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濂

北京動物園兩棲爬行動物館飼養(yǎng)員喬軼倫在給亞達伯拉象龜喂食

北京動物園內(nèi)的一只獵豹和一名小女孩彼此對視

城中之園

想象一群鴛鴦，正在從東北飛往江南的遷徙途中。當經(jīng)過北京上空，被勞累和饑餓折磨，忽然發(fā)現(xiàn)鋼筋水泥中出現(xiàn)一片開闊的樹林，以及一連串大小不一的水面。這里不僅有充足的食物補充體力，還有同類在呼朋引伴。遷徙路途漫漫，前方兇險難料，有的鴛鴦落下來便不走了。

這群鴛鴦看到的正是北京動物園。隨著城市發(fā)展，盡管它的面積有所減少，但仍然是城市中間占地86公頃的一片園林。最大的一塊水面叫水禽湖，人工養(yǎng)著環(huán)頸鴨、赤麻鴨、斑頭雁、鵜鶘等20多種水鳥。假如在清晨7點半鐘剛剛開園時進來，還能看到各種雁鴨在人行甬道上漫步，有時候也能撞見“母親”帶著“孩子”整齊列隊前行。每一年，都有像鴛鴦一樣的野生鳥類在這里安家和繁衍，為此飼養(yǎng)員也會多準備出一些顆粒飼料。初聽上去不能理解，觀鳥愛好者方瑞卿告訴我，他常常會將想入門的朋友帶來觀鳥。“這里鳥的種類多，水禽的體形也大，適合練習單筒望遠鏡的使用?！辈贿^一旦入了門，水禽湖便不再適合了?！八鼈兌己陀慰陀H近，失去鳥本應具有的警覺，也就少了觀鳥的樂趣?！?/p>

少年時代的張勁碩在水禽湖畔度過了很多時光。他現(xiàn)在是國家動物博物館的科普策劃人，經(jīng)常在媒體上做動物科普。出生于70年代末的北京，小時候張勁碩就喜歡動物。比起自然博物館那些生氣不再的標本，在動物園里觀察各種動物行為能給他帶來很多樂趣。他記得在湖邊看到過黑天鵝喂魚：“鵝將嘴伸到水里潤濕，然后伸進飼料盆，沾滿飼料再放入水中，和聚攏過來的小魚玩得不亦樂乎。”上中學的時候，他每周都會來動物園，并且會做記錄?！把劭粗环N動物從小長起來，到交配、繁殖，再到撫育下一代?！币娮C生命誕生，他會欣喜;有時自己一直在追蹤觀察的動物突然消失，他會失落?！耙苍S是交換到別的動物園展覽去了吧！”對于那些靈長類的動物，他一看就是半天。如今那些觀察筆記不知所終，他感嘆假如天長日久地堅持記錄，說不定也能寫出《黑猩猩的政治》那樣偉大的著作——動物學家弗朗斯·德瓦爾將黑猩猩如人類一般的社會組織展現(xiàn)出來，它們被性、權(quán)力、傾慕、嫉妒等欲望與情感支配著行動。

北京動物園的水禽湖吸引了許多攝影愛好者

“周末去不去動物園？”隨著一代人年齡的增長，以及對面動物園服裝批發(fā)市場的建立，這句話變成了逛街買衣服的邀約。然而在張勁碩的童年里，去動物園只意味著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動物。位于車水馬龍的西直門外大街，旁邊就是地鐵換乘站、火車站和公共汽車總站構(gòu)成的巨型公交樞紐，然而從那座具有中西合璧風格的磚雕門樓進入，卻一下子投入了自然的懷抱。這里草木繁盛，更有松柏、銀杏、國槐、榆樹等古樹名木投下綠蔭?！白屑殐A聽，有鳥鳴的婉轉(zhuǎn)悠揚，有猿猴在林間嬉戲攀援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黑猩猩的叫聲是一種沙啞的吼叫，偶爾傳來一聲低沉的但穿透力極強的虎嘯，讓人心生敬畏?！?/p>

張勁碩在這里完成了有關動物的啟蒙教育。不像今天的動物園里只賣零食和玩具，那時動物園有自己的書店來賣科普讀物。張勁碩在書店買到過法國人雅克特雷·莫蘭寫的《動物趣聞》，書里的觀點對他產(chǎn)生著影響：“當你在談論動物的習性時，請避免使用‘因為這個極其有害的字眼……‘狗吃東西是因為他餓了，這句話就很愚蠢。狗餓也可以不吃東西，可如果有另一條狗守在食物旁邊，狗不管餓不餓都吃……觀察動物如何生存，這最有意思?！边€有個筆名叫北野一志的中國作家寫的《動物園的世界》，講的都是北京動物園里發(fā)生的故事?！氨热缫恢粡拿绹M的犰狳，本來是夜行動物，可一下子倒不過時差，晝出夜伏?！睆垊糯T還愛收集動物園出的明信片。1989年出版的一套10張大熊貓明信片，他買到后如獲至寶。

2004年，北京動物園第一次面臨搬遷。這引起了許多和張勁碩一樣對動物園有著情感記憶的市民的反對。李一知那時上“大一”，剛來動物園做志愿者。她記得打到動物園游客接待中心的電話一下子有了360度的轉(zhuǎn)變：“之前都是投訴，結(jié)果搬遷的消息一出，電話里都在說動物園有多好?！弊罱K反對呼聲太高，搬遷提議不了了之。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北京規(guī)劃委主任黃艷重提動物園搬遷。與上次有可能全部搬遷不同，這次強調(diào)的是“局部搬遷”。搬遷的原因與之前相似，一是城市核心區(qū)中，噪音會對動物的居住造成干擾;二是動物園游客量大，節(jié)假日周邊交通承受巨大壓力。一位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從前年開始，就有了“一園兩區(qū)”的說法，并且對城郊的動物園新園區(qū)進行了設計招標。如今方案已出，但整個設計憑空而做，仍然是“搬去哪兒不知道，哪些動物要搬也不知道”。

與十幾年前“一石激起千層浪”的狀況相比，從動物園的員工，再到北京市民，對于局部搬遷的情緒已經(jīng)沒那么激動了。十幾年間，“動物福利”的概念更加深入人心，經(jīng)濟水平提高，以及博物學的復興，都讓一些曾經(jīng)的動物園愛好者選擇到戶外直接觀察野生動物。但人們對去動物園依然興趣濃厚。節(jié)假日期間，在市屬公園中，北京動物園的游客接待量一直排名前三，僅今年“五一”一天，游客量就突破10萬人。城市動物園的功能和意義在哪里？作為國家動物園，北京動物園已經(jīng)充分發(fā)揮出它的價值了嗎？相比搬或者不搬，這些是更為重要的問題。否則搬遷之后，動物未必生活得更好，人們?nèi)游飯@，也未必能收獲有益信息。

科學傳統(tǒng)與大眾娛樂

從動物園正門進入，再一路向西，就會到達園中最人跡罕至的一片地方——鬯春堂和暢觀樓。鬯春堂是一座中式古典建筑，有三個屋脊相連，廊前廈后，十分寬敞;暢觀樓則是歐式復古建筑，七楹兩層，華麗恢弘，現(xiàn)在是北京動物園的園史博物館。抱著“看動物”為目的的游客通常會把這片幽靜的區(qū)域忽略，但要了解現(xiàn)代動物園的起源，還要從它們說起。

改造后的熊山，不再是“坑式”展陳，人和動物之間是水平的觀看視線

改造后的獅虎山，更能引發(fā)人們對動物棲息地狀況的關注

從2009年至今北京動物園共放飛鴛鴦207只，極大補充了它的野外分布種群

樹懶因電影《瘋狂動物城》而走紅。飼養(yǎng)員最初花費一番工夫才摸清它的習性

1901年，清政府為了挽救國運頹勢開始推行新政。1906年，執(zhí)掌農(nóng)桑事宜的商部奏請興辦農(nóng)事試驗場，旨在“開通風氣，振興農(nóng)業(yè)”。農(nóng)事試驗場選址在內(nèi)務府管轄的樂善園、繼園，以及附近的廣善寺和惠安寺，這片就是今天北京動物園基本占地。作為西學窗口，農(nóng)事試驗場里包括有動物園、植物園、車場、咖啡館和照相館。動物園又叫萬牲園，占地不大僅有1.5公頃，原址位于今天動物園的東南部，它是今天北京動物園的雛形。

1907年4月26日，北京市民有可能目睹了一幅奇景：一列浩浩蕩蕩的運送動物的車隊向著西郊前進。這批動物均從德國訂購，中國人對其中的大部分聞所未聞。比如“美洲、大洋洲和非洲的鴕鳥三對，印度和美洲、非洲麋大小三對，水銀色獅一對，虎紋馬一對，美洲大野牛一對……”本來預定138只，但核對清單，實際只有131只。美洲小象、美洲麟、帶點狽和黃熊沒有出現(xiàn)，豹子、野豬、長鼻小熊和跳鹿反而多出來了。清政府追查未果。和這批動物一起到京的，還有兩位德國飼養(yǎng)工人，他們將停留一年，一邊料理動物，一邊指導養(yǎng)育。

從萬牲園建成的那天起，就是對普通民眾開放的。它的門票是20枚銅元，每周一三五日為男性參觀日，每周二四六則售女客票。暢觀樓和鬯春堂是光緒與慈禧太后光臨農(nóng)事試驗場時，他們和隨行官吏休憩所用。除了供游客觀看，萬牲園的動物也用于科學研究。當年的7月和8月，園里相繼病故了一只猩猩和一頭大象。它們被送往了京師大學堂內(nèi)附屬制造博物品的實習科解剖，之后制成標本，陳列在農(nóng)事試驗場的標本室內(nèi)。

在這個層面上說，萬牲園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動物園。在此之前，中國歷代皇家宮苑中也有飼養(yǎng)珍禽異獸的傳統(tǒng)，但百姓無緣觀看。動物園在中國的發(fā)展和它在西方的演進形成對應——巴黎植物園動物園是在法國大革命推翻王權(quán)的背景下建立的。隨著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臺，凡爾賽宮用于滿足皇族狩獵嗜好的動物被送進了巴黎植物園，合并成了巴黎植物園動物園。后來巴黎植物園轉(zhuǎn)變?yōu)樽匀徊┪镳^，動物園則附屬于博物館。歷屆動物園園長是一串在自然科學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注重動物行為觀察的布豐，提出“用進廢退”學說的拉馬克，堅持“災變論”的居維葉。他們確保了動物園的核心作用在于科學研究。19世紀初歐洲各國都在模仿巴黎動物園，遵照他們的科研方法和態(tài)度開展研究，它那種園林景觀和動物場館相結(jié)合的展出方式也成為其他動物園效仿的榜樣。從萬牲園正門的老照片來看，園內(nèi)的建筑應是以德國海德堡動物園為藍圖設計的。

1929年，北平農(nóng)事試驗場改組為國立北平天然博物院。北平研究院（即國民政府在北平設立的學術機構(gòu)）生物部下設的動物、植物和生物三個研究所分別與天然博物院的動物園、植物園和標本室合作。三個所就位于博物院內(nèi)新建大樓“陸謨克堂”內(nèi)，陸謨克是拉馬克的舊時譯名。至今在動物園的中部，仍可以看見這座紅灰相間、半土半洋的磚樓。它被松柏花木半遮半掩，常年樓門口立著一塊“游人止步”的牌子，頗有種神秘色彩。新中國成立后，中科院植物所設在此處，之后隨著植物所遷往香山，這座樓便空了下來，但仍然歸中科院而非動物園所有。

“作為中國第一家動物園，它在最初建造時幾乎照搬了法國巴黎自然史博物館的架構(gòu)。這和新中國建立后出現(xiàn)的許多動物園完全不同?！备呒壒こ處煛⒈本﹦游飯@飼養(yǎng)隊副隊長張恩權(quán)告訴我。“新中國建立之初，人民生活水平低，有限的經(jīng)濟資源又投入軍工建設，這就造成了人民精神生活的匱乏。毛澤東鼓勵在全國興建公園，一批‘人民公園‘五一公園和‘勞動公園都是在這種背景下產(chǎn)生的。公園里設立有‘動物角給老百姓看動物。如今全國有上百家動物園，這些‘動物角不算是獨立的法人單位，但都統(tǒng)計在內(nèi)。它們從一開始就不是科學機構(gòu)下屬的研究所，修建的動機是為大眾提供休閑娛樂。”

包括動物園在內(nèi)的國立北平天然博物院又繼續(xù)經(jīng)歷了園藝試驗廠、北平市農(nóng)林實驗所等階段，隨時局動蕩也變得破敗不堪。1950年，局部恢復的動物園以“西郊公園”的名義開放，從此也劃歸到北京公園管理委員會（后稱公園管理中心）來管理。有動物園歷史的研究者認為，這是北京動物園的發(fā)展走上歧路的開端。被譽為“動物學生物學”之父的瑞士生物學家黑迪格在上世紀40年代定下了動物園的四個功能：保護、教育、研究和娛樂?！澳憧梢韵胂氪蠖鄶?shù)游客的狀態(tài)。他們了解動物園在研究和保護方面所做的工作嗎？他們有仔細閱讀那些標牌嗎？不過是逛了一圈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在公園管理體系下，娛樂的效果被夸大了?！?

這種觀點忽視了動物園在世界范圍內(nèi)發(fā)展的曲折。進入20世紀，隨著達爾文進化論地位的確立、細胞的發(fā)現(xiàn)和遺傳規(guī)律的逐步被揭示，在動物園中進行科學研究因生物學熱點轉(zhuǎn)移而日落西山;博物學也因為發(fā)展出各個專門學科、產(chǎn)生新的科學熱點而逐漸被人遺忘。一些動物園向娛樂化發(fā)展取得了商業(yè)成功，于是產(chǎn)生了娛樂至上的趨向：“百科全書式”的動物園流行起來，狹小的獸籠威脅著動物的成長，但能保證人們迅速而清晰地看到動物——在法國里昂，熊籠被放在幾條大道的交匯點，周邊的大片草坪擠滿了無數(shù)小動物，這是為了突出熊的體魄;獸舍傾向使用水泥地板，為了清掃方便和視覺整潔美觀，卻忽略動物掩埋或者塵土中打滾的習性;對動物傷害最大的是動物表演的出現(xiàn)，著名的哈根貝克馬戲團標榜自己使用的是“文雅馴獸術”，因為他們用皮鞭加零食取代了燒紅的烙鐵。

然而西方國家覺醒較早。1972年，聯(lián)合國第一次人類環(huán)境會議上，那些只關注娛樂功能和追求經(jīng)濟效益的動物園受到了責難。人們開始關注動物園中野生動物的福利狀況，和它們野外棲息地被破壞的情況。新型的動物園建設著重將動物園功能集中在保護和教育兩個方面。2006年，北京動物園開園百年紀念之時，園長吳兆錚撰文寫道：“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動物園已經(jīng)開始關注科普教育，從理念到方向處于國際領先水平……現(xiàn)在國外動物園開始將就地保護作為中心工作。對比這些新的做法，我們動物園顯得滯后了。”2010年，北京動物園取消動物表演時，全世界已有36個國家、389個城市禁止或限制動物表演。

今天漫步在北京動物園中，仍然不難發(fā)現(xiàn)“教育”屈從于“娛樂”目的的展陳方式。屬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又在我國具有最多分布的羚牛默默無聞地待在園子的西北角無人觀看，而非洲動物區(qū)則在園子的中心位置，斑馬擁有巨大的運動場，也吸引著眾多游客。動物園似乎忘記了引導人們關注本土瀕危物種的命運，比用獵奇的眼光觀賞國外物種要有意義得多。

從收藏到保護

經(jīng)過抗日戰(zhàn)爭和內(nèi)戰(zhàn)的洗禮，1949年動物園想以“西郊公園”之名重新開放時，只剩下如下動物：鴯鹋（瞎眼）1只，葵花鸚鵡1只，大白鸚鵡1只，桃紅鸚鵡1只，猴子13只。

野外搜集一度是北京動物園動物的最大來源。首先是在1951年公園管理委員會撥出?？?，組織人員去湖北、廣東、廣西、四川、黑龍江、吉林等地搜集野生動物。這次共捕到野生動物30多種，100余只，包括有東北虎、華南虎、豹、熊、雉雞、天鵝、蟒等珍貴物種。之后為了保障野生動物的長期補給，北京動物園在東北、四川、云南、新疆、青海等地建立野生動物搜集站。1976年，國家禁止狩獵珍稀動物，青海站作為最后一個野生動物收集站關閉。從1951到1976年的25年間，全國的搜集站共搜集到大熊貓、金絲猴、羚牛、西藏野驢、雪豹、綠孔雀、丹頂鶴、綠尾虹雉等百余種數(shù)千只珍稀動物?！安兜枚噙€能獲得表揚和獎勵，當時人們的認知水平就是這樣。”一位動物園員工說。

這其中最為傳奇的故事，莫過于動物園派出的四人小組赴非洲采購野生動物。“本來設想兩個月就回，可一走就是兩年多?！背蓡T之一、原北京動物園獸醫(yī)院的老獸醫(yī)李樹忠回憶說。動物園向政府提出申請時是1972年，當時“文革”進行了幾年，其間動物有些自然死亡的，國內(nèi)外的動物交換也都停止了。坦桑尼亞已經(jīng)禁獵，但中國當時正在援建修筑坦贊鐵路，對方同意了中方采買動物的請求。到達坦桑尼亞后，李樹忠先在塞倫蓋蒂野生動物園進行了野生動物種類的考察，那里相當于保護區(qū)性質(zhì)，邊界只是象征性地拉上鐵絲網(wǎng)。“看到一個歐美旅行團開著房車來看動物覺得很新鮮，因為我們還停留在動物園里看動物的階段?！?/p>

真正的捕獵行動是在坦桑尼亞北部一個叫阿魯沙的地方。李樹忠沒有任何捕獵經(jīng)驗，本以為是要用麻醉槍?！皩嶋H是用3米多長的桿子，前面用繩系套。麻醉劑抑制心肺功能，而一旦動物奔跑起來，心肺的新陳代謝就會加快，使用麻醉劑容易造成傷害。同樣，如果3分鐘左右還抓不到動物，就會選擇放棄，因為就算抓到了，經(jīng)過狂奔之后，動物的心肺也會出問題?！碑?shù)厝私?jīng)驗豐富，捕獲10只長頸鹿、10只斑馬、十幾只角馬僅花了一個多月時間。

東非動物采購經(jīng)費加起來才4.4萬美元，只能乘船運回，沒有其他的交通選擇。這是整個行程中最艱巨的工作。作為獸醫(yī)，李樹忠要保證動物每天的健康。裝動物的箱子就固定在甲板上?！耙婚_始大部分動物都暈船，普遍的表現(xiàn)是食欲不振，厲害的就要輸液。長頸鹿在船上比較受罪，它們的脖子露在外面，海風吹得上面都出了鹽粒。為了防曬，還找來油氈布蓋在上面。海上風浪的顛簸，會讓動物蹭在籠子上，皮外傷很常見，一旦破了口子就要防止?jié)€發(fā)炎。”在海上漂了18天，這艘叫“綠春號”的船終于到達了廣州黃埔港。除了損失一只長頸鹿和一只角馬，絕大多數(shù)動物安然無恙。這40多只動物分給了廣州動物園一些，剩下的轉(zhuǎn)乘火車再乘汽車往北京動物園。一同去非洲的動物園副主任、后來的動物園園長李揚文留在坦桑尼亞又待了兩年。兩年中，李揚文又把13批動物護送上開往中國的輪船。這些動物加起來有近百種，1500多只，如土豚、長頸鹿、黑尾牛羚、湯氏瞪羚、黃狒、橄狒都是非洲獨有。

除了野外搜集，外交中的“動物國禮”也為北京動物園動物增添了新的種類。50年代初收到的國禮動物都來自和中國最先建交的國家。最早的一只禮品動物是1953年印度總理尼赫魯送來的亞洲象，1954年中國政府回贈對方梅花鹿一對、丹頂鶴一對、金魚100尾。

隨著上世紀80年代《野生動物保護法》的頒布，以及各個國家野生動物生存狀況惡化，北京動物園的動物不再從野外獲得，接受動物國禮的現(xiàn)象也幾乎消失。這樣的背景推動了動物園從一個攫取自然的“動物消耗者”，變?yōu)楸Ｗo自然的“生命延續(xù)者”。人工環(huán)境下的動物繁殖成為主題。這也是動物園在保護上最初的實踐，即幫助野外瀕危的物種進行種群維系，也叫“移地保護”。

“移地保護”的一個成功典型便是朱鹮。朱鹮一度被認為徹底絕跡，1981年中科院動物所劉蔭增在陜西洋縣重新發(fā)現(xiàn)野生朱鹮的種群，但只有7只。為了防止棲息地再度惡化，朱鹮的移地保護和人工繁殖提上日程。這個任務便交給了北京動物園，由對鳥類繁殖頗有經(jīng)驗的李福來擔任小組負責人。野外帶回來的小朱鹮順利長大，但在婚配繁殖后代時又出現(xiàn)問題。于是李福來帶著團隊去野外考察，努力摸清朱鹮的繁殖時所需要的環(huán)境。在動物園里，兩只性成熟的朱鹮開始配對，李福來和同事們則為這對朱鹮布置筑巢孵化的空間：有一高一矮兩種樹來供朱鹮選擇，柳條編成的巢筐里鋪有嫩柳枝和青草來刺激朱鹮自己營巢。朱鹮順利產(chǎn)卵后，工作人員將它放在機器中孵化，翻卵和晾卵的次數(shù)都參考朱鹮自己孵化時的25～42次。終于在1989年，第一只人工繁殖的小朱鹮破殼而出。目前，我國朱鹮的種群數(shù)量已經(jīng)達到1800余只，可以說，它們都是當年那7只朱鹮的后代。

翻閱《北京動物園志》便能看到，80年代和90年代，各種“首繁”的紀錄頗多。再加上前面野生動物和國禮動物的積累，至李揚文當園長時期，北京動物園的動物種類和數(shù)量都達到一個高峰。張勁碩記得，過去動物園門口有一排手繪的廣告牌，提前告訴參觀者里面都有什么動物?！笆裁戴昱！⑺{牛羚、臭鼬、犀鳥、盤羊、野驢……太豐富了，都看不過來，而且牌子經(jīng)常更換?！?/p>

相比巔峰時期的600多種動物，今天北京動物園只有大約450種動物。北京動物園重點實驗室的崔多英博士告訴我，“移地保護”所面臨的一個嚴重問題就是近親繁殖。“以雪豹為例。動物園曾經(jīng)有的兩只雪豹是1992年吉爾吉斯斯坦贈送過來的一對兄妹。因為沒有注意與其他動物園交換合作，經(jīng)過不斷繁殖，最后一代生下來就是死胎了?！?/p>

崔多英還有一個身份是雪豹這個物種的譜系保管員。最早中國動物園協(xié)會只有大熊貓、金絲猴、華南虎和黑頸鶴四個物種設有譜系保管員的職位，后來又擴展到一共25個瀕危物種?！白鳛樽V系保管員，我需要搞清楚全國每一只雪豹的身份。這本來不是難事，因為每只動物都應該有譜系檔案?？墒菍嶋H情況是，這只雪豹的檔案經(jīng)常不完備，或者壓根沒有檔案。這時候我就需要和飼養(yǎng)員了解，向前推算，直到追溯到野生的第一代?！币环萃陚涞淖V系檔案有譜系號、三代血親編號、父名母名等有關身世的信息。動物園需要提前征求譜系保管員的信息，看看交配適宜指數(shù)再來決定是選擇哪兩只進行交配。為保證健康種群的維系，需要一個“大動物園”概念來聯(lián)網(wǎng)協(xié)作。不過從結(jié)果來看，許多動物園都在各行其是。

野外保護的開端

“移地保護”讓動物園看上好像是一艘可以拯救世界的“諾亞方舟”，但那些瀕危物種只是在動物園中生存是沒有意義的?！皠游飯@是一個為動物提供庇護的過渡空間，它們最終是要回歸野外的。棲息地減少或者喪失不是借口，那正是需要人們?nèi)セ謴蜕鷳B(tài)、重建生物鏈的，只是個時間問題?！敝袊鴦游飯@協(xié)會總工程師劉農(nóng)林這樣說。

各個物種野化放歸時的難度不一。近年動物園做得最成功的是鴛鴦，從2009年立項直到去年動物園共放飛了鴛鴦207只，極大補充了這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在北京的分布種群。最早崔多英和同事們發(fā)現(xiàn)，動物園的活水和充足的顆粒飼料總能吸引不少遷徙的野鴛鴦，它們留下來并在春天繁殖?？墒且粊眸x鴦是在七八米高的樹上尋找天然樹洞產(chǎn)卵，動物園并沒有那么多的樹洞;二來動物園里鴛鴦的天敵很多，一窩孵出來十幾只小鴛鴦，剛剛從樹洞鉆出來，旁邊就有烏鴉和喜鵲虎視眈眈。一天過去后，往往鴛鴦媽媽的背后只剩下一兩只幼鳥。掌握了鴛鴦的繁殖規(guī)律，每到3月份，崔多英就和同事們在樹上掛上人工巢箱，差不多半個月收集一次鴛鴦下的蛋，也會給鴛鴦留下幾個讓它自己來孵，防止它們棄巢。經(jīng)過人工孵化的鴛鴦生長三四個月后就放歸自然，這時它們和成年鴛鴦的大小相當，已經(jīng)具有抵御天敵的能力。“鴛鴦是一種野性很大的鳥，即便人工養(yǎng)成，還是不會和人太親。只要旁邊有同伴招呼，人類提供的食物對他們也沒什么吸引力?！蓖ㄟ^追蹤，崔多英的團隊發(fā)現(xiàn)基本放飛出的鴛鴦當年就和野生鴛鴦交配融合了。

丹頂鶴的放歸就沒有那么順利。連續(xù)兩年參與丹頂鶴放歸的飼養(yǎng)隊繁殖組技術員杜洋告訴我，這首先在于其他動物園和保護區(qū)最早沒有動力參加這項活動。中國野生丹頂鶴的數(shù)量在五六百只，經(jīng)過多年人工繁殖，全國動物園和保護區(qū)的數(shù)量已經(jīng)有1500多只了。放歸野外的動物一定要找身體狀況最好的，所以這對動物園的展陳來講是一種損失，需要動物園協(xié)會來做動員和補償。2013年，杜洋帶著動物園的7只不到1歲的小鶴來到江蘇鹽城丹頂鶴的越冬基地，進行第一次放歸實驗?！敖Y(jié)果發(fā)現(xiàn)這7只總是在一起。等到春天來臨時，其他鶴都飛往東北的繁殖基地，但這7只沒有其他鶴帶著，就還留在那里。原來丹頂鶴都是以家庭為單位活動?！?014年，工作人員試著又帶了7只小鶴去到鹽城，放歸時就把它們打散，可最終它們又聚集到了一起。“我們期待著這些鶴能和異性結(jié)成對子，這樣就能跟著飛走了。可考慮到成年鶴會對人有依賴，選中野化的鶴都是1歲不到的小鶴。鶴的體成熟年齡在6歲，我們需要等待才能下結(jié)論?！睂擂蔚氖虑槭欠旁谶@些丹頂鶴身上的追蹤器只能待機三年，三年之后，有可能這批已經(jīng)完全野化的鶴就追蹤不到了。

北京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在懷柔水庫將人工育幼的鴛鴦放歸野外

水禽湖畔的樹上都放有供鴛鴦產(chǎn)卵的人工巢箱

將瀕危物種帶到動物園里來人工飼養(yǎng)和繁殖，已經(jīng)是避免物種最終滅絕的最后一步，如果提早行動，能夠從動物棲息地生態(tài)研究和保護入手，便是從源頭來避免之后狀況的發(fā)生。崔多英說，就像美國著名的華盛頓動物園，科研人員有幾十位，在全球瀕危物種的棲息地，都活躍著他們的身影。崔多英曾經(jīng)參加由北京動物園、貴州梵凈山自然保護區(qū)和美國圣地亞哥動物園三方聯(lián)合發(fā)起的黔金絲猴保護項目，旨在了解威脅黔金絲猴生存的原因，也向當?shù)厝藗鞑タ破罩R，讓他們意識到身邊有這樣的瀕危物種。“對于北京動物園來講，這只是一個開端。如果國外是持久來做，我們的保護項目則可以比喻成星星偶爾的閃亮。但在野外開展工作、與各個保護區(qū)合作，無疑是未來動物園保護工作發(fā)展的方向?！贝薅嘤⒄f。

如何愛動物

清華大學科技史教授蔣勁松是明確反對去動物園觀看動物的?！肮I(yè)文明的核心是征服自然和控制自然，動物園本質(zhì)就是人類對自然控制力的一種炫耀?！睂τ谠趧游飯@能夠獲得的教益，他認為是負面要多，“你看它們毛色暗淡，也不活潑，和野生動物完全不是一個狀態(tài)。因此傳遞的信息也是扭曲的。”不過，動物園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產(chǎn)物，無論它教育和保護的功能是否能夠得到發(fā)揮，蔣勁松都贊同一點，就是要讓動物生活得更好一些。

用一顆赤誠的愛心對待動物是動物飼養(yǎng)員的工作傳統(tǒng)。劉志剛是動物園的老飼養(yǎng)員，2011年退休，之后和同是飼養(yǎng)員的妻子許艷梅寫了一本有關動物園的往事，寄托心中的情感?！梆B(yǎng)動物呢，就是個良心活。你對它好，它也不會到領導那里表揚你;對它不好，它也不會向領導告狀。”他在動物園的育幼室工作最久，長達14年。對于那些人工養(yǎng)大的動物，缺乏和群體學習養(yǎng)育幼體的能力，有的動物剛出生便被母親拋棄了，這樣就送去育幼室?！罢於际谴笠拱啵屠蹲约杭覄偝錾暮⒆右粯?。那些年我養(yǎng)過7只白熊，最多的時候同時要帶3只。喂食兩小時一次，三只輪著喂，喂之前要準備，之后要收拾，所有用具和墊子還要消毒，一晚上都沒有休息。”那只叫永亮的大熊貓也是劉志剛喂大的?！皠偝錾簿?00克，比手掌大點兒。用的奶瓶都是特制的，和手指長短一般。喂的時候最怕嗆奶，嗆一口就活不了。別看就那么一點奶，讓它慢慢吸進去特別考驗耐心。”育幼室的工作讓他不得不經(jīng)常面對別離?！鞍仔苄〉臅r候，就像小狗一樣。我?guī)@子里遛彎兒，它就跟著你寸步不離。有時候沒跟上，你一拍手，它就趕緊跑過來。等它長大了要把它送回獸舍，它就死活堵在門口不讓你走。我只好示意別的飼養(yǎng)員吸引它的注意，自己一閃身出來了，眼睛里都是淚。”退休幾年，劉志剛最抗拒去動物園，他說：“書寫好了，就想把這些都放下了?！?/p>

年輕一代的飼養(yǎng)員正在運用“豐容”的知識，改善動物的生活環(huán)境和心理狀態(tài)?！柏S容”一詞如今已經(jīng)普遍用于動物園行業(yè)，意思是通過圈養(yǎng)環(huán)境和日常管理的調(diào)整變化，為動物提供更多選擇機會、更多新奇刺激，讓它們展示出更多的自然行為。許多人對動物園里的動物籠舍都有一種印象：一個四壁皆禿的籠舍里，一只動物在里面不停地轉(zhuǎn)圈，或是有重復性的怪異表現(xiàn)。這實際是動物因為生活單調(diào)而產(chǎn)生的“刻板行為”。1993年，訪問美國芝加哥動物園的北京動物園領導第一次見到“豐容”的應用。根據(jù)當時的隨行獸醫(yī)、后來任動物園主管動物飼養(yǎng)業(yè)務的副園長張金國回憶，那是在靈長類動物的獸舍，有許多鐵和麻繩搭成的棲架，飼養(yǎng)員還會將舊報紙和舊衣服等物品扔給靈長類動物玩耍。1995年芝加哥動物園的專家正式將“豐容”的概念介紹給北京動物園。最初人們將它錯誤理解成“豐富環(huán)境使得動物能夠活動起來”，因為“游客經(jīng)常抱怨動物不動”，隨著認知深入，人們才理解了“豐容”的核心——完全是以動物為中心的思考。

1973年，北京動物園赴東非采購動物小組成員乘坐一輛老式大眾面包車在坦桑尼亞塞倫蓋蒂野生動物園考察

在東非的野外捕捉中，考慮到動物的心肺承受能力，并沒有用麻醉槍（攝于1975年）

1975年，在東非采購的動物通過海運抵達中國，之后再被轉(zhuǎn)送到北京動物園

美洲館的動物飼養(yǎng)員楊毅為了養(yǎng)好樹懶費了一番苦心。這種動物的習性因為電影《瘋狂動物城》里“閃電”的角色而為一般游客知曉，當初楊毅接到它的時候卻連它吃什么都是兩眼一抹黑。楊毅用休假時間去了兩次新加坡，專門帶著禮物到新加坡動物園里請教飼養(yǎng)員飼料的配方?！耙淮问侨粘摮允裁?，一次是要促進繁殖吃什么。對方說了牛油果、生豇豆和西蘭花，同事們都覺得新鮮?！睒鋺芯幼〉幕\舍是楊毅精心布置的空間：里面不僅有一家三口的樹懶，還有兩只巴西夜猴、一只巴西龜、一只牛蛙和一只美洲蜥蜴，再加上地面流淌的水和高低錯落的棲架和枝葉，楊毅想盡量能模仿南美熱帶雨林的環(huán)境。他將成串的水果蔬菜掛在籠舍的不同部位，為的是樹懶能夠有個尋找的過程，就好像叢林里覓食一樣;猴子從不同的取食器中摳取食物也要費些腦筋;那些被撲掉的果蔬落在地上，吸引來蟋蟀和蟑螂之類的小蟲，牛蛙和蜥蜴也就有了一頓美餐。

兩棲爬行動物館的飼養(yǎng)員喬軼倫在2007年幫助館里完成了展柜的改造?！爸巴耆强紤]觀眾的視覺感受，一個大的展柜里會混著放進不同種類的蛇。改造將一個個大展柜分割成小展柜，里面放入了和蛇的棲息地相匹配的沙石、植物或者枯木?！币粋€不太容易注意到的“豐容”細節(jié)是展柜里利用光熱源、遮蔽物和墊材區(qū)隔出了不同的溫度和濕度的空間，這讓兩棲爬行類動物能夠自由選擇一個舒適的點來棲息。

這些年來，北京動物園里發(fā)生最大變化的場館就是獅虎山和熊山。它們是動物園里年代最古老的一批獸舍，為當年蘇聯(lián)專家設計的一種“坑式”類型展區(qū)?！八脑O計思想源自狩獵陷阱，表現(xiàn)的是人們對危險動物的恐懼和捕獲后的信息，完全彰顯早期人類捕獲猛獸、征服自然的自豪，已經(jīng)不再適合現(xiàn)代動物園的功能理念。”張恩權(quán)說。熊山比獅虎山的環(huán)境還要差，它幾乎沒有任何草木來為動物提供休憩和遮擋，熊在里面每天不斷承受觀眾投來的俯視目光，不斷遭受投打和投喂。張恩權(quán)曾經(jīng)試圖為熊山加入“豐容”措施，比如在幾個包裹大樹的水泥護欄上畫了樹木根莖的圖畫?！爱敃r是想結(jié)合畫面打幾個孔，在孔里偶爾塞點蜂蜜，讓熊可以掏來吃。但時間有限都沒能付諸實踐，它只成為對動物沒有任何幫助的裝飾畫?！?/p>

熊山能夠改造，得益于關注動物園發(fā)展人士的共同能力。在微博上名叫“動物園愛好者”的陳波從2012年8月開始每天都發(fā)一條呼喚熊山改造的倡議并@北京動物園的官方微博，直到2013年7月確切知道改造真的要付諸實施。陳波告訴我，他家里保留著一把熊山籠舍的老鎖，是張恩權(quán)送給他的，為了替熊表示感謝。陳波帶著我去到已經(jīng)改為水平場館的熊山，沒有選擇一扇大窗，而是從一扇小玻璃“偷偷”向里窺視，仿佛是在野外的森林里一般?；ú菅谟持?，一只棕熊香甜地睡著?！澳憧矗F(xiàn)在人和熊才是平等的?！彼p聲說道。

（感謝曾巖、田大全對本文寫作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