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連學
母親生下弟弟的時候是個早晨。那當兒,父親在大門外正往一塊碑石上刻字。
父親聽見弟弟落地后的第一聲啼哭就站了起來。他嘴里念著“生了、生了”,手里的錘和鏨子卻不知不覺地落在了碑石上,發(fā)出一連串清亮的脆響。
大,我媽生了個兒子!
父親聽了我的話,用他那只粗大的手搖搖我的腦袋,然后一陣風似的摜進門去了。我感覺到父親的手在激動地抖。
我的擋羊娃,你……你怎么才……才來呀?!
父親不善言語,這時候他說話就有些結巴,并且兩只手不停地在衣襟上來回搓著,呵呵地張著大嘴笑,仿佛弟弟是他早就約好了似的。然而,弟弟的姍姍來遲,父親不但沒有怪罪他,反而顯得更加欣慰。父親為了表達自己的興奮,就想著摸一摸自己的兒子??墒牵赣H的手在離弟弟一寸遠的地方止住了。他只做了一下摸的動作,就硬生生停下了自己的手——父親生怕自己粗糙的手弄痛了弟弟。
最后,父親還是忍不住親了一下弟弟。
父親聽著弟弟的哭聲,咧著胡子拉茬的大嘴笑了。父親的眼睛里笑出了眼淚,我看見他在一躬身的瞬間抹去了。父親三代單傳,他需要兒子來接續(xù)香火,不讓這條根在他這兒就斷了。所以兒子幾乎成了父親的一個夢。如今父親夢想成真,如愿以償,他能不激動、不高興嗎!
父親風風火火地從屋里走出來,擰了一下妹妹小丫的鼻子,把她的鼻涕甩出去老遠。引得一只老母雞拍著膀子,箭一樣射向那里。這時節(jié),天上飛過一對兒瓦藍鴿子,悠長的哨音意味深長。父親把自己的手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后望了望藍藍的天,輕松地舒了一口氣。
二丫,你去撕一背篼麥草,我們上墳去。父親的聲音有些嘶啞,說完后就一頭往廚房里鉆。
大,我也要去。小丫在廚房門口抱住了父親的腿,撒著嬌。
好,好吧,我……我們都去,去說給爺爺奶奶聽。
噢,上墳了,上墳了……
小丫高興地跳起來,笑臉像一朵剛開的向日葵花。妹妹望著父親的臉,像望著太陽,希望得到他的親昵。
父親把小丫舉起來,舉過他的頭頂。妹妹樂得把兩只腿腳不停地在半空里蹬著,踢下鞋底的塵土落了父親一臉。父親“噗、噗”地吹著,放下妹妹,用手往臉上一抹就進了廚房。
父親煙熏火燎地燒好了奠茶奠湯,就領著我們朝墳地走去。
我家的墳地在村子外面一個向陽的坡地上,進墳地要穿過好幾塊麥田。父親并不高大,但他走得很快,肩上背著草背篼,在窄窄的塄坎上步履矯健,還不時地回過身來拉一把跟在后面拿著紙錢的小丫,或是干脆把她挾在腋下。我提著奠茶奠湯,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
太陽出來不久,初晴的天氣有些清涼。太陽把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在如茵的麥尖上滑過。昨天下過一場透雨,麥葉和長在田埂上的野草尖上閃爍著晶瑩的露珠,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
到墳地的時候,我們的鞋子和褲腳都濕透了。尤其是走在前面的父親,兩腿的泥水,鞋底下都粘了一層黃泥,在墳地的草皮上踩出一個個凌亂的泥印。
我們剛剛在墳前把紙錢和麥草點燃,就聽見姐姐大丫的叫聲從遠處傳來。父親和我們不知道姐姐為了啥事要攆到墳地來,都跪在地上忘了磕頭,怔怔地看著姐姐瘋了似的踐踏著麥地跑了過來。
大,快!姆媽叫你去。娃娃他、他不成了!
姐姐跑不動了,把手插在彎下去的腰里,老遠就向我們喊。
啥,你……你說啥?!
父親顯然沒聽清姐姐的話,或是聽清了而不相信姐姐的話是真的。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信兒嚇呆了。
大,你快一點兒!
姐姐急得直跺腳,又往前跑了幾步,看看離墳地不遠了,幾乎哭著又喊了一聲。她的臉漲得通紅,眼淚都快要下來了。
父親猛然驚醒,“噢”了一聲,一下子就彈了出去。父親被前面的背篼絆了一個趔趄,差一點兒就摔倒在地上。
我們姊妹三人不由也著了急,匆忙燒完了紙錢,奠了奠茶奠湯,就急著往回趕。遠遠地看見我們家的那個破大門前停著隔壁大大(伯伯)家的手扶拖拉機。母親哭著,抱著我們的小弟弟出來。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很響,就像從它的胸膛里撂出來的一個個石頭,撞得人心慌心慌的。
你、你少喊兩聲成不,哭喪嗎?父親突然吼了一聲。
母親嚇得噤了聲,剛生完孩子的她顧不得自己虛弱的身體,抱著小弟弟爬進了拖斗。父親在車跟前不停地轉著圈子,像我們玩耍時用綠草棍兒綁成風車的綠頭蠅子。末了,他又像犯了病似的跑了出去,和一邊穿衣裳一邊跑過來的隔壁大大撞了個滿懷。
冬生,你這又要去做啥?隔壁大大一把拉住了父親問。
我、我去借……借錢!父親的神色有些慌張而又慚愧,借錢兩個字說得幾乎聽不見,但我知道父親卻是使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來的。
都啥時候了,快走吧!隔壁大大說著已上了車子,坐在駕駛的位置上。
可……可……父親急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
可啥?快走啊,這是去救命!錢我拿著。隔壁大大向父親吼著說。
哎。父親答應著,又跑回家里抱出來一床被子,上車用被子把母親和弟弟緊緊地裹住。手扶拖拉機開走了,我們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落不到地上。
第二天,父親從醫(yī)院回來,他的眉頭還沒有舒展開,喝了一口水就叫姐姐大丫收拾了些他要的東西。他說,我們的弟弟病得很重,放在醫(yī)院的保溫箱里,要用很多錢。還說母親也病了,可能是在路上抖的……
父親胡亂地吃了些東西就騎著我們家那輛破自行車走了。為了照顧我和妹妹的飲食起居以及家務,姐姐大丫再也沒能去上學。
轉驢轉馬,嫑轉老大。你是姐姐,也只有你才能給我和你姆媽幫得上忙了。這也是命??!丫頭,認命吧,誰叫你生成老大呢。父親后來這樣對姐姐說。姐姐哭了,父親的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著轉轉。
父親終于捎著母親和我們的小弟弟回家了,那輛破自行車被這沉重的負擔壓得快要變了形,“吱吱嘎嘎”地亂響。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家里又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是父親從縣城的集市上叫來的販販。這些人把我們家的羊和準備過年的豬以及倉倉里的糧食都拉走了。父親還了隔壁大大家的錢以后,用剩下的錢為母親抓了幾副補藥,另外還買了幾斤大米和一斤紅棗。
大丫,二丫,你們都懂事了。為了弟弟,大不得不虧口了你們。這都是大的不好。可是,你、你們都不會埋怨大的,是不是?因為我們都知道,你隔壁大大把錢借給我們,是他看你大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才這么做。我、我們要記住人家的好處,不要等人家來要錢了,才、才想著還給人家。那樣會落人罵的……
父親因為有口吃的毛病,說話從來都是簡短截了的,可這天晚上,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了很多。他沒念過多少書,說不出大的道理。但他的停頓意外地加重了說話的語氣,說得我們鼻子里酸酸的。姐姐大丫還流下了眼淚,她說,她再也不吵著說要去學校念書了。
正如父親所說,這以后的日子,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的飯桌幾乎成了“綠色食品”的一個展臺,上頓下頓都是把還沒有成熟的青稞蒸熟了,再用一盤叫做拉絲鍋兒的小磨,搓磨成一種叫做麥索兒的細條燒成的拌湯度日。這種混合了菠菜、白菜和蘿卜葉子的糊糊,幾乎把一家人的腸子和面孔都“染”成了綠色。
那時候,去地里刨洋芋,幾乎成了我和妹妹的節(jié)日。我們刨幾個比算盤珠子大不了多少的洋芋蛋,洗凈了囫圇放進拌湯里。那是比月婆子米湯里的雞蛋還要令人向往的東西。我們往往先把碗里的綠糊糊喝盡了,把洋芋蛋子含在嘴里,咕弄上半天,然后吐出來,晾一晾,再裝進衣兜,在別的孩子們面前當做點心一樣的零食,省著吃,也爭(夸耀)著吃。
人都知道嘗青的事,那是吃新鮮的,吃稀詫的,叫做嘗青??沙郧?,對于莊稼人來說,實在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把自己褲腰帶往緊里勒一勒,還能將就過去的話,誰也不愿意吃那半成糧。
可就是這樣的日子,我們也是常常的吃不飽。
于是,姐姐就領著我,有時候也有妹妹小丫,去村里的菜園地里偷蘿卜吃。這都是調皮的男孩子們的事??墒牵袝r候,柔弱的姐姐比男孩子們還要男孩子,上樹爬墻都行。有一次,我們和幾個男孩子被守菜園子的老伯伯發(fā)現(xiàn)了。姐姐在墻頭上放開她的凈腳丫子,如履平地,守菜園子的伯伯在墻底下硬是沒能抓住她。
弟弟出生四十天滿大月的時候,莊子里的人們綁了父親的“老犍?!薄?/p>
那些日子,父親每天都要去山里分石頭,回來的很晚。由于生活很拮據,沒有好一點的吃食,父親瘦了,累得直不起腰來。他回來的時候,我都會看到汗水在他的臉上留下的痕跡,以及他亂蓬蓬的頭發(fā)和胡須上濺上去的白色石屑。這雖然使父親顯得有些蒼老,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是快樂的——因為父親有了兒子,沒人再敢說他是斷后了。
父親很早就知道莊員們要綁他老犍牛。因為這是莊子里的規(guī)矩。父親四十六歲才有了兒子。那時候正是國家實行計劃生育最嚴酷的時候。母親懷孕,躲債似的在親戚家躲了多半年,直到臨產了才回到家里生下弟弟的。這個兒子盼來的不易,無論如何,也是值得好好慶賀一番的呀。
可是,父親并不這樣想,他想躲過去。他壓根兒就以為莊員們這樣做其實就是多此一舉。因為自始至終父親都相信自己遲早會有兒子的,不存在盼與不盼的問題。父親相信他的兒子一定會如約而至。這是他們早就約好了的。只是,這得需要耐心,需要等待,需要滴水穿石那樣耐心地等待。而這樣的耐心也只有父親才有啊,這也是我們的父親與眾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信心,對生活中發(fā)生的所有問題都處之泰然的原因。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家里將要揭不開鍋了,能拿出什么招待鄉(xiāng)親們呢?當然這是母親的想法。父親不這樣想,他是不屑于這樣想的。他說,如果真的躲不過了,就是宰牛也不能落人罵。
父親終于沒能躲過去。
這天早晨,夜雨把太陽洗得像出浴的女孩那般羞怯,在龍王山上琵琶遮面似的探了好久才出來。
父親和以往一樣,背上他的鏨包就要出發(fā)。父親一拉開門,就看見大門外面擁了好多人。父親來不及多想,就奪門而逃??墒?,沒有人去攔我的父親,反而為他吶喊助威。由于沒日沒夜地勞作,苦硬了腰身的父親跑得很滑稽,那樣子惹得人們笑彎了腰。
父親跑了一段路,覺得沒人攆他,又聽見身后又是笑又是敲鑼打鼓的,就住了腳。轉過身的父親望著人們發(fā)呆,人們卻望著他笑。
冬生啊,你跑啥呀?你以為你跑得好看啊。你得了兒子,叫我們大家一齊來高興高興還不成啊?!再說了,我們知道你的日子推得不寬裕,所以也不是來放作難的,你看……
隔壁大大用手指著人們大聲地對父親說。
鑼聲和鼓聲早停了下來。我們家的門前,父親經常打石頭的地方,已經擺上了桌椅板凳,有人拿著鍋盔,有人提著酒,還有人抱著碗盞家什。幾個小伙子已經把一只彎角的大羯羊撂倒在一個方石上……
看到這一切,父親的鏨包從他的肩膀上滑落下來,淚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著轉兒。
父親一任年輕的鄉(xiāng)親們把他倒架在一個老犍牛的背上,敲鑼打鼓,前呼后擁地在巷道里轉了好大一個圈子。父親被深深地感動著,淚眼模糊地看著貼在老犍牛犄角上的紅紙,像兩面旗幟,在他的心里迎風招展……
最風光的還是我們的弟弟。他的脖項上戴上了一個明晃晃的銀鎖,那是東家一副耳墜兒,西家一只釵子湊起來定做的。弟弟在嬸嬸、娘娘、姐姐們的懷里傳紅花似的傳過來傳過去,神氣極了。人們給他起了一個現(xiàn)成的名字叫做鎖兒。
月亮像一個鄉(xiāng)下人家的寧靜的窗戶,充滿詩意地掛上了樹梢。
人們鬧騰完了,都回了家。父親送走了所有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喘一口氣兒,母親突然說,他大,你來看,娃娃他、他這是阿么了?!
父親跑到母親的跟前,他看到弟弟的呼吸已經很急促了,小臉漲得紫紅紫紅的。父親把弟弟抱起來,并把自己的臉貼在弟弟的在額頭上,對母親說,快,你……你聽見了嗎?快……快上醫(yī)院!
父親把弟弟交給母親,把他的那輛破自行車推出來,捎著母親和弟弟連夜又上醫(yī)院去了。
幾天后的一個晌午,父親回來了。父親一進門,就把那輛破自行車往門道里一撂,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臺地上,靠著柱子就堆了下去。
二丫,給、給我倒一碗開水,這兒有黑糖。父親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并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我從父親手里接過糖,才看清他的臉蠟黃蠟黃,沒一點血色。這不是父親的臉。父親長年勞作在山里,他的臉早已被山風和烈日打磨得黑黑油油,那能是這個樣子呢?
我急急忙忙地用筷子攪著紅糖水,從房里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耷拉著腦袋睡著了。
父親太累了!就讓他好好的睡一會兒吧。
我不忍叫醒父親,就把碗放在一邊,又取來枕頭和褥子給他靠上??墒歉赣H卻醒了。
我阿么睡著了?!父親苦笑著,端過紅糖水,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父親又睡了一會兒,然后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麥索兒拌湯又出去了。我知道父親是去借錢的。
一直到第二天的飯罷過后,父親還沒有回來。可晌午的時候,母親卻抱著弟弟回來了。她的神色有些慌張,一進了家就把門給拴上了。
你大呢?母親的臉通紅,喘了半天氣才問我。
我和小丫疑惑地望著母親的樣子搖了搖頭。
大丫,你大呢?母親又向姐姐喊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大夜來(昨天)出去了,黑個兒沒有回來。姐姐從母親的懷里接過弟弟一邊哄一邊回答說。
沒回來?那他的自行車阿么在家里?!
我,我不知道??赡堋?/p>
你這個死丫頭,塌在家里連一點兒事也不擔。
母親聽了姐姐的話,有點兒急,順手撿起一個掃帚疙瘩就要打姐姐??墒?,母親一站起來就用手捂住了腦門,她瘦弱的身體晃了幾晃,手里的掃帚也扔在了一邊。
姐姐嚇壞了,趕緊把懷里的弟弟塞給小丫,去扶住母親,又讓我去叫人。
二丫,不要,我不要緊的。我還沒有跑出門口,母親睜開眼睛叫住了我,向我搖著手。
姆媽,你這是……
我和姐姐妹妹都哭了。
好了,不要哭了,丫頭們……
母親苦笑著,長吁了一口氣,又說,為了鎖兒,你大把血賣了!
賣血?!我們姊妹三人都張大了嘴巴。
母親沒再說什么,在姐姐的攙扶下扶著墻根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大門,然后,手搭涼篷向遠處的村口張望。
父親回來的時候,已經晌午過了。
父親一進門,見了母親就有點吃驚,問母親是阿么回來的?母親見問,支支吾吾地說,他大,你先甭急,甭這個樣子的看我。我是怕你借不到錢,又見鎖兒已經好多了,就偷偷地跑回來了。這回好了,你不用再去借錢了。
???父親剛坐下,聽了母親的話,“忽”地就站起來。好……好你個屁!你看你,你做下的是個啥事情?!是債,一輩子也躲不過的。你、你能?!赣H把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他一把把姐姐端給他的紅糖水擋在一邊,跑過去就解槽上大犏牛的韁繩。
他大,你這是干啥呀?!母親把正在喂奶的弟弟推給了我。
干啥?我、我去把它賣了!
你要賣牛?!母親急了,沖到父親的跟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韁繩。
你把我也賣了吧!誰不知道牛背上支著我們一家人的鍋啊。你賣了它,這以后還種莊稼不?!母親攥緊了牛韁繩,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似的哭起來。
父親見母親這樣,一跺腳就出去了。這一天,父親在母親的淚眼里找人賣了我們家原準備蓋房子的十幾棵大楊樹,還清了醫(yī)院里的藥錢。
在以后的幾天里,父親只得靠那一小包紅糖沖的幾碗開水作為營養(yǎng),補充他剛賣了血的身體。
兒子不僅僅是人的生命的延續(xù),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更是一種昭示,一種驕傲,一種女兒所替代不了的希望。它支撐著父親的信念。所以,一連串的災難并沒有擊垮我們的父親。
很快到了秋收的時候。母親因為病不能去地里,所以,這年的莊稼幾乎是父親一個人割完的。雖然也有姐姐幫忙,但為了照看弟弟和給母親煎湯熬藥,還要到青稞地里折青穗,再把它蒸熟了,用小石磨拉成麥索兒燒拌湯,姐姐也很少去地里的。父親幾乎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常常是咬一口姐姐特地為他蒸的黑黑的青稞面窩頭——我們都稱之為“油花”的饃饃——再把它連同裝它的包一起扔到前面的莊稼里,等他割到那里了再咬一口。就這樣,父親拼著命,跪著割完了那年的莊稼。每一回,他從地里回來的時候,我都能看見他膝蓋上的兩坨兒泥。那是溢滿苦水的兩只眼睛。
弟弟時好時病,母親時病時好。沒過幾年,那頭母親始終也舍不得賣的大犏牛也終于賣掉了。
這時,我正在上高中。家里除了三間破舊不堪的北房和塌了一角的門外,幾乎一無所有。不,還有兩只母雞,隔三差五地下兩個蛋出來。母親就把它打在茶缸里,用筷子攪得起了沫,像豌豆面的糊糊,給父親喝。母親說,如果再加點兒冰糖就好了,能清肺。因為那時候父親經??人?,還咯過血。
那是一個早晨,父親突然咳得連氣也接不上,最后吐出一口濃痰。我看見的時候已經被父親用腳踩進土里。但是,父親好久沒刮的胡須上仍然掛著一縷血絲。
大,你吐血了!
父親瞪了我一眼,說,傻丫頭,你知道啥?我把舌頭咬爛了,說不定今天還、還有肉吃哩。又過了一回兒,父親又咬著我的耳朵說,丫頭,不要跟你姆媽說,??!你若說了,小心我打斷你的骨拐。
嗯!我望著憔悴的父親點了一下頭。我的喉頭像卡著一枚青杏,噎得我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
也就在這一天,姐姐大丫突然回來了。
姐姐一過了春節(jié),就到省城打工去了。多半年來,她連一點信兒也沒有給家里捎來過。父親常常念叨,母親、我、還有小丫也很想她,盼著她早一點回來。可是姐姐真的回來了,而且大包小包的提了好多東西,這反而使父親吃了一驚。他皺著眉頭,時不時地望著姐姐發(fā)愣。
也許,姐姐來得太突然了,提前沒有一點兒跡象,好像一個夢;也許,姐姐回來的方式,或者說回來的樣子,也就是她穿的那一套露得“太”多的衣服——反正父親吃驚了,他好像在心里說,這是我的大丫嗎?!
母親很高興。當然,高興的還有我和妹妹,以及我們的弟弟。姐姐買了好多東西,有時鮮的菜,有水果,有肉,還有我們每人一套新衣服。我和妹妹好久好久都沒穿新衣服了,甚至連這種感覺都淡忘了。我們的衣服都是姐姐穿舊了補一補讓我穿,我穿舊了補一補再由妹妹穿。實在不能穿了,母親就用它打袼褙,墊鞋底。父親和母親身上的衣服更爛,都快成了百納衣了。所以對于姐姐的到來,特別是姐姐買了新衣服的到來,使我和妹妹小丫高興的勁頭就像過年了似的。
姐姐看出了父親的不快,一回到家里就換上了原來的衣服。父親看著一家人都很高興的樣子,皺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了。他看著碗里難得一見的肉,笑著對我說,二丫,大說得沒錯吧!
我知道父親說的是早晨他吐血的事,就向父親苦笑了一下。
大,這是我給你買的治腰腿痛的藥酒,每天晚上吃完了飯,你就喝兩盅。
吃完了飯,姐姐為父親斟上了酒,說。
父親接過姐姐給他的酒杯,像欣賞一件古玩似的看了許久,然后放回到桌子上。盡管父親的動作很慢也很輕,可那杯子里的淡紅色的液體還是不停地搖晃,像湖面上無緣無故突起的波瀾。
丫丫,你、你說,你買的這些肉,這些衣裳,還有這酒得花多少錢?
看得出來,父親憋了很久才問出這句話的,他問的很輕。很顯然,他想盡量問的淡一些,隨便一些。但是,我們的父親太不會演戲了。他的問話就像晴朗的天空滾過一陣隱隱約約的雷聲,誰也沒有想到。我、妹妹小丫,當然還有母親和姐姐,都預感到暴風雨的前奏。尤其是姐姐。
大,你就嫑管錢多錢少的,我求你吃一頓好飯吧。我看姐姐有點心虛,因為她幾乎是哀求著對父親說。
丫頭,你……你不說清了,大阿么能吃、吃著舒坦呢!
大!姐姐帶著哭腔叫了一聲。
你一個月二百塊工資,在飯館里干活,大就不算你飯錢。可你、你得買用的東西,買衣服。你那套衣裳起碼也得多半個月的工錢吧。七八個月,千五六錢,你給你媽交了整整一千五。父親說到這里,停頓了好一會兒,直到我們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了,他又突然提高聲音說,酒是好酒,但喝醉了不能把啥都忘……忘掉啊。丫頭,你說,我吃著這些東西還……還能咽得下去嗎?就是咽下去了,也得噎……噎食病……
他大……
母親急了,恨不能攔住父親的嘴??伤挚戳丝锤赣H的臉,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轉身就問姐姐,丫丫,你說,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下見不得人的事了?!
大!姆媽?。?/p>
姐姐叫了一聲就跳下炕,在當地上跪下了。她跳下去的時候,不小心將一只花瓷大碗拉下地摔碎了。嚇得我和小丫差點跳了起來。看看生氣的父親,再看看可憐的姐姐,我再也坐不住了。也跳下去跪在姐姐的旁邊。妹妹小丫看我這樣,也溜了下來……
大!姆媽??!
姐姐哭了,她仰著臉望了望父親,又望了望母親。我看見淚水在姐姐的臉上像決了堤的大壩,洶涌澎湃地漫下來,漫下來,漫過了她的心頭……
大,姆媽,你們不要生氣……
大,姆媽,我對不起你們。我跟人了,我要去新疆……
啥?!你說啥?!你再說一遍!父親和母親都懵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大,我要去新疆。姐姐又抬頭看了父親和母親一眼,補充說,大,姆媽,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呀……
父親聽了姐姐的最后一句話,兩眼發(fā)直,嘴唇子動了動,硬是沒說出話來。
姐姐見了,慌忙從地上跳起來去扶父親??墒牵赣H一把就把姐姐摔在一邊。
你……你長大了,長本事了,嫌棄這個家窮,圈不下你。好,好好,大就由你。你走吧,大就當沒……沒有你這個丫頭……
父親一邊咳嗽一邊喘氣,顫抖的手指著姐姐。
他大,你也不要太急了!丫頭不是正跟我們商量嗎……
放屁,這就叫商量啊,你養(yǎng)的好丫頭。我這張臉往后還……還阿么去見人哪!
父親是慈愛的,他從來也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不管對任何人。對于兒女,那就更是疼愛有加??墒?,父親又是嚴厲的,他要撐起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擔子,就要樹立起不可動搖的威信和尊嚴,就是在他的兒女的面前也是無可置疑的??墒墙憬愕母松钌畹貍α烁赣H的自尊,剌痛了他原本就流血的心。何況姐姐不媒而嫁,在我們山里本來就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所以父親再寬宏大量,也是難以一下子轉過這個彎的。更別說姐姐這時候才十七歲。
這天夜里,姐姐睡在了隔壁大大家。父親則坐在炕頭上,抽了一夜的旱煙瓶,同時也咳嗽了一夜。
第二天,姐姐就走了。姐姐走的時候,父親正坐在大門前“叮叮當當”地打一個碑身。
大,我要走了!姐姐怯生生地對父親說。
父親的動作稍稍緩了一緩,掄錘的手在半空里仿佛猶豫了一下,但是沒有停。父親仍然在刻他的碑。他沒有看姐姐,也沒有吱一聲,就像沒聽見姐姐的話似的。但是,我相信父親早就看見姐姐了,看見姐姐又穿上了她那套惹眼的衣服。父親也聽見了姐姐向他告別的聲音。
或許,姐姐要是不走,起碼不急著走的話,過不了兩天,大的氣也就煙消云散了。畢竟是自己的兒女,還有什么轉不過彎來的呢;或許,姐姐要是選擇一個適當的方式,和父親交流一下各自的想法和處境,我相信父親一定還會原諒姐姐的;或許,姐姐在那天早晨不穿她那套父親認為有些妖冶的衣服,可能父親早就原諒她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們各自的內心就不會隱藏著那么多的痛苦和悔恨,以至于多少年后仍耿耿于懷。
大,您,您坐,我走了!姐姐流著淚,有些哽咽地說,并等待著父親的回話。
父親還是沒有看姐姐一眼,也沒有吱一聲。過了許久,他才默默地站起來,突然掄起大錘,向那碑石上砸去。只聽“嗵”地一聲,父親刻了兩天的那塊碑身就爛了,爛成了幾瓣。
父親這一錘砸在碑石上,同時也砸在了姐姐的心上。姐姐“哇”地一下就哭出了聲。她再也沒有向父親說什么就捂著臉轉身跑了。她甚至再也沒回頭看一眼我們的父親。
我……我這是阿么了,我……我這是阿么了……
父親望著姐姐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他的心在痛苦地抽搐,他自言自語著,向姐姐去的方向踉踉蹌蹌地攆了去……
我看見父親的身子有些佝僂,他的頭發(fā)也正在一寸一寸地變白,仿佛一下子就老了……
姐姐,姐姐……
我流著淚想喊住姐姐??墒牵憬阋呀浡牪坏搅?,她遠去了。
高考臨近的前幾天,我和父親上龍王山放祿馬許愿。
父親很虔心。在經歷了一連串的災難,尤其是姐姐出走之后,父親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在上山前去一趟縣城,買些桃子、酥油,還有紅布一類的東西。
我到父親打石頭的地方,天已近黃昏。老遠就看見父親和隔壁大大蹲在一個羊圈旁邊的帳篷門口吃飯。他們的說話聲和帳篷門口的地灶里冒出來的炊煙,使這死寂的山野平添了些許生氣。
父親從我的肩膀上卸下了包袱。他很高興,爽朗的笑聲在山野里回蕩。在家里,我從來也沒看見過父親這么開心地笑過。因此我想,父親是屬于大山的。他是大山的兒子。是大山給了他不屈的性格和寬闊的胸懷。
二丫,走乏了嗎?隔壁大大向我打招呼。
來,丫頭,先吃飯吧,餓了吧?
父親從地灶里取出一個飯盒。在兩只手里不停地轉換。我趕緊去接,可是父親怕燙著我,沒有給我。又怕灑了里面的湯水,就忍著灼熱的疼痛,跪在地上,把它平平穩(wěn)穩(wěn)地放在草地上,然后搓著兩只燒痛的手。
二丫,你還沒吃過山里的飯吧?山里的飯可香哩。你大知道你今晚夕要來,多燒了兩碗,還給你留了肉。隔壁大大炫耀說。
肉?我不信。我故意說。
父親還是那么跪著,順手從柴禾堆里折了兩根香柴棍兒,望著我笑。父親的笑有些燦爛,臉上的皺紋和胡子就像我從帳篷門口看到的山下面的一道道溝溝坎坎,以及這些溝溝坎坎上長出的荊棘披著夕陽的余輝……
二丫,你猜猜,是啥肉?隔壁大大神秘地問我。
真有肉???肯定是哈拉(旱獺)肉,還能有啥肉哩。我笑著從父親手里接過他遞過來的“筷子”。
不是。哪能給你吃哈拉肉呢。你可金貴著呢,是你大的掌上明珠。就是李家大大我,也舍不得讓你吃那東西哩。
那,不是哈拉肉,我可就猜不著。我說著望著父親,又望望隔壁大大。
丫頭,甭猜了,你大大是在惹你呢,是羊肉。父親往地灶跟前挪了挪,一邊轉著吹風燎茶,一邊對我說。山風拂著炊煙,熏得父親不住地咳嗽。
羊肉,那來的羊肉?我揭開了飯盒的蓋子,攔嘴面片的上面確實有一些肉。可是一股刺鼻的怪味也撲面而來。
二丫,你看,這個羊圈是以前生產隊的,你大已經把它修好了。你再看,大山根里的那一群羊就是你大的。
我大的羊?!我吃了一驚,順著隔壁大大的手指看去,只見不遠處的山坡上起碼有五六十只羊在悠閑地吃草,像一朵朵開在草地上的花。
不是你大的,還能是誰的?你大可是大發(fā)了。他已經養(yǎng)了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大,真的嗎,到底阿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問。
丫頭,你甭聽你大大胡說。父親說到這里,望著天邊繼續(xù)說著他的話,哪能是我的羊啊,我要是有這些羊就好了,丫頭的學費就不要我頗煩了……
快吃你的飯啊,這是別人的羊。也許是我看著他發(fā)愣,父親這樣對我說。
別人的羊?
是別人的羊。都兩個多月了,不知道失主兒阿么急哩。
可這肉?我又問了一句,既然是別人的羊,怎么能吃它的肉呢。我心里充滿了疑惑。
是狼扯的。父親看出了我的疑問,望著外面的山口說。
這天晚上,我和父親休息得很早。我和衣睡在了父親的地鋪上,父親躺在隔壁大大的被窩里。隔壁大大則在天黑之前翻過一個山梁,找別的住處去了。因為山那邊還有石匠的帳篷。
睡下不久,我覺得肚子隱隱作痛,而且越來越厲害??纯锤赣H,他已經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顯然,父親很累。我不敢驚醒父親,小心翼翼地從地鋪上爬起來,溜了出去。
已是盛夏的天氣,但山里依然很冷。山風吹著,帶著哨音,也帶來遠處狼的嚎叫。月光朦朧,龍王山像一個巨大的臥獅,威風八面地橫在我的面前。
我被一聲凄厲的叫聲嚇得從地上彈起來,一陣風似的摜進了帳篷。
二丫,父親醒了。其實,父親早就醒著。拉……肚子了嗎?是不是那肉……
不、不是的,大。肉香著呢。我好長時間都沒有吃肉了,可能吃的太多了。我溜進了被窩回答。
要不要大給你燎一點開水?父親關切地問。
不要,大,你睡吧。我伏身在地鋪上,一只手捂住肚子忍痛說。
父親是細心的,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隱私”。他從地鋪上爬起來,又把他蓋的被子給我蓋上,然后取過支鍋燒飯的石頭,把它裝進我白天帶來的包袱揣在我的懷里,又在帳篷門口的地灶里籠起了火。
父親折騰好大一會兒工夫,給我端來一碗熱乎乎飄著藥味的湯水。
大,這是啥藥呀?我從父親的手里接過碗。
啥藥?是……是大的“滿把糊涂湯”唄,還能有啥藥。快乘熱喝了。父親憨厚地笑了笑說,那樣子仿佛面對的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他的姐姐。
哎,我答應著父親,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就喝了下去。我感到長江和黃河在我的臉上奔涌。我嘗到了它們的咸味。
這天晚上,我懷里抱著燒熱的石頭,喝了好幾碗這種用生姜、桔梗、蔥白、焦“糊基”(土坷垃)等熬的藥。而父親則籠著火,在帳篷門口坐了一夜,直到我們上山的時候。
父親,還有父親燒了一夜的火光,以及遠方的山巒,甚至天上的星星,刻成了一幅永遠的剪影,在我的腦海里珍藏。
人們在登臨泰山時,驚嘆于它的高峻偉岸,挺拔雄奇,或許是因為它的拔地而起的緣故。而泰山和龍王山相比,就像小孩子和大人相比一樣。所以,四千四百多米海拔高度的龍王山,對于父親和我無疑是一種挑戰(zhàn)和極限。最后的路程,我和父親幾乎是跪著爬上那終年積雪的山頂的。
我們是去敬神的,只要虔心,山神是不會把拜山的人扔在半山腰的。回來的時候,父親這樣對我說。
弟弟被確診為先天缺陷性心臟病,需要到高原心臟病研究所去做手術。也就是說,這七八年里花在他身上的錢等于扔進了水里,幾乎沒起一點兒作用。對此,父親看得很開,他說,俗話說,兒女是人上輩子的債主,不管你躲過幾世幾劫,都是要還的。再說了,兒女是娘老子身上掉下來的心頭肉,花了就花了唄,只要病好。錢是啥?是人身上的垢痂,褪了一層還來一層……
父親說得越是輕松,他的心里就越是焦灼。正當他坐臥難安的時候,姐姐從新疆寄回來一萬元錢和一封信。父親看完信就默默地出去了。
這……這丫頭,個家把個家給賣了。都怪我,怪我只知道有兒子,不……不知道有丫頭。把她的心給傷……透了……
被隔壁大大送回家來的父親已經喝醉了酒。他哭了半夜,說了很多話。第二天早晨,父親有些羞愧地說,我喝了兩盅阿么就醉了呢?然后就領著弟弟去了省城。
父親走后,我照父親的叮囑,寫了一個招領啟事托人捎給了縣城里的電視臺,尋找那五十多只羊的失主。然后拿著省城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去了高心所。幾天后,隔壁大大來醫(yī)院看望我們。他叫父親不要再惦著山里的那些羊,說失主已經把那些羊趕走了。還說等我們從省城回去的時候,他們還要來給父親搭紅哩。為此,父親說,搭啥紅哩,我都沒守好,叫狼給扯死了一只大羯羊,少說也得賣二、三百塊錢哩。
弟弟的手術費把姐姐寄來的錢,還有父親借的錢全花光了。
十幾天后,我們又回到家里。盡管父親的眉頭由于弟弟的病有了好的希望而舒展了許多,可是又一團陰影仍然籠罩著父親的心頭。那就是要不要讓我去上大學。如果讓我去,錢又在哪里呢?!
父親又去了山里,背著他的鏨包、茶壺和帳篷……
沒有父親的日子,我就像離開了肉體的魂魄,整天飄來蕩去,連睡覺也不安穩(wěn)。我常常夢見父親坐在他的帳篷門口,面前架著一堆火。濃煙熏得他不住地咳嗽,使他的臉色變得青紫青紫的。還有一次,我夢見龍王山變成了一條巨大的蟒蛇,把父親連同他的帳篷一起吞噬……
父親終于回來了!就在學校開學的前一天傍晚。
父親乍一進門,我?guī)缀醢阉闯墒且粋€頭發(fā)胡子都花白了的駝背老頭。
我站在臺地上,傻愣愣地看了父親半天,直到他叫我時才恍然大悟。我趕緊跑上去,幫父親把他肩上的鏨包卸下來。我看清他的臉上和胡子上沾滿了白色的石屑。同時,我也從父親的神態(tài)里讀出他是來送我上學的,可是我的眼淚再也禁不住地往下掉。
父親特地讓我叫來隔壁大大,為他理發(fā)刮胡子??墒牵念^發(fā)剛理了一半,家里就來了一老一少兩個不速之客。他們從包里取出茯茶、酒和一床花被面。還有用紅布扎著的兩沓錢,大約有兩百塊,放在堂屋里用糊墼支起來的箱子上。然后,那老者向父親和隔壁大大作著揖問道,二位老哥,不知道哪一位是恩人?我是從山后尋了來的。
哎喲,冬生,真是羊主兒來給你搭紅來了。隔壁大大聽了老者的話,停了手中的剃刀,對父親說。
父親見老者給他作揖,顧不了隔壁大大剛給他剃的半個頭,連忙站起來,還著揖說,嫑嫑嫑,搭啥子紅哩。我……我都把你的羊沒看好,阿么再受你的禮呢?!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少一兩只沒關系,沒關系的。再說你又沒少操心。原是給你添了累贅的。老者有些激動,在父親的拉扯下坐在臺沿子上,從懷里抽出煙瓶,往煙鍋里一邊裝著煙一邊說。
沒啥,沒啥??炜?,二丫,給這位大大和哥哥倒……倒茶去。父親說著又坐回了原來的地方,叫隔壁大大接著給他剃頭??墒歉舯诖蟠蠛孟裥睦镉惺?,怔怔的,半晌也沒有反應過來。他一向很健談,可這會兒只是看著來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老……老哥哥,不是我說你,你的羊撂了這……么長時間,我都替你心慌哩。見隔壁大大不說話,父親只得跟客人搭訕說。
也是,老者頓了一下,磕著煙說,都快四個月了,想不到還能找到啊。
是你的,終是你的,它能往哪里去啊。這么多羊就是沒有了,也得留個影子不是。
話雖這么說,可現(xiàn)如今,像你這樣的好人就難遇到了。也算我運氣好,不折財。老人感慨地說。
折……折財?折啥財呀。剛收留那陣兒,我快成了接生員了。天天都有……有羊羔下。
是嗎?那就更給你添麻煩了。原來三十六只羊,現(xiàn)在也該有五十多只了吧?我記得那只黃眼曲連兒,黑眼窩,還有一撮毛兒都是去年的羊羔哩。還有白素兒,花背兒年年都是下雙羔兒的。
對對,花背兒今年又下了一對兒鴛鴦,我……我那個小丫頭都喜歡得不得了。可一撮毛兒下的太弱,沒……沒養(yǎng)活。
丫頭喜歡,就留下幾只羊吧。我早也是這么想的。你把我的羊從三十多只連(養(yǎng))成五十多只了。羊在你這兒,起群。
留下幾只?哼,羊都叫你趕走有一個多月了,還做啥空頭人情。隔壁大大聽到這里,忍不住冷冷地說。
趕走?把啥趕走了?老者驚問。
羊啊,還能有啥。隔壁大大斜了一眼老者,加重了語氣說。
誰趕走了?
羊主兒,還能有誰!
羊主兒?我們就是羊主兒,誰來趕羊了?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年輕人“呼”地站起來說。
父親聽了隔壁大大和老者的幾句對話,已經覺得不對味兒。又聽那年輕人說話不僅沖,聽那口氣,又是來向他要羊的,不禁大急,腳下一跺就站了起來。隔壁大大不防,剃刀在父親的頭上劃了一道口子。
羊,你……你們已經趕走了。到今天還問我誰……趕走了,那你……你說是誰?父親沖那年輕人吼道。血,順著他的臉往下流,樣子很嚇人的。
老哥嫑急,不要跟小輩人見就。你先擦擦血。我聽出來了,這事恐怕出了差錯。老者連忙從臺沿子上站起,攔住父親說。
差……差啥錯?父親睜大了眼睛。
是這樣吧?羊已經被趕走了,對吧?老者說這話時,臉已經變得煞白,連聲音都有些沙啞了。
對。我在省城給……給娃娃看病的時候就趕走了,有一個多月了吧。父親說著,預感到事情嚴重,看了一眼隔壁大大。
這么說,“羊主兒”來趕羊的時候,老哥你是不在跟前的?
對,對啊,我……我還在省城里。我……我……
羊是我領“羊主兒”去趕的。他說的很細致,幾只白羊,幾只黑羊,一點兒也不差呀。我也怕被人騙啊。隔壁大大有點著急了,說。
這是人家早就盯好了的。要是連數也不知道,還能騙了人?真是。年輕人又嘟噥了一句,但他的說話明顯地沒有先前的沖勁兒了。
你少插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老者瞪了一眼兒子,又轉對父親說,可話又說回來,他說的也對——這肯定是騙子。
騙子?父親驚呆了。
你看。老者說著,從懷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紙,上面蓋著一個鮮紅的大印。
不……不用看了,我信。從你跟我喧的那些,我……就信。別人不……會??墒牵蛞呀洷弧蝗粟s走了,這阿么辦哩。父親搖著手,瞟了一眼那張紙上的印,那鮮紅轉眼變成了一團黑色,接著整個天空都旋轉起來。父親捂住自己的頭,身子重重地靠在了窗臺墻上,連窗臺墻也似乎晃了一下。
不瞞老哥,老者看了一眼父親,不忍地說,羊撂了這么長時間,憑誰也急得不得了。可那時候我也在醫(yī)院里。他媳婦出了車禍,躺在醫(yī)院里救命。三四個月了,至今還沒有醒過來。這娃娃上了金場,又不在家里,這節(jié)骨眼上又撂了羊,我還能顧得了嗎?剛得到羊的信兒,我還給兒子說,山神爺給我看著,跑不到哪里去的,可如今還是撂掉了。老者說到這兒,禁不住哭了起來。
父親聽完老者訴說,什么話也沒說就轉身回了屋。父親出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捧子錢。
冬生,你這是做啥?那是我們大家湊給丫頭的學費。隔壁大大想攔住父親,就喊著說。
她大,二丫明天還要去上學。一直沒有說話的母親幾乎是哭著喊了一聲,手里喂弟弟的飯碗也掉在地上。
父親頓了一頓,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手中的錢一下子塞進老者的懷里說,學,今……年上不去,明年還可以上,但命……命不能等啊。老哥哥,這是四千一百二……二十七塊錢,就算是我賠……賠給你的羊錢。你看,不夠的我再慢慢補上,成不?
成,成。那年輕人搶過錢一疊連聲地應說。老者看著父親,面露慚色,還想說什么,但看了他兒子的樣子,張了張嘴,就沒有說出來。
四千多塊錢,我的羊是五十多只,就按一百五十塊算,也得要八千塊哩。年輕人數完錢后還有點心猶不甘。
八千,要我,八十也沒有,羊已經被趕走了,哪來的羊錢?隔壁大大急了說。
是我趕走的嗎?憑啥我就不能要錢?年輕人也急了。
好了好了,人家給這些錢也不容易了,你少說兩句,剩下的……我們明早還要去醫(yī)院,這錢還等著救命呢。老者有些不忍地說著,給父親作了兩個揖,就匆匆地告辭了。
可……可你們還……還沒有吃飯呢。父親還要相留,但見二人已經快出了大門了,只得把他們送出來。
天底下還真有你這樣的傻瓜,叫人阿么說你呢!隔壁大大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一跺腳也走了。
二丫,大……大對不起你,大去給你們學校說一聲,明年一定叫你上大學。送走了羊主兒和隔壁大大,父親轉回來這樣安慰我說。
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怎么樣呢?我只得含淚答應了父親。母親懷里抱著弟弟,她的跟前依偎著妹妹小丫,坐在灶火門前瞪著眼只管流淚,連飯也不吃。父親舀了碗飯,討好地端給母親,可母親轉過身子,理也不理他。父親嘆了口氣,也蹲在一邊抽起了煙瓶。
兩天后,一輛警車停在了我家的門前。這是隔壁大大叫來的。
又過了兩天,一輛新聞采訪車也開進了石窩……
第二天,莊子上的人們一幫一幫地往我們家里涌,說在電視里看見了我們,說我們有福氣,說我們家的破房子在電視里還挺好看的哩,說我們家的大門就像圓明園里的那個門……
從這一天開始,信和匯款單雪片似的飛向我們家??墒歉赣H看著看著卻犯了愁,一連幾天皺著眉頭,不說話,也不出門,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只有從省城師大寄來的一封信,使他迫不及待地拆了開來,匆匆看過后就眉開眼笑地遞給了母親。
我……我說過,還是好……人有好報吧。我丫頭成,沒有錢也能念成書。父親由衷地笑了起來。
還,還好人有好報呢,叫人家沒把兩個眼窩筑青,就算是你的造化。母親狠狠地瞪了一眼父親說,并把信遞給了我。其實,母親的心里也笑了。
還……還提那事干啥。父親拿眼瞟了一下母親,用手撓著自己的后脖筋笑著說。父親的神態(tài)引得我們都笑了起來。
父親是個熱心人,幾年前看見兩個口吃的人因為問路,互相打了起來,父親看不過就去勸架,結果倒被這兩個打架的人給飽打了一頓,連兩個眼窩都給打青了。此后,這事就成了父親的一個短,母親常常揭起來揶揄父親多管閑事。
我看完信,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在心里說,我又能上學了。原來學校了解到我的情況,特意給了我高分獎金,填補了我今年的學費。
晚上,父親叫我把那些信和匯款單整理了一下,一共有一萬多塊錢數。父親非常鄭重地把它們包好了,放在柜子上。然后說,我們得開個家庭會,商量商量,這個錢到底阿么處理?父親把“處理”兩個字說的很重,這說明他已經有了主張,而且他開這個會的目的無非是借此宣布一下他的想法而已。
母親沒有說話,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那……那好吧,我先說。父親耐不住寂寞,說,一萬多塊錢,我活了多……多半輩子了,也沒見過??蛇@錢,我們不能花,不是用血汗換來的錢,我拿……拿著燙手。
你花?人家是給我們二丫的,你省點吧。母親揶揄說。
給……給誰也不成。
咋不成,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是好心。可人家把人看扁了,看殘廢了,不能養(yǎng)……活個家了,才給寄……寄的錢。這跟打發(fā)叫化子有兩樣嗎?
這……那又阿么辦哩?
好辦,這幾天我已經想好了。我明天就把二丫送學校去。順便也把這……這錢帶去,叫他們把這些錢給掉像我……們二丫一樣上不起學的人。二丫,你看成不?父親說完了又轉身問我。
嗯!我望著父親,含著淚堅定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父親把我送到了省城。他給我買了好多東西,凡是他認為有用的,無論有多貴,都毫不吝嗇的買下來。他從來也沒有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過錢,除了在醫(yī)院繳費的窗口。
父親臨走的時候,從懷里取出一個包。我知道這是父親的錢包。十八年來,就是這個不起眼的錢包,是父親在我的心目中最具神秘的地方。它里面裝的是我的未來,也裝著我童年的神話和夢幻。它的里面有美麗的衣衫,有精致的禮物,有甜滋滋的糖果,還有繡著蝴蝶的花頭巾……
這是母親年輕的時候用扣線繡的。當年,母親在上面繡上去的花,早已失去了最初的顏色,而且汗?jié)n斑駁。有的地方磨破了,斷了線,露出了黃綠色的里子。
父親把錢包遞給我說,丫頭,不要太省了。我們村里就出了你一個大學生,把你委屈了,莊子上的人也會罵我的。
父親說完就走了。我傻乎乎地握著那個還帶著父親體溫和汗氣的錢包,把他送出了學校的大門,一直看著他穿過了馬路,匯入了匆匆人流。
直到看不見父親的背影了,我才意識到我手里攥著的是父親身上僅有的錢了。父親把所有的錢都給了我 ,他怎么回去呢?他還沒有吃飯呢!
我下意識地跑過了馬路,穿過了熙來攘往的人群??墒俏以僖矝]有看到我親愛的父親。
我哭了。我流著眼淚,失魂落魄地在省城的街巷里跑了好久好久……
晚上,我爬在被窩里,把父親留給我的錢包打開,一共只有五塊四毛錢。這正好是父親留給自己回家的車錢——父親連一碗飯錢也沒給自己留下。
淚水再一次從我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這一夜,我都在想著餓著肚子的父親是怎樣一步步走回家的,那是近百里漫長的路啊,父親得一步步地量回去。我每每從夢中驚醒的時候,禁不住淚水長流,因為夢境中的父親還沒有走到家……
我在師大最初的三年多時間,幾乎耗干了父親身上的每一滴血。這不僅僅是因為我,更是因為我的弟弟。弟弟隨著年齡的增長,隱藏在他身上的另一種怪病卻漸漸地顯現(xiàn)出來了,而且越來越重。同時也越來越多地吸食著父親和母親的心力和血汗。這期間,妹妹小丫沒上完初中就輟了學。父親始終沒有機會去新疆看望姐姐。他只有把自己的這塊心事,永遠的埋進自己的心靈深處。
這年,我放寒假回家的時候,弟弟的雙腿已經變僵了,變硬了。他走路只能踮著腳尖。而且不能把握自己的平衡。常常是摔倒了半天也爬不起來,或者就干脆爬著走。八九歲的弟弟就跟四五歲的孩子一般大小,而他走路的樣子則更像一個剛剛學步的幼兒。
這年的春節(jié),我們一家過的很凄苦,連新春聯(lián)也沒有貼。只有別人家送來的一塊肉,在年三十的晚上和了一些干蘿卜葉子包了一頓餃子。正當人們沉浸在節(jié)日的歡樂的氣氛中,又一場災難拜訪了我們這個不幸的家庭。
那是正月初一快到晌午的時候。弟弟站在大門口,靠著向陽的墻跟,看著幾個小伙伴向隔壁大大家門洞里的藏獒放流星炮??墒牵l也沒有想到,那狗掙脫了鐵鏈子撲了出來。孩子們見狀,一個個四散而逃。
弟弟也想跑,但他一離開墻根便撲倒了。藏獒一下子撲到他身上。在不遠處打石頭的父親聽見弟弟的哭喊就跑了過去。他的手里還提著手錘。
父親情急之下,一錘就把那狗打趴下了。他拉起弟弟,一邊拍打身上的土,一邊鎖兒嫑怕,鎖兒到家里來地叫著弟弟被嚇飛的伴兒(魂魄)。
正在這時,隔壁嬤嬤攆了出來。她一看見躺在父親旁邊的狗,也不問青紅皂白就破口大罵上了,說是那一個窮板打殺了她家的狗,還不如打死自家的兒子來得爽快……
母親在家里聽見罵聲也出來了。她看了眼前的情景,又聽見隔壁嬤嬤罵的難聽,哪里容得。兩個人就此接上了陣仗,連八輩子祖宗也拉了出來。
正月里人閑,一時三刻,就聚了好多人。父親臉上掛不住,拉了母親往家里走。隔壁嬤嬤以為得了勢,罵得越發(fā)起勁,連斷后的話也罵了出來。并說你以為你屙下一個烏龜似的兒子就傳宗接代了,天可憐見,我兒子說了,他快要死了,他頂多活不過十八歲……
母親因為家里有病人,所以很看重隔壁大大當醫(yī)生的兒子,乍一聽這話,頓時啞了,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只把兩只眼睛瞪得直直的。隔壁嬤嬤見此情景,嚇得也噤了聲,轉身跑進家里。可是,母親一句話沒說出來,臉漸漸地就變黃了,最后噴出一口鮮血……
初三那天,隔壁大大領著嬤嬤來給母親賠禮道歉,賭咒發(fā)誓地說,她那天說的全是瞎話、氣話、屁話??赡赣H只是苦笑著搖頭,她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但她還是原諒了隔壁嬤嬤。
母親終于沒耐過正月十五就過了世。
母親的死,不僅使父親失去了依傍,也使他的精神徹底崩潰,更使我們這個家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從此,父親再也沒緩過勁來。
乍看來,父親的樣子真的很老了,歲月的蹉跎與艱辛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他頭上的銀霜不再是白色的石屑。可是,這跟父親的實際年齡很不相稱,因為他才五十歲。父親的背駝了,腰彎了,壓在他身上的也不再僅僅是沉重的鏨包。父親神情恍惚,言語失常,癡癡的、木木的,有時望著滿川的石頭發(fā)呆,有時也望著天上的白云出神。甚至在有一天,父親莫名其妙地失了蹤。我和妹妹小丫還有弟弟等到半夜了也不見他的蹤影,就哭喊著到處尋找,最后才在母親的墳前把他找到。
那時節(jié)還是早春二月的天氣??墒歉赣H卻蜷縮在那里睡著了,他幾乎被凍僵了。第二天人們議論紛紛,說是山里的狼下來了,有人聽見了狼的叫聲,繪聲繪色??烧l知道那是父親的哭聲。他滿腔的苦水需要倒出來,需要向人傾訴……
可是,我的父親只能將心中的委曲說給我過世的母親,作為他的兒女來說,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父親為我借來了最后一學期的學費。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借來這筆錢的。但我只能聽從父親的安排。我不能再傷害他的心,不能使維系他生命最后的線也斷了。父親說,丫頭,好好念你的書!只要你把書念完了,啥也就好了。弟弟的病你嫑擔心,我聽說樂都有一個藥水泉,能治病。我想帶你弟弟去泡藥水。也許你念完書回來了,你弟弟的病也好了。到時候我就上新疆看你姐姐去……唉,這個丫頭,個家把個家給賣了。都怪我,只知道有兒子,把她的心給傷透了……
父親說了很多,說的也很吃力,好像是給我說的,又好像是說給自己的……
望著蒼老而又喋喋不休的父親,我淚流滿面,感到由衷地慚愧。身為他的女兒,卻不能為他分擔憂愁和痛苦。即便像父親所說的那樣,我們是他上輩子的債主,可這輩子呢?他不僅給了我們鮮活的生命和血肉之軀,而且為了把我們哺育長大,含辛茹苦,幾乎耗干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而留給自己的卻只有苦難和孤獨。
我走的前一天,下了一場春雪。霽雪如藍,刺人眼目。父親背著弟弟,一步一滑地把我送到村外。他用顫抖的手理了理我的頭發(fā),又幾乎有點哆嗦地點著頭對我說,丫頭,走吧,走吧!我“嗯”了一聲,眼淚便奪眶而出。我不敢流著淚看父親蒼老的面容,怕他看見了難心。我捂住臉低頭跑的父親聽不見了才放聲哭了出來,一直到很遠很遠了才敢回過頭去再看一眼我的父親。
我看見父親背著弟弟依然站在村口,一動不動,仿佛一塊巖石,又仿佛一塊碑,一塊無字的碑。
是的,父親是一塊碑,一塊不朽的碑,永遠聳立在我的心頭!
(作品系西寧廣播電視臺新聞頻率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