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無星夜，月如鉤。濯山上的千尋澗，一邊有百十號人明火執(zhí)仗，火把明晃晃的一片，連夜空都映紅了幾分，而另一邊則是一條孤單的人影，衣帶當風，仿佛隨時都會隨強勁的山風而去。澤尋抵達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然后他下馬，那百十號人中不知誰先跪了下來，其他人有樣學樣，片刻后就呼啦啦跪了一片。他從這些人自行讓出的小路穿過，徑直抵達崖邊，與山澗那邊的人正面相對?！澳氵€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時！”他厲聲喝道，然則對面的人卻不應答，而是吹亮火折，點燃身旁的火把。松明乍燃，火光映亮了蒼白而精致的面容。女子淺淺一笑，盈盈拜倒：“懷瓔蒙陛下錯愛，委以重任多年，然則今日君臣之緣已盡，懷瓔去意已決，陛下又何必強留？”“你說得倒輕巧！”他恨恨地看著她，“你私通西疆之罪未明，如今分明是畏罪潛逃！”素衣的伊人聞言斂起了微笑，“這原本就是誣陷……懷瓔對大夏，對陛下的忠誠如何，陛下難道不清楚？”他陰沉著臉不說話，如此沉默了良久后才厲聲道：“休要多言，你到底是走還是留？！”一揮手，身后弓箭手紛紛張弓搭箭。懷瓔變了臉色，“澤尋！若沒有我你哪有機會登上帝位？今日你要恩將仇報不成？！”周圍的人齊齊發(fā)出了吸氣的聲音。直呼帝君的名字是大不敬，言及宮闈之秘更是難以想象，這話大逆不道到了極點，只要是身為人君的都忍不了。他自然也不能例外，面色一沉，“好，這條路可是你自己選的，朕知道你詭計多端，但縱然今日你能逃過此劫，率土之濱，也沒有你立足之地！”言罷他抬起了右手，弓箭手見令即刻瞄準了深澗另一邊的那個人，只待他一聲令下，就要萬箭齊發(fā)。一片寂靜。又一陣山風自崖下升騰起來，拂起懷瓔散開的長發(fā)，她冷笑了一聲，“君臣之義既斷，從今往后懷瓔能否安身立命自然也再不勞陛下掛懷，今日月在上，水在下，今后除非此月在天不明，水無倒影，不然你我永不相見！”永不相見。咬牙切齒的毒誓，被山風裹挾著清清楚楚的送到了每個人的耳中，他聽見遠處夜梟唳聲，眼中所見是懷瓔怨恨的臉。她做事，真的是下手從來都夠絕。心底有一聲嘆息，卻被他強行壓下。然后，他放下了右手?！斑荨?！”利箭破空，但就在此前一刻一個黑影從懷瓔身后的林中疾奔而出，迅捷得令人想到傳說里山林水澤的精怪。但那只是一個人而已，他認得那張年輕的臉，是懷瓔的多年來的護衛(wèi)謝喜。只見謝喜一手抓著一條長繩，轉(zhuǎn)眼已到懷瓔身邊，攔腰一抄將她抱起，隨后徑直——躍下了懸崖?！芭?！”第一支射出的箭釘在了樹上，隨后而至的箭亦都落空，在一陣輕響之后，密密麻麻的插在了那一排樹木上。長繩繃直，隨后又松懈下來。他向前走了幾步，踩上懸崖的邊緣向下望去，只見千尋澗下霧氣縈繞，什么也看不見。（二）霧籠寒江。千尋澗下水流湍急，不過謝喜早已備下了一葉舟，這種船身狹長的小舟形如柳葉，最適合在急速的水流中前行。墜崖落水后，懷瓔與他即刻上船，解開繩索順水而下，不到半個時辰就進入了長明江，隨后在江邊換了大船，直往江心而去。深秋水冷，雖然上了大船后立刻就換了衣服裹上狐裘，懷瓔還是咳嗽了幾聲，燈火下，她雙頰白皙的皮膚正泛著異樣的潮紅。“主上，船該往何處去？”謝喜掌住舵問道。正望著遠處朦朧漁火，聽他問話懷瓔一副猛然回神的樣子，又想了片刻才說，“往西。”他訝異地啊了一聲，懷瓔瞥他一眼，冷笑道：“他們不是說我私通西疆嗎？我就讓他們看看我要是真的私通西疆了，大夏會是怎樣的下場?！彼恼Z氣里有種刻毒的意味，他聽了知道自家主上是動了真怒，于是乖乖沉默下來，逆水往西搖去。懷瓔則又恢復了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對著茫茫霧氣好一會兒，她突然說：“小喜，我恨他，恨死他了?！彼淙艉s，而懷瓔則在說了這句話之后，很快就起身回了船艙。而雖然沒敢接口，但他心里很明白主上說的“他”是誰。當今的天子，萼華帝澤尋。其實他也怨恨帝君——如此狠心，為了幾封書信和一個來歷不明的西疆人的證言，就奪了懷瓔的相位還把人關(guān)進大理寺的大牢，難道真應了那句“飛鳥盡良弓藏”的古話？但就算帝君不看她當年扶助他登基的功勞，不看她這些年來在相位上殫精竭慮的侍奉，也該看在她多年對他一往情深的份上，網(wǎng)開一面。又或者，帝王，大概真的都是無情。千重闕，重華殿。從濯山回到宮中時天色已經(jīng)微明，下了今日免朝的旨意后，澤尋便在重華殿的內(nèi)殿單獨宣召了幾個臣子?！氨菹?，李大人還在外頭跪著……”等著臣子入內(nèi)的時候，一旁宦侍有些畏縮地提醒道?！白屗^續(xù)跪！堂堂的大理寺都能讓人跑了，朕看他這大理寺寺丞是做到頭了！”他即刻怒罵了一句，恰好幾位臣子進了內(nèi)殿，見他如此憤怒都嚇得趕緊跪下——“陛下息怒，那懷瓔向來奸狡成性，她既有心與西疆暗通款曲，私底下自然也留了許多后路，此番脫逃，恰好證實她確是心懷不軌，至于大理寺雖有失職之嫌，但如今用人之際，陛下還是不要太過苛責了?！闭f話的老臣須發(fā)皆白，聲音都發(fā)顫了，難為他這么一大段話還能連貫著說出來。而他話音剛落，其他人便紛紛點頭附和。這也就是說他們都已經(jīng)認定了懷瓔的反叛，也對，兩個月前，正是他們這些老臣暗中聯(lián)名向他上書彈劾他的女相，還附上了懷瓔與西疆明駱汗國的郁金公主私相授受的書信，更遞解上負責傳信的西疆奸細……其實他也清楚，這班老臣怨恨他的女相已久。而這種怨恨原因也很簡單——懷瓔的出身太微賤，她本是市井中不知來歷的乞兒，當年吏部李侍郎的夫人見她可憐便帶回府中，不想當日李府滿門就因為李侍郎所查證的貪墨要案而遭滅門，唯有她命大逃脫，成了唯一的證人。后來先帝親審此案，見懷瓔伶俐，自己又有一個年歲相當?shù)呐畠喝涨安恍也∈牛筒幻鈱叟囊魄榈搅怂砩?，于是案子審結(jié)后就將她帶回宮中教養(yǎng)。如是數(shù)年之后，懷瓔便憑著天生的機巧成了先帝的心腹，甚得先帝的信任不說，所言所行都能對朝局產(chǎn)生莫大的影響。也就是從那時起，諸多皇親朝臣都開始莫名地厭棄她。而當他繼位的時候，這種厭棄到達了頂點。說起來當年懷瓔會在一班皇子中選中他來輔佐這件事連他自己都覺得難以想象，但事情就是這么發(fā)生的，并且最終他們還成功了，繼位之后他也遵守承諾，給了她左相之位。昔日市井孤女，今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何不遭人恨？而在此之后，她設計誅殺一眾心存反意的藩王，全力壓制世宦家族在朝野的影響力，樁樁件件，皆是樹敵無數(shù)。所以眼前這墻倒眾人推的局面，多少也是意料之中。這可不能怨我……他在心里默念，向著一班老臣點了點頭，“愛卿所言甚是。”說著便一揮手，讓宦侍去叫外頭跪著的大理寺寺丞入殿，稍后人進來了，痛哭流涕地告罪，他也就順水推舟地叱責了幾句，要其盡快將人捉拿歸案，便沒有別的話了。不過這已足夠，一班老臣都露出了滿意的表情。跟著他又將案頭的奏折擺出來，就近日的國事詢問他們的意見。被冷落多時的臣子們似乎都有些受寵若驚，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了懷瓔，他勢必要再找一些新的心腹來倚仗。一切順理成章。等到眾人從內(nèi)殿退出去的時候，天光已然大亮了。離開案頭，澤尋捏著眉心走進內(nèi)室想要休息片刻，卻一眼看見格窗下的棋盤，盤上還有殘局，是中秋夜懷瓔與他對弈后留下的。他的女相喜好這方寸間的搏殺，也十分擅長于此道，記憶中他們兩人之間的對弈，他從未勝過。皺了皺眉，“來人！”他忽然惱火起來，呼來宦侍，“把這倒霉玩意兒拿出去！”他指著棋盤說。老宦侍急匆匆地進來，一看棋盤頓時一臉的為難，“陛下，這棋盤可是釘死的……”他愣了一下，“釘死的？”誰膽大包天竟把這東西釘死在他這里？他一時間想不起來是怎么回事，卻見老宦侍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是啊，女相最喜歡在此窗下弈棋，那年棋盤滑落砸了女相的腳，陛下就叫人將這棋盤從此釘死在這里……”老宦侍邊說邊偷眼看他，這老頭自他年幼時就在身邊服侍，對他知根知底，最清楚他的底線在哪里。換了別人，此時哪敢還在他面前提起懷瓔。而老宦侍這么一提，他終于想起來當時的光景，那年懷瓔在萬卷閣里翻到了一冊名為“十方”的棋局殘譜，高興得什么似的，與他議政時一有空閑就捧著那冊殘譜參詳，拈了棋子在棋盤上擺來擺去，一不小心打翻了棋盤，砸到腳背，腫了好幾天……后來，他就叫人索性將棋盤釘死在那里?！鞍Γ菚豪吓睦镞€高興，想這么多年陛下可算知道心疼女相了，誰想如今變成這樣?！崩匣率踢€在絮絮叨叨的，他聽著是越說越?jīng)]邊兒了，立刻瞪了那老鬼一眼，老宦侍這才收了聲?！鞍堰@玩意兒給朕撬了。”他看了看那個棋盤，這么說道。這次再沒有討價還價的，老宦侍立刻叫了幾個人來，一陣叮叮當當?shù)陌哑灞P撬下，搬了出去。格窗下，霎時間就空了一大塊。不，不是因為沒了棋盤的緣故。他陰郁地想，這種空落落的感覺，自那日懷瓔被收押后他就有了。這么多年，每每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抬頭就能看見的身影忽然不見了，總覺得有點怪異。初時他想說服自己再過一陣習慣了懷瓔的缺席就好。況且，總要習慣的……但問題是，他怎么也習慣不了。更糟糕的是，看見棋盤他就要想起懷瓔，睹物思人。簡直……就這樣，他陰沉著臉坐了好一會兒，徹夜未眠的倦意不覺涌了上來，他便想小憩片刻，卻不想一靠上臥榻，眼皮便沉重得抬不起來，徑直陷入了黑甜的夢境……朕又輸了。他看見自己和懷瓔，于是知道是在夢境，這是他記憶中的一幕——中秋夜與懷瓔的對弈，是最后一次與她平和相處的時光?？粗灞P上黑白雙方戰(zhàn)局已定，他懊惱地投子認輸。懷瓔笑吟吟地收拾起棋子，挑眉看向他：再來一局？再來一局也是你贏，他哼了一聲，手下卻拈了顆棋子不舍得放開，好一會兒又忍不住問道：朕就不明白了，為何總是贏不了你？他笑著問出這句話，本意自然不過是閑談，卻不想懷瓔聽了卻沉吟起來。一定要說緣由的話，大概是陛下沒有微臣這般果決于得失的心性……她有些戚戚然地說，不知怎么看起來有種言而未盡的意思。彼時他聽了這話便恍然——確實，他不像懷瓔，在“舍棄”與“得到”這兩點上總是不夠果決執(zhí)著，因此雖然是靠爭奪得的皇位，卻還是保有個“仁君”的名聲。那些殺伐決斷的事，從來都是懷瓔做了。 而這句評斷，或許就是因為懷瓔對他的性格，也并非沒有怨言……這是在夢里，他卻又想起了當時的狐疑和隱約怒意。倏爾，眼前的景色變了。仍是在重華殿，只不過已經(jīng)是在外邊的御案前，懷瓔跪在他面前，這是很稀奇的情景，為了表示獨一無二的的信任，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讓她下跪過，更不用說只有他們兩人的場合。但此時他怒意正盛，對著懷瓔大吼：你還有什么話說？！他的女相聞言抬起頭來。澤尋。她竟直呼他的名字。這是大不敬的罪，他應該呵斥的，那一刻卻不知怎么的沒能開口。然后懷瓔便問：你真的……永遠都可能會喜歡我，是不是？令人驚詫的問題，他記得自己當時沒能回答，只是氣急敗壞地要懷瓔不要顧左右而言其他，然后懷瓔就走了，最后在重華殿的大門被侍衛(wèi)拿下。至于這問題的答案，他看著眼前的夢中人——可下一刻，懷瓔的容顏就模糊了，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漣漪。等到一切再變得清晰時，已是昨夜，千尋澗上的情景。他的女相散著發(fā)，蒼白著臉，死死地盯著他說：永不相見……永不，相見?！鞍。　币宦暣蠛?，他猛地驚醒過來，卻聽砰砰兩聲，一旁有個宦侍猛地跪下，瑟瑟發(fā)抖：“奴婢該死！驚擾了陛下！奴婢罪該萬死！”他用力喘了幾口才慢慢緩過神來，手心里卻還捏著一把冷汗，只能強自鎮(zhèn)定地看向宦侍：“起來吧，何事？”宦侍這才抬起頭來，“是兵部的一位霍侍郎請求覲見陛下，說是有十萬火急的要事。”他吃了一驚，這名侍郎雖然平日很少在朝中露面，卻是在兵部管著一件十分要緊的差事——管理大夏各處的布防圖卷宗。立刻將人宣進來，這人行過大禮后即刻說出此行的目的，竟是存放南境布防圖的匣子近日似乎被人開啟過?！八覉D還在，只是盒子上的機括有動過的痕跡，臣不敢托大，特來請示陛下如何處置？”這位侍郎大人不慌不忙的，似乎還覺得此事算不得嚴重。他皺了皺眉，“近日誰進過庫房？”這是當然要問的問題，卻不想跪著的人神色一僵，露出些為難的樣子來，但最終還是實話實說：“幾位尚書大人都進去過，還有……懷瓔女相?！彼脒@一刻自己的臉大概都黑了?！霸瓉磉€有她……”他幾乎要咬牙切齒，即刻使了個眼色讓宦侍進前，說了幾個名字，宣召這些人立刻入宮。那位兵部侍郎則似乎終于意識到茲事體大，慘白著臉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但他可沒工夫理他，這會兒他滿心想的都是懷瓔——是她，當然只能是她。她當然會先有些準備……是她的話，當然不用拿走布防圖。他那強記博聞的女相會全部記在腦子里。然后，大夏的整個南境三州，就會成為她安身立命，最好的籌碼。（三）大夏最西端的城池，名號暮夜?！胺^此山，明日午時應該就能到暮夜城?！瘪R鞭指向遠方隱約的城池，懷瓔長舒了一口氣，氣息在深秋冰冷的溫度中即刻化為白霧。她看向身旁的謝喜，“我已傳書女汗言明來意，到了暮夜城應該就會有人前來接應?！薄芭拐鏁扇藖?？”謝喜問道。他問的不是沒有道理——當初郁金女汗就是在大夏的支持下才登上的汗位，此后西疆與大夏雖然交好，但畢竟邦交之事總是很難說，稍有差池就可能引起一場血戰(zhàn)，不然她又怎會因為區(qū)區(qū)一封密信就觸了天子的逆鱗？而如此情勢下，女汗又有什么理由藏匿一個大夏的叛臣？ 看著最忠心的護衛(wèi)憂慮不堪，她卻只是笑了笑，輕挽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欲向下山的小路行去。忽然間，腦后勁風襲來！左臂被人猛地一抓，她頓時失了平衡摔下馬背，卻又被人穩(wěn)穩(wěn)托住。竟是謝喜拉她下馬。卻見他閃身擋在她身前，雙刀出鞘。隨后樹叢中接連跳出幾個人來，三男一女，皆著西疆服色，為首的上前見禮：“奉郁金女汗密令，我等特來迎接女相?！薄霸瓉砣绱耍彼χ媪丝跉?，“來得好快，有勞各位出城相迎，可惜我已不是大夏的女相……”話音未落，她便輕輕推了謝喜一下。如此便不用更多的言辭了，下一刻謝喜便揮舞雙刀撲身而上，殺入四人之間。那四人大驚失色，隨即都拔得兵刃在手，挺身迎戰(zhàn)。她則退了幾步，冷眼旁觀這場突如其來的交鋒。以一敵四，顯然是極其兇險的戰(zhàn)局，但她知道謝喜不會令自己失望。果然一陣金刃交鳴之聲過后，對方四人兵刃盡卸，其中兩人倒地哀鳴不起，另外一男一女一個被謝喜的刀尖頂著心口，另一個則是刀鋒加頸，動彈不得。這個脖子上架刀的正是剛才見禮的漢子，一部大胡子顯得最為年長，他瞪著謝喜喘了幾口粗氣，又高聲嚷起來：“女相這是何意？！我等皆是郁金女汗的密衛(wèi)，女相這么做就不怕……”他沒有把話說完。峨眉刺擦著刀刃而過，頂在他頸下血脈交會之處，須臾間已經(jīng)刺破肌膚見了血。這種威脅足以使人乖乖閉嘴。“你們是女汗的密衛(wèi)？”她輕笑起來，峨眉刺又刺入幾分，“你可知道只當今萼華帝一朝，大夏便與南國征戰(zhàn)四載有余，我縱使隔著水陽江都能嗅出你們這些南國蠻子身上的爛草味兒，你還敢說你們是西疆女汗的人？！”她的語氣驟然凌厲，這漢子頓時臉上一僵。顯然是不打自招了?！澳銈儾缓煤玫脑谀蠂?，跑到這風沙之地來做什么？莫不是看我懷瓔今日落難，想趁此報還當日戰(zhàn)敗之仇？！”她瞪起眼，手上加勁，這漢子額頭立刻見了汗，忙不迭地求饒：“不不，我等是奉命而來……我等的主人聞說女相身上有奇貨可居，于是派我等前來相請，只是大夏南國勢同水火，唯恐女相有所誤會，所以才自稱西疆女汗所遣……”“什么奇貨可居？”她皺了皺眉，終于收回了峨眉刺。漢子咽了口唾沫，“女相無需隱瞞，三日前大夏的帝君已下了密旨，道是拿住女相即刻格殺勿論，正是為了這件東西……我家主人說了，比起西疆，此物于南國更有大用，還望女相三思而行，千萬前往一會，共商大計?！痹瓉砣绱恕５劬?，已下旨格殺勿論……眉心微蹙，“話倒是說的挺中聽，可說來說去，你家主人是誰？”她這么說，明白自己這便是承認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了。果然那漢子臉上掠過一絲喜色，但隨即又苦著臉支吾起來：“我家主人說只要女相肯前往一會，自然便知道她是何人，但若女相不去時，縱知道也無用處?！彼Ａ苏Ｑ??！澳俏胰羰卓希闶怯赡銕妨?？”她看著他笑問。那漢子趕忙點頭。她冷笑起來。隨后，向謝喜使了個眼色——噗、噗、噗。三聲輕響，滿眼血光。頃刻間謝喜手起刀落，個個一刀斷喉，取走了另外三人的性命。那漢子嚇得頓時癱坐在地上，指著她有口難言：“你、你……”“藏頭露尾，毫無誠意?！彼疽庵x喜收刀，“我本不該理會你，但你家主人有一點說的不錯，我的這件東西，于南國確實比于西疆有更大的用處，看在這點上我就跟你走，只是你們?nèi)硕嗔宋也环判?，他們?nèi)齻€的性命，我便當做你家主人的誠意收下了?！毖粤T她返身跨馬，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漢子掙扎著爬起來。見他苦著臉看向三個死去的同伴，她不禁笑道：“其實你又何必假惺惺地難過，他們?nèi)齻€也不尊重你，這等手下留著又有何用？”方才這四個人跳出來的時候她便已看得明白，和這漢子不同，那三人皆是手按兵刃殺氣騰騰，而這漢子見禮時那三人更是一臉不耐，想是對他不以為然，卻又不得不聽命行事。果然此刻她一說破，那漢子立刻一臉悚然。你觀人之入微，簡直令人恐懼。耳邊忽然響起天子曾經(jīng)的批語，她皺了皺眉，抬起馬鞭，“帶路。”她對那漢子說，“我就去會一會那位龍月王女。”她提到龍月這個名字，隨即見那漢子露出驚恐的神色，心下不禁暗笑——真以為她猜不到么？是說如今除了那位和大夏有殺兄之仇的王女，南國哪里還有別的勢力敢與大夏為敵？更不用說……事實上龍月才是她真正選定的合作者，至于前往西疆的行程則不過是個幌子而已，龍月心性殘酷而多疑，她若直接前往投奔必然要受疑忌，而如今龍月親自派人來尋她，想是疑慮盡去，又或者自認有了控制她的辦法。無論是哪一種，只要龍月自覺掌控了局面，對她而言總是好事。從寒涼干燥的西境一直向南，一路上走的都是偏僻少人的小路，倒也沒有遇上什么麻煩，只有在偶爾經(jīng)過大的州府時，能覺出一種不同以往的緊張氣息。密探們想必已經(jīng)布下天羅地網(wǎng)來搜尋她——對于自己曾主事過三年的大夏情報網(wǎng)，懷瓔還是很有自信。沒有他們找不到的人，只不過需要時間。然而在他們找到她之前，她就能抵達南境，見到要見的人。王女龍月……想起這個名字，她的眼前便會浮現(xiàn)一張俏麗的臉，卻滿含怨毒憤恨，甚至是瘋狂。三年前在她與萼華帝的籌謀下，南國在交兵中慘敗于大夏，當時的南國王——龍月的兄長孟召被俘，數(shù)月后憂病而死。這是如海一般的深仇，之前龍月甚至潛入過宮中意圖行刺，當然沒有成功，但還是讓她意識到南國雖經(jīng)大敗，卻不是全然臣服。至少還有一個龍月，她絕不會放棄對大夏的仇恨。諷刺的是，這曾經(jīng)讓她夜不能寐的仇恨，如今卻似乎是她于絕境中能抓到的，最安穩(wěn)牢靠的一根稻草?！芭??！睅返臐h子喊了一聲，如今她知道了他叫撒羅，聞聲她向他看去，見他指著前方說，“過了江，就到了?！彼傅姆较蚩慈?，只見江水滔滔，是水陽江正在漲水之期，而一江之隔的對面，是云霧繚繞的千仞懸崖?；蹿ご笊?，陡峭險峻地勢多變，又滿生古木多有瘴氣，所以最宜藏匿。正是南有淮冥，居仙宿鬼。入山之后撒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要求她和謝喜遮眼，她爽快地答應了。就著眼前的黑暗一路顛簸，當馬匹終于停下來的時候她感覺到周圍有一種危險的氣息，隨后撒羅扶她下馬，替她解開了眼上的布條。她用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光線，然后便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一大群南國人之中，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圍著她站成了一個大圈，每個人臉上都有著無法掩飾的緊張與怨恨。忽然人群讓開，有人走進圈內(nèi)?！芭嗪媚懽R?！闭f話的女子比她記憶中憔悴了很多，那種深深的恨意和瘋狂也被收斂起來，像是一把上好的刀，斬過很多的人后光華內(nèi)斂，卻有了無法忽略的森冷殺意。“王女風采，亦是不減當年?！彼崎_擋在身前的謝喜，微笑著說道。龍月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隨后也露出了冰冷的笑容，請她隨行。之后的密談在一處山洞中進行，此洞其實只是山壁上凹進的缺口，只有洞口一處通行，倒是省了防范偷聽的功夫。進入洞中與龍月對面而坐，她看四周蒼苔冷石，還有龍月身上的粗布短裳，心下不禁嘆息——孟召身亡后南國世族再無戰(zhàn)意，一心復仇的龍月自然得不到任何支持，所以才帶領孟召余部匿入這淮冥山中。昔日金尊玉貴的王女，這幾年來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心智之堅，可見一斑。而對于復仇如此執(zhí)念的人，一定不會喜歡拐彎抹角。果然坐定之后，龍月只躊躇了片刻，就單刀直入地問：“我欲攻取大夏南境，而女相身懷三州布防之策，若你我聯(lián)手，大夏之敗指日可期?！边@南國女子，就是爽快?！叭粍t大夏是我的母國，助你我又有什么好處？”她微微一笑“此戰(zhàn)若是功成，我便有聲勢重奪南國王位，屆時聘你為相，如何？”龍月說得認真，她聽了卻是失笑，“龍月，論私你兄長之死我也有份，論公當年我一紙軍令誅殺南國多少兒郎？你也好南國百姓也好，生吞了我恐怕都嫌不足，一旦讓你得手你還會許我相位？你當我是無知小兒不成？”她拔高了聲音，在她說到孟召之死的時候龍月確實皺了皺眉，但立刻就恢復了平靜的神色。昔日那個莽撞勇烈的少女，似乎已不復存在。“你說的不錯……”沉思片刻后龍月竟點了點頭，“若我只想成為龍月，那我現(xiàn)在就該殺了你。但如今我想成為的是南國的王者，我便不該殺你。”她揚了揚眉，示意龍月接著說?！罢撐溆?，我南國不知勝過大夏多少，但數(shù)百年來總是討不得好，為何？就是因為太重武事，卻沒有你這般長于奇謀策略之人，所以善戰(zhàn)而不能勝。若以你之智謀，能為我南國國相，大夏豈能不敗？”龍月停頓了片刻，忽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畢竟……那個澤尋，這世上還有誰比你更了解他的弱點？”正中紅心。真是很有說服力的話語，她忍不住想，更重要的是，這不僅僅是復仇，更是南國王權(quán)之爭。這樣的爭奪龍月當然會需要她。這說辭，毫無破綻?！霸僬f了……”南國王女的笑容又擴大了一些：“女相如今有的東西，雖是奇貨可居，女相又與西疆北地的國君交好，但真心要說的話，除了我南國，還有誰家會要？又有誰家要得起？”所以說到結(jié)盟，即便不是她的第一選擇，但從盜取南境三州布防圖這一行為來看，顯然她也是做好了與南國，或者說與龍月結(jié)盟的準備——這是南國王女的言下之意。龍月當然不知道她真正的心思，但這番基于她的行為做出的判斷也已十分準確。這下她終于真的笑了起來——有一個洞若觀火的盟友自然是件好事。于是乎，只剩下了最后一個問題。“既然王女也知懷瓔所有之物奇貨可居，則奇貨豈可輕出？”她笑著站起身俯看著龍月，輕聲說，“我要看看你所有的兵力，是否足以與大夏一戰(zhàn)?！保ㄋ模┤粍t對于她的這個要求，龍月卻有些猶豫，只說要考慮考慮。她也不著急，帶著謝喜在寨子里自自在在地住了下來。三日后的清晨，龍月來找她，身邊跟著那個撒羅，這漢子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木碗，碗里是冒著熱氣的濃稠黑汁?！斑@是我南國蠆門的蠱藥，名為‘不言，為表結(jié)盟之誠你需飲下此藥，我便讓你盡知底細?！饼堅轮钢峭胫ヂ楹频耐嬉鈨赫f道。她當即接過木碗，一旁謝喜想要攔阻，卻被她瞪了一眼只好乖乖閉嘴。蠆門的名頭她自然聽過，聞說是南國制蠱的大家，但她自幼在大夏深宮中受教，被那些使毒的鴆者磋磨過幾多年月，各種有毒之物不知服過多少，身體早已有了抗性，那些鴆者中自然也有用蠱的，只是到后來都已拿她沒有辦法。于是毫不畏懼地飲盡了藥汁，龍月見狀長舒了一口氣，“女相請隨我來?！闭f著便率先向寨子的南端走去。那里是一片彌漫著瘴氣的樹林，龍月分了瘴藥給她，帶著她穿過密林，但見山壁如鏡，上方數(shù)丈處有個洞口，龍月?lián)粽茷樘?，洞中垂下繩索將她們拉上去，再往里走卻是個極大的溶洞，內(nèi)中道路錯綜復雜又如蛛網(wǎng)，她跟在龍月身后慢慢走著，只覺地勢漸漸往下，當她覺得似乎已經(jīng)下降到與寨子齊平的高度時，出口便在眼前了。還在洞中的時候她已經(jīng)隱約聽到些動靜，待走出溶洞，只見一馬平川，霎時間刀光劍影，金刃交鳴之聲。老藤為甲，寒鐵成兵，眼前正在對練的南國士兵滿坑滿谷，殺聲震天。雖不足萬數(shù)，但恐怕也有八千之眾。但這么多的人，這么大的動靜，卻被淮冥山的地勢擋得不聞聲息，密密而藏。真是……“女相以為如何？”龍月沒有喊停，而是在一片殺聲中向她笑問。“人數(shù)不及三州兵員。”她據(jù)實而言，“不過三千越甲吞吳，八千子弟亡秦，用兵之事，從來貴精不貴多?！饼堅麓笮ζ饋恚话炎プ×怂氖??！肮餐鱿膰?，誅殺澤尋?！蹦蠂耐跖缡钦f。而她，笑著，反握了那雙手?；亓苏?，當晚她便連夜畫出南州境內(nèi)的布防，并附上了偷襲邊境的詳盡策劃。次日清晨，她將布防與策略交予謝喜讓他呈給龍月，年輕的護衛(wèi)還有些老大不愿意：“女相，走了這一步，可真就不能回頭了?！彼ζ饋恚皾蓪に捎薪o我回頭的機會？我心意已決，休再多言。”謝喜只得領命去了。黃昏的時候，龍月來尋她。彼時她正在寨子外閑逛，手中停著一只青翎白羽的鳥兒，一下一下地啄食她手中的碎屑，龍月見了一臉驚訝：“這玉翎鳥向來兇悍，身形雖小爪喙卻利，在你手里卻如此乖順……”“不過是只鳥，給口吃的它自然親近你，旁人不得其法罷了。”她笑著說，一抬手那玉翎鳥便展翅撲棱棱地飛進了密林。她拍掉手中碎屑，揚眉看向龍月：“王女不是為了這點雕蟲小技而來吧？”龍月哂然，揚了揚手中的布防圖卷，“你建議七日之后襲取南州，是不是匆忙了……”“爭的就是這時日。”她打斷龍月，“澤尋既然覺察布防圖被盜，此刻換防的旨意必然已經(jīng)下到南州，只不過礙著天時地利所限，一時半會兒南州駐軍也不會有什么大的變動，但若時日一久可就難說了，王女與我結(jié)盟，自然是想我目前所有的，能換得最大的利益，不是嗎？”龍月沉吟起來?！傲硗?，不是懷瓔托大，我乍然離朝，朝局必生亂象。但澤尋不是泛泛之輩，他今番能對我用這鳥盡弓藏的手段，之前也必定有所布置……相信用不多時他就能穩(wěn)住局面，若不趁此時大鬧一場，日后恐怕更為困難……”她忽然覺得有點說不下去了。而龍月似乎也覺察到了異樣，初時還微微點頭，但到最后，南國的王女沉默下來，靜靜地看著她。夕陽西下，倦鳥歸巢。南國終年濕熱談不上什么秋意，但此時此刻，她卻莫名生出些蕭索的感覺來。鳥盡弓藏，對天下所有的謀臣而言，這大概是所能得到的，最為悲慘的結(jié)局。更可悲的是，她對澤尋……“其實我一點也不明白。”在良久的沉默后龍月終于忍不住開口，“你這樣的一個人，對他又是死心塌地的好，他為什么還要這樣對你？”這個“他”，當然是指澤尋?！斑@么說我和他那點破事，早就是諸國之間的笑柄了？”她悻悻地笑起來，問了問題，卻對答案早已心知肚明。她與澤尋的事恐怕早已是各國主君口中的談資，畢竟太跌宕精彩，要不是有所忌諱，兆京的說書人必是要編成話本到處傳誦，賺個盆滿缽滿的。傾慕之心，怨恨之辭，恩義，背叛，求不得，愛別離，多引人入勝——往昔收留她的李侍郎一家慘遭滅門后，她作為唯一的目擊者，在先帝的面前指證了當時最受寵的六皇子，澤尋。當然日后她年紀漸長后便明白昔時所見的不過是有心人栽贓陷害的假象，但那時她只知道說出自己所見的一切，好為在風雪天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復仇。于是澤尋下獄，她則蒙先帝青目，入宮受教。而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錯的有多離譜后，她便一心想救澤尋出來，補償他十二年的牢獄之災。此時，大夏的奪儲之爭開始了。最后她終于令澤尋擺脫了囹圄之困，更成功摧毀了澤尋兄長的陰謀，為澤尋洗刷了污名，恢復了皇子的身份。唯一的問題是，在這場爭奪中澤尋傾心的女子卻站在了他的兄長這邊，不惜利用澤尋對她的情意和信任來設局陷害他。而她對此雖有洞悉，卻聽之任之，將計就計。直到那女子陷于死地。所以最終真相揭露的時候，澤尋的怒火可想而知。她或許是幫了他，卻也確確實實地扼殺了他心中僅剩的一點美好念想。后來那個女子死了，這些年來澤尋也在某些人身上停駐過目光，但無一不是有著伊人的影子。這足夠說明問題了?？伤€是愛著他，絕非是求而不得的不甘愿，而是真正的一片傾心。也就是因為這番傾心，她誅殺藩王，鞏固皇權(quán)，任憑朝野將她視作玩弄權(quán)術(shù)的妖女。也是怪了，這些事明明澤尋都有份，倒不見有人罵他無道昏君?；蛟S他們只是恨她而已。又或者，這天下的污名，本來就只能是女子來承受……“你真可憐。”聽她說過這些往事，龍月沉默良久，忽然這樣說道。她笑了笑?！澳阏婵蓱z?！饼堅掠终f了一遍，然后轉(zhuǎn)身走了。日落西嶺，暮色四合，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她面向密林站著，聽見一記長長的啾鳴，那是玉翎鳥的叫聲，她想起年前南國貢往兆京的那只玉翎鳥，當時澤尋告訴她這種鳥身小而善鳴，叫聲能達數(shù)里之遠。所以她很清楚，此刻雖然那記啾鳴仿佛近在耳邊，但其實那只玉翎鳥已然飛出了很遠。七日后，朔夜無月。漆黑天幕，亦不見一顆星子。每逢這樣的夜晚南州最南端的鳳舌要塞便會加強防守，因為此地是南州險要所在，一旦失陷，敵人便可借地勢之利長驅(qū)直入，徑取州府。然則古語從來有云：百密一疏。天下所有的銅墻鐵壁，無不有其天生的弱點與死角。鳳舌要塞依山而建，封住了入山的唯一通道，頗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但就在這天晚上，山中的一處水潭里，先是冒出了一陣氣泡，隨后一個黑色的影子從水中爬了出來。宛似人們口中，捕捉飲水之人的水怪。跟著又一個“水怪”上了岸，第三個，第四個……懷瓔是最后出水的，掙扎著上岸后她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卻又不敢出聲，捂著嘴悶咳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芭嘣瓉聿痪??！饼堅路鏊饋?，似笑非笑，“真該讓你的那個護衛(wèi)同來?！薄靶∠踩羰且瞾砹?，王女就不怕他護著我臨陣脫逃？”她也不甘示弱，“未必太沒有防人之心。”出發(fā)時她讓謝喜留下，本意就是作為人質(zhì)以示毫無二心，龍月也沒有反對，此刻又假惺惺地說什么風涼話？“我從來用人不疑，女相多心了?！饼堅吕浜咭宦?，一揮手，從水中出來的三十余人立刻向鳳舌要塞進發(fā)。遴選精熟水性之人，從地下暗河潛入后山，從后山偷襲要塞，再開門迎接剩余的人馬。這就是她的策略。鳳舌要塞地勢奇險，也就是因為如此，整個要塞的規(guī)模不大，滿打滿算不過兩百余人，他們這次共帶了三百人馬，只要大門一開，管保殺得守軍片甲不留。沿著山崖而下，當這一隊三十人的精兵抵達要塞后門時卻見燈火通明。龍月皺了皺眉，她寬慰道：“稍待片刻，就是換防的時辰。”果然盞茶功夫后，高墻上的燈都被摘下了，守軍提著燈籠向前庭而去，墻下頓時又陷入一片漆黑。眾人蜂擁而上，有善于攀爬的摳著磚縫三兩下翻上高墻，隨后躍下打開了偏門。一隊人魚貫而入，她與龍月上了墻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人四散開去，隱入了陰影，黑暗中只有細微的腳步聲隱約可辨。片刻后，金刃之聲破開了暗夜的寂靜，隨即叫罵聲響起，顯然是守軍與南國兵士已經(jīng)交上了手?；鞈?zhàn)的動靜持續(xù)了約莫盞茶功夫，只聽一陣驚呼，喊殺聲驟然四起，龍月頓時大喜：“得手了！”隨即便向前庭趕去。她跟隨而上，抵達前庭后只見下方庭中已然戰(zhàn)成一片，要塞中守軍盡出，但敞開的大門處亦有南國士兵不斷涌入?！案駳⑽鹫摚　饼堅录饨衅饋?，那冷靜的面具破裂了，淡然的表象之下，她或許依然是多年前那個瘋狂的少女。那個，難以擺脫執(zhí)念的少女?？粗鵁艋鹣慢堅職⑿源笃鸬目駪B(tài)，她不禁退后了幾步，隨后掏出懷中的骨笛，放到了唇邊——“噓——！”尖銳的笛音輕易就破開了殺聲，在夜空中盤旋回蕩。龍月猛地回頭看向她。變故也只在這瞬息之間！“啊！”一記慘叫聲響起了，一個南國兵士喉頭中箭，仰天倒下。 更多的弓箭手從墻頭冒了出來，霎時間萬箭齊發(fā)，大門前齊刷刷的倒下一片。守軍伺機關(guān)上了大門。而大門既然關(guān)閉，前庭中立刻成關(guān)門打狗之勢，守軍聲威大振，高喊著殺字，向先前涌入的南國兵士襲去?！澳?！”龍月眥目欲裂，抽刀在手向她撲來，“你竟敢……”一聲大響，她手中的峨眉刺堪堪架住龍月的長刀，她揚眉看向狂怒的王女，粲然一笑：“我說過，你也太沒有防人之心。”龍月惱怒更甚，一聲尖嘯，手上加勁，她卻不直迎其鋒芒，峨眉刺一挑卸去襲來之力，又借著這股力道輕飄飄地向后一躍，退開數(shù)尺之遠。這一下龍月露出了驚愕之色，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對手在武學上也非泛泛?！案嬖V你，”她笑了起來，“上一個以為我是弱質(zhì)女流的人，已然死了?！边@傲氣滿滿的言辭成功地激怒了龍月，南國的王女長刀高舉，其勢萬鈞地向她攻來，“你騙了我！”她一個側(cè)翻避開這一擊，嘴上卻不饒人，“我何嘗騙你？你是被你的多情所騙，與我何干？”龍月愣住了。而她也停了下來，有些悲哀地看向南國的王女。許是沒聽過這樣的話吧？才會是這般怔忡的模樣……為多情所騙，多殘酷……但這就是事實。多情，是龍月致命的弱點。昔年為謀劃與南國的大戰(zhàn)，她曾細心揣摩過南國各世族掌權(quán)之人的心性，其中當然就有龍月。她發(fā)現(xiàn)這位王女對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懷有難言之情。多么禁忌，多么難以啟齒。求而不能得，求而不可得，求而不敢得。這樣的戀慕只會讓人痛苦。而總是沉浸在這種痛苦中的人，最容易相信的，就是有著同樣痛苦的人。比如她對澤尋，亦是求而不得。所以在那番黃昏的對談之后，龍月終究采納了她的策略。終究，入了她的死局。她用自己的痛苦，成功地欺騙了她?！鞍　?！”終于回過神來的王女發(fā)出了凄厲的長嘯，“懷瓔！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龍月圓睜了雙眼，長刀在空中劃出銀光，徑直刺向她胸口——抬手欲擋，忽然間她只覺心口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兵刃的寒氣卻已撲面。千鈞一發(fā)之際她硬生生地向后一仰避過了刀鋒，卻隨之失去平衡，墜下墻去。在空中強行翻轉(zhuǎn)身形，她所幸毫發(fā)無傷的落地，卻立刻陷入了混戰(zhàn)之中。奪了把長刀，才剛結(jié)果了一個南國兵士的性命，只聽一聲巨響，氣浪襲來，頓時掀翻數(shù)人?！霸撍?！”卻是大門被南國的兵士炸開，先前被阻在門外的兵士又再度涌入……戰(zhàn)局，頓時起了微妙的變化。她又砍倒了一個南國兵士，心念電轉(zhuǎn)——七日前她以玉翎鳥傳書南州州府，此刻大軍應該已經(jīng)沿著她所畫的地圖前往絞殺那山谷中的八千之眾，雖有謝喜在內(nèi)策應，但必然也是一場鏖戰(zhàn)，不知何時才能回防，倘若此時鳳舌要塞失守……說來說去，這些南國人的悍勇真是超乎她的認知，早知道此地應該再多留駐一些人馬。忽然見，她眼角的余光掃見了一個黑影，不覺大驚失色。只見那黑影行入鬼魅，突入戰(zhàn)團后轉(zhuǎn)眼便放倒了數(shù)個南國人。然后更多的黑影從暗處跳出來，昏暗的燈火映亮了他們的臉，青頰獠牙，宛如鬼魅。鬼面衛(wèi)，所到之處，絕無活口。這是大夏帝君的親衛(wèi)。也就是說……忽然喉間一緊，有人從背后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不假思索的，她左手猛地向后一擊，暗藏的峨眉刺扎入血肉，頸間一松，她立時脫困。轉(zhuǎn)過身，只見峨眉刺正中襲擊者的左眼，那人滿臉是血，周身也是浴血。那是撒羅。他看來命不久矣，卻在看到她的面孔時，露出了一個陰毒至極的笑容。然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心口又猛然痛了起來，她一時間無法反應，明明聽見了金刃破風之聲，卻連閃避的力氣都沒了。忽然間有人撲到了身前——沖力令她向一旁倒去，雖然避開了投來的兵刃，卻也因此撞到了井欄，順勢一翻，與那個撲倒她的人同時落進了井里。幸好這井里還有水。周身霎時間被冰冷的井水包裹住，她奮力踩水，即刻就浮上了水面，稍后那個救她的人也浮了上來，井下一片漆黑看不清那人的樣貌，但既然出手相救想來是友非敵，她正要開口詢問，卻聽那人說——“懷瓔，你還好嗎？”竟是，大夏帝君的聲音。（五）“懷瓔？！”久久不聞回答，澤尋不禁慌亂起來，抬手向有水聲之處探去，卻被人啪的一聲打了手，“你跑來做什么？！”滿是怒意的聲音聽起來中氣十足，不像是有事，他終于安下心來——剛才戰(zhàn)局中見她忽然身形凝滯，還道是受了傷。長舒了一口氣，他據(jù)實回答：“朕想見你，所以來了?！币魂囲o默。忽然他的女相嗤笑了一聲，“這么多年，每天上完外朝上內(nèi)朝，難道還沒看夠？！”這是什么話……他忽然覺得有怨氣，自從與撒羅搭上線后懷瓔便一直暗中傳書回朝，從那時起他便心懷憂慮，直到懷瓔進了淮冥山地界后就再也耐不住，便帶了鬼面衛(wèi)南下坐鎮(zhèn)南州。他身為帝君，擔心國之重臣難道有錯？想了想，不看個明白總還是不放心，他摸出袖中常懷的螢珠想要照亮，卻又被懷瓔一巴掌拍落了?！氨菹隆彼呐嗾Z氣森寒，“別忘了，我已立誓。”永不相見。千尋澗上的一幕又浮現(xiàn)在了眼前，他只覺胸口一滯，“你當真要棄……棄大夏而去？！”他本想說“棄我而去”。但忽然就想起，這場誘殺龍月的布局，一開始的原因其實就是懷瓔掛冠求去。那天，她第忽然向他提出要辭官隱退。你要辭官？！當時，即便是冬日起驚雷，也不會比他的女相所要求的更令他吃驚了。明明前一刻他們還在討論著南國孟召的殘部，說其數(shù)年隱匿于淮冥山恐已成氣候，遲早有一天會危害大夏南境，再起戰(zhàn)火涂炭生靈。然后懷瓔就說要隱退。當時他簡直被驚得魘怔了，霎時間千百個理由涌到嘴邊，什么盡忠職守，什么不可棄主君于不顧，看似個個都足夠他義正辭嚴地一口回絕女相所請。但再細想一下，竟是一個都用不上。若說什么君臣之義，他其實也心知肚明，懷瓔這許多年跟隨在他身邊，除了覺得他還算是個值得輔佐的君王之外，更多的還是因為她對他所懷有的那些情愫?？伤恢庇浿斈晁湃巫约盒膬x之人步入死局的舊恨，怨她鐵石心腸，對她的心意從不曾有絲毫回應。他尊她為相，統(tǒng)領百官。他敬她為友，與她共同議政理事。但他從不許自己對她有絲毫男女之情。再看重，再尊崇，也都不是喜歡。而她這般一往情深，卻始終不得如愿，肉體凡胎，怨懟也是自然。他哪里還有立場去指責。至于她于大夏的責任……多年來殫精竭慮，她從來都是一個稱職的能臣。所以她現(xiàn)在說要走，他竟想不出任何理由來駁回這個請求。于是那時情急之下他只能抓過方才的議題大吼起來——那這南境之事怎么辦？！他的女相則一如既往平靜地抬眼看向他，說這件事微臣已有解決之道，但希望陛下答應微臣，此事一了，便許微臣自由來去。好。那時他只能這么說。心里頭卻想——她或許一開始就已經(jīng)什么都想好了。而后便是布局的開始，假作的不合，放任老臣們對她的誣害，然后她順理成章地逃出兆京，只是盜取布防圖這件事她未曾事先知會他，以至于他知悉后那種惱火顯得十分真實。直到她的第一封傳書回來，成功誘得龍月來尋她聯(lián)手，他這才稍稍放心，卻又很快被另一種恐懼牢牢的抓住。計劃如懷瓔所謀劃的進行著，那么當計劃成功時，他也將不得不遵守諾言，許她離開。他簡直如鯁在喉。而此時此刻，似乎真的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伤麉s一點辦法都沒有?！笆裁礂壌笙亩ィ逼坛聊?，黑暗中卻聽懷瓔幽幽的聲音傳來：“大夏是懷瓔之母國，我永遠不會棄其于不顧?！彼哉f，她只是想離開他身邊而已。是這樣么？“那你……”“我只是想離開陛下的身邊。”她竟然說了出來。他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我不在，相位自有能臣干吏繼任，朝中英才輩出，多懷瓔一個不多，少懷瓔一個不少。但若我繼續(xù)留在陛下身邊……”她忽然就不說了，半晌才發(fā)出了一記短促的笑聲?！氨菹驴擅靼?，求而不得是何等之苦？”澤尋，你真的……永遠都不可能會喜歡我，是不是？重華殿中的這句問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那一夜的君臣沖突是假的，懷瓔被縛也是假的，但她的那一句問話，卻只有他知道是發(fā)自肺腑，千真萬確。我……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下一刻懷瓔就先開了口?！霸僬f也不提什么留不留走不走的，那都是后話，倒是眼前……”他忽然意識到上方一片寂靜。喊殺聲，停止了。誰勝？“陛下和我，說不定都要葬身于此?！睉循嬋缡钦f，鬼面衛(wèi)雖然擅殺，但南國人也是悍不畏死，戰(zhàn)局的結(jié)果如何確實很難說。而就在同一時間，井口出現(xiàn)了南國兵士的身影。十日后，一只信鴿停落在千重闕中的照晴池畔。年輕的宦侍抓住了鴿子，解下信筒，閱看過傳書的內(nèi)容后，露出了志滿得意的笑容。就在這時后方的竹林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慌忙藏起傳書，隨后與來找他的宦侍一同回了重華殿。入殿的時候，恰有軍報呈上。然則此時萼華帝正在內(nèi)室中休息——帝君近日心情不太好，此刻進去打擾必然討不了好，萬一軍報中有什么糟心事，呈書的人就更慘了。看身邊的同僚一臉犯怵，年輕的宦侍便自告奮勇入內(nèi)遞呈軍報，捧著匣子畢恭畢敬地進了內(nèi)室，萼華帝正在榻上和衣而臥。隨后，一直躬著身的宦侍便挺直了身形，慢慢走到大夏帝君的身前。還真像，他想，這個替身還真像萼華帝本人。但終究不是真正的帝君。而且，萼華帝已經(jīng)死在了南境的鳳舌要塞之中，并且用不了多久這條死訊就會傳遍天下，整個大夏將陷入一片混亂。所以眼前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殺掉這個替身，以免大夏的朝臣以他為傀儡，做出帝君依然在世的假象來穩(wěn)定局面。放下木匣，他的袖中探出了一抹寒光。匕首緩慢而無聲地刺向了榻上人的眉心……忽然一個黑影從窗外一躍而入，驟射而去的袖箭打落了宦侍手中的匕首。榻上的人也猛地睜眼，將眼前心懷不軌的刺客一腳踹倒在地！“你！”宦侍驚恐地看著那個破窗而入的身影——是鬼面衛(wèi)。隨后更多的人涌了進來，侍衛(wèi)將他死死按在地上，他看到那黑衣鬼面的密衛(wèi)向著“天子”行禮，然后退離，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不對的，鬼面衛(wèi)只聽命于大夏真正的帝君，其他任何人，皆不配得到他們?nèi)绱说亩Y待。除非……“你……”他驚詫萬分地看向天子服色的人。他真像萼華帝。不……“終于逮到你了?！贝笙牡牡劬χf。他就是萼華帝?？粗龍D行兇的宦侍被侍衛(wèi)拖了出去，澤尋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到了這一刻，他心里最后的一點隱憂也終于消失殆盡。幾年前大敗南國的時候他曾經(jīng)從宦侍中抓出過一個奸細，卻不想還有遺毒，雖然之后也覺察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始終找不出這個人來，也就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直到這一次，他才與懷瓔裝作不合幾天，那班老臣就即刻聯(lián)名上了密折，夜半不睡蹲點兒也不見這么準的，他越發(fā)確信身邊有不軌之人，之后又用追殺懷瓔的密令試探，果不多時密令就泄露出去。樁樁件件，再加上之前的那些線索，他心中多少有了點底，想來這人還是南國送來的，便借著這次的機會下個套，果然套出了這個深埋的暗樁。從此，終于是海清河晏，朗朗乾坤。他拿起案頭的木匣，挑開火漆，拿出里面的軍報。上頭寫的是他早已知道的消息——近日訪得南國先王妹龍月及其附逆一黨，于淮冥山中藏匿，私蓄兵甲，陰操死士，欲壞我大夏與南國千秋結(jié)盟之好，故應南國今王所請，援兵五千共往剿殺。龍月之附逆八千余人盡梟首，龍月亦自裁身死……這是做給天下看的文章，除了結(jié)局一樣之外，過程其實完全不同。但那又怎么樣？真正有功的那個人，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她甚至不愿再見他一面。為此，當鬼面衛(wèi)要將他們倆從井里拉上去的時候，懷瓔還把他打暈了。等他醒來時，人已經(jīng)離開鳳舌要塞。直到現(xiàn)在他腦后還在隱隱作痛。也是夠了。“陛下……”這時老宦侍終于從庫房里找出了當日撤走的棋盤，小心翼翼地捧了過來，“這棋盤要放在何處？”“就擱在那兒吧?！彼疽饬艘幌吕系胤健＠匣率讨煤闷灞P就退了出去，這下內(nèi)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了，他立刻走了過去，看棋盤上經(jīng)緯交錯，想起往昔那個人第一次為他布珍瓏棋局為戲的情景。睹物思人。他真的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一天。他以為……懷瓔永遠都不會離開。是她的傾心給了他這樣的自信?！澳憧砂央藿o慣壞了?！彼嘈χ剜?。而如今她當真不在了，他才忽然意識到這睹物思人的滋味……實非常人所能承受。若是思念的那個人陰陽兩隔或許還好些，畢竟天心難測人力有窮，但若那人明明還在世上，卻再不能相見，那真是太漫長的痛苦。近乎絕望。而更絕望的是，他知道懷瓔從來言出必踐?！澳惝斦娌辉僖婋?？”喃喃低語著，他執(zhí)白棋，一子落定，琉璃檜木相擊，清脆的一聲。半個時辰后，大夏的帝君終于從內(nèi)室中走了出來，然后他召來舍人擬旨，昭告天下女相懷瓔日前暴病身故，右相之位就此空懸，朝廷將擇英才任之。次日朝堂宣詔，聽聞南國心腹之患伏誅，群臣伏拜，齊聲稱頌。只愿天佑我大夏，萬民永享太平。他如是說?？墒钱斕煲估锼麉s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人問了他一句話，隨后他驚醒過來，滾下床榻跌跌撞撞地跑進內(nèi)殿，對著暗處大喊懷瓔的名字。他覺得自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但隨后宦侍們前來點燈，重華殿燈火通明，每一處陰影都被照亮?？擅恳粋€角落。都是空無一人。三載之后。晉州城東。其實這三年來有很多次，謝喜都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欠了女相，啊不，大夏的前任女相很多錢，多到還都還不清，所以這輩子才來做她的護衛(wèi)，當牛做馬直到如今。話說回來，真的一直當牛做馬也就算了，偶爾還要偷雞摸狗才叫做慘。趁著月黑風高護著自家主上翻過一處民宅的粉墻，他不禁想這會兒要是有人經(jīng)過叫嚷起來，被拿住了別人會怎么看他？江洋大盜？女相說看臉的話他真的不像。采花賊？哪有帶著個女子來干這勾當?shù)摹敲?，似乎只能是雞鳴狗盜之輩了。當然要說是梁上君子其實也沒錯，他們是進來偷的，只不過女相不缺錢，只為偷師而來。要說懷瓔生平有什么喜好的話，那大抵是下棋。黑白搏殺，方寸之爭，總是能令她津津樂道。為此她也精研歷代棋譜，諸般名局都是熟記于心。而其中有一局殘譜最是讓她心心念念——十方局，傳說是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國手所遺，此人天生目盲，行棋只憑口說，一日入山迷了路徑，夜宿于古廟，先后有九人前來與他對弈，而對手每一認輸，便倒地化狐而去，如此他連敗九狐，終于驚動山神送他出山，后來他將那夜的棋局記錄下來，為之號名“十方”。在千重闕的萬卷閣中就收錄了十方局的一局，懷瓔當年一見之下再難忘懷。這三年來他們游歷四方，懷瓔在各地探訪國手名譜時，總不忘打探一聲十方局的消息。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聞說此地有一對寡居的婆媳，有家傳棋譜，十局盡全。只是他們白日里來拜訪卻被拒之門外，只好夜半偷偷潛入。懷瓔說長于棋道的人都技癢，窗下墻根，沒準能聽到一招半式。也就是說萬一今晚無所獲，明天他們還得接著來。對此他也不想說什么了——反正他一定欠過女相很多錢。子時初刻。那對婆媳想是勤于針黹女紅，到了這會兒也不滅燈，紙窗上映著年長者的剪影，老婦出聲：“夜長無趣，下一盤棋如何？”那做媳婦的輕笑了笑，“那母親可要讓我一子?！崩蠇D沒出聲，也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有，稍后只聽她說：“起東五南九置一子?！毕眿D立刻道：“那我往東五南十二置一子?！彪S后老婦又往西八南十置了一子，媳婦自然跟上，這樣你來我往的，轉(zhuǎn)眼兩人各自下了十幾子，謝喜聽在耳中只覺得頭發(fā)暈，但見一旁自家主上喜形于色，也就耐著性子繼續(xù)往下聽。忽然那媳婦不知在哪兒又置了一子，懷瓔忍不住輕輕喝了聲彩。真的很輕，他對天發(fā)誓。但屋里的燈一下子就滅了，“何方狂徒！”老婦的聲音一下子尖銳起來。他第一反應是要撤，卻見懷瓔擺了擺手。便只好不說話了?！稗惹镞z風在，積薪佳話長，好棋之人是為風雅，何言一個狂字？”懷瓔朗聲道。許是因為她是女子的關(guān)系，老婦的聲音緩和下來，“既是好棋之人，相請不如偶遇，姑娘何不入內(nèi)說話？”這是……和白天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他扶了扶額頭，只求女相別看出什么不妥才好。然則懷瓔這會兒顯然已被傳說中名譜占滿了心思，全無猜疑，“樂意從命?！闭f著只見房門洞開，懷瓔便向內(nèi)走去?！芭唷彼肓讼?，還是喊了一聲。但懷瓔就好像沒聽見似的，徑直走進了那片黑暗。自作孽，不可活。他看著房門合上，便長長地舒了口氣，退進陰影里去了。房門在她身后關(guān)閉。屋內(nèi)一片漆黑。這安靜，有些異樣。在她意識到似乎有什么不對的同時，有人握住了她的右手。熾熱的掌心，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而有力。記憶中她未曾牽過這雙手，卻能描摹它每一處紋路，不知多少次見它握筆舔朱，指點江山。她緩慢而深沉地呼吸。然后說：“陛下？”（六）最初握住她的手時，澤尋還有些忐忑——誰知道他的女相會不會順手就抄起什么砸過來？但幸好沒有。懷瓔只問了一句陛下，就不出聲了。那既然都認出來了，自然再沒必要保持沉默?！皯循??！彼p聲道，小心翼翼地像是怕驚散了一個好夢。的確是很像一個夢，此時此刻能與她如此近在咫尺。要知道已有三年之久，他午夜夢回之時喊這個名字，心里卻清楚地知道不會有人來應答。但此刻卻不同了，懷瓔就在眼前，這是他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能做到的——雖然謝喜因為擔憂自家主上時時傳書回來，但他的女相太多疑警覺，即便能得到一些消息，密探趕去時往往也已是人去樓空。尋找她的蹤跡，整整用了三年。直到近日，他再一次回憶多年來相處時的點滴，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之前遺漏的細節(jié)。十方局。那年懷瓔抱著那冊殘譜，興致勃勃地講起國手敗九狐的傳說，想望之心溢于言表。他的女相很少對什么東西有這樣的偏愛。于是他決定以“十方局”為餌，誘她入彀。這可一點都不容易，要無中生有，要讓消息以最自然的方式傳入懷瓔耳中，要確定她大致所在的地域，要……太多需要在意的事。也就是在層層布置中，他意識到這許多年來，事關(guān)這個女子的任何事，哪怕纖毫之微，都已經(jīng)是他刻骨的記憶。而沒有懷瓔在側(cè)的時光，簡直沒法過。當年他怎么會那樣的不珍視她，以至于她心灰意冷，掛冠求去？他太愚蠢了，又或是太驕傲，不愿承認自己傾心于曾經(jīng)深深怨恨的人，不愿放棄往昔的憤怒，所以難得歡喜。偏懷瓔也是驕傲的，縱喜歡在意，也不會委屈分毫。她說過，除非他真心傾慕她，不然她不會用任何東西為籌碼向他換取半分情意。他們倆一點都不像能佳偶天成的人選。甚至不像能有一個好點的結(jié)局。可他偏不信……“陛下，”黑暗中又傳來懷瓔的聲音，“既然千辛萬苦地來了，何不照燭相見？”他心里一痛。卻還是說：“點燈?！绷⒖叹陀腥它c亮了燈火——點完燈后人便退了出去，明燭高燃，他靜靜地看著眼前人不出聲，良久后懷瓔先笑了起來，“如今我可不怕破誓了……”她真是，很明白要怎么找他的不痛快。嘆息著，他輕輕撫上一人的臉龐，指尖顫抖，抹過她眼下。昔日懷瓔盈盈的眼波，此刻卻似一潭死水。沒有焦距的目光，清晰無比的向他印證著她已目盲的事實。南國的蠱毒或許不算太厲害，但下蠱的人卻是陰毒無比——那個叫撒羅的南國人，看似膽小懦弱，卻是龍月身邊最好的蠱師，他自告奮勇作為接引之人，為的就是跟隨在懷瓔身邊掌握她的飲食起居，好配下最適合她的蠱藥。這些是從被俘的撒羅弟子口中得知的，當時他怎么都找不到懷瓔的下落，謝喜也杳無音信，不安之余又聽到了這段招供，簡直差點要了他的命。好在懷瓔自有手段，只是后來雖然性命無憂，卻還是落下永久不能視物的缺憾?！皾蓪ぁ焙鋈粦循嬆剜拿郑冻隽艘粋€有些凄然的笑容。“永不相見?！泵髟略谔欤掠霸谒?，她都再也看不見了——到底還是應了誓，畢竟舉頭三尺有神明，而三年前千尋澗上告別本就是她的真心。那一刻，她是真的想與他永別。心中大慟，他猛地抱住了朝思暮想的人，三載魂牽夢繞，千夜飲恨孤心，這么多的煎熬，不僅僅是對他也是對懷瓔。所以他想這一次，這得失進退間的對局怎么也該他贏了。他非贏不可。三年前的那個夢里，混沌中有人問他，欲勝一局，愿以何為代價呢？他曾不解此問。但此刻最重要的那個人已在眼前，他真正是豁然洞開，醍醐灌頂。四海之富，天下之尊，又或是身為澤尋這個人所有的驕傲，他愿意用這一切來換取眼前這個人，再也不離開他的身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