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邂逅梨花,是在軟綿綿的春天。梨花遠遠走來,肘間夾著一只木盆,裊裊婷婷。田川看了醉了,心中想起那些美好的詩句,卻不敢吟出。
他不想尾隨,然而那腳牽著他,身不由己。梨花拐進巷子,巷子很深,古老,逼仄,極盡煙火之氣。田川躲在樹干后面,看窗子被推開,看一根竹竿探出。五顏六色的衣服飄起來了,田川輕撫胸口,暗自揣摩哪一件衣裳屬于梨花。
回去,竟茶飯不思。就再一次尾隨梨花,再一次見她浣衣,走路,一只手在額頭上搭起涼棚。春天如此美好,陽光是暖的,心是暖的,梨花成為田川的另一個春天。
回去,見父親,他說喜歡上一個女子。父親皺皺眉,差了下人,前去打探。下人很快回來,說,十八,父母雙亡,靠給大戶人家做工為生。父親臉色就變了。他說,我不會拿你的一生開玩笑。
我對她一見鐘情。
你被她的美貌騙了。
她是我要娶的女子。
蘭兒才是你要娶的女子。
蘭兒的父親,中藥鋪的柴掌柜。田川的父親,綢緞店的田掌柜。兩家雖非名門望族,卻也是地方商賈,大戶人家。最重要的是,田川與蘭兒都讀過新書,他們是兩家聯(lián)手將事業(yè)做大的希望。
父親已為柴家送過彩禮。私下里,兩個父親甚至為他們訂好婚期。都以為田川對梨花的一見鐘情只是說說罷了──年輕人的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想不到,田川竟動了真情。
在河邊,田川再一次見到梨花。連河水里和陽光里的影子都那般嬌小動人,田川知道他永遠離不開她了。尾隨梨花,進到巷子,梨花突然站定,回眸,淺笑。滿樹的梨花,便齊齊地開了。
愛情降臨之時,世間只剩下愛情。
兩個人偷偷約會,在小巷,在河堤,在所有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然而小城畢竟太小,父親很快知曉。他賞給田川一頓戒尺,然后將他反鎖家中。他說,婚期已定,由不得你胡鬧了。
田川說,不娶梨花,毋寧死。
就算死,你也不能娶她。父親咬咬牙,說。
婚期一天天臨近,田川開始絕食。不僅他,梨花也日漸消瘦憔悴,形容枯槁。似乎一切都變得沒有可能,畢竟,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無人在意它們的凋零。
終于田川開始屈服。也許連他都開始懷疑。也許他終于明白,相比家族的榮耀,愛情不值一提。
婚禮那天,田川騎了高頭大馬,面色蒼白。嗩吶聲嗚嗚咽咽,如一個女子的哭泣。
田家至柴家,不過兩里之遙,田川卻磨磨蹭蹭,用去一個上午。當娶親的隊伍行至河畔,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個白裙女子。田川催馬,上前,探身,將女子攬腰抱起。田川就像一個搶掠良家女子的山匪草寇,人群中卻有人喝彩。
那女子當然是梨花。
我們要去哪里?梨花緊攬著田川的腰。
一個美麗的地方。
只有我們?
只有我們。
有河嗎?
有。
梨花呢?
當然有。
一路往南往西,那個“美麗的地方”始終沒有出現(xiàn)。梨花問,你到過那里?田川笑笑,只是耳聞。
耳聞,便夠了。兩個人定居在哪里,哪里便是家了。
兩個月以后,他們終于抵達那處世外祧源。有河,雖不大;有梨樹,雖只有三兩棵。方圓百里,不見人家。田川說,很失望?梨花說,小河,梨花,二畝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足夠了。田川說,孩子呢?梨花便笑了。此時梨花已有身孕,她確信他們會將日子過得安穩(wěn)美好并且熱氣騰騰。
那里便是新津。之前田川只知世上有一個叫作“西川道”的地方,他莫名感覺,那里便該是他與梨花的家。
來年,梨花開的時候,他們的女兒降臨人間。田川為女兒取名“溪水”。他說,溪水梨花,一種意境,一個家。
他們在山野里栽下更多梨樹。山野越來越美,田川卻似乎有些不開心。梨花說,知道你在想什么。田川說,他畢竟是我父親。梨花說,回去看看,跟他賠個不是,跟蘭兒賠個不是。田川說,你呢?梨花說,溪水還小,我待幾年再回去。田川悶了頭,看女兒,久久不語。然后,第二天,他獨自離開。
兩個月以后,歸來的田川帶給梨花一個不幸的消息。他說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了故鄉(xiāng),父親在空襲中遇難。那天田川哭了整整一夜,為他的故鄉(xiāng)、父親以及他的不孝。
故鄉(xiāng)的梨樹已全部被毀,他搶回來的,只有幾段幾近干萎的梨枝。他將梨枝小心地嫁接──故鄉(xiāng)的梨枝長在了異鄉(xiāng)的梨樹上,異鄉(xiāng)便成了故鄉(xiāng)。
然而他仍然悶悶不樂。
梨花說,知你在想什么。田川說,那畢竟是咱們的故鄉(xiāng)。梨花說,可是你從沒打過仗。田川說,之前我也從沒種過地。梨花說,你說過,有河,有梨花,二畝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足夠了。田川說,可是現(xiàn)在,家沒了。梨花說,家沒了嗎?田川說,沒了。梨花就哭了。她說,我不要你走。
可是田川還是走了。在夜里,吻別女兒,含淚離去。梨花一直睜著眼睛,將牙齒咬出血,卻沒有阻攔。
田川不在的幾年里,她悉心照顧著女兒和梨園。女兒越長越大,梨枝長成梨樹,河水越來越清,山野美麗豐饒。常有避難的人們來此,或停留幾天,或住下來,山野還是山野,卻變得雞犬相聞。
終有一天,一個長官模樣的人找到這里,找到梨花。他尚未開口,梨花已流下眼淚。梨花說,別說了。來人說,日本人投降了。梨花說,我知道。來人說,他總是念著四個字。梨花說,溪水梨花。來人抹抹眼睛,說,他走得不舍,卻安詳。
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正是軟綿綿的春天。風吹過,一片梨花之中,弱不禁風的田川,踏花而來……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