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小男孩兒羅翊宸的一篇自由隨筆，今天我樂了一整天。

這次隨筆半命題，題目是《不一樣的 》。平時挺鬧騰的小翊宸寫得挺樸素、挺節(jié)制，但真的讓我愛不釋手。

不一樣的課堂

⊙ 清華大學附屬中學小六創(chuàng)新班 羅翊宸

“排隊！排隊！排隊！”

這是我在幼兒園時常說的一句話。

在幼兒園時，我特別喜歡當小老師。我有四個學生，他們是姥姥、姥爺、媽媽、爸爸。姥姥一直認真聽課，十分配合；姥爺在我講課時走來走去，而且時不時插話進來；媽媽隔三岔五地來上一課，而且經(jīng)常遲到，但還知道請假；爸爸干脆一直曠課，幾乎不來上，總共也就上了三四節(jié)吧。

所以，姥姥是最好的學生。

有一天，我教他們校訓：“健康，國國，勇敢，機器。”媽媽坐在那兒認真地問：“老師，國國是什么？機器又是什么？”姥爺在一旁笑，不僅不坐好，還舉著澆花壺，走來走去地說：“老師盡給我們瞎教，校訓怎么會有機器和蟈蟈？”媽媽說：“不是蟈蟈，是國國。我猜是小羅老師經(jīng)?？此职钟喌哪莻€叫《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的封皮吧？”爺爺趁機又補充一句：“那‘機器是讓我們多看《機器貓》那個動畫片吧！”

姥姥連忙擺手提醒他倆別打岔，可是已經(jīng)晚了。爺爺笑，媽媽也笑。我很生氣，就指著媽媽嚷：“這個同學，你給我到隔壁小四班去！”

直到幼兒園畢業(yè)，我才讀對了那幾個字：健康、活潑、勇敢、自信。

我還要教他們做武術操。武術操有配樂，但學生不會唱。我只好模仿著幼兒園的音響唱：“……堂堂婦女要四方太忙。”

“武術操里怎么會有什么‘婦女太忙？什么亂七八糟的！老師瞎唱！”姥爺抗議。

我便大聲喊：“我唱什么就是什么！必須跟著我唱！”

于是家里繼續(xù)傳出無精打采的歌聲：堂堂婦女要四方太忙。

那歌詞到底是什么，我現(xiàn)在也沒有弄清楚。

現(xiàn)在回想起小時候的事情，真是忍俊不禁！

我確實忍俊不禁了。下班了，走在路上，眼前還老有一個小毛頭在對媽媽嚷嚷：“這個同學，你給我到隔壁小四班去！”余音繞心，攆都攆不走，忘都忘不掉。我一邊走，一邊笑，樂呵呵一天。

我琢磨著，這小不點兒的小事件小文章，就是簡簡單單的童年趣事嘛，既沒有刻意構思，更談不上文采斐然，魅力到底在哪里呢？

我突然又想起了上屆創(chuàng)新班的一個孩子，叫王進一，個子比羅翊宸還矮，哦，對，簡直就是創(chuàng)新班最矮的一個孩子。但這家伙的性格可不像個子那么不顯眼，而是超成熟，超穩(wěn)重，一副“重心低”的模樣，敦實！

就是這個小人兒，寫過一篇考試作文，改卷老師給了滿分。那次期末考試作文全命題，題目是《因為有了我》。這么個含情脈脈、柔腸百轉的題目，你看小家伙寫成了啥。

因為有了我

⊙ 清華大學附屬中學小六創(chuàng)新班 王進一

我是王進一的同學介紹給王進一的網(wǎng)絡游戲。當時他只是覺得好奇，試了幾下，結果馬上就喜歡上了我。

我的名字叫賽爾號。

王進一小朋友從認識我以后就老想著我。因為爸爸媽媽要控制他玩電腦的時間，所以他每周只能和我見一次面。我想誘他上鉤，于是便推出了所謂會員業(yè)務給他。王進一很想充值，但一個月我就要收十塊，這對于他來說，是比較貴的。他很為難，但一開始沒有想找媽媽要。

但他被我深深地吸引住了，慢慢地開始上癮。他不再滿足于每周一次，于是他向家長交涉。我最愿意這樣啦！要知道，王進一越上癮，我越開心。王進一終于忍不住了，開始向媽媽要錢為我充值。

哇哈哈哈！果然在我意料之中，他連上學都不注意聽講了，全想著我啦。他可只有一個月的期限哦！我不斷地提醒他時間快沒啦。他急了，周六下午爸爸不在，他就又纏著媽媽要玩。慢慢地，他玩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充的錢也越來越多。我真是開心得合不攏嘴。哎呀，我又成功套住一個小家伙！

王進一的爸爸知道他玩上癮了。他爸爸是很討厭我這樣的害人游戲的，他要把家里的網(wǎng)線拔掉。王進一趕快跑過去阻攔，被他爸爸一把抓住。王進一和爸爸在家里跑來跑去，一會兒插網(wǎng)線，一會兒聯(lián)網(wǎng)，王進一對爸爸從來沒有這樣不依不饒過。最后王進一急得哭了出來，大喊 ：“再玩十分鐘！”爸爸正在氣頭上，他還敢提要求？火上澆油——爸爸變臉了！王進一兩個月都玩不成游戲了，“會員”資格也被取消了。

王進一一晚上沒睡覺，非常難受，既有被罵的難受，又有“戒毒”的難受。

他說：你是多么害人啊！

他感慨萬分，還為我作詩一首：

我是網(wǎng)游賽爾號，

因為有了我，

小孩晚上不睡覺；

因為有了我，

學習變得不重要。

若是認識我，

盡快將我遺忘掉！

就是這么一篇小東西，讓我們語文組的老師們開心了好幾天。

我覺得，羅翊宸和王進一的文字之間，有點兒共通的東西。是童真童趣嗎？當然有！但好像不僅僅是。一定有一個更重要、更珍貴的東西藏在這兩個小孩子的文字中。

琢磨了半天，終于似乎明白了一點點：那個“珍貴”的東西，是“我”的安放方式。如果用寫作的專業(yè)術語來描述，似乎應該叫“敘事角度”。但我覺得，用“敘事角度”來表達，還不能形容其妙處。他們的這種微妙可愛的寫作狀態(tài)，我稱之為“忘我”。

羅翊宸忘掉的是“當下”的我，小六的他回到了幼兒園時代。注意，這不是“回憶童年”，而是“回到”。“到”了，就把“當下”的我忘記了，放一邊了。他可以全心全意地用幼兒園時代的眼睛來看世界，用幼兒園時代的耳朵來聽這個世界，他的感知，他的反應，都是那個年代的。所以，他的文字所描繪的那種場景，那種感覺，才成熟盡褪，一派天真。這就像特別優(yōu)秀的演員，沒有“演”，不用演，本色出演，乃是最高境界。寫作也是如此。就我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的學生，一部分忘記了童年，一部分勉強能“回憶童年”，但文字回不到童年了。像羅翊宸這樣的同學，“穿越”很輕松，不僅身體回去了，而且心也跟著回去，文字也跟著回去，沒有雕琢，爛漫自然，并不多見。這種孩子寫文章，他懂得換角度換場景換心情，他不“執(zhí)”于當下，他有安放另一個“我”的本事。這種本事，如果不消失，繼續(xù)成長，在未來，這個叫羅翊宸的小家伙，如果愿意，可能成為兒童文學作家。

王進一小朋友也是一樣。他跑到“我”的對立面去了，“我”不再是我，“我”成了“物”——電腦游戲賽爾號。他的作文中，電腦游戲是主角，是主體，這個“物”在觀察，在思考，在敘事，在抒情。而那個真正的“我”呢，乖乖成了客體。人觀物，自是尋常；物觀人，便非同尋常。這也不僅僅是轉換敘事角度的問題，這是寫作者對“萬物”的態(tài)度問題。別的孩子寫不出這么可愛的小文章，不是說他們的文字水平不行，他們不行的其實是對“我”的態(tài)度。太執(zhí)著于自我的孩子不大容易化身為物，太執(zhí)著于當下的孩子回不到真正的童年。

我忽然又想起了曾經(jīng)上過的一堂作文課。嗯，也是本質(zhì)上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對“我”的態(tài)度的。那堂課，被我稱為“刀尖上的一次舞蹈”，是學生上中考考場之前上的。結課部分，非常溫暖，非常動人。我有過這樣的記錄：

……

我示意孩子們關燈，拉上窗簾，打開投影。我開電腦，點開《人不能沒有雞的世界》。這首歌借用了《外來妹》插曲《我不想說》的譜子，動畫中的表演者全部是雞。畫外音是一個男孩子演唱的，他年齡大概不會超過五歲。歌詞是這樣的：

我不想說我很清潔，我不想說我很安全，可是我不能拒絕人們的誤解，看看緊閉的圈，數(shù)數(shù)剛下的蛋，等待被捕殺的危險。

吃我的肉我沒意見，拿我的蛋我也情愿，可是我不能容忍被當作污染，想想命運的苦，擦擦含淚的眼，人的心情我能理解。

一樣的雞肉，一樣的雞蛋，一樣的我們咋就成了傳染源。禽流感，很危險，誰讓咱有個鳥類祖先。

孩子他爹已經(jīng)被處決，孩子他哥被抓去做實驗，這年頭做只雞比做人還艱難，就算熬過今天，就算過了明天，后天估計也得玩兒完。

一樣的雞肉，一樣的雞蛋，一樣的我們卻已不值一錢。一樣地吃肉，一樣地吃飯，人不能沒有雞的世界。一樣的雞肉，一樣的雞蛋，一樣的我們卻過不了本命年。一樣要吃肉，一樣要吃飯，人不能沒有雞的世界。

（童聲朗誦）2005年過去了，希望一切不美好都能過去，愿所有的小雞小鴨小朋友健康成長。愿世界充滿健康和平。人不能沒有雞的世界。

五月的陽光被厚厚的窗簾擋在了教室外邊?？照{(diào)在默默地散發(fā)著冷氣。教室里先有淺淺的笑聲，然后沉靜下來，我看到有的老師流淚了。我并不驚奇，今年春節(jié)，我們?nèi)胰说谝淮慰吹竭@個FLASH，上到我那近六十歲的姨公，下到我那四歲半的小兒子，當然也包括我自己，都不禁潸然淚下。就是昨天晚上，在準備這堂課的時候，在寂靜的深夜里聽這首歌，我又一次流淚了。

……

——節(jié)選自王君《刀尖上的舞蹈——中考之前最后一次作文評講課》

當年，對這首現(xiàn)在看來依舊感動的《人不能沒有雞的世界》的動畫音樂作品，我是簡單地定位為“換角度”和“悲憫情懷”。今天突然領悟，寫作文，搞創(chuàng)作，很多時候，還需要一種能力，那就是：

我不用“我”的眼睛觀察，我不用“我”的心靈體驗，我不用“我”的頭腦思考，我不用“我”的語言表達。

不用“我”，而要用“非我”?！胺俏摇笔鞘裁?？“非我”就是在適當?shù)臅r候，忘掉當下的“我”，進入到生命時間點上任何一個“我”，并且享受那一個“我”?；蛘?，從“自我”的執(zhí)迷狀態(tài)中跳出來，讓“我”縮小縮小再縮小，讓“我”之外的世界放大再放大。于是，“我”便獲得了感受和觀察這個世界全新的視角，心境從此不同，“文境”自然也就不同了。

就如播放了那首《人不能沒有雞的世界》的課后，一個叫谷雨的孩子，寫出了這么一篇文章。

3006年人類養(yǎng)殖現(xiàn)狀報告

⊙ 重慶外國語學校初三 谷雨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大家好！我是雞國自由黨的農(nóng)業(yè)部發(fā)言人，鄭中雞。很榮幸為大家匯報本年度最受雞民們關心的問題——人類養(yǎng)殖現(xiàn)狀。

一、自25世紀人類徹底破壞生態(tài)平衡之后，生物滅絕大規(guī)模爆發(fā)，人類面臨嚴峻的糧食危機。東、西方兩大人類陣營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為爭奪僅存的糧食資源反而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在這場史無前例的人類的自相殘殺中，我們英勇的祖先在人類所毀滅的世界上重建了雞的家園，并做出一個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決定——養(yǎng)殖人類。依照大會慣例，向祖先致敬！

二、本年度在全球范圍內(nèi)爆發(fā)大規(guī)?！叭肆鞲小保鲊u政府大肆屠殺人類，引發(fā)了人類的消極情緒。今年人類產(chǎn)量較去年同期下降30%，但同一時期，人肉及人制品市場縮水75%，出現(xiàn)人肉及人制品供大于求的局面，導致全球人價普遍下調(diào)。

三、今年下半年，由“美雞國”“落湯雞市”爆發(fā)的一場針對“人當勞”“啃德人”等人肉快餐的大規(guī)模游行已蔓延到全世界。其理由是該公司對人類的養(yǎng)殖慘無雞道，他們甚至開發(fā)出令雞發(fā)指的“新人種”——渾身長滿了數(shù)十只銷量最好的人腿及人手。

四、本年度“人文化”氛圍濃厚。由“美雞國”“雞來塢”出產(chǎn)的《嬰孩快跑》在全世界引起巨大反響，被喻為歷史上最令觀眾震撼的電影。同期有關人類的電影作品還有《導盲人阿Q》及《咖啡人》等。

另外，四年一度的“世界杯美人大賽”正式開賽，隨著“北雞條約”國家宣布同時舉辦“人文化年”，今年“世界杯”觀看雞次預計將突破三億大關。

五、為了解決雞民們所關心的人肉問題。前日，“聯(lián)合雞”代表大會正式將工作餐指定以人為主食，以打消雞民對人肉的顧慮，并提倡各國開展“放心人肉”工程。

…………

一百一十、我國對“黑人”“注水人”等威脅雞民生命健康的違法犯罪行為的嚴打行動取得階段性成果。取締“黑人加工”窩點若干，成為國民十大放心工程之一。

注：散會后，請各代表到食堂領取“啃德人”套餐，一雞一份！

本次大會由“啃德人”快餐贊助。“有了‘啃德人，生活好滋味！”

現(xiàn)在想來，“敘事角度”等類似寫作手法講得太多，本質(zhì)上都是無用的。一個小則只糾纏于自我本體，大則只糾纏于人類本體的作者，都是寫不出《3006年人類養(yǎng)殖報告》這樣的文章的。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相通的。美國的很多大片，像《猩球崛起》之類，我們就拍不出來。為什么拍不出來？因為我們天天都只盯著自己這個“小我”——而且是當下的“小我”，我們回不到自我的童年時代，也無法把自我安放在廣袤宇宙，發(fā)自內(nèi)心地講萬物平等。

我們不想改變，也無法改變。我們不想換位，也無法換位。我們被牢牢釘死在那個“我”上。我們的文字和我們的心境一樣局促、緊張和焦慮。

不學會“忘我”，哪里能找到真我啊！

再推薦一篇小文。小姑娘關瀾，就屬于有“忘我”能力的那一類。她“狗眼”看世界，看得這個世界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