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睿
大概是十年前吧。
我住在孝聞街,父親單位分配的房子。六層樓,方方正正,像火柴盒一般,防盜窗鎖住黑魆魆的窗口,紅藍(lán)黃白的衣物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招搖??照{(diào)外機就懸在窗旁,瞪著一只幽深的眼,凝視來往的路人。外機下有黑色的水漬,長長的一道,從六樓拖到三樓,似乎怎么也洗不掉。據(jù)說房子最初是漆成白色的,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墻上什么痕跡都有,裸露的水泥,一簇青苔,一點泥痕,當(dāng)然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廣告。然而當(dāng)時的我是極滿意這種住房條件的,別的不說,我們家在頂樓,采光好,采聲好,采味也好,對著窗口胡思亂想是我每天的功課。
我們家正對著一條弄堂,弄堂兩邊是老宅子,白墻黑瓦,青石臺階,屋檐高高拱起,又高高落下。偶爾可以看到幾個老太搬出搖椅坐在門外,邊搖蒲扇邊拉家常。她們的聲音懶懶的,然而平和安穩(wěn)、不緊不慢,不像菜市場里吵架般的刺耳,不過細(xì)聽卻是字字有力。這種聲音聽著十分舒服,有吳儂的軟意,也有淡淡的書卷氣,還隱隱和著咸海水浸泡出來的精明味道。不過這種景象到底是不多見的。我一直很好奇這緊閉的遠(yuǎn)門里是怎樣一番天地,那生銹的大鎖鎖住的是怎樣的喜怒哀樂、家長里短?可惜到現(xiàn)在都沒能如愿。好奇歸好奇,我卻從不羨慕有這么大的院子住?,F(xiàn)在想來,進(jìn)那庭院深深,遠(yuǎn)沒有抬頭看到大片藍(lán)天來得自在。
弄堂的另一端便是大馬路。兩排樟樹深綠色的枝葉遮住了來往的車輛行人,只有幾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從樹葉的空隙中偷偷鉆出來。我對大馬路并沒有什么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馬路邊上的那家小攤。店面很小,賣各種點心,餛飩、面條,還有桂花酒釀圓子。或許是吃多了的緣故吧,現(xiàn)在一聞到桂花香,便回想起小時候的美味。那是小小的一碗,湯很稠,糯米、圓子、桂花、蛋液凝結(jié)在碗里,紅黃白相映成趣。醇厚的酒香中混著桂花的清香,酒味中帶著甜味,一張嘴便含住了秋意。小圓子有點黏黏的,卻不粘嘴,在齒間打滑,要費一番工夫才能吞下喉去。滿滿一碗喝盡,唇齒留香,甜味不散。
點心總是吃得很飽,不過飯還是要吃的。在“囡囡,囡囡”的催促聲中,我終于磨磨唧唧地走向了餐桌。桌上堆滿了下飯菜。我面前擺著幾條小黃魚,清蒸的,魚眼突出,魚身透亮,魚肉“飄”而緊實,幾根蔥蒜遮蓋住了原本的魚腥味。我從小就被教導(dǎo)該怎么吃魚,拆魚頭、挑魚刺、夾魚肉、折魚尾、翻魚身,做得得心應(yīng)手。父母本不讓我吃魚頭魚尾,說是刺多,然而看我吃得津津有味,也就隨我去了。一天又一天,日子過去了,個子長高了,小黃魚吃完了,我們搬家了,故事結(jié)束了。
如今已是十年后了,這些在大人們眼中不算老的時光,在我心中卻是很遙遠(yuǎn)的回憶。從那六層樓的房子里搬出來后,世界就每天在變,飛快地變,我極力沖刺還不一定能跟上它的腳步。如今的寧波,已經(jīng)看不出多少老舊的痕跡了,多少廣場高樓、柏油馬路,統(tǒng)統(tǒng)是新的。寧波舊事,也是我心中的童年舊事。我是太早住進(jìn)高樓大廈看人群熙攘、車流來往、燈火輝煌的孩子,偶爾會想念那六層樓的分配房,想念小弄堂兩旁的白墻黑瓦,然而我是沒機會也是不愿意回去的,因為,真是舊啊。
(指導(dǎo)教師: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