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國義
孩提時代就向往麻黃山,三四十年了,那份感情至今還無法割舍。
麻黃山在革命老區(qū)鹽池縣的東南一百公里處,東與陜西省定邊縣姬塬鄉(xiāng)接壤,西與甘肅省環(huán)縣秦團莊鄉(xiāng)毗鄰,人們常說的雞叫一聲聽三省,就是指這片地方。
因為在三省交界處,所以有時說起麻黃山,別人還是一臉茫然:原來麻黃山是寧夏的?真是寧夏的嗎?雖然只是巴掌大一塊地方,陜西的羊跨過地埂就越省界,偷食甘肅人或?qū)幭娜说那f稼。寧夏人和甘肅人都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時候,隔著一道地埂把煙就扔給對方。彈丸之地,但人情風(fēng)俗各不相同。陜西人說陜北話,甘肅人說隴東話,寧夏人說寧南話。先就此打住,咱不說別的地方了,就說說麻黃山。
麻黃山在外人眼里,就是貧窮落后的代名詞,若和司機說起麻黃山,有些司機就皺著眉頭咬牙切齒地說:“這么個爛窩窩,我要有一分奈何,下輩子都不想再可(去)”。
許多年以后,有些城里人互相調(diào)侃時還拿麻黃山、麻黃山人取笑:
有妯娌倆,嫂子是縣城人,但在省城工作,弟媳婦在縣城工作。有一次,嫂子回縣城探親。看見弟媳婦把孩子拉扯得土里土氣、灰頭土腦的,就笑著對弟媳婦說:“你看你,就像麻黃山人一樣,把娃拉扯成啥了?”誰知弟媳婦聽了,臉“刷”地一下變了,對嫂子說:“麻黃山人咋了?你不要以為你是城里人就看不起麻黃山人,我們麻黃山人活得照樣有滋有味的。”
幾句話把嫂子說了個大張嘴,嫂子并不知道弟媳婦娘家在麻黃山。
有婆媳倆,兒媳婦就娶的是麻黃山姑娘,城里有自來水,但兒媳婦用水很節(jié)儉。婆婆就對兒媳婦說:“這又不是到了麻黃山,一方水不就七塊錢,又不用你半夜三更去馱,又不用你長途跋涉去擔(dān),放開用一月也就能用兩方,你這么小氣干啥?”
兒媳婦當(dāng)時啥也沒說,只是第二個月用水量猛然增加到六方,交完水費時兒媳婦不在,婆婆心疼得兩天沒睡著覺。兒媳婦回來后,婆婆陰著臉對兒媳婦說:“你看你也太浪費了吧,一月就用六方水……”婆婆還沒說完,兒媳婦看似輕描淡寫卻早有準(zhǔn)備,笑著說:“這又不是到了我們麻黃山,一方水不就七塊錢,又不用我半夜三更去馱,又不用我長途跋涉去擔(dān),這么小氣干啥?”
一句話噎得婆婆半天沒緩過氣。
當(dāng)時有些城里人,一看別人打扮得灰頭土腦的,就說:“一看就是個麻黃山人?!币豢磩e人用東西摳門,就說:“這又不是到了麻黃山?!?/p>
當(dāng)年的麻黃山鄉(xiāng),在鹽池縣所有鄉(xiāng)鎮(zhèn)里面,是最落后的。好多當(dāng)官的,都不愿意去麻黃山,說那里窮,不好開展工作。所以當(dāng)時好多在麻黃山當(dāng)書記鄉(xiāng)長的,都是組織部強行派下去的,沒有一個是自愿的。
我在麻黃山教書以后,好多老師開始都分到麻黃山,過不了多長時間,最后都找門路調(diào)走了。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麻黃山雖不大,但所有組織一應(yīng)俱全,一個也不缺。鄉(xiāng)黨委、政府、派出所、醫(yī)院、學(xué)校一個也不少。鑒于麻黃山實際情況,當(dāng)時在麻黃山鄉(xiāng)所有單位工作的,大都是麻黃山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別的地方分來的,過不了幾天人家又調(diào)走了。土生土長麻黃山人,一分到麻黃山工作,就沒有非分之想了,一輩子也就把根扎下了。
外面的人不在麻黃山工作,能說過去,你麻黃山人不呆在麻黃山,就說不過去了。
我曾經(jīng)歷過這樣一件事,一個小伙子開始分到麻黃山教書,他以前只是聽說過麻黃山,知道這里貧窮落后,第一天到麻黃山報到,行李還沒放下,看到麻黃山那樣子,二話沒說,又回去了。
小伙子把一個鐵飯碗就這樣扔了,獨自創(chuàng)業(yè)去了。以后聽說干得還不錯,比教書強多了。他對人說:“見過些窮地方,沒見過那么窮的,比我想象中不知窮多少倍。我都不知道那里的人是咋活過來的”。
而我的老家還在麻黃山西南三十公里處一個叫李興莊的村子,比麻黃山更偏僻的地方,其貧窮落后程度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聽說飛機,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幾歲,山里人只是將飛機與家里養(yǎng)的雞聯(lián)系到一起,家雞可以從院墻上飛下來,可以從地上飛到草垛上。家雞也會飛,那么飛機就是會飛的雞。有人第一反應(yīng) “家雞的肉吃上很香,那么飛機肉不知道能吃不?飛機肉吃上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還有人說,飛機大得不得了,比我們那里最大的羊圈不知道大多少倍。還有人根據(jù)當(dāng)時中國與蘇聯(lián)的關(guān)系,說中國把蘇聯(lián)的飛機打下來了,就在離我們那兒不遠(yuǎn)的山城梁上,每個人都可以去打二斤飛機肉村子里第一次來了一輛28型拖拉機,我們當(dāng)時比看見外星人還好奇。平時見慣了毛驢拉車,黃牛耕地,我們已經(jīng)知足了。因為我們這毛驢拉車黃牛耕地比有些更偏僻驢馱人背的地方不知強多少倍。這個龐然大物,上面只有一個人,卻力大無窮。既可以耕地,又可以拉糧食,一個拖拉機一天耕的地比五六對牲口耕的地多。一個拖拉機一天拉的糧食,比十幾個騾子車?yán)募Z食多。我們就特別納悶,車上這個人哪來這么大的勁?有人就又想:平時拉車耕地套的騾子或者牛,騾子和牛比人勁大多了,拖拉機上面套的一個人,力氣就這么大,假如上面套一個騾子或者牛,這個東西力氣不知道有多大?
小時候,只知道最遠(yuǎn)的地方是北京,因為知道北京有毛主席。再就知道大人們經(jīng)常去麻黃山交公糧,打化肥,麻黃山也很遠(yuǎn)很遠(yuǎn)。而像首府銀川,鹽池縣城,卻渾然不知。如果說起某一段路程特別遠(yuǎn),我們只會說,就像到北京那么遠(yuǎn),或者說,就像到麻黃山那么遠(yuǎn)。在孩子眼里,麻黃山可以和北京相提并論,而在心里,也絲毫不亞于北京。
我們玩耍時,有時候褲襠夾一根柳條,一個手再拿一根柳條,就“駕!”“駕!”“駕!”到處亂竄。誰若問:“你可(去)哪尼(哪里)?
我們就邊騎著我們的“馬兒”,邊無比自豪地說:“我可(去)麻黃山!”說完,頭也不回,再拿起柳條,“駕”一聲向遠(yuǎn)處跑去。有時候我們也回答:“我可(去)北京”。
孩提時代這樣認(rèn)為,也不無道理,因為覺得麻黃山和北京一樣遙遠(yuǎn),一樣神秘。我所居住的李興莊和麻黃山之間的直線距離不足二十公里,但中間被一道深溝所阻隔,羊腸小道,只有步行才能通過。過去生產(chǎn)隊到麻黃山交公糧或者買化肥時,是套騾子車去的,兩頭不見太陽。先向北到一個叫趙記灣的地方,再向東折向麻黃山。如果將麻黃山、趙記灣、李興莊三點連接起來,那是個銳角三角形,所走路程接近于直線距離的一倍,一來回近八十公里。
一直到1984年我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中考試時,全鄉(xiāng)所有小學(xué)五年級學(xué)生在麻黃山參加統(tǒng)一的畢業(yè)考試,我才第一次去麻黃山。
第一天晚上就激動得睡不著覺。心想:明天終于要去麻黃山了,這麻黃山究竟是啥樣子?就這樣一直想著,一直想著,以至于竟一直睡不著覺。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吧。
第二天,我們幾個五年級學(xué)生匯合到一起,由老師帶著我們向麻黃山走去。山里長大的娃娃,上山下溝比兔子還快。從我們村子背后的溝里翻過去,一直不走大路,走的是捷徑。有時候從別人種的莊稼地里走,有時候從別人耕過的地里走,上山梁,下陡坡。老師在前面帶路,我們在后面一路蹦蹦跳跳地跟著。走捷路不足三十里,其中有一個華寶溝粱,一上一下就十幾里路。“華寶溝梁九十九道灣,下到坡底就是麻黃山”。當(dāng)距離麻黃山還有二三里路,可以看清楚麻黃山的時候,我有一種朝圣的感覺,心跳明顯加速了。
距離麻黃山越近,那種感覺越強烈。走到麻黃山的街上,看到的只是高低不平的街道,街道兩旁有幾間斑斑駁駁的土坯房。前幾天剛下過雨,街上有幾個水坑,在一個水坑里面有幾個豬在打滾。僅此而已。
在我看來,這和我們的李興莊就是不一樣,我們李興莊的人都住的是窯洞,各家的院落也不整齊,高低錯落,各自為陣。麻黃山房子建造比較整齊,最起碼中間有一條街道。
對我感觸最深的就是麻黃山有個大商店,里面賣什么的都有。商店有四五間房子大,剛進(jìn)去,比劉姥姥進(jìn)到大觀園還興奮。我從家里走時拿了三塊錢,問問其他幾個同學(xué),有拿一塊錢的,有拿兩塊錢的,我拿的錢最多。因為我拿的錢最多,所以我買的東西就最多,進(jìn)到商店一下就花了一塊多?,F(xiàn)在拿百八十元錢也買不了多少東西,當(dāng)年一塊多錢買的好吃的一個衣服前襟子兜不住。當(dāng)時也沒有塑料袋子,實在沒辦法,我就褪出一個胳膊,找了半截包裝繩子,扎住袖口子,將東西裝到袖子里面。我嘴不停地吃著好吃的,邊走邊就像獨臂老人一樣,把裝著東西的袖子甩來甩去。不料想,再一甩,扎袖口的繩子一下開了,水果糖等一下甩到路邊的草叢里。草叢里豬糞羊糞廢紙到處都是,但我也不管這些,趕緊趴下往起撿,沾上豬糞羊糞了,吹兩口就行了。最后肯定丟了許多,我心疼得晚上睡覺都不踏實。
第二天上午考試,考試的情景大都忘了。中午左右考結(jié)束的,我們幾個學(xué)生還想到麻黃山街上再轉(zhuǎn)轉(zhuǎn),老師說直接回家,我們也不敢再說什么,就又跟著老師往回走?;貋淼穆飞?,走在華寶溝梁上,全然沒了來時的激情,無精打采的,誰也不說話。當(dāng)年小學(xué)升初中,要考試,上不了分?jǐn)?shù)線還要留級,所幸的是我考上了。
在麻黃山念了幾年初中,每周放一天假,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星期天下午再起身到麻黃山去,晚上還要上晚自習(xí)。我們隨比我們大的哥哥姐姐,走的是捷徑,蹦蹦跳跳兩個小時就到了。初一時周周回家,初二時兩三周回一次,初三時一兩個月回去一次。開始是新鮮,以后就變平常了,原來麻黃山也就這樣,并不神秘。
以后又考學(xué),走出了麻黃山,知識增加了,閱歷加深了,可對麻黃山的感情絲毫沒有改變。以至于最后一畢業(yè)又回到麻黃山,雖然期間也想離開過麻黃山,但我在麻黃山一呆就是十八年。假如2010年我教書的麻黃山中學(xué)不關(guān)門,說不定我現(xiàn)在還在麻黃山。
如今的麻黃山早已今昔非比,舊貌換新顏了,我有幸親眼目睹了麻黃山滄海桑田的變遷。1995年,大山深處的麻黃山通了電,從此告別了祖祖輩輩以清油煤油點燈的歷史。以后幾年又相繼通了公路,通了電話,通了廣播電視。這四通工程,使人們走出大山,走向富裕,一步步走向盈實的小康生活。這四通工程,在麻黃山具有劃時代的里程碑意義。
以前,我們村子背后那道大深溝,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就打了一道大壩,大山深處的山里人走麻黃山的距離一下縮短了一半多。大約在十年前,村村又通上了柏油路,以前交通閉塞的山村,現(xiàn)在一下變得四通八達(dá)。
人類進(jìn)入新千年,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的號角已經(jīng)吹響,以前光禿禿的山上又有了生機。山民們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再整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汗一滴淚一滴艱難地度日。而是把目標(biāo)放得更遠(yuǎn),搞種植搞養(yǎng)殖,跑運輸。大山深處的父老鄉(xiāng)親口袋充實了,觀念改變了,思想開放了,和過去相比,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當(dāng)年,大山深處的麻黃山人,從沒想過要走出麻黃山?,F(xiàn)在,大山深處的麻黃山人,不但走出了麻黃山,有些在縣城安家,有的走向省城銀川,走向全國各地。
我在麻黃山教書18年,開始幾年,學(xué)校的學(xué)生和我當(dāng)年念書的學(xué)生人數(shù)差不多,一直都是三四百四五百。進(jìn)入新千年以后,學(xué)校一下由生機勃勃猛然變得死氣沉沉,學(xué)生人數(shù)直線下降。只幾年的工夫,一下由幾百人變成幾十人。2010年,我當(dāng)年念書的學(xué)校,最后又是我教書的學(xué)?!辄S山中學(xué),正式關(guān)門歇業(yè)。
寬敞明亮的教室,先進(jìn)的多媒體教學(xué)手段,免費食宿。在麻黃山念書,你只要人來就行了,不用你花一分錢,就可以念書。但最后就是沒學(xué)生。
學(xué)生都哪去了?不用說大家都清楚,轉(zhuǎn)城里去了。麻黃山人口袋鼓了,開始重視孩子的教育問題,大都到城里打工,讓孩子在城里念書。有些干脆在城里買房,然后到城里安家落戶?,F(xiàn)在再到麻黃山有些村莊,整個村子就有幾個留守老人,想選個當(dāng)隊長的都沒有。
當(dāng)年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不想去麻黃山,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搶著去麻黃山,因為麻黃山有石油。需要做什么工程沒錢,找個石油老板就解決了。老百姓現(xiàn)在有錢了,人又少,再則,麻黃山人勤勞樸實善良,安分守己,不愛鬧事,領(lǐng)導(dǎo)就好開展工作。
山里娃娃心愛山,只因扎根在山間。心在哪里,人就在哪里。麻黃山人不論走到哪里,都深愛著麻黃山,因為麻黃山就是他們的根。滄海桑田,有多少麻黃山的兒女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給了麻黃山。只有一萬人口的麻黃山,二十多年里,有兩千多人考上了各類大中專院校。他們愛崗敬業(yè),無私奉獻(xiàn),愛自己的事業(yè)一如自己深愛的麻黃山,如今在祖國的長城內(nèi)外、大江南北奉獻(xiàn)著自己的悠悠赤子之情。
有媽的孩子不孤單,有家的孩子不寂寞。麻黃山,是麻黃山人的寄托,是麻黃山人的希望,就像成年人懷念自己年邁的父母,不論走在哪里,麻黃山永遠(yuǎn)都在自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