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如
無法言說的處境。各自封鎖的過去和未來。正在呼嘯而過的此刻。
一號線車廂。陌生人溫熱的皮膚。人群或?qū)χ謾C無所事事,發(fā)亮的屏幕跳動著游戲或是新聞;或看著對面玻璃上的身影自我陶醉,玻璃外甩下一層層光影。
南生緊緊攥著手機,指尖泛白。開、關(guān)。開,關(guān)。開。關(guān)。屏幕明明滅滅,卻始終如潭死水。沉默。
只有荼蘼花香在靜靜地彌漫。
也許,這次,再也等不到了。
如他所言吧,一切終究是會過完的。殘存中沒有余地。
告別。
初見。
她兀立在昏暗的舞臺上,沒有追光,沒有五顏六色的舞臺燈。在他推開劇院大門的那一剎那,光幻化成無數(shù)條河流向她追隨而去。白裙,嬌小的身子,斑斕的舞臺。蝴蝶。
她卻似乎沒發(fā)現(xiàn)什么,依舊陶醉地吟著詩。
希望在每一秒鐘開花。我守候著你的步履,你的笑語,你的臉,你的柔軟的發(fā)絲,守候著你的一切。
她念她想。在那個愛如禁令的環(huán)境里,再芬芳、再動人的情語,也只是如一塊堅硬的石頭,擲入人群中,漾開陣陣議論。
“啪、啪、啪”,突兀的掌聲如一道道閃電劃過夜空,刺碎了紛雜的人聲。視線盡頭,逆光里的他轉(zhuǎn)身離去。
她以為他便是那個自己等候多年的人。
于是不假思索,于是毫不保留。
沒人能說這是沖動。
“南生。”
“景淮?!?/p>
竟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別樣的熟稔。
“你介意和我去個地方嗎?”
“嗯?”
南生自顧自地邁開步子,逆著風,齊肩的長發(fā)和白色長裙在空中飄揚,淡淡的薰衣草的氣息似有若無地在空氣中轉(zhuǎn)了個彎。
景淮抬頭望向她,又邁出幾大步追向她。地面留住了記憶中最美的剪影。
舊情綿綿。
人頭攢動的和平飯店旁,這家小小的刨冰店顯得格格不入。
南生說,東西很貴卻并沒有多吸引人的食物。但她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因為這樣一個讓人難以抗拒的店名。
舊情綿綿。綿綿。當所有燈火匆匆趕來要傾城,只有這一個昏暗的角落,像頑石一樣堅守下去,提醒人們還有一種風光不可遺忘。
如她。也如他吧。
沒有一瞬的停留,他便轉(zhuǎn)身,離開。像初見之時。
某一天突然消失,然后又突然出現(xiàn)。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一個月,但在這期間關(guān)于他的一切蹤跡都消失得干干凈凈,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貋碇蟮乃瓷先s又并無不同,沒有哪里多出什么,也沒有哪里少了什么。夕陽下,她躺在他的腿上,只是無言。她多么貪戀這暖陽下的溫存,只是它注定轉(zhuǎn)瞬即逝。
他,像那自轉(zhuǎn)的太陽,自然不會為了她而改變?nèi)松能壽E。
既不能改變,又不忍離開。
于是,一貫驕傲的她也開始在無人的夜晚獨自垂淚。孤獨在偌大的空房里回響,不斷被放大,放大。
她才意識到,所謂的感情,不過是一些繽紛的肥皂泡罷了。感情總是被低估或者高估。她很失望,卻寧愿佯裝不知這些失望,并最終忘記這些失望。
景淮的公寓,地段很好,采光很好,陽光可以肆意延伸到房間的任一個角落,和南生想象的一模一樣。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書房那面墻上的他的那些合照,站在形形色色的女人身旁。干凈的微笑,一樣的不可捉摸。
景淮泡了一杯薰衣草茶,遞到南生手中,抬頭望望照片墻,輕描淡寫道:“不過是柏拉圖式的愛情?!?/p>
南生一愣,咔嚓一聲,心口似乎有某樣?xùn)|西錯位了。
她從未覺得自己要像那些小姑娘一般爭風吃醋,但也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那純凈亙久的愛戀。她喜歡薰衣草,因為她也愿意為了那樣一份愛情而等候;她讀徐志摩,因為那對愛情的堅守、堅持與堅信。
高傲如她,心底也始終在等待著絕對純粹而唯一的愛。
只是,她自始至終都自以為是地誤讀著他。
“南生。好久不見?!?/p>
凌晨的天空還未破曉,是一種夾雜著灰紫和淡青色的藏藍色。露水清涼。大朵大朵厚重的云朵在風中從容地游走。公路兩邊的幽深森林依然燈火閃爍。景淮打開了音樂。是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
他說,我非常喜歡她的聲音。一個愛情充沛的人,總是容易被自己的激情所困。
南生搖搖頭。凌厲的風從窗外灌進來,和著蝴蝶夫人悲泣絕望之音,撲在臉上,讓人無法呼吸。
景淮只是笑。隨即輕輕地說了一句:“南生,我要離開一段時間?!?/p>
“哦?!?/p>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蝴蝶夫人那絕望的悲歌和著昨夜的孤獨在空氣里回響。
一顆小石子墜入了湖面,激起陣陣波紋,遲遲不能歸于平靜。
深藍的天空中有一顆明亮的星,閃爍著清冷的光澤,好像淌著大滴的眼淚。樹林里的鳥發(fā)出遲疑的清脆叫聲。時間還早,也不早了。
景淮離開后的第二個月。
所謂的“柏拉圖式愛情”。
南生啊南生,你以為你們已然跑出了世俗的眼界,卻終是進入了命運的俗套。
你究竟想要什么。
A loyal companion,soul mate,or just a lover?
曾經(jīng)少女那斬釘截鐵的答案如今也變得猶豫不決。
蝴蝶夫人。
我只是等一個答復(fù)。
望著鏡中那暖黃色燈光籠罩下的柔和面孔,南生發(fā)覺竟有些認不出自己了。清瘦的臉頰。眼睛很黑。墨的黑?;ò甑男螤?,水光瀲滟。視線一直在流轉(zhuǎn),帶著些許恍惚。本應(yīng)是純真稚嫩的眼神,如今卻滿是迷?;臎?。隨手拿起臺前的護膚品,昔日的薰衣草香不再,都已換成了荼蘼花香。
景淮,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南生,離木公園,明天下午。
南生,荼蘼花香我很喜歡。
“她那天真浪漫的樣子多么迷人,年輕又美麗, 還有那溫柔動人的聲音。她好像一只蝴蝶,輕輕地展開美麗芬芳的翅膀, 在花叢中自由自在地飛翔。我必須得到她,哪怕那纖細的翅膀被折傷!”(《蝴蝶夫人》)
南生,是我負了你,蝴蝶一般美好的女子。
放手吧,南生。我們的相遇相識是一場徹徹底底的錯誤。一切終究是會過完的。殘存中沒有余地。
不。沒有什么發(fā)生是錯誤的。它們最終都是正確的。景淮,我不后悔遇見你。只是命運比我想象的更加戲謔。
沒人能說這是沖動,可這年輕時發(fā)生的事情偏偏那么湊巧。
告別之前,他們在暮色中并肩而坐,看公園里的少年們打籃球,看隔壁長椅上的情侶親昵地談笑。天色逐漸暗淡。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鳶尾遞給她。這紫色花朵適合單獨觀賞。即使熱鬧茁壯地群生,也顯出桀驁不羈。天邊漸浮出細細的彎月。
一切終究是會過完的。殘存中沒有余地。
走過地鐵通道,回到地面?;仡^。轉(zhuǎn)身。向前兩個腳步。墜落。鳶尾悄然落在月臺上。
列車再一次呼嘯而過,只是這一次,她再聞不到荼蘼花香。
抬頭望見夕陽下的那家“舊情綿綿”,多久沒來了呢?綿綿,是一點一點地侵蝕嗎?
燈火漸起,她像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晝。
若無相襯,也不枉費。委婉幽暗,無言以對。
這一晝,蝶知多少。
只是告別。
(指導(dǎo)教師:董環(huán)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