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第紅
一
外婆的支氣管炎又犯了,母親很忙,沒時間去看望外婆。她讓我送只老雞去,先給外婆補補身子,待她有空時再回娘家。再過幾個月就是外婆八十大壽的壽酒會,她的病要盡快好起來才行啊。
外婆家我去過多次,翻過一座大山就到了。下午時分,我?guī)夏赣H準備的老雞,一個人上路了。一個下午完全可以走到外婆家,晚上就在她家過夜了。反正有的是時間,我一點也不著急,走得很悠閑,一邊走,一邊欣賞山中的風(fēng)景。
猛地,一只狐貍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簾。它離我并不遠,大概只有幾十步的距離,它耳朵附近禿了一團毛,我都看清楚了。這只狐貍似乎受傷了,一瘸一拐地走路,走得很慢,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很明顯,它也注意到了我,一邊走,一邊朝我看。
它準是碰到了獵人放置的鐵夾子,腿被夾斷了。好運氣給我碰上了呀!不撿白不撿。狐貍?cè)鉅I養(yǎng)價值挺高,含有蛋白質(zhì)、脂肪、多種礦物質(zhì)等營養(yǎng)成分,而且具有解毒、利尿、鎮(zhèn)靜、養(yǎng)肺等功效,正適合外婆吃。狐貍?cè)鉄趵想u,天下第一美味!我悄悄地放下了手中的雞。反正雞的雙腳被繩子縛住了,放在地上也跑不了。我一邊緊盯著狐貍,慢慢地朝它靠近,一邊留意地上的樹枝。粗樹枝是襲擊它的武器,它的腿斷了,怎么跑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在心里打著如意算盤。走到粗樹枝的位置了,我彎腰撿起,抬頭一看,轉(zhuǎn)眼間發(fā)現(xiàn)狐貍的腿不瘸了,徑直沖向我放在地上的老雞。我呆立了片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狐貍叼起老雞,一溜煙地竄去,身手敏捷,沒有任何的異樣。待我氣急敗壞地去追趕狐貍,它早已跑遠了。原來,它的瘸腿是裝的,為了引我上鉤,它的目標是我手上抱著的雞。我上了它的當(dāng)!它在遠處發(fā)出一聲歡快的叫聲,既是它陰謀得逞后的得意,又是對我中了它圈套的嘲笑。
本想順便給外婆捎只狐貍,沒想到賠上了一只雞。我此行的目的,是專門給外婆送禮物的,現(xiàn)在雞飛蛋打,我只有半路折返了。
一路上,我垂頭喪氣,臉上火燒火燎的。丟了雞且不說,還被狐貍戲弄了一番,我覺得羞愧??!此外,我心里提心吊膽的,不知母親會怎么責(zé)怪我。我本來準備了謊言,說雞已經(jīng)給外婆送去了,但很快就被我否定了。一是來回沒有那么快,一定會引起母親的懷疑;二是母親過些天去外婆家一問就穿了幫。我只有如實相告,請求母親的諒解。
我一回到家里,母親的臉色就有點奇怪。她連忙問我:“你怎么又回來了?”
“雞在路上被狐貍騙走了?!?/p>
“被狐貍騙走了?”母親迷惑不解。
我于是將在路上的遭遇、被狐貍欺騙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講給母親聽。母親聽后,將矛頭對準了那只狡猾的狐貍,止不住地詛咒:“剁腦殼的狐貍,砍腦殼的狐貍……”
二
過了幾天,我跟堂哥去山上打獵。一路上,我跟堂哥講起被狐貍欺騙的經(jīng)歷,心里想:“可惡的狐貍,這次可別讓我們碰上!碰上了,肯定給你好果子吃?!?/p>
忽然,堂哥發(fā)現(xiàn)了獵物,示意我保持安靜,手指迅速扣上了獵槍的扳機。堂哥跟我不同,我反應(yīng)比較遲鈍,而他一到山中,就像獵犬一樣靈敏,天生打獵的料。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有兩只狐貍,都在獵槍的射程之內(nèi)。我認出來了,其中一只正是騙我的狐貍,因為我看到了它耳朵處的禿毛。真是冤家路窄!我對堂哥又是拉又是扯,想把報仇的對象告訴他,心里頭按捺不住的興奮。這次,我們可是有備而來,不會便宜了它。兩只狐貍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頓時慌了神。另一只狐貍肚子很大,懷了孕,看來好像快要生產(chǎn)了。堂哥如果先瞄準那只懷孕的狐貍更有把握,因為它行動不太方便。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瞇著眼,將獵槍瞄準了那只騙我的狐貍。一聲槍響之后,它就會應(yīng)聲倒地。我相信堂哥,他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神槍手,打獵百發(fā)百中。我心里頭簡直樂開了花。我迫不及待地想聽到槍聲,槍聲響起,就是我揚眉吐氣之時。我被欺騙的侮辱、被戲弄的痛苦就會全在槍聲中得到洗刷。我在心里催促堂哥,快開槍呀,快開槍呀,千萬別讓它跑了。時間過得好慢好慢,比蝸牛走路還慢,那激動人心的聲音遲遲沒有響起。狐貍詭計多端,滿肚子的主意,它或許正在琢磨絕處逢生的計謀。堂哥,不要磨磨蹭蹭,你不是有名的神槍手嗎?出手又快又準又狠。別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它一梭子再說。
那只騙我的狐貍迅速鎮(zhèn)定下來,深情脈脈地望了懷孕的狐貍一眼……“嗷——”它拋出果斷而響亮的叫聲,然后猛地朝與母狐相反的方向跑去。這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看得目瞪口呆。它們是一對夫妻,上次騙我的是公狐,而母狐快要做媽媽了。大難臨頭,它的從容與淡定,讓我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不知怎的,我對它的恨沒有之前那么強烈了。危難當(dāng)頭,最讓它牽掛的是母狐以及它肚子里孩子的安全。它深情地向母狐投去最后一瞥,似乎在說:“親愛的,多保重!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和將來的孩子!”那一聲響亮的“嗷”,對公狐來說,既是給自己壯膽,也是對自己的催促——該行動了,槍聲打響,一切就晚了;對母狐來說,既是一種告別,也是一種逃生的暗示。那一聲長鳴,扣人心弦。這種生離死別的場景,看得我的心一陣陣抽緊。公狐朝一方迅速跑去,目的是吸引獵人的視線,讓母狐有機會逃生。它們很有靈犀,趁公狐跑的時候,母狐朝另外的方向跑去。我屏息凝神地看著,呆若木雞。時間才過去幾秒鐘,可我竟然覺得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不知堂哥心里怎么想的,我的心靈已經(jīng)受到了巨大而強烈的震撼。這時候,我倒害怕聽到槍聲,因為槍聲一響,公狐就會失去生命,那只母狐就會永遠失去丈夫,而它將來的孩子就會永遠失去父親,一個完整的家庭瞬間就會土崩瓦解。我希望堂哥慢點開槍,再慢點開槍,等公狐跑遠了再開槍。我又希望他這次發(fā)揮失常,打不中目標。我還希望公狐跑時走“之”字形,這樣不容易被擊中?,F(xiàn)在,我完全站在了狐貍一邊,先前對它的恨意完全煙消云散、蕩然無存。那天,公狐看中了我手上的雞,或許是為了增加母狐的營養(yǎng),為了讓出生的寶寶更加健康。它是一位好丈夫,也是一位好父親。它如果不開動腦筋,不想點法子,怎么可能從人的手上拿去一只雞呢?而它得手后的那一聲呼叫,只是給待在家中的母狐報信,意思是說:“親愛的,我弄到了好吃的了!”這樣想著,我完全原諒了狐貍。
母狐成功地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它發(fā)出了一連串“嗷嗷嗷”的叫聲。那是說給公狐聽的,意思是說:“親愛的,我現(xiàn)在安全了!”母狐心里琢磨:“如果槍聲響起,我的先生也許英勇犧牲了。在人類的槍支面前,我們是可憐的弱者。如果逃不掉的話,只能任其殺戮。如果真的失去了它,我也要堅強地活下去,盡管我是多么舍不得它。但耳邊一直沒聽到槍聲,意味著它還活著。我的先生腦瓜靈活,足智多謀,跟諸葛亮先生有一比。說不定它急中生智,成功脫逃了?!蹦负谛睦镆粋€勁地為公狐祈禱。公狐聽到母狐的叫聲后,它心中懸著的石頭落地了,干脆停止了跑動,就在獵槍的射程之內(nèi)逗留。它無所畏懼,視死如歸,眼睜睜地望著我們,似乎在說:“要開槍就開槍??!”此時此刻,我最不愿意聽到的聲音就是扳機扣動的聲響。鬼使神差地,我竟然魯莽地碰了一下堂哥端獵槍的手,獵槍偏離了方向……我的動作,公狐都看在眼里。它驚呆了,目光里閃著狐疑與不解。到手的獵物都放棄了,這兩個人到底怎么啦?
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堂哥呼吸都有點不正常了,端獵槍的手汗涔涔的……也不知他今天怎么回事,還神槍手呢。在我面前,這回他的臉都丟盡了。不過,我回去后不會跟任何人說。
堂哥抬頭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氣,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天色不早了,暮云四合。他收起獵槍,拍了拍身子,對我說:“下山吧!”公狐目送著我們離去,對我們的不殺之恩表示無盡的感謝。我們走了好一段路,回過頭來,還看見公狐呆呆地站在高高的山岡上……
暮色中,忽然傳來公狐高亢而激動的叫喊,那是它發(fā)給母狐的平安信。母狐接到了平安信,立馬興奮地給予回應(yīng)。它們一唱一和,山鳴谷應(yīng),直達我們的心房。我敢說,那是世界上最歡快、最美妙、最動人的音樂。
三
母親忙完了家里的活計,在太陽偏西的時候,帶著家里的另一只老雞,叫上我,匆匆往外婆家趕去。
因為我們出發(fā)的時間有點晚,行程有點趕,在路上我們都不敢逗留。草叢里,不時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們因為要趕路,沒工夫去探究。奇怪的是,我們走到哪里,那窸窸窣窣的聲響就跟到哪里。天色已近黃昏,山中光線更加昏暗,我們沒法看清那是什么。
抵達外婆家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外婆顫巍巍地開門迎接。
“你們來啦……”外婆話沒說完,臉色忽地大變,張開的嘴巴僵住了。
“您怎么啦?”
“你們背后是什么呀?”
我們連忙轉(zhuǎn)身,看到一只狐貍倏地鉆入夜色中……
原來,跟蹤我們的是一只狐貍。是不是上次那只公狐?這回,我們又帶了一只雞。是不是吃雞吃上癮了?又打起了雞的主意?狡猾的狐貍!
晚上,母親叮囑外婆將雞放在一個妥當(dāng)?shù)牡胤?,免得又被狐貍叼了去。吸取了上次的“教?xùn)”,我們都不敢掉以輕心。狐貍可是一種有心計的動物。
外婆的病并不嚴重,通過治療,慢慢地恢復(fù)了健康。母親和我都放下心來。
四
外婆的八十大壽壽酒會如期舉辦,她在外地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曾子曾孫都趕來給外婆祝壽,四代同堂,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一派喜慶,好不熱鬧!老壽星精神抖擻,紅光滿面,樂得合不攏嘴。
席間,有三個身穿毛衣的三胞胎姑娘,恭恭敬敬地給外婆獻上了壽桃。壽桃個個圓滾滾的,鮮艷欲滴,香氣襲人。這么大這么好的桃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三個姑娘一模一樣,衣著光鮮,明眸晧齒,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她們的出現(xiàn),光彩奪目,成為宴席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她們異口同聲,親切地稱我“哥哥”,聲音甜美,叫得我的心都快要融化掉了。
有點蹊蹺的是,這三個妹妹,我以前從未見過,也不知道她們是誰家的女兒。我以前也從未聽說我們家的親戚中有誰生過三胞胎姑娘。我問媽媽,她們是誰?媽媽搖頭。我問舅舅,她們是誰?舅舅也搖頭。我家的親戚,沒有認識她們的。而前來祝賀的鄉(xiāng)親,一直以為她們是老壽星的外孫女。
她們獻上壽桃之后,就手拉手走了。我在她們剛才站立的地方待了一會兒,似乎聞到了一股狐臭味。嗅嗅鼻子,狐臭味更加重了。我心中忽地一動,立馬追了出去。她們沒有走遠,我還能望見她們的身影。我加快了速度,離她們越來越近了。她們感覺到后面有人在追趕,也明顯加快了速度。轉(zhuǎn)眼之間,她們就消失在山林中。我在山林中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著她們的蹤影,心中好一陣惆悵。
或許,這三個姑娘是小狐貍的化身。上次,我見到母狐,它不是快要做媽媽了嗎?它的孩子應(yīng)該早生下來了。小狐貍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吃”了我外婆的雞?,F(xiàn)在,它們給我外婆獻上了生日禮物。而外婆的家庭住址,或許就是那只跟蹤我們的狐貍透露的。
狐貍家族想以這樣一種獨特的方式,彌補曾經(jīng)欺騙我的“過錯”,表達“槍下留生”的感激。這一切,是不是那只“狡猾”的狐貍一手策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