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一心 陳忠康
時間:2016年3月5日
地點:北京望京大通堂
2016年2月24日,“陳忠康書法精品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幕。這是陳忠康移居京城十年來的首次個展,觀者絡繹不絕,佳評如潮。在一個乍暖還寒的夜晚,我們登門拜訪。在雅致寬敞的寓所,陳忠康娓娓道來,不知不覺已過午夜。論及書法和閱讀,陳先生談鋒甚健。在樸實的言語中,傳遞出對書法和文化的敬意和熱愛,及對人與事的洞察體悟。
龔一心:陳老師,首先祝賀您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個人展覽順利開幕。這是您來北京十余年來,第一次舉辦個展,它在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大概占據(jù)什么地位?
陳忠康:這其實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推出的系列展覽之一。我將它視為一次匯報,也算較集中展示我這些年來的探索,但我并沒有特地為此次展覽過于精心準備,因為時間和心態(tài)的原因。拿出的主要是我以前創(chuàng)作,自己覺得還不錯的作品,尤其是近兩年的東西。就像“交作業(yè)”一樣,讓感興趣的朋友們看看,也呈現(xiàn)我對書法較全面的思考和實踐。這次我收到的反饋,有人說好,也有人質(zhì)疑,其實這些意見都很重要,都可以用來驗證自己的探索,供我反省。畢竟,我們都是在嘗試走出一條屬于自己、適合自己的路。
龔一心:我們注意到這次展覽使用的材質(zhì)非常講究,聽說您這方面的收藏也很豐富,對此您有何特別的考慮?
陳忠康:傳統(tǒng)的材質(zhì),上了年頭的材質(zhì),本身就讓人非常喜歡,很有雅趣,中國文人似乎都有點崇古的心理。歷代也有書論或札記,記述了對材質(zhì)的講究和玩味。我自己很喜歡一些老紙老墨,平時也收了一些,偶爾用用,感覺很舒服很好用;當代的工藝可能要粗糙些,用起來沒有那么愜意。更重要的是,我們在學習前人的名作,我們似乎也要盡量去設想他們的狀態(tài),比如他使用什么樣的紙墨筆硯,他是怎樣書寫的,他的心理是如何的,等等。理想地說,我們應該用一些辦法去接近,去體驗古人的書寫情境??偠灾?,我不僅喜歡玩味這些材料,我也想把它作為體悟古人書寫的一個途徑。雖然不一定完全可能,但試試總是好的,就像玩一樣,玩得有趣點,自己也高興。
龔一心:展覽上我們看到各種面貌的書作,取法非常廣泛,除了二王,黃庭堅,甚至還有明代及之后的東西,比如倪元璐,您是怎么看待取法問題?
陳忠康:的確有人看到我作品里,不光學魏晉,唐宋,甚至也學明清民國,覺得很意外,覺得有些不好理解。其實,我年輕時也一樣的,心氣也很高,非一流作品不學,其他很不放在眼里,年少輕狂嘛。我現(xiàn)在二流,三流的也會寫寫,我覺得都有可觀之處。不知道我這樣形容對不對,但這是我真實感受,就是有時我也像蘇東坡說的“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玉皇大帝和乞丐,都可以交往得很好。我現(xiàn)在看字也是這樣,覺得天下沒有壞字,覺得什么都可以寫,沒有禁忌。有時,我也覺得明清未必就比晉唐差,比如我看沈曾植的字,那種古樸開張,天真爛漫,感覺非常好,甚至有時覺得比王羲之還好,那種味道真的難以形容。我認為,當代人學書法,不能割裂和當代及稍早一些的名家前輩的寫法,因為時代相近,容易學習,容易獲得;不要一味只去學高古遙遠的東西,因為往往難以體會,學很多年都不成功。我現(xiàn)在更想體驗整個傳統(tǒng),因為都是在傳統(tǒng)這個脈絡里生長出來的,我就都想摸一遍,玩一玩,哪個都想試試,哪個角落自己也會想走進去看看,可能會獲得很多不同的東西。應該辯證地看待古和今,我們要努力去融合,在帖學的脈絡里去最終寫出自己的面貌,即便時間比較緩慢。
龔一心:展覽里既有震撼人心的大尺幅的大字作品,也有非常精微的小字,怎么看待書法訓練中大字和小字的關系?
陳忠康:我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很深,喜歡辯證地看待問題,當看到事物陰的一面,也一定會看到陽的那面。大字和小字也一樣,是有辯證關系的。寫大字時會想到小字的寫法,寫小字也會想到大字,其實大字小字是相互促進的,不能完全分開。小字精微,但也要有氣勢精神,大字雄壯,也應該有精致的地方。歷代的大家大師,其實大小字都寫得非常好,在他們那里是成整體,成系列的,比如董其昌,何紹基,大小兼善。尤其是董其昌,有些大字,那種虛靈空靈的感覺,很少有人可以寫到這程度,實在是好,味道不會比王鐸的差。我年輕時就寫大字,后來也一直寫,但很少拿出來,別人見得少。古人書寫大字小字,經(jīng)常有功能性的考慮,從實用角度來寫,所以各得其位,非常符合它自身要求,這也是我們當代人可能要思考的。
龔一心:您曾在中國美院讀書法本科,又在中央美院讀博士,您如何看學院教育的得失?它的優(yōu)勢和弊端是什么?
陳忠康:學院教育十分重要,是現(xiàn)代教育體制的一部分,學院教育的問題其實反映整個教育體制的問題,而不會是單方面的。另外,學院并不負責培養(yǎng)大師,大師也不會依賴學院的培養(yǎng)。書法的學院教育也就幾十年的歷史,可能要等一百年后才能看得更清楚,才更好評價。還不好太早下結(jié)論。但是學院教育是大勢所趨,它的貢獻也是難以回避的。學院教育的好處是提供一個較集中的時間段讓學生專心深入地進行專業(yè)學習,它的成材率相對來說比較高,比純粹社會上靠自己摸索的高很多。現(xiàn)在五十歲以下的名家,真正寫得好的,幾乎沒有不和學院發(fā)生關系的。學院的弊端是形成了一種模式化,畢竟要照顧許多人。就像今天的武術(shù)一樣,很多是花拳繡腿,只有套路,只適合表演,沒有實戰(zhàn)能力,而以前是要用來打人的。學院里很多筆性很好的學生,學什么像什么,什么都會寫,學誰像誰,就是沒有自己??偸窍翊髦鴤窝b一樣,穿著道具,隨時只是作為表演上場。這是有違書法的初衷,書法最終應該是心性流露,寫出自我?,F(xiàn)在寫帖的弊端也出來了,可能和這個有關,大家只想著如何表演,慢慢就變油滑了。
龔一心:您自己一直從事書法教學,現(xiàn)在也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研究生導師,您是如何培養(yǎng)學生的?對學生有什么期待?
陳忠康:說到教學,我認為光教技法是沒用的,所以我不是那么著意于具體的技法教學。書法需要沉潛體悟。老師的作用更應當只是一個中介,把好的優(yōu)秀的東西介紹給學生。讓學生自己去看去學習。真正的優(yōu)秀者,是通過老師引領后,去自學成才。所以學生內(nèi)心的驅(qū)動力非常重要,就是他熱愛與否。如果真正熱愛,他是會想盡一切辦法去學習,去深入,擋都擋不住。以我在溫州教學的經(jīng)驗就可以看出來,成材率最高的是外地來學習的,比如陳明之,卿三彬,徐強,他們遠道而來學習,動力很大。所以,學習終究是自己的事,學生不是靠培養(yǎng)出來的。老師作為中介,要善于去營造學習的氛圍,去開闊他們的眼界,但學生一定要多培養(yǎng)自己的自學能力。我教學生,更在意宏觀的建構(gòu),審美能力的培養(yǎng),而不只是計較細枝末節(jié)。學生還很年輕,路還長,引導一種正面的觀念很要緊。有時也鼓勵他們積極嘗試,像“試錯”一樣,有時知道路錯了走不通了,可能會收獲更大。我會盡心盡力地幫助學生,我真心希望學生超越自己,并不會像過去人說師徒相授還要“留一手”。如果學生可以超越自己,老師應該感到高興,感到驕傲。
龔一心:能說說在自己成長路上對自己有重要影響的老師嗎?
陳忠康:對我自己影響很大的老師,有很多。比如溫州的林劍丹老師,非常有才氣,修養(yǎng)也很好,很讓人贊嘆。而張索老師也影響我很深,包括他的人生態(tài)度,教學想法,比如他常說的“煽風點火”,就是要點燃學生的熱情,有了熱情就好辦。章祖安老師的注重文人完整的修養(yǎng),強調(diào)對書法的體悟等等,也一直激勵我。邱振中老師引進西方的形式分析,去看待書法,是非常不同于傳統(tǒng)的思路,但也讓人收獲很大。還有很多老師就不一一說了,如王冬齡老師,他們都值得我們尊敬和學習。
龔一心:北京是非常令人向往的大都市,越來越多書法家喜歡來北京深造或定居。您在北京生活多年,有何感觸?北京的書法氛圍如何?
陳忠康:北京是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在這樣的地方,待得久了,自然而然受到熏陶。它的豐富,包容,讓人驚嘆。過去在溫州,真的像井底之蛙一樣,有大多數(shù)小地方的局限,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思路和視野不開闊。北京的輻射力也很大,庸俗地說,打個比方,在北京出名就等于全國出名,在浙江出名可能就只是浙江知名。北京帶來的文化藝術(shù)信息,會給人很多刺激。就拿書法來說,北京是各種風格各種流派都匯聚了,經(jīng)常會有交流碰撞。南方總體來說是比較精致,而北方這種雄強博大,讓我受惠良多。這里我要順便說一下,非常感謝我的愛人。剛開始我也不是太想出來,但她希望我擁有更大的平臺,事業(yè)有更好的發(fā)展,鼓勵我支持我來,她犧牲了很多,很感激她!
龔一心:當下書壇熱衷討論修養(yǎng)和書法的關系,您的作品非常文氣,您如何看待修養(yǎng)和創(chuàng)作的問題?
陳忠康:修養(yǎng)當然重要,字如其人是有道理的,關鍵是如何看待修養(yǎng)。不能把修養(yǎng)當成知識,當成理論,而是應該去修煉自己的心性,修煉人格。通過讀書來明理,來懂得藝術(shù)和人生的道理,一通百通,觸類旁通。而讀書,我覺得對作為書法家來說,要駁雜,廣博,視野開闊了,眼光也就不一樣了。應該去形成一種健康的審美觀,變化自己的個人氣質(zhì)。
龔一心:如何平衡藝術(shù)和市場的關系?
陳忠康:市場是有好處的,它會提供很多物質(zhì)方面的東西,解決生活問題,我想大家都不會太討厭錢。書法的投入也需要金錢,比如可以提供更好的材料,筆墨紙硯之類的。生活環(huán)境也會變得更好。但也要辯證地看,完全為市場創(chuàng)作,也會廢掉自己,喪失自己。被市場綁架,會讓藝術(shù)格調(diào)降低,因為要受制于人?,F(xiàn)在市場沒有以前那么火爆,在某些方面也是好事,一方面淘汰一些東西,另一方面,也讓書法家有時間去反思自己的創(chuàng)作,沉淀下來。最理想的狀態(tài),當然是想有一批內(nèi)行的精于鑒賞的藏家。就像揚州八怪,他們背后的鹽商也不是毫無文化修養(yǎng)。而梅蘭芳這些民國的京劇大師,也是在和高級票友的互動下,讓藝術(shù)到新的境地。所以,我也希望書法家也有更多的高級藏家,可以互相理解,增加互動。
龔一心:陳老師,您的書作精細和到位,看得出來是“入古頗深”,對歷代大師和自己的關系,有何思考?如果現(xiàn)在或未來要出現(xiàn)書法大師,當代什么樣的書法家符合您心目的大師形象?
陳忠康:關于大師的問題,我可能有些“悲觀”。大師不僅要承繼傳統(tǒng),也要開拓新境。像明代的集大成者董其昌這樣的大師,也許很難再出現(xiàn)了。大家也許是可能的。歷史其實很難預設,所以大師也不好預設。因為以后撰寫歷史的人,他們的接受角度和我們現(xiàn)在不一樣,他們未必會喜歡我們所熱愛的事物,角度轉(zhuǎn)換以后,看到的東西自然不同。因此,他們篩選的標準不一樣。這樣的問題,我個人其實不能想太多,更重要的可能還是要在傳統(tǒng)中學習,書法傳統(tǒng)的疆域十分深廣,還有很多地方我們有待深入。在學習傳統(tǒng)中,恢復或回歸到中國傳統(tǒng)文人美學和中國書法經(jīng)典譜系里去,同時有自己個人的面貌,有自己的辨識度。過去的大師厲害之處在于,哪怕就是一筆,就可以看出他就是他,董其昌就是董其昌,黃山谷就是黃山谷,不會混淆。這非常困難,但應該作為我們努力的一個方向。過去我經(jīng)常一整天埋頭寫字,現(xiàn)在玩性大些,經(jīng)常玩,當然我把書法也是當成玩了,就是想去體會整個文人書法的經(jīng)典譜系。
龔一心: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思考和探索中,您個人有何困惑?
陳忠康:我的困惑就像我之前所說的那樣,現(xiàn)在我各種風格流派,我都學習我都吸收,我都玩,我都摸一遍。哪個角落我都想去看看。我試圖想去融合書法傳統(tǒng)里最核心的東西,因為各家各派都是從中出來的。我現(xiàn)在好像只要寫幾天誰,就可以從中用以創(chuàng)作,比如倪元璐,也就是學了幾下,就拿來用。但我接下來的路怎么走,我也不是那么清晰,我可能是想去融合想去整合,但到底能不能成功,未必清楚。有個人的面目,又要和歷代大師的精髓相通,這是很難的。我的困惑就在這里。別人看了我這個展覽,可能也難以給出最貼切的答案,在這個階段,只能靠自己去找。因為到一定程度,別人確實也很難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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