放見此,連忙將這少女從地上拎起來,擺手道:“你別拜我,我本也沒想救你,不過是見了北域那幾個道貌岸然的腌臜東西有意戲弄罷了?!?/p>
青蘿笑了笑便不多言,徑自從那大殿中央掛滿蛛絲的金剛像下拖出個爛蒲團(tuán),倚著柱子坐下順起氣歇起腳來。
陸放見她這一連串的動作,不由又驚奇起來:“你這便信了?不怕我也是來搶奪你東西的?”
“奪我?”這少女垂下頭去,語氣突然變得沉重起來,苦笑道,“大俠想怎么奪……煮了我,還是將我制成丹丸?恐怕大俠都不知道將我奪來有何用處吧。”
陸放聞言怔了怔,啞聲重復(fù)道:“你是說他們……”
青蘿打斷他,干脆將臉埋到了兩膝之間,“我便是青蘿。立春出生,體帶異香,傳說中有著回生妙用的‘靈藥。”
“什……什么?”陸放一時驚呆——
他自是知曉‘青蘿的,江湖上近年來傳得沸沸揚揚的“立春香”,誰能想得到,這味據(jù)說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藥居然是個大活人?
那少女卻不再說話,弓著身子,仿佛睡著了一般。
四下寂靜,唯門窗外傳來勁風(fēng)呼嘯之聲。陸放僵立著,方才注意到這股自始至終縈繞不散的香氣,那根本不是嬌柔的脂粉味道,而是強韌的、沁人的濃淡自宜的春日之香。
陸放心頭跳了跳,咳了一聲,從懷里掏出打火石來,湊到香案處,尋了支還算規(guī)整的香燭點了起來,又坐到大殿另一邊的柱子下,猶豫道:“那么,你接下來有何打算呢?”
他知曉了,竟不預(yù)備殺掉我!青蘿猛地抬起頭,這回臉上才是真真切切的驚喜神色了,幾度欲言又止,終于試探著說道:“恩公可愿意……陪我一道去蘇州?”
方才還是大俠,這一會竟已改作恩公了。陸放苦笑一聲,道:“我姓陸,單名一個放字,你若不嫌棄,叫我陸大哥便是。我本漂泊四方無處可歸,往蘇州一趟倒也無不可?!?
青蘿聞言‘啊了一聲:“陸大哥之前所說的牛角村,又不去了么?”
未料陸放聽聞“牛角村”三個字神情竟是一僵,半晌才回道:“那只是我醉酒之后的胡話罷了,它并不在晉陽附近?!?/p>
“那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p>
二人敲定行程后,便各自閉目休憩去了。臨近破曉,外頭的風(fēng)雪也漸漸止息,萬籟俱寂,破廟內(nèi)突然傳來一聲輕響,青蘿仿佛受到召喚,徑直朝門外走去。她身體極是僵硬,腳步也一頓一頓如同木偶。
大殿中央的怒目金剛于高處俯視這游魂一樣的少女,她瞳色已與之前不同,變得更淺更神秘,也更加病態(tài)——
“師兄?!?/p>
“陸放人呢?”
“已中了迷香。”
“做得對,既然他趕上了,那就先送他上路?!?/p>
“是?!?/p>
紫冠素氅的青年站在廟門外,注視著少女提著匕首一步步逼近獵物,露出滿意的笑容來,自語道:“立春香……可真是我北域劍派最鋒利的劍?!蹦俏骞俸杖槐闶亲蛲硐锟诘念I(lǐng)頭人。
看了一會,他轉(zhuǎn)身便走——陸放這邊解決了,鬼手老人那邊也不可失了良機。
廟門洞開,風(fēng)雪雖停了,寒意卻更勝。青蘿跪在陸放身側(cè),雙手握住匕首高舉過頭。
可她額上卻開始滲出細(xì)密的汗,牙關(guān)咬得死死的,眼神一時清醒一時迷離,仿佛正陷入一場毫無勝算的掙扎里。一行清淚順著她僵硬的面孔淌了下來,滴在陸放眉間,又從這個青年緊閉的雙眼沖刷而下。
他正陷入迷夢,夢中是層層裊裊撥不開的香霧,一如兩年前的滇南之行。
“少年人,你求什么?”一只手從繚亂的煙霧中探出,按在他的心口上。柔荑皓腕,一開口卻是蒼老女聲。
“求求您,救活我?guī)煾?!”對方是滇南最?fù)盛名的女祭司,無所不能,哪怕是起死回生,“我知道您能做到的,我愿意以命換命。”
“不行,還差一些…….”
“還差什么?”
“你的心已經(jīng)死了,還差一味生機?!?/p>
說著,那只手便在他心口一推:“去吧,靜待春歸?!?/p>
陸放猛地驚醒!天已大亮,日光透過洞開的廟門打在他臉上,他喘著粗氣,半晌才緩過神來。
“陸大哥,你醒了。我方才在附近尋到了些漿果來,也不知能不能吃。”少女正邁過廟門走近,臉色蒼白至極,一副徹夜未眠的樣子。
陸放盯著她,心道:一介孤弱少女,能有那么強大的力量?可是……她也未免無辜——
腦中警鐘猛地大響,他臉皮一紅,連忙拾起一旁的氈笠戴在頭上,迎上去道:“你且收著,咱們進(jìn)城里備些行李,這便往蘇州去?!?/p>
“好,”青蘿深深望了他一眼,咬牙跟了上去,“我相信,你一定能將我平安帶到蘇州的?!?/p>
待二人行至洛陽渡口,已過去了將近半月。隆冬已逝,春日將至,陸放的心情卻并未隨著天氣回暖而明媚起來。
“陸大哥在想什么呢?快上船??!”青蘿從船艙探出頭,朝那立于埠頭的青年招手。
這篷船很小,算上船夫也只有三個人而已,是陸放特地安排的,說是為了避免人多眼雜。陸放按了按從不離身的袖刀,依言跳上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道:“青蘿,我近日不知怎的,夜間睡得太沉,吹吹江風(fēng)再好不過,你便在艙里呆著吧?!?/p>
少女聞言目光閃了閃,垂下頭去,應(yīng)道:“也好?!?/p>
船夫是個中年漢子,操著一口魯南腔滔滔不絕地講著自己的陳年故事,櫓搖得穩(wěn)而有力,雖然船上的兩個行客都心事重重的樣子,卻絲毫無損他的興致。
小舟飄搖在石峽之間,劃開清流,向更暖和的遠(yuǎn)方駛?cè)ァ?/p>
“還要走多久呢?”青蘿百無聊賴地掀起船艙的草簾子,航道雖比不得之前的開闊,兩岸的景致卻已有了郁郁青青的南國氣象,他們已在這江上呆了兩天一夜了。
“快了?!标懛艙屧诖蛑盎氐溃澳阍谔K州可有親戚在?”
未料青蘿卻搖了搖頭:“我沒去過蘇州,只是聽說那里很好?!?/p>
陸放一時語塞,暗想道:這話里的意思,倒像是想隱姓埋名遠(yuǎn)離紛爭了,可依她的本事身份,又豈是那么簡單的事?
青蘿又接著問道:“那么陸大哥呢?你在牛角村可還有親戚在?”
陸放被問得一愣,沉默良久,才苦笑道:“我沒去過牛角村。那里……是我?guī)煾干钸^的地方。”
“師父?”青蘿聞言笑了起來,“陸大哥的師父,一定也是個了不起的大俠?!?/p>
“他過世很久了……”陸放垂下頭,語氣忽然變得壓抑起來,“他生前一直希望回到那,可惜我始終沒有找到它在哪里?!?/p>
青蘿微微一震,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落下簾子,便窩在船艙不再說話。
直至余暉將盡,蒼藍(lán)暮色從天水一線的極遠(yuǎn)處漫上來,少女才鉆出來坐到艄公身旁吹起了江風(fēng),這風(fēng)乍暖還寒,越吹越是刺骨。
“透透氣好啊……”艄公立即熱情招呼道,“那是你哥哥?操心得喲,幾天沒合眼了。”
青蘿瞥了眼瞌睡的陸放,輕聲應(yīng)道:“是啊,也只有到了蘇州,大哥才能安心歇一歇。”
“蘇州?”艄公愣了一下,撓頭笑道,“小姑娘這次可是記錯了,咱們這趟不往蘇州去?!?/p>
青蘿心臟驟然一縮,如遭雷擊,她猛地掐住艄公的肩膀,寒聲道:“你再說一遍!”艄公被她這一下掐得半個身子都疼起來,暗叫這小姑娘看著柔弱,怎的力道這么大!待到轉(zhuǎn)過頭與她對視之時,卻嚇得渾身都抖了起來。
她的瞳色比尋常淺得多,神色更僵如厲鬼:“你說!這船要載我去哪里!”
“滇……滇南?!濒构蠼械?,“是去滇南!”說著,竟頭一歪暈了過去,腦海中還只是呼道:這幾日不見消散的草木之香竟是在她身上的!我莫不是載了個妖女!
又……又開始了。青蘿一把推開艄公,腦子開始昏沉起來,她感受著身體漸漸脫離掌控,心中悲呼:吾命如此,竟不可逃!
“竟叫你察覺了,”陸放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還是大意了。”
“你騙我!”青蘿僵硬地扭過身,眸色有瞬間的暗沉,卻滿是悲憤,她一字一頓,“這一次,不會放過你?!闭f著,瞬間欺身而上,四肢雖不靈活,角度力道卻詭異刁鉆至極。
她右手成爪取他咽喉,左手又并指攻他檀中穴。陸放腳步一錯避開要害,掌風(fēng)已直取少女面門。青蘿立即收回手同他對了一掌,卻只覺那掌上力道層層疊疊如風(fēng)如浪,逼得她一口腥氣涌上喉間。
這是……折梅手?陸放竟也同時收了掌,沉聲道:“我還道你純良,沒想到你真是北域放出的誘餌,難怪幾次在夜間施用迷香?!毙闹袇s又疑惑道:可她為何始終沒有動手,反倒更似不愿被我發(fā)覺了秘密一般……罷了,還是把她帶到滇南去,救活師父!
青蘿不理會他,拔下頭上的簪子,再次悍不畏死地?fù)渖先?,陸放一個鐵板橋避開這記殺招,又握住袖刀扣腕一揮,便于暮色里畫出一道光弧,只聽“?!钡囊宦暠邢鄵?,二人也隨之擦肩顛了位置,電光石火間,他似聽到她在反復(fù)念著一句:“你本可以……”
江面上,小舟劇烈搖晃著,仿佛下一刻便要傾翻。少女一擊刺偏,又欲自背面刺他心臟,卻又被擋住,陸放乘勝騰身一腳,正中心窩,她跌在船板上,嘴巴兀自一張一合:“你本可以……”
“抓住你了,‘立春香?!标懛抛笫宙i著少女的咽喉將她死死壓在船板上,右手袖刀已揚起,卻見她死死瞪著他,瞳色深深,從未有過的清醒悲涼,喉間擠出一絲聲音:“你本可以……救我的。”
船身晃來晃去,她仿佛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望著眼前這副剛毅眉眼,也只當(dāng)望著終于破滅的希望——本可以,不必陽奉陰違、也不必心驚膽戰(zhàn),亦不必流連于世人的自私與貪婪之間——不是一把稱心的兵器,而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離開北域。
青蘿已因窒息而視線模糊,臉上卻露出奇異的笑容,似在嘲諷,亦或憐憫,又或許,只是于幻想中看見自己到了蘇州,重生并死去。
“你永遠(yuǎn)也找不到牛角村了,你的俠義之心,已經(jīng)死了。”
其實,這世上哪有什么“立春香”,不過是北域為了鏟除異己培養(yǎng)出的一批“藥人”而已啊……可我不會告訴你的,我要你親眼目睹這真相——
根本沒人能救活你師父的,陸放。
“你求什么?”仍是兩年前那只手,按在心口。
“我、我……”忽憶起兩年前的景況,陸放只覺得喉間又酸又澀,仿佛難以啟齒般,面皮通紅,“她不像是惡人。”
救與殺只差一念……難道他的俠心、真的已經(jīng)死了嗎?
“那么,你仍求重生?”
“時至今日……還來得及嗎?”
“春日至,萬物自可復(fù)蘇?!?/p>
又是半個月,陸放站在山坡上,目之所及盡是獨屬滇南的葳蕤景象。一錦衣少女自身后走來,站到了他身旁:“這么久,你可是找到牛角村了?”
“是的,我找到了?!标懛盘故幮Φ?,“待你痊愈之后,我們便可往蘇州去了?!?/p>
他望著遠(yuǎn)處青山疊嶂,心中默念道:唯我俠心不變,師父方死亦為生。
她聞言笑道:“陸大哥,如今立春已過,這花香草香已是真正的春之香了呢。”
這少女背影纖瘦,正是青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