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雨下了一整天。華燈初上時,仍然淅淅瀝瀝停不下來。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帶著父親進(jìn)來,他們仨個渾身都濕淋淋的。
兒子緊張地站起來,一步上前抱住了驚慌失措的父親。爸,你到哪兒去了?父親的肩頭,落下了兒子的嗚咽聲。
父親的目光穿過兒子的肩頭,望著顫抖的母親,哆嗦著烏青的嘴唇說,我迷路了。
母親突然跳起來。迷路?老于,你敢再說一遍你迷路了?母親靈活的指頭,像雞啄米一樣點(diǎn)著,點(diǎn)到父親的額頭后,又點(diǎn)到兩個警察面前。兩個警察半步一個后退,站著的地方留下一攤雨水。
兒子對母親的表現(xiàn)異常失望。千不該萬不該,母親不該在警察面前如此失態(tài),他重重地叫了一聲媽啊。
母親突然蹲坐在地上,孩子似的哭泣起來??蘼晱奈堇镲h到屋外,飄到黑暗的雨夜里,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雄壯。
母親的哭泣是有道理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事應(yīng)該從二十二年前的一個春天開始說起。
那天一大早,太陽還沒完全出來,母親便興沖沖地跑到東關(guān)菜市場,準(zhǔn)備了一籃子新鮮且上乘的好菜。
母親喜滋滋地,逢人說,今天哪,是我們那口子的生日,要好好慶祝慶祝。
從菜市場回來,母親就在廚房里忙活。滿滿一桌子菜,在客廳里散發(fā)著撲鼻的香味。一股股香味,從客廳里出來,隨風(fēng)在大街上游走。
太陽在天上也慢慢向西游走。母親在客廳里打著盹,電視節(jié)目停在同一個頻道,反復(fù)播著同一個廣告。夕陽西下,孩子們嘰嘰喳喳的,放學(xué)了,父親還沒有回來。
鄰居們躲在太陽的陰影里,小心地說著話。她啊,真傻!她指的是母親,傻當(dāng)然指的也是她。
母親哪里知道,她苦苦等待的父親,已經(jīng)如同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消失在她遙不可及的天空里。而且,她更不知道,父親走的時候,不是一只,而是比翼雙飛的一對。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二十個春秋過去了,兒子長成一個帥小伙了。
帥小伙兒子時尚陽光,魅力十足,去年已在一家公司上班。整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忙得屁股不沾板凳。
父親就是在這個節(jié)點(diǎn)上回來的。
父親頭發(fā)灰白相間,后背微駝,臉上的皺紋如刀刻斧鑿一般。他哆嗦著嘴唇,像在冬天挨了凍,盡管那天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
他破產(chǎn)了,卻說迷路了。
看在左鄰右舍的面子上,母親能夠容忍他的暫時居住,絕不能夠容忍他的迷路。所以,父親說他迷路了,母親立即憤怒了。
二十年,雖然很短,但是也很長。這期間,父親做了些什么?難道用“迷路了”三個字就能概括得清楚?
據(jù)說,父親去了東北。東北是塊肥得流油的土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即使種下一粒芝麻,也能收獲一遍翠綠。只是,他過于鐘情于另一塊土地,而荒廢了大自然的賜予。那個他迷戀的女人,最終離他而去。
父親對此只字不提,他的二十年,只是活在鄰居們話語中的據(jù)說里,真實(shí)的故事,仍然塵封在他人生刻骨銘心的歷史里。
母親每每質(zhì)問,你迷到哪里了?
父親只把自己的腦袋埋在自己的褲襠里。
迷路了?你也好意思說,迷到狐貍洞里了吧?母親每每得不到正面的回答,總是自言自語地下著結(jié)論。
可是,父親的迷路接二連三,并不因母親的憤怒而改變。
第二次是環(huán)衛(wèi)大叔送回來的。
第三次是兒子找回來的。
第四次,母親對一身疲憊的兒子說,到電視臺打個尋人啟事吧。
第五次、第六次……母親的語氣一次比一次入耳、綿柔、溫順。
母親態(tài)度的變化,兒子略感欣慰。畢竟,他身上流淌著他們的血液。
兒子想,父親真的生病了,他要帶他去看一看。兒子又想,如果母親也病了,自己的麻煩就大了。兒子再想,如果自己病了,這個家會怎么樣呢?
兒子選擇了辭職。盡管那份職業(yè),能給兒子帶來滋潤的生活。
他在微信私聊空間里,對一個叫“懂你的人是我”的中年女人寫道:大姐,謝謝你的關(guān)心和厚愛,世界很大,我要去遠(yuǎn)行。
兒子覺得,自己的路還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