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萱

這里是郭元虎的家。

一進門，迎面是一匹渾身棕紅站姿挺拔的駿馬。穿過門廳走上二樓，三只姿態(tài)優(yōu)雅的白孔雀眺望遠方，盡管并未開屏，雪白的翎羽仍美得動人心魄，修長的脖子以優(yōu)雅的弧度彎曲著。露臺門口，一只黃色小狗靜靜地守著，眼珠烏黑，好像在等主人回家。移步到微型池塘旁邊，潺潺流水，三只烏龜趴在石頭上，最大的那只努力伸長脖子仰著頭，而最小的那只身體失去平衡，馬上就要鉆到水里。

郭元虎彎腰把烏龜從水里拎出來，輕撫黃綠色的背殼，小心翼翼地放在山石上，“標本，最怕遇水和太陽暴曬。”如果他不說，你幾乎不會察覺到這個小身體其實缺乏生命的活力。

郭元虎的是一名動物標本師。過去三十年，有數(shù)不清的客人來拜訪他。初次見面，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抱著心愛的寵物慟哭不已。

“你帶著躺下了的寵物來，我還你一個站起來的它?！蓖瑯拥某兄Z，郭元虎不知道重復過多少遍。

練就“上帝之手”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郭元虎也經(jīng)歷了訪客們的那種悲痛。

那時他23歲，在太原學習室內(nèi)裝潢，放假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貓頭鷹病懨懨地躺在馬路邊。他把貓頭鷹帶回家照顧，第二天又長途跋涉，花了七個多小時坐汽車趕到太原的動物醫(yī)院給它治病?？上?，醫(yī)生還是給它判了死刑——“這是吃了藥死的老鼠，救不活了。”

“不能讓它就這么死了”，抱著奄奄一息的貓頭鷹，郭元虎只有這一個念頭。有人建議：貓頭鷹這么漂亮，或許能夠找個人把它做成標本，這樣隨時都能看見了。

貓頭鷹死了，郭元虎去了山西大學找人制作標本。不巧，會手藝的老師不在，他只能隔著窗戶“參觀”標本室：山雞、猴子、老鷹……滿滿一屋子的動物標本，個個活靈活現(xiàn)，那一幕郭元虎至今還清楚地記得。

動物標本把他迷住了，郭元虎決定自學標本制作手藝，要用“上帝之手”讓死去的動物獲得另一種生命。

那只貓頭鷹是郭元虎的第一件作品。他琢磨了一整晚，“用壁紙刀開膛脫皮，清理內(nèi)臟，以鐵絲作為支撐，讓翅膀和身體都立起來”。當時沒有義眼，他就塞了兩顆琉璃珠，為貓頭鷹“聚神”。

郭元虎第一次做貓頭鷹標本，防腐處理的技術水準甚至還遠不及歐洲中世紀——因為沒帶手套，直接接觸到動物體內(nèi)遺留的有毒物質(zhì)，他的雙手當時感覺很麻——不過，當他帶著貓頭鷹標本走上大街，仍舊引起了圍觀。除了實驗室和博物館，當時還沒什么地方能看到動物標本。

“帶著它沒走多遠，貓頭鷹就被人出高價買走了?！惫⒌谝淮误w會到，面對心愛之物的死亡，除了被動接受腐敗的肉身，還能利用技藝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

之后的三十多年里，郭元虎制作標本的手藝在摸索中逐漸成形。防腐試劑的勾兌和使用必須很小心，弄不好可能會爆炸；做大型動物要懂力學，在不同部位焊上支架，才能保持整體平衡；后期的造型美化，調(diào)色技術很關鍵，除了做出各種色彩的玻璃眼睛，還要給蹄子和指甲上色?！澳阋馄?，還要懂化學，要看歷史，也得明白力學?！彼絹碓桨l(fā)現(xiàn)，標本制作其實是一門是“雜學”。

面對生死，一切都是小事

不同于服務于博物館、動物園的科研型標本師，郭元虎主要做寵物標本生意。在他看來，標本廠制作的猛獸、猛禽，是工藝品和展示品，而不是有故事的標本。郭元虎希望，自己的每一單生意背后，都有人類和動物的故事，記錄生命消逝后的溫存。

一天深夜，已經(jīng)接近凌晨，郭元虎的手機響了。

電話那頭是郭元虎的客人陳先生，三周前，他的蘇格蘭牧羊犬“畫畫”死于食物中毒。原本他請人做了棺材，把狗埋在私人山莊里。兩天后，他后悔了。于是把狗挖了出來，送到郭元虎手上?！拔铱吹綍r，小狗已經(jīng)有點腐爛了?！惫⒄f，但陳先生一直堅持把狗做成標本，還要設立紀念室把它陳列起來。

這是陳先生第三次深夜造訪了。在標本制作的這段日子里，幾乎每隔四五天，他就要過來看看狗的樣子——對于獨自在國內(nèi)生活的他來說，狗是唯一的陪伴和精神寄托?？戳丝幢?，郭元虎有點無奈，等陳先生過來，應該接近凌晨兩點了，但又不忍心回絕，“看不到狗，他可能一晚上都沒辦法睡覺?！?/p>

如今，郭元虎已經(jīng)習慣了在深夜接到客人的來電。有人因悲傷產(chǎn)生憤怒，也有人把寵物生前的歡樂往事講給他聽，還有人不說話，只是在哭。做了寵物標本師，他更加能夠理解人們各種失控的情緒。

曾經(jīng)有一對西安的退休夫婦帶著死去的西施慕名而來。郭元虎看到時，西施已經(jīng)腐爛，皮毛都開始分離了。這違背了郭元虎接單的重要原則——保存不當?shù)膭游镞z體不收。然而在夫妻倆的苦求下，他最終還是決定試一下。

“一剖開肚子就知道不行了，里面全都腐敗了?！惫⑷耘f在那間充斥著惡臭的工作間嘗試把皮毛留下?！耙慌鼍偷粢皇置?，無論怎么努力都成功不了?！钡诙?，他撥通了電話實情相告，對方卻咒罵他了快一個小時。

“說了好多難聽的話，還讓我賠他們的狗。”這讓一夜沒睡的郭元虎又氣又委屈，想直接把狗扔了。不過，冷靜下來，他又默默花了一個多小時，把西施的遺體處理整潔，打電話請客人來取。

“面對生死，一切都是小事。”郭元虎說。

他曾經(jīng)幫一位很出名的男演員制作過蟒蛇標本。從外地拍戲回來，他發(fā)現(xiàn)蟒蛇就那么悄無聲息地過世了?！澳愫茈y想象一個熒屏上的硬漢，一個騎著重型機車的男人，能哭得像個孩子。”

當然，也有一些客人會把寵物標本當作類似歐洲中世紀富裕家庭所熱衷的狩獵“戰(zhàn)利品”展示。十多年前，一位畫家找郭元虎訂制了十七匹賽馬的標本，而且要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同。為此，郭元虎花了兩個月在河北、內(nèi)蒙古、山西和東三省各處奔波找馬。

此外，郭元虎還接過一些更特別的委托，做過不少奇奇怪怪的標本。一位開連鎖餐廳的女士找他為一條價值12萬的紅金龍制作標本。盡管招財進寶的“吉祥物”已經(jīng)死于缺氧，這位老板仍希望將它陳列在辦公室，延續(xù)吉祥的寓意。還有一家牛肉面店的老板把家養(yǎng)的牛運來給他做標本。后來，那頭牛就站在店鋪門口做招牌，聽說“挺聚人氣”。一個國外藝術家找到他做一只雙頭羊，打算用在馬戲表演里。還有一位女士請他給寵物貓做了一副骨骼標本?！八氚压羌芊旁诖矊γ娴淖雷由?，每天緬懷一下?！?/p>

“這挺難理解的?！惫⒄f。他發(fā)現(xiàn)，每個人面對死去的動物表現(xiàn)得都是那么不同。

像還是不像

沒有工作的時間里，他最喜歡干的事就是看動物。走在路上，別人不注意的那些驢、牛、狗，他卻盯著瞧，看它的肌肉，看姿態(tài)動作。因為大多數(shù)客人飼養(yǎng)的是貓和狗，它們便成了郭元虎最喜歡觀察的對象。

“貓的眼睛，清晨和中午特不一樣，瞳孔會隨著光線的變化?！庇行┛量痰呢堉魅藭蟪尸F(xiàn)貓睡覺的姿勢，這樣能克服義眼缺乏神采的缺點。

走到大黃狗身邊，郭元虎仔細地梳理背毛，調(diào)整耳朵的角度，試圖讓耳廓彎曲到最自然的樣子?！八坏搅鶜q死了，保留住的是最好看的皮毛，油亮油亮的?！?/p>

“汪汪汪”，樓門口的薩摩耶叫個不停，它的歡騰與大黃狗的靜默僵硬形成了鮮明對 比。

郭元虎透露，制作標本之前必須要先想好：正面還是背面示人，“這關乎到最初剝皮時從哪里下刀?！笨腿藖碓L，郭元虎通常都要求他們提供五六張寵物生前的照片，因為標本只能是靜態(tài)的，主人需要為自己的寵物選擇一個用來銘記的姿態(tài)。

有一類客人，最讓郭元虎頭疼。姿勢選好，標本做成后，他們怎么看都覺得不像，約定好的站姿要改成坐姿，后來又想要趴著的樣子。

早前，一位北京老太太找郭元虎做寵物貓標本，姿勢變了四五次。每一次變動，郭元虎都需要把骨骼結構重新調(diào)整，一切重來。后來，連老人的子女都來看了，覺得不錯。

“我就看著不像。具體說不清，可就是哪兒都不像。”老太太還是不滿意。郭元虎知道，老人想要找回的是自己記憶中貓的樣子?！八拓埾嘁罏槊?，每天相互陪伴?！蹦欠N溫暖難以復制，很遺憾，標本只能保留瞬間的真實。

接觸的客人越來越多，郭元虎發(fā)覺好的標本師應該觸動客人的內(nèi)心。“很多時候，很難憑照片來評價某個標本像還是不像?！?/p>

幾個月前，他為鄰居的拉布拉多做標本。經(jīng)歷病痛折磨，那只十二歲的狗離世時已經(jīng)皮包骨頭，“填充假體時，我特別讓它顯得胖乎乎的?！惫⒈M力把它還原成了六七歲時的樣子。鄰居看到標本時，抱著狗一下就哭了。她告訴郭元虎，那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狗又回來了。

還有件事令郭元虎尷尬，那就是談錢，特別是面對那些悲痛欲絕的客人?！翱薜梦乙膊缓靡馑几f價錢，我把收費標準告訴他。他說‘你看我收入不高，治病花了很多錢，再給我少點?！边@讓他一度感覺為難?！拔易鰱|西是不講價的。你又喜歡又說沒錢，我也理解你想留住它，看在這感情的份上，你要少一點我就給你少一點吧?！弊詈笏€是會心軟。

然而最近兩年，郭元虎也不得不開始向客人收取訂金了。時常有人哭著把寵物送來，標本做好卻不要了。

“你很難理解他們心里的真實想法，悲痛過去了就沒有愛了么？”他無奈地說，“或許就是這么現(xiàn)實。與其緬懷過去，不如拿做標本的錢再買一只新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