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樓羅火翼
(一)“咔噠、咔噠……”再次聽到這奇怪響動的小姐姐,轉(zhuǎn)身悄悄對小哥哥耳語道:“那絕對不是吃大京果的聲音,是嚼碎小孩骨頭的聲音才對!屋里頭的東西肯定不是媽媽,是狼假扮的——我們快逃吧,否則就會和弟弟妹妹們一樣,被它吃掉的!”聽祖母講到這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突然開口發(fā)問:“可是城市里怎么會有狼呢?”“對哦……”我頓時也反應(yīng)了過來,“這么說《狼媽媽的故事》是騙人的啦?爺爺說不可以騙人,騙了多少就得還回去多少!”“看這兩個小家伙,剛多大點就這樣回嘴回舌的,都被你教得不像樣了!”祖母無可奈何地搖頭抱怨道。我們知道她是說給剛好經(jīng)過這邊的祖父聽的,只是語氣里除了氣惱之外,還多了一絲聽不懂的東西。祖父聞言果然轉(zhuǎn)了方向,繞開堂屋前天井里晾大菜的架子,走過來低下頭,凝視裹在織金銀杏落葉紋小襖中的我們片刻:“城市里是不會有狼,但你們兩個單獨呆在家里的時候,如果一聽到敲門聲就隨便開門的話,肯定會碰到比狼更可怕的東西的。”不期然想起這段往事,是因為今天的狀況,竟和那天出奇的相似——同樣是江南秋盡的一日,同樣是大人悉數(shù)外出的日暮時分——常夏嬸嬸陪祖母去上海探望姨奶奶了,爸爸晚上有個講座,重華叔叔要跟一臺手術(shù)。巧的是媽媽又得去吃朋友的壽酒。在他們回來之間,這鬧哄哄的一大家子,就只有我和冰鰭兩個人留守了。“粥和點心焐在飯袱里,小菜在紗罩下面。你們趕緊吃別冷了——看樣子,今天或許會結(jié)霜呢?!迸R出門前,媽媽一邊讓著葡萄色百寶柿蒂紋絲緞夾袍的高領(lǐng),免得碰亂剛梳光溜的發(fā)髻,一邊回頭囑咐,“還有,兩個人單獨在家要注意安全,可別忘了《狼媽媽的故事》啊?!碧梦莸牡窕ㄅ砰T已經(jīng)上好,多少阻隔了寒氣。關(guān)好門,端著飯碗坐到海梅木桌前,我還是忍不住笑:“到現(xiàn)在還《狼媽媽的故事》呢!記得小時候也是,只是把我們留在家里十多分鐘而已,奶奶就講這個嚇唬人。”“家里晚上難得沒大人在嘛?!北捯彩桥d興頭頭的樣子,不時抬頭看看嵌在流云百蝠窗格子之間的新月,“一會兒去砂想寺找醍醐吧!”“不行!我作業(yè)還沒做好呢,而且大門鑰匙也不知道在誰那里啊!”因為家里幾乎從不脫人,我們兩個很少有帶鑰匙的必要,都是大人們收著的。冰鰭滿不在乎地笑起來:“就知道你沒做好,所以留下來看家就行了嘛。”這家伙,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呀!我恨恨地放下飯碗:“你忘記了嗎,爺爺說過只有我們在家的時候不能隨便開門,否則會碰到比狼更可怕的東西!”“那個啊……”冰鰭的眼神明顯游移了一下,“那是說聽到敲門聲的時候,不要貿(mào)然開門吧?”“總之就是不可以!”我篤定地點了點頭,“小時候那次,雖然時間很短,不就真的碰到有人敲門了?可嚇得我們不輕。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伽持哥哥,就這樣我也還冒了驚發(fā)燒呢?!辟こ指绺缡亲娓傅暮糜选殢洜敔?shù)耐鈱O,說起來身世頗為凄苦。他從小父母雙亡,是被外祖父撫養(yǎng)長大的,因此也隨母姓。不過伽持哥哥卻很爭氣,方方面面都異常優(yōu)秀,可以說從來就沒有讓人失望過,簡直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加之相貌還特別清秀俊逸,只是柳葉眼生得跟他媽媽一模一樣,平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薄命感。奶奶很希望我們兩個多多跟他玩耍,也好受點熏陶格外長進些。可是祖父卻不太愿意的樣子。所以伽持哥哥小時候倒還經(jīng)常來我家,后來走動便漸漸少了。好在香川城就這么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算他不怎么上我家來也不算生分。祖母還一直念叨著,一年多前須彌爺爺過世之后,伽持就獨自住在城北甘泉山上的祖宅里,怪可憐見的。得趕緊留意著有沒有合適人選,給他說一門親事早點安下家來才好?!百こ指绺绨 f起來也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北挸烈髦槠鹨粔K千層糕,“不過火翼你記錯了吧,那天伽持哥哥明明是跟我們在一起的呀?從前每年降下初霜的這段時間里,他都會來我家住上一兩天的?!辟こ指绺绠?dāng)時和我們在一起?這么說來,家里就不止我和冰鰭兩個人了?!安皇沁@樣的,我記得很清楚……”很清楚嗎?回憶像灰白色的霧靄漸漸彌漫上來,帶著星星點點凜冽的霜氣——畫面、聲音、還有清晰的感覺……那也是一個深秋的新月之夜,月華與最初的霜華渾融在一起,均勻地灑在天井里那幾架大菜上,像是等不到幾天后的小雪節(jié)令再腌制,迫不及待地抹好了鹽似的。薄寒猶如鱗片掃過我們露在蜜柑折枝夾襖領(lǐng)子外面的脖頸,然而鉆入耳中的“篤篤篤”的敲門聲,卻比夜風(fēng)更冷。那是極富耐心的,緩慢而執(zhí)拗的敲門聲……某種不明來由的恐懼,讓我和冰鰭緊緊依偎在一起,躲在堂屋旁邊廂房的窗臺底下——絕對不可以去開門,會碰到……比狼更可怕的東西……“這樣嗎……那就沒辦法了?!笔煜さ膰@息聲響在耳邊。似乎有誰從里屋走了出來,緩緩向大門口而去,隨即傳來木閂的輕響和戶樞轉(zhuǎn)動的吱扭聲……“我想起來了,當(dāng)時我們兩個怕到誰都不敢去開門。爺爺只好親自出去開門,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伽持哥哥就站在門外?!彪S著記憶泛起的,還有某種清幽到近乎苦澀的味道,“對了,后來爺爺還點起了香餅,好像是……白梅香?”這一刻,冰鰭沉默了。微霜凝在他的眉頭:“可我從來就沒有爺爺會焚香的印象?!薄霸趺礇]有?我記得爺爺還有個白梅香盒子呢,鏨銀的盒面上嵌著朵白玉梅花,可好看了。后來好像是給了伽持哥哥,讓我不甘心很久!”“那個我知道。但它本來就是伽持哥哥的才對吧。我記得他成天寶貝似的帶著,來我們家時還經(jīng)常偷偷拿出來看的。”“可我親眼看到爺爺把香盒子給伽持哥哥的……”“好了好了,火翼,我覺得你的記憶力很有問題?!北捁室鈸u頭咋舌,“且不說香盒子是誰的,就說既然爺爺在家,奶奶為什么還要給我們講《狼媽媽的故事》?”“也許……只是一般的安全教育?”雖然這么說著,可漸漸的連我自己都不確信了,“的確哪有那么巧的嘛,剛講了這故事偏就有人敲門……”突然,冰鰭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我連忙打住,他緊皺眉頭緩緩靠近:“火翼,你聽見什么了沒?”側(cè)耳傾聽,耳中灌入的是空虛的寂靜。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什么都沒有啊?”“不對勁……”不對勁!沒錯,就是“什么都沒有”才不對勁!墻外的車聲人語,墻里的風(fēng)聲葉韻,室內(nèi)的鼠竊雀爭,不知不覺間全都靜了下來,人間的一切宛若熟睡般沉默,更重要的是……都說物品用到百歲便會有靈,而我家的老宅早已超過了年頭,所以有點“動靜”才是常事,至少證明并沒有令人聞風(fēng)喪膽而噤若寒蟬的“存在”,正在無聲無息地靠近……“也許……是因為要降霜了?”冰鰭明顯地沉吟起來。祖父說過,霜是可怕的東西。透明的水汽凝結(jié)成晶瑩的霜花,猶如無中生有的魔法一般。然而從空虛中顯現(xiàn)的,又何止是水汽而已?所以比起雪來,霜要來得殘酷許多。積雪溫柔地覆蓋大地猶如絨被,便成豐年之兆;但是薄薄的霜卻可以浸入地表凍裂泥土,留下讓人心驚的慘烈傷痕?!坝浀脿敔斨v過,霜之神叫做‘青女,是位非常高潔的女神。每年她趁著夜色重返人間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偷看??吹剿娜藭蝗∽呗曇簟辈恢趺吹模揖拖肫疬@一茬來。“‘青女也被人們用來指稱‘白發(fā)?!北捤坪醪豢爸刎撍频?,慢慢放下了筷子,“因為秋霜終結(jié)的不僅僅是大自然的生機,還有壽命……”美麗而肅殺,那是凜然不可親近的女神……所以,降下初霜的夜晚才如此靜謐,大自然中有形的、無形的一切,都下意識地在躲避著這位孤高而威嚴的女神。然而令一切無所遁形的新月之光,卻照亮前路,引領(lǐng)她一步步留下霜凍之足印,走過萬戶千家,那每一扇徒勞而虛弱地闔掩著的門扉……篤、篤、篤……機械的敲擊聲突然傳來。微弱但卻明確,仿佛是噙在唇邊的冷笑??曜硬铧c從我手中掉下來。是聽錯了吧?這光景誰會敲門啊!可冰鰭側(cè)過頭,纖細的眉心明顯擰緊了——他也聽見了。篤篤篤……篤篤篤……的確是在敲門沒錯,家里人有誰回來了嗎?剛想站起身來,冰鰭隔著桌子一把按住我的手腕。就在這一刻,陌生的清泠嗓音驟然灑落:“有人在家嗎?門沒有關(guān),我這就進來了啊?”門沒有關(guān)?媽媽出門時竟然忘了關(guān)門!(二)我反射性地掙脫冰鰭跑向門口。虛掩的門扇間映出一道纖巧的身影——柔軟的羊絨披肩擁住荻花流水紋月白旗袍下單薄的肩頭,那是傍晚天空最后一抹銀灰色。面目尚不能看清,只能看到用水晶發(fā)卡束在頸后的柔順長發(fā),門外的女子周身似乎籠罩著清冷的薄霧,讓人沒來由地覺得整個人就好似冰霜凝成。我疾步上前探向門扇,可指尖一時卻有些彷徨,不知應(yīng)該徹底打開還是斷然闔上。就在這時,一只手越過我肩頭猛地按在門上。我霍然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大門正牢牢關(guān)閉著紋絲未動——怎么忘記了呢?媽媽出門后,正是我自己親手插上門閂的啊?!伴_門呀,我知道有人在家!”門外的人依然執(zhí)拗地不放棄,那是絲綢般的女聲,像絲綢一樣光滑柔婉,卻也和絲綢一樣柔韌到了固執(zhí)的程度。我忍不住湊向門縫,沒有看錯——銀灰披肩,月白旗袍,那女人還站在門燈的陰影里。“他又來你家吃酒了對不對?”對方的語調(diào)里隱隱滲入莫知來由的恨意,“這樣可不行,我是來帶他回去的!”“他又來吃酒”,聽她這口氣像是來尋丈夫的。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總會有男人出去尋歡買醉,把妻子一個人丟在家里,喝糊涂了還得妻子辛苦領(lǐng)他回去。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這女人凄清的身姿,卻多少讓我有些同情?!安]有人在我家吃酒,現(xiàn)在連會擺酒請客的大人都不在……”“你看我家的樣子像在擺酒嗎?”冰鰭的聲音卻蓋過了我的回答,隔著門板他揚聲斥道,“你弄錯了?;厝グ?,這里并沒有你要找的人?!薄翱墒恰蹦桥怂坪踹€有些躊躇。“我家只有火翼和冰鰭在,根本沒有你要找的人,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冰鰭的語氣冷靜而決絕,甚至還帶著一絲威脅。“這樣嗎……”銀灰色披肩的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樣子,嘆著氣點點頭,緩緩轉(zhuǎn)身離去,那伶仃的背影瞬間便消失在昏暗的路口。惟有一陣若有若無的暗香依稀飄來,仿佛代替那微不可聞的跫音。這氣息似曾相識,莫名地讓人聯(lián)想起即將到來的冬天……還未收回思緒,耳邊已傳來冰鰭惱火的聲音:“我說火翼,這樣不行——你太容易被‘帶著走了!”被“帶著走”嗎?可是……我不由得囁嚅著:“但我剛剛明明看見門開著,有個女人就在門外???”“你當(dāng)然可以‘看見它,連門都不需要開就可以‘看見!”冰鰭忍無可忍地大喊起來。的確,我當(dāng)然“看得見”她,就像冰鰭一定會“聽見”一樣。繼承了祖父的能力,我們生來就可以接受到來自人類以外世界的訊息,也因此而吸引著彼岸的存在。祖父曾經(jīng)告誡過,我們這樣的人被稱為“燃犀”,就像傳說中晉代溫嶠在牛渚水邊點燃的犀角一樣,是讓無形現(xiàn)形的光芒,徒然地照亮虛空,卻沒有一絲足以保護自己的灼熱溫度。所以更要絕對嚴守界限,學(xué)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對隱藏于幽暗中的一切敬而遠之。直到過世之前,祖父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好讓飽受異類糾纏的我們平安長大。他為我們?nèi)×讼笳鲝姶蠡毛F的乳名:“火翼”和“冰鰭”,以嚇退那些“不速之客”。怪是怪了點,但在我們世代生活的香川古城,為孩子們?nèi)€“好養(yǎng)活”乳名的不止我們家,比如須彌爺爺家的小名兒都是來自佛經(jīng)的,他的女兒叫般若,外孫則叫伽持……“是我,伽持??!我聽不清你們在說什么,開開門吧!”不會吧!這個名字……為什么偏偏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還伴隨著極富耐心的篤篤叩門聲?!百こ指绺??”冰鰭轉(zhuǎn)向門口,狐疑地湊近門縫,隨即驚愕地倒吸一口涼氣,“真的是他……”“就是我,怎么還會有假啊?我剛剛就在敲門了,你們在門里商量什么呢?開門好不好,我還要趕時間吶?!眲倓偲鋵嵤琴こ指绺缭谇瞄T,只是我“看錯”了?“伽持哥哥怎么會突然來我家,這未免也太巧了吧?”我一把拽開冰鰭湊近門縫,卻只見伽持好像是剛下班直接從公司趕來,急匆匆來不及披大衣,只穿著單薄的西服站在風(fēng)口里。他一只手勉強地夾著公文包和點心盒子似的東西,一只手猶豫著松了松領(lǐng)帶,又冷又累中正低聲嘟噥著什么,看唇形像是在說:“真是活見鬼了……”“別在大門口說這個!”再低的聲音也瞞不過冰鰭的耳朵,他連聲制止著,急忙拔閂開門。門廳的燈光霎時傾瀉到青石臺階上,畫出一方朦朧的昏黃,薄薄的初霜像碎金屑一樣閃爍著,襯托出淺淺的凌亂足跡??磥碣こ忠呀?jīng)在門口等了有一陣子了。他輕輕呵著手,朝我們點頭致意后跨過門檻,踏碎了淡淡的霜痕,我和冰鰭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唇邊的白汽,腳下的足印,都證明了走進門里的,是有實體有溫度的活生生的人。“天黑又落霜了,不要亂說話。”冰鰭反手掩上大門,再度鄭重提醒。伽持的臉早已紅到了耳根,像是在為自己方才輕率的言行深深后悔。他從小就是這樣,稍稍違忤人意便會自責(zé)許久,好像是為別人的評價而活著的一樣。我忍不住輕輕推了推冰鰭,怪他過分苛刻。深深低著頭,伽持遞過了那盒點心——是桃鼓庵的栗子糕,香川最受歡迎手信之一,隨即勉強地擺出笑臉:“你們家的規(guī)矩……還是一點都沒變啊……”“伽持哥哥今天怎么想起來到我家玩啊?”接過盒子,我還是有些不放心,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一時倒看不出有什么異狀,“對了!你剛剛在門前,有沒有碰到個女人什么的?”明顯被我看得有點促刺,伽持輕輕縮了縮肩膀,從柳葉般斜飛的眼角投來彷徨的視線:“哪……哪有什么女人?火翼你從小就喜歡講些有的沒的。還有……別那樣看著我好不好——其實我是無所謂的,但你若是總這樣看人,別人會有點毛毛的……”不得罪人的低姿態(tài)是挺客氣的啦,可我們和他一起長大,年紀還小個近十歲,這么講話不覺得太生疏了嗎?本來還想問問當(dāng)年他與我們一道在家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呢??涩F(xiàn)在連開口都覺得累得慌了。見我和冰鰭都沒有接話茬,伽持尷尬地環(huán)視了一下堂屋,看到桌上的晚飯時,便露出了夸張的驚訝神情:“你們就吃這個?”雖然不是什么豪華晚餐,但也是普通不離譜的家常菜吧,值得這么大驚小怪的嗎?小時候還沒那么明顯的感覺,現(xiàn)在真覺得伽持這樣的個性很糟糕。說起來他都已經(jīng)做到大公司的中層了,這種態(tài)度要怎么和同事相處啊?或許是因為長得比畫上還美,大家也都不跟他計較了?而此刻這位“別人家的孩子”掛著左右為難的表情,撩起垂到額頭的亂發(f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個勁地拼命找話題:“說起來,你家難得這么冷清啊?!薄耙粫捍蠹叶紩貋淼摹!北砻嫔媳3种蜌獾膽B(tài)度,可冰鰭的眉心從剛剛起一直在微微抽動?!罢媪w慕你們家,一直都那么熱鬧?!贝丝藤こ珠L長地嘆了口氣,有點落寞地低垂下修長的睫毛。這一剎那真情流露讓我看到了他小時候的樣子——雖然年紀比我們大上不少,完全不喜歡小孩子的游戲,但他總是認真地照顧我們,努力理解著我們那些讓人發(fā)毛的童言??吹贸鍪嵌嗝凑湎∮腥伺惆樵谏磉叺臅r光。處處都以別人的意見為先,實際上是因為伽持是個非常非常怕寂寞的人吧,一年多前須彌爺爺過世他獨居至今,真不知道是怎么度過這些孤獨的朝暮晨昏的……“伽持哥哥不要難過,奶奶正張羅著幫你留意合適的人選呢,等結(jié)了婚家里也會熱鬧起來的?!痹拕偝隹冢揖捅槐挵琢艘谎邸媸堑?,我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伽持的父母生前關(guān)系非常惡劣,最終鬧到兩敗俱傷的結(jié)果,還傳出了相當(dāng)聳人聽聞的流言……“有勞奶奶費心。其實我一個人早就習(xí)慣了。其實仔細想想,還是一個人過比較輕松。”伽持哥哥倒不甚在意,他恬然地笑了笑,緩緩轉(zhuǎn)向冰鰭,“不過一定要結(jié)婚的話,我希望能找一個在熱熱鬧鬧一大家子人之中成長起來的女孩子……”冰鰭霎時鐵青了臉,轉(zhuǎn)身就走到衣帽架旁,拿起掛著的書包,翻出學(xué)生證拍在伽持哥哥的面前。看到學(xué)生證上的內(nèi)容,伽持也大吃一驚:“你竟然不是女孩子?我一直以為訥言爺爺家是一對小妹妹,還想年紀小的那個比較漂亮呢……”這么說著,他轉(zhuǎn)向我,投來欲言又止的懷疑眼神。還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我的怒火也騰地上來了:“伽持哥哥你到底是來干什么的?”伽持見得罪了我們,頓時又手足無措起來:“是你家大人請我來吃酒的啊?說起來都沒看見奶奶他們……”“哪有的事?”我完全沒聽說過有這一出,冰鰭也斷然說道:“你一定是弄錯了,我家今天根本都沒大人在?!薄拔艺f呢,既然叫我來,沒道理讓你們隨便單獨先吃的?!辟こ终f著就站了起來,“看來是我弄錯了,還要趕時間就先告辭了。”“等、等一等!”伴著急促的呼喊,堂屋后面的檐廊上驀地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不會吧……是誰從里屋跑出來?難道家里還有人在,不是所有人都出門了嗎!我和冰鰭反射性地回過頭,卻只見一位松葉青罩衣的清癯老人疾步而來,邊走還邊招呼著:“伽持小官人,我來晚了!不曾遠迎,失禮得罪,快這邊請吧。”這人是誰?怎么會在我家?他是什么時候、怎么進來的,我和冰鰭竟一點都沒有察覺!滿腹驚疑尚未能問出口,青衣老人已轉(zhuǎn)向我們兩個:“看來兩位小主人還有所不知啊,我們很早之前就向你們家大人借了地方,今天擺酒?!倍厒鱽肀捯а狼旋X的低語:“剛剛果然不該開門的……”“怎么會是你!好久不見……”伽持卻已迎上前去與青衣老人寒暄,倒是相熟的樣子,那態(tài)度真是又客氣又周到,不愧是“別人家的孩子”。兩人就這么閑聊著,一前一后,一溜煙輕車熟路就轉(zhuǎn)進了我家里廂。“站住……你們給我站?。 蔽液捅掃B忙追上去阻止,卻不成想他們竟腳步飛快,沿著檐廊向右一轉(zhuǎn)便失去了蹤跡。我們兩個亦步亦趨地跟過去,眼前卻驟然被一片晦暗的柔光照亮了……——原來他們借了我家的花園啊。難怪我們一開始都沒有發(fā)覺家里有人——因為花園和主屋不連,園門與山墻上的角門之間隔了條火巷,用的又是同一套鑰匙。所以這些人應(yīng)該是事先拿了花園鑰匙,然后才從角門到我們家主屋里來的??磥硎嵌鄳]了:因為祖母是通草花匠師的關(guān)系,我家小花園里種了各色時卉當(dāng)仿樣兒,其中尤以菊花居多,秋來正是好看的時候,所以每年都頗有訪客。可到底誰給的鑰匙啊,就算是跟須彌爺爺有關(guān)的故交,也未免太大意了吧。今天明明只有我和冰鰭兩個人在家,竟大咧咧地都沒人說一聲的。霜露迷蒙,簇簇庭樹被夜色融成山巒崖渚,樹蔭間淡淡的燈火微光如云河溶溶,而盛開在園圃中的斑斕菊花則是水里璀璨陸離的卵石。小院的秋景正當(dāng)其時,可我和冰鰭卻有些發(fā)憷——走入這菊蔭深處,也許會迷失到難以想象的地方,遭遇到不可思議的存在,這不是非非亂想,而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實……然而轉(zhuǎn)過迎門的蠟梅,小花廳前面的白卵石如意青磚鋪地上,卻早已設(shè)好了一面圓桌,周圍三面張起素面紙幛,綴滿常青葉片的繡球花枝從上空探向桌席,梢頭悠悠懸掛著一只葫蘆形銀籠。讓人意外的是這么大個頭竟非鳥籠,而是個蟲籠子。都這季節(jié)了,竟還不知從何處收捕到許多螢火蟲在里面。這些小家伙怕是冷得很,一個勁地湊向圓桌上的七枝燈臺,借著燭焰的溫度繚亂地飛來飛去,光流一刻也不停,看得人目不暇接。許是被螢光鬧得眼花的關(guān)系吧,我望向紙幛里面,卻看不清有幾位客人,連青衣老人和伽持的身影也一時難以分辨?!凹热恍≈魅藗円瞾砹?,不妨一道入席共飲一杯吧?!鄙n老的女聲陡然響起,我這才注意到一位茶黃色衣袍的老太太正立在紙幛入口處,燈火陰影里。她扶著拐杖,脊背微微佝僂著,看起來很是有些年紀了,笑眉笑眼的模樣兒倒是頗為親和。然而冰鰭卻斷然拒絕:“不了,我們還有事?!薄斑B伽持小官人都來了,你們也算是半個東道呢,一會兒他萬一喝多了,你們當(dāng)真要丟下不管嗎?”老太太說得不緊不慢,但語氣中卻有種不容辯駁的意味。特意提起伽持又是什么意思?我和冰鰭對看一看,囁嚅著做最后的掙扎:“你這里也坐不下了啊?!薄白孟?,誰說坐不下!”老太太的話音剛落,溫煦的芬芳驀地蕩起,瞬間包圍在周遭。我只覺得有一股柔軟的巧勁突然輕推后背,冰鰭也驚叫著:“別碰我!”然而根本來不及反抗,我們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進到這紙幛之中?!澳銈兙吐犃藞A奶奶的話吧?!眿尚β曧懺诙稀^D(zhuǎn)頭看去,一對姐妹踏著輕快的步伐,從我們身后飄舞般回到那位被稱為“圓奶奶”的老太太身邊,她們的玉容與服飾如出一轍,只是一個珊瑚紅裙裳,另一個則是象牙白衣袂。微風(fēng)不起,可那云衫霞裾依然在忽忽飄動,氤氳出暖融融的芳馥?!翱刹皇牵爤A奶奶的準沒錯?!薄熬褪蔷褪恰彼闹荇[哄哄的聲響令我們這才意識到,這紙幛子里人還真的不少??!轉(zhuǎn)頭看去人影綽綽,一時竟數(shù)不過來,酒桌也遠不止剛剛看見的那一張——我們家的小花園里怎么容得下這么多人,而且還都擠在這三面紙幛里……圓奶奶不慌不忙吩咐那對姐妹:“緋扇、淡雪,這幛子太素了不像樣,你們?nèi)ソ谐匦悴艁硌b飾一下。”兩位姑娘應(yīng)了一聲便走進人群,不多久就領(lǐng)了位白衣長發(fā)的男子出來。他風(fēng)神清俊,一看便是藝術(shù)家的派頭。這池秀才不慌不忙走近幛紙,略一躊躇便舉手揮毫……“你們也來了?”伽持的招呼聲讓我們來不及觀看現(xiàn)場作畫,忙不迭轉(zhuǎn)頭回應(yīng),卻見他被人群簇擁在中間,一臉茫然地東張西望,“今天吃酒的人還真不少,都是你們爺爺請來的客人嗎……”我和冰鰭一下子愣住了,為什么伽持會突然提起祖父?他不是不知道祖父在我們還很年幼的時候就已經(jīng)去世了啊?冰鰭不由分說,一把將他拽過來,壓低聲音質(zhì)問道:“你說誰請的客?到底是誰請你今天來赴宴的?”“你們的爺爺,訥言先生???”伽持認真地說著,遞出一張花箋,“今天下班前突然從口袋里翻出來的。我趕忙一路小跑,中途還繞到桃鼓庵帶了手信,還好沒遲到。”花箋請?zhí)募垙堅缇头狐S,歸雁蘆水紋樣也已褪色黯淡,但一行小字卻依舊十分清晰。那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祖父的筆跡,寫著今時今日,我家的地址,而落款正是——“訥言”。“是爺爺給你下的帖子?什么時候的事?”我依然將信將疑。伽持緩緩皺起如笛音般明爽流暢的長眉,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躊躇再三后還是說道:“我也不記得了。但肯定就是在這里,你們爺爺親手交給我的?!蹦蔷蛻?yīng)該是他最后一次來我們家時的事才對?大概也有十年的樣子了……祖父為什么會邀約當(dāng)時還是小小少年的伽持哥哥,赴這十年之后的邀約呢?當(dāng)時的他,會不會已經(jīng)預(yù)見到自己將無法再做東道主人,所以才會拜托這一群奇怪家伙,代替他接待這位年輕的客人?真是讓人想不通啊,祖父他是出于怎樣的目的、又是以怎樣的身份發(fā)出邀請的——“訥言”明明是他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時候才會使用的名字!無視于我們的緊張,伽持的注意力似乎被那個銀葫蘆蟲籠子吸引了過去,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瞧個不停:“這個鳥籠不錯啊,看起來很眼熟的樣子……”“這是鳥籠子嗎?”我不由得低聲嘟噥著,“蟲籠子才對吧,里面裝的都是螢火蟲???”“螢火蟲籠子?”伽持的眼中倏地閃過一絲異樣的光。“現(xiàn)在哪有時間管這些!”冰鰭明顯焦躁起來,“這么說來是祖父請了伽持哥哥你沒錯,那這里的其他人呢?”伽持哥哥搖了搖頭:“看他們倒像是東道的樣子,只不過有點奇怪啊……”說到這里他倒又猶豫起來。急得我和冰鰭連連催促,他這才低聲說道:“我覺得很奇怪,這里的每一個人,我好像都認識,領(lǐng)我入席的人,站在門口的老奶奶,還有那個畫幛子的人……”說著他將目光轉(zhuǎn)向正在酣暢作畫的池秀才,一瞬間,驚愕的表情占據(jù)了那白皙端好的面孔。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見這短短時間內(nèi),紙幛上已畫滿了栩栩如生的醉芙蓉,一朵朵嫣紅粉白,玲瓏浮凸,仿佛是美人嬌靨,盈盈巧笑著要探出紙面來似的。池秀才簡直是神乎其技??晌覅s有些納悶,并沒有看他拿出什么畫具啊……只是揮一揮手,媚萼嬌蕊便次第綻放,就好像是從他腕底誕生盛開一樣?!斑@里的人,每一個人我都認識……”伽持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終于透露出心底的迷惑,“可是我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我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字……”當(dāng)然,因為他們是“訥言先生”請來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存在,是不需要名字的!“這里很危險!”冰鰭低聲說出的,正是我心中得到的結(jié)論??墒侵i團依舊沒有解除:“祖父為什么要把花園借給這些家伙們,他沒理由害伽持哥哥啊……”“這里真的是我家的花園嗎?”這一刻,冰鰭的語聲里含著冰一般的清醒與警惕,“火翼,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了嗎?”“出了角門,向右一拐啊……”向右!剎那間我反應(yīng)過來,我家花園明明位于主屋的左邊!我急忙返身招呼道:“伽持哥哥,快跟……”“別管他了!”冰鰭一把將我拽離伽持身邊,“祖父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你不覺得今天伽持出現(xiàn)得太蹊蹺了嗎,不管怎么說我們先離開這里要緊!”“你們……要去哪里?”就在一瞬間,紙幛內(nèi)所有人的面孔都猛地轉(zhuǎn)向我們。即使面朝四面八方而立,可這一刻,“他們”的臉都從不同角度,折轉(zhuǎn)向了我們……看不清五官的面孔,模糊的輪廓在冰冷的空氣里,微微地搖漾扭曲著……“飯都做好了,不可以浪費糧食。”穿過凝固般一動不動的人群,圓奶奶顫巍巍地走了出來,緋扇和淡雪端著咸肉菜飯和蜆子湯跟在她身后,“忘記老祖宗們是怎么說的了嗎——‘一粒米上七條命,不把飯吃干凈就不能出門。”“是你!果然是你們……”伽持喑啞的嗓音哽在喉間,他好像意識到什么,驀地轉(zhuǎn)身跑向幛子外門口的方向。然而蒼白的光暈閃過,他的前方陡然多出一面芙蓉花屏,隨著腳步的轉(zhuǎn)換舊的消失,新紙幛憑空出現(xiàn),再度攔阻了他的去路。不斷奔逃,不斷碰壁,最終伽持放棄了徒勞的努力,無奈地放緩腳步?!斑@個時候誰都別想走,誰都不能開門?!眻A奶奶氣定神閑地眺望了一眼無路可逃的他,轉(zhuǎn)而向我們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澳銈兪莵韼易叩陌桑俊鄙钗豢跉庹径ㄏ聛?,伽持掃視著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們,發(fā)出混合著沉痛與不解的質(zhì)問,“因為我沒有保護好你們,害你們?nèi)妓烙诜敲?,所以來報仇索命的對嗎?”這是……怎么回事!一直小心翼翼唯恐忤犯別人的伽持,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情,竟然背負著這么多條性命?祖父之所以邀他“做客”,難道就是為了讓他面對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行!“你終于……想起來了嗎?”終于放下心來似的,圓奶奶長長地舒了口氣,眼中陡然閃過一絲青光?!氨挕蔽业吐曁嵝阎p輕扯了扯手腕。收到信息的他搖了搖頭,示意我暫時靜觀其變。而伽持語調(diào)中滲透進了絕望的了然:“我想起來了——門口的青藤,墻角的醉芙蓉和紅白薔薇花……”伴著他的話音,青衣老人、池秀才還有緋扇、淡雪的身影忽然間波動搖曳了起來?!斑€有掛在窗口的蟲籠子……”銀葫蘆籠中的螢火蟲猛地騰起炫目的炎光,照亮了圓奶奶的面孔,那是貓的面孔?!斑€有你……‘一粒米上七條命,這是外公喂我吃飯時一直說的話。從小我最喜歡的就是咸肉菜飯配蜆子湯……那些時候根本沒有別人在旁邊,只有你阿圓你趴在墻角的貓窩里?!辟こ洲D(zhuǎn)而注視著貓頭的圓奶奶,一點也不畏懼它怪異的形貌,“可是我已經(jīng)埋葬了你???去年我就已經(jīng)親手把你埋在了墻角的藤根下……爺爺走了兩個月以后,你也找他去了??珊?!明明是你們丟下我的啊……”“恨我嗎?”環(huán)視著紙幛之客們,他自暴自棄地輕笑起來,“因為拆遷的關(guān)系,整個家包括庭院在內(nèi)都被夷為平地,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很恨我對不對?對不起,這次我真的沒有辦法讓你們都滿意……”原來這些異類,都是曾經(jīng)蕃息在須彌爺爺家庭院中的花草生靈,它們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那座甘泉山上的宅院對人類而言只是無數(shù)小小家園中的一座,然而對于它們而言,卻是全部的世界??墒寝D(zhuǎn)眼之間,這個世界就被推土機輕易抹煞了……在老城核心保護區(qū)的我們家尚可幸免,但位于北郊的須彌爺爺家,就難逃征地拆遷的命運了。早在伽持,甚至早在他的母親和外祖出生前便已存在的祖宅、便已繁茂的花樹頃刻間悉數(shù)化為齏粉,的確令人扼腕??墒沁@樣的局面,即使再不愿再不甘,也真的不是伽持一個人能改變和左右的……一直辛苦努力方方面面都要做到盡如人意,伽持這個“別人家的孩子”,也總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墒蔷鸵驗檫@樣要加害他甚至置他于死地,這樣的事情,決不可能是祖父的本意——我們絕不會允許!終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的我和冰鰭,上前一步想將伽持擋在身后:“他是訥言先生的客人,這是訥言先生的庭院,你們休想在這里任意妄為!”然而這宣言輕易就被呼嘯的風(fēng)聲淹沒了。憑空卷起的狂飆夾雜著樹落葉沒頭沒臉地撲打向我們,眼前一片昏暗,臉上感覺到刀割般的疼痛?!熬退闶窃G言也不會反對我們!”圓奶奶尖利的笑聲透過風(fēng)的咆哮傳來,聽起來說不出的詭異,“你們這兩個借來名字虛張聲勢的小家伙,還想妨礙我們?”冰鰭一邊緊抓著我,一邊逆著風(fēng)葉的亂流尋找伽持的身影,想拉他一道逃離,卻沒想到對方竟已一步步迎向了“故人”們:“就知道躲是躲不過,而等,就一定能等到……”“別……別過去啊!”我縱聲呼喊,聲音卻無力地飄散在風(fēng)中。就在這個時候,不自然的雜音忽然毫無征兆地橫插了進來——篤篤篤、篤篤篤……敲門的聲音,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肅殺寒氣,在一片混亂中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每敲一聲,便在耳際凝起一片霜華,又隨著靜默漸漸消融無跡……“門沒有關(guān),那我就進來了啊?!卑橹z綢般溫柔但卻執(zhí)拗的女聲,冷冽的芬芳一下子彌散開來,瞬間壓倒了亂舞的狂風(fēng),四周霎時一片寂靜清寧。那是會令人聯(lián)想起即將到來的,不可抗拒的隆冬的味道……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那個披著單薄的銀灰披肩,苦苦尋找貪杯丈夫的女人。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此刻我已清晰地分辨出來了——她周身散發(fā)出的正是白梅香?。ㄈ╇姽馐鹬g,酒桌上的七枝燈臺突然全部黯淡下去,轟然一聲爆響,銀籠子里的螢火瞬間星散——這一刻我終于看清了,那并不是什么發(fā)光的昆蟲,而是無數(shù)小小的生命星火在燃燒,看來這些正是須彌爺爺家庭院中生靈們白白浪費的壽數(shù)。只覺得勁疾的氣流掠過我和冰鰭身邊,不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無數(shù)繁枝密葉不知從何處翻涌侵襲,一下子裹挾住正向它們而去伽持,席卷著他剎那間消匿了蹤影。身邊的景物已悄然轉(zhuǎn)換,青藤垂掛的柴扉之畔,紅白薔薇最后的苞蕾和墻角怒放的醉芙蓉交相輝映。這個陌生的無人庭院,如果沒有猜錯,就是曾經(jīng)存在過,如今已不復(fù)存在的須彌爺爺家的小園?!安徽\實的小孩,你們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刺耳的女聲令我們驀地抬頭,卻見那個銀灰披肩月白旗袍的女人已洶洶逼近。可即使距離這么近,我們依然看不清她的面目。冰鰭的指尖微微增加了力道,心領(lǐng)神會的我與他一道,一邊不著痕跡地慢慢后退著,一邊故作鎮(zhèn)定地同對方周旋:“你肯定認錯人了,我們不認識你的丈夫??茨昙o也知道不可能跟你丈夫一起喝酒的啊?!辈贿^跟她說這個估計沒什么用,彼岸世界的存在,哪有什么時間和年齡的觀念啊。那個女人果然沒聽進去,披肩下青筋浮凸的手臂驀地探出,細瘦而蒼白,繚繞著一層凜冽的冰霜之影,眼看著就要碰到冰鰭……“小心!”驚呼控制不住地逸出喉間,那女人的視線應(yīng)聲飄了過來——她看見我了……為什么會有她“看見”我的感覺呢?因為……眼睛……柳葉形眼尾斜挑的眸子,含著冰凌般冷澈的神情,猛地轉(zhuǎn)向我——那朦朧不清的面孔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對眼睛!“我記得你!”那女人猛然湊近,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白梅香頓時濃到令人窒息,“你是訥言家的孩子!你們?nèi)叶疾焕蠈?,把他藏起來也沒用,快還給我,否則讓你們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如墨跡流離而下,繼那雙柳葉眼之后,這女人的五官次第呈現(xiàn),咫尺之間她的臉看起來有些變形,可是依然可以分辨出再熟悉不過的容貌——伽持哥哥……這個女人,長著和伽持哥哥如出一轍的面孔!門內(nèi)的“伽持”,門外的“伽持”,叩門的聲音,祖父開門的背影,還有……白梅香……記憶終于像無形的水汽凝成點點微霜,霏霏滿布,連綴成完整的圖景——我全部想起了,冰鰭說的一點都沒錯,那天伽持哥哥的確和我們一起藏在里屋,是祖父再三囑咐我們關(guān)好廂房的門窗,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偷看。我們從小就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祖父這么說,就一定是碰上了生死一線的危機。可是伽持哥哥并不知道。不知為什么,原本很懂事聽話的他,中途竟突然偷偷將窗戶打開一線。雖然怕得不得了,但我還是輕聲呼喊著“小心”,拼命上前拉他回來。就在這轉(zhuǎn)瞬之間,我瞥見了窗外發(fā)生的景象——祖父擋在大門口,似乎正在嚴詞交涉著什么,而門外就站著和伽持哥哥容貌如出一轍的,這個女人!同樣在這稍縱即逝的片刻,我的面孔也映入了她眼中……即使距離這么遙遠,那雙冰封瞳孔中所含的霜風(fēng),還是通過交匯的眼神,瞬間傳遞到我心底,令靈魂都差點為之凍結(jié)。然而對方的神情卻沒有一絲變化和動搖,所以連祖父都不曾發(fā)覺她看見了我……可是飽受驚嚇甚至發(fā)起燒來的我,為什么沒有向祖父說出一切,尋求幫助和庇護呢?我何嘗不想找祖父?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也沒能再見到他。因為那一天,祖父本來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他理應(yīng)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家里才對……——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過世了。所以祖母等人短暫出門,我和冰鰭才是“獨自”在家的狀態(tài),才需要特別講起《狼媽媽的故事》來提醒注意安全。——“看這兩個小家伙,剛多大點就這樣回嘴回舌的,都被你教的不像樣了!”現(xiàn)在的我終于能夠明白當(dāng)時祖母的語氣中,那氣惱以外的東西——因為這正是說給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的祖父聽的。而祖母也不可能聽見祖父教訓(xùn)我們的話:“城市里是不會有狼,但你們兩個單獨呆在家里的時候,如果一聽到敲門聲就隨便開門的話,肯定會碰到比狼更可怕的東西的?!爆F(xiàn)在,最可怕的東西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今時今日,因為我同樣下意識地說出了“小心”二字。一模一樣的語言喚起這個女人的印象,讓她一下子“看見”并認出我來。“把他交出來!”冰冷的手指驀地攀上來扼住我的咽喉,輕靈的白梅香頓時如磐石般沉重?!胺砰_她!”冰鰭怒喝著沖過來撕扯銀灰披肩的女人,卻無法撼動對方分毫??植赖墓至α钗业膾暝偷挚谷孔兂赏絼?。漸漸混沌的腦海里,紛紜的念頭和白梅香糾纏在一起——為什么祖父即使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也要返回家里?為什么即使會將我和冰鰭置于危險中,他也一定要開門面對那個女人?為什么伽持哥哥那天會在我們家?為什么他一定要開窗偷看呢?那個時候,他開窗窺看的時候,曾經(jīng)說了一句什么,就是因為這句話這個女人才轉(zhuǎn)過視線的……他說的是……我們都弄錯了,這女人并不是來找丈夫的——因為那時候伽持哥哥說的話是……這一刻,已經(jīng)變得遲鈍的感官中,傳來冰鰭絕望的呼喊,遙遠而沉悶:“她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能說!“般若,她不是你的兒子!”那個時候伽持哥哥說的是——“媽媽!”就和此時此刻傳來的呼喊如出一轍。真相的語言像犀利的刀刃,殘酷地劈開幻象的浮沫。“媽媽”——伴隨著此刻伽持的這聲呼喊,一陣疾風(fēng)翻卷著掠過,原本花木重重的陰翳庭院瞬間明暢,薔薇也好,青藤也好,芙蓉也好,全都一動不動地靜靜佇立在自己的位置上??帐幨幍耐ピ褐醒?,滿身枯枝敗葉的伽持搖搖晃晃地站直身體。一步一步,他向這邊走來。頸上的巨力毫無征兆地驟然松懈。冰鰭一把扶住差點跌坐在地的我。我想要阻止,卻不斷咳嗆著發(fā)不出聲音——不可以過來,伽持哥哥的母親般若,不僅早已往生,而且是可怕的惡靈?。≡趯庫o的香川城里,伽持那樣的身世的人總會是大家議論的焦點。從長輩零零星星的話語里我大概了解到——伽持哥哥的父親是個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對他來說,酒是不死仙藥,而平靜的生活卻是致命毒劑。他的結(jié)局也實在與性格相稱:妻子懷孕時和初戀情人偷偷約會,卻出了車禍雙雙入院。更糟糕的是這難堪的消息令般若深受打擊而早產(chǎn),最終連產(chǎn)床都沒下得來,不曾見到兒子的面便撒手人寰。然而就在這一夜,原本只受了外傷正住院治療的那對男女竟雙雙暴斃。沒有人知道原因,只聽說加持的父親臨死前不斷慘呼著妻子的名字,哀求對方饒過他。般若心中有多少怨恨與執(zhí)念,是我們難以想象的,可是由這份怨恨和執(zhí)念滋生出的怪物有多么可怕,我們卻再清楚不過:在東瀛志怪中,死于分娩的女子會化成陰森可怖的“產(chǎn)女”,而我們接觸過它更為殘暴瘋狂的形態(tài)——“姑獲鳥”。懷著對幼子的牽掛和對夫婿的怨懟而死的女子所化的姑獲鳥,是連祖父都甚感棘手難以降服的彼岸存在。雖然還不是姑獲鳥的形態(tài),但般若已經(jīng)相差不遠了!此刻,要阻止般若的并不只有我們。卻只見風(fēng)葉凄迷,整個庭院仿佛突然蘇醒一般,花瓣、青葉、藤蔓和枝條,全都亂舞著撲打向那飄飛的銀灰色披肩,盡全力不讓她靠近伽持。難道……這庭院中的一切,是在保護著小主人嗎?難道他們根本不是來找他索命的?燃燒盡最后的生命,造出宴席幻境,是為了將他置于自己的保護范圍之中,遠離那已經(jīng)變成盲目可怖的亡靈的母親!然而這番攻擊卻總有種不徹底的虛弱感,般若嫻雅地靜立著,連動都沒有動。我怎么忘了呢——這里也曾是屬于她的庭院??!她看過芙蓉開花,聞過薔薇吐蕊,也曾澆灌過青藤,喂食過蟲鳥。從總角少女到嫁為人婦的漫長歲月中,她有多少心緒是與這座庭院一道分享的,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知道她最隱秘的悲歡,也知道她最割舍不下的牽掛。伽持為這里的一切所做的點點滴滴,她也曾經(jīng)做過,她與這個庭院的相處時間,甚至比伽持來得更久。緋扇、淡雪她們怎么可能對曾經(jīng)的女主人、最親密的友伴痛下殺手?所以藤蔓橫飛,花枝凌亂,卻沒有什么真正傷及般若。搖曳的樹冠間,一頭茶貓忽然自葉縫中躥出,直撲向她的臉孔,卻被對方輕輕一探穩(wěn)穩(wěn)攫在了手中。纖白的指尖輕柔地撫摸著貓額頭,般若憐愛地抱住這小家伙:“阿圓,你是阿圓吧?好久不見了,你跑到哪兒去了?”茶貓阿圓頓時舒服地咕嚕咕嚕起來,一瞬間它陡然恢復(fù)清醒,掙扎著脫離般若的懷抱,翻身滾到墻角,略一猶豫后,再度弓起背要向她撲去。就在這時,一雙手突然將它拎離了地面。只見伽持溫柔地將它抱入懷中,就像它還活著時候那樣。用和般若如出一轍的動作,撫弄著阿圓那柔軟的茶色毛發(fā),伽持的嘆息仿佛自心底深處飄出:“已經(jīng)可以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怎么能讓你們保護我呢?況且現(xiàn)在不正是最好的時候嗎,這樣大家都可以在一起了。”大家都可以在一起了?難道他的意思是……仿佛在印證我們的擔(dān)心,伽持放下茶貓,一步步走向素未謀面的母親。般若的眼神在他臉上游移著,似乎一時無法聚焦——她還看不清!未曾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彼岸世界的家伙還無法“看清”這個世界的人。扶持我的力量突然消失了。一直若即若離,盡可能避免和這場麻煩扯上關(guān)系的冰鰭,竟丟下我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攔阻在這對母子之間,驟然語出如風(fēng):“聽著,般若!你早就已經(jīng)死了,亡者就該回自己該去的地方!”祖父曾經(jīng)教過我們——喚出名字,說出真相,這是最簡單卻足以動搖死靈執(zhí)念的根基、從而抹殺它們存在的言靈法術(shù),但是千萬不要隨便使用……般若明顯聽到了這句話,她的瞳孔猛地收縮,隨即冷淡地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唇邊浮上一抹嘲諷的冷笑……——言靈無法傳遞給般若,她沒有聽進去,因為根本就不相信!與此同時,冰鰭反射性地捂住喉嚨,痛苦地癱坐在地。這就是輕易不能使用言靈的原因——他不是般若的對手,言靈無法奏效將反噬其發(fā)出之人。我跌跌撞撞地沖過去將他拽到一邊。冰鰭似乎還想再做努力,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而般若霜封的黯影,已經(jīng)籠罩在我們頭頂……“不要再傷害任何人了,媽媽!”好在伽持及時喊出了這決定性的一句。般若驀地抬起頭轉(zhuǎn)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眼光瞬間聚焦——她看見了,看見自己一直牽掛著的親生兒子,雖然她無法喚出名字來回應(yīng)他,但母子之間,有時根本無需用語言來交流。只是走到般若的面前這幾步,伽持像用盡全部的力量再也無法支撐一般,慢慢跪坐下來,他抬頭仰視著母親的面孔:“我見過你,在訥言爺爺家見過你。所以我知道你是我的媽媽,我不害怕……”冰鰭說過從前有段時間,伽持哥哥每到秋天都會來我家住一兩天。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就是因為她的關(guān)系。也正是從祖父開門接待過般若之后,伽持就再也沒來過我家。我扶住冰鰭,竭力想說出這些,可嗓子卻嘶啞灼痛難以發(fā)聲。而冰鰭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些,他緩緩作出“須彌爺爺”的唇語——對,這正是須彌爺爺拜托的。拜托我們祖父,從化為惡靈的般若手中,保護無辜的外孫。每到秋日的某天,她都會出現(xiàn)在自家宅院里,逡巡著尋找自己的兒子。這個時候,須彌爺爺就會把唯一的外孫送到我們祖父身邊,依靠“訥言先生”的力量,度過這一日的危機??墒呛髞碛职l(fā)生了什么呢?祖父離世后,再也不能繼續(xù)長期保護伽持的他,在最后與般若的碰面中到底又做了些什么,此刻我們無從得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現(xiàn)在這對陰陽兩隔的母子終于見面了,而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事情,誰也不能阻止。 “害怕?”般若機械地模擬著兒子的語調(diào)。伽持緩緩環(huán)抱住她的雙膝:“我不害怕,媽媽。就算你已經(jīng)死了,也沒有什么可怕的?!?“死?”般若似乎不能理解似的偏了偏頭。她聽進去了?剛剛冰鰭呼名而告的言靈都無法傳達,如今伽持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然讓她清晰地聽進去了!似乎還處于迷惑之中的般若微微俯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著靠在她膝頭的伽持的頂發(fā)。這觸摸讓對方驀地抬起頭來,帶著某種決絕的神情。不可以!猜測出他接下來的言語,無法出言阻止的我,痛恨自己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不出聲音?!皼]關(guān)系的,媽媽——帶我一起死吧?!边@一刻,伽持脫口說出了那禁忌的話語。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這所有的一切。(四)“難道……我真的已經(jīng)死了嗎……”般若蒼白的唇邊,逸出霧氣般的語言。庭院里霎時掠過了蕭瑟的凜風(fēng),庭樹花草再度凝結(jié)般靜止下來,沉默盤旋在四周無垠的黑暗里。難以置信似的,般若緩緩抬起纖細的指尖,輕撫著自己的面頰。從接觸的地方開始,紅顏粉黛如褪色般黯淡湮滅,顯露出殘酷的真相——慘白的骨骼,森然的牙齒,還有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窩,而那雙秋水般分明的瞳子,還渾然不覺地在眶中轉(zhuǎn)動……她終于知道了,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這個世界的存在,所以退去偽飾整個人都恢復(fù)為骷髏!然而就好像根本看不見似的,伽持對這變化無動于衷:“只要媽媽開心就好了,你之所以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就是因為我沒有跟你一起死吧……”“死?”再沒有比森森白骨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個字,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景象了。一瞬間,般若周身騰起蒼青的火焰,那光景猙獰得令我和冰鰭一時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態(tài)朝不可挽回的方向崩塌下去……突然間,蕩起了異樣的撲擊聲。就好像竹木抽打在肉身上一樣的怪響。卻見般若揚起手,狠狠拍打在兒子臉上:“一起死?你怎么說得出這樣的話來!”伽持頓時愣住了,反射性地捂住面孔。只見青慘慘的怒火繚繞在般若周圍,令她看起來說不出的凄厲駭人:“原來我已經(jīng)死了,那就沒辦法了。可是我絕對、絕對不容許你有這樣的念頭!”“媽媽不愿和我一起?連你也不要我了?”“沒錯,我不要你?!?“為什么連你也不要我,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需要我!無論我多么努力,努力去滿足每一個人,到頭來還是沒人需要我!”伽持終于哭喊了出來,“我不要一個人活著,我受不了這么辛苦地活著!”“受不了也得給我受著,總有一天你會習(xí)慣的!”“不會習(xí)慣的!這種事情誰會習(xí)慣?。 绷鐾耆嵉沟脑捳Z,此時此刻聽起來有些滑稽,但更多卻是悲涼?!颊f經(jīng)歷的越多分離就會越堅強,一個人久了便會慢慢習(xí)慣的??墒窃趺戳?xí)慣???從出生開始,伽持就不斷面對著分離,先是母親,接著是外公,然后是阿圓,現(xiàn)在連這個家也離他而去……想著這一次終于可以不必再一個人了吧,可到頭來卻還是形單影只——生命的確是一場漫長而浩大的告別,而人則是在無垠的虛空中默默燃燒的小小星辰,誰能保證這單薄的微光在被無處不在的黑暗吞噬以前,足以溫暖自己,照亮別人?誰說人心越磨礪就會越堅硬,有時候磨礪只會讓心碎為塵砂。誰說直至死亡將人們分開,也許唯有死亡,才能讓人們永不分開?!拔以僖膊幌氡灰粋€人丟下了,所以要趕時間呢——趕在被丟下之前,讓我先丟下這個世界吧?!辟こ钟凶銐虻睦碛烧f出這句話?!敖K于明白了,我不能離開的原因……”如果髑髏會苦笑的話,此刻般若臉上的表情就是如此吧,“我之所以不能離開,是因為你。我還在這里,就是為了在這樣的時候和你相遇,我的孩子……”讓般若徘徊人間的,并不是她無法排解的怨恨,也不是她糾纏不去的執(zhí)念,而是因為伽持對她的依賴,和她對伽持的牽掛……這一刻,我隱約感到般若的樣子好像有些變化,那變化太過微弱,就像黎明之前,曉光還在地平線下積蓄?!皼]有‘母親會需要孩子需要到一起去死的!你給我活下去。再辛苦也給我活下去!”俯視著伽持,不易覺察的變化還在般若身上凝聚,“即便夜夜哭泣,即便痛不欲生,哪怕傷害別人,哪怕和全世界為敵也給我活下去——我只恨當(dāng)時自己無力做到!”而“別人家的孩子”第一次如此任性:“可我明明什么也沒有做過,為什么偏偏總是被一個人丟下來。既然沒有人需要我,為什么要我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真的不被任何人需要嗎?須彌爺爺?shù)耐懈?,阿圓他們的保護,祖父的仗義相助,還有般若的斷然拒絕……這些難道都不是比“需要”更溫暖的存在嗎?人與人之間,又怎么會僅只有彼此需要?默默燃燒的小小星辰,即使溫暖不了對方也感受不到對方的溫暖,也可以照亮他腳下,成為看不見的守護??墒巧斐鍪秩ィ裁匆灿|摸不到;大聲呼喊,聽不見任何回應(yīng)。對獨自一人摸索在黑暗中的伽持而言,這光線太過渺小不足以映徹前路,讓他看到余下的人生歷程中,那無數(shù)折射著幸福輝彩的可能。此刻再沒有比“被需要”更牢固的鎖鏈,能捆綁著他、束縛著他、禁錮著他,維系住他與人間那岌岌可危的聯(lián)系。“我需要你?!卑闳舻穆曇袈犉饋碚f不出的落寞,“一直來不及對你說,我需要你好好活下去。你是聽話的孩子,一定可以做到的?!睂Α皠e人家的孩子”來說,這才是最有效的咒語。并不是被留下的人才會悲傷。無法陪伴所愛走到最后,那些提前離去的人們,心中也一定充滿撕裂般的遺憾和不甘吧。對于他們而言,所謂的“需要”,已再也不是朝夕相守,而是天涯相望。即使天各一方,即使無緣再見?!叭绻瓔寢屝枰脑挕弊齑紧鈩恿税肷魏?,伽持終于回答。果然,對此他根本無法拒絕。肩頭終于微微松懈下來,般若若有所思地仰起頭:“想起來了。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降下初霜的日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呢?!边@樣說著,青火瞬間映徹了她的身影——我終于明白了從剛剛開始,一直持續(xù)地發(fā)生在她身上的變化:般若正在消失,是完成了使命還是了卻了心愿呢,此刻牽絆著她的思念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苦苦徘徊了這么久,如今她終于可以無牽無掛地踏上前往彼岸的旅程。獨自,一個人。這一刻,一點點化為烏有的她緩緩彎腰低下頭,輕輕捧住伽持的臉??菪嗟拿婺可暇沽髀冻龃饶傅臏厝嵘裆骸罢婧茫汩L得一點都不像他?!卑橹捯?,般若的身影在蒼炎中崩解消散,與此同時,突然響起了篤、篤、篤的叩門聲。聽錯了呢——那是一個銀盒子掉在地上,輕輕跌撞滾動的聲音。鏨銀的盒面上,鑲嵌著一朵清逸的白玉梅花。“你們是怎么知道須彌家的地址的?我不記得有人帶你們?nèi)ミ^???”后來奶奶納悶地發(fā)問。疑惑歸疑惑,她更多還是感嘆幸好我們發(fā)現(xiàn)了伽持。要不是送醫(yī)及時,酒精中毒加上在深秋霜地上昏睡一晚,他不死也要送掉半條小命。而且躺在瓦礫堆背后旮旯里沒人看見,被推土機什么的壓到就更可怕了。從這件事之后奶奶說什么也不放心再讓他一個人獨居,于是我們家暫時多了一位房客。事情總算圓滿解決了,就是我和冰鰭著了涼,好幾天不能說話有點糟糕?!耙菭敔斣冢欢〞f你們兩個肯定是偷看青女霜神了?!蹦棠躺酚薪槭碌乜偨Y(jié),“其實我知道那是他怕你們冷天溜出去玩著涼感冒,編出來嚇唬人的。說白了就跟《狼媽媽的故事》這樣的童話差不多的意思。”是這樣的嗎?所謂的真相,其實只有我和冰鰭才知道——那天等我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置身在城北甘泉山上一片廢墟里,深秋的蛾眉月明朗地照著,伽持就沉睡在一旁,初霜已凝結(jié)滿衣角,而他的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枚打開了一半的白玉梅花銀香盒。我們遇見的,是他徘徊在生與死夾縫間的魂魄吧。這樣伽持才能走進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家園庭院中,遇到了欲見無由的人,所以就算沉浸在幻夢中一時不愿醒來,又有誰能責(zé)怪他呢。問起怎么會突然回舊宅去,伽持也不太確定,只是遲疑著回答:“因為一直帶在身上的香盒找不到了?!蹦莻€玉梅銀香盒是母親般若留給他的遺物,從小就沒離開過身邊,哪怕是最后一次,在我家所有大人都出門的情況下,依照約定來到我家的時候。就在他歸去時,祖父也是將那張請柬花箋“放”進這香盒中。而這一幕也恰好被我看到,留下了“祖父將香盒送給伽持”的深刻印象。時間久遠,記憶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直到現(xiàn)在我們才終于能夠梳理清真相——因為母子間斬不斷的牽絆,般若每到伽持生日那天、也只有伽持生日那天就會現(xiàn)形,并且一年比一年更加清晰。而這同樣也是般若離世的日子。弄不清她意欲何為,無計可施的須彌爺爺只好求助祖父,他們約定保護好這可憐的孩子。于是伽持每到生辰這天便到我家暫避,直至祖父辭世以后也是如此??墒请S著他漸漸懂事,開始意識到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不由得產(chǎn)生了要親自確證,親眼看一看母親的想法。而這危險的念頭會牽引著般若,再也沒有什么能將她阻止。十年前那個降下初霜的生日,伽持的思念終于將般若引導(dǎo)到了我家門前,于是依舊在冥冥中守護著這個家的祖父,遵照約定以最后的力量打開大門應(yīng)對危機,將般若封印在白玉梅花銀香盒里。只是誰也沒料到會節(jié)外生枝——思母心切的伽持,已偷偷打開窗戶看到了般若的樣子,也讓對方陰差陽錯地看到了我。其實如此說來,這十年伽持過得并不孤獨,毫不知情的他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直至如今迷失在生死歧路之間。不知當(dāng)年的祖父是否能夠預(yù)料到——這一次伽持的危險,恰恰來自他那足以毀滅自身的迷惘和絕望,可能夠拯救他的親人,如今一個也不在了。所以那張歸雁蘆水紋的請?zhí)降资欠鈼l還是訊號呢?一旦玉梅銀香盒蓋打開花箋顯現(xiàn),便是伽持九死一生的時刻,而這一次的援手,恰恰來自幽冥的彼岸?!昂髞碚业搅藛幔莻€香盒?”祖母關(guān)心地追問。伽持微笑著,緩慢但卻堅定點了點頭。孑然一身來去于這浮世之間,人與人之間維系是多么脆弱,宛如漠漠初霜般轉(zhuǎn)瞬消融。但只要用心仔細聆聽,便一定能聽懂那沉默的霜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