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趙長春,河南南陽人。有作品入選年度文集,獲過獎。出版有小說集《我的袁店河》散文集《我的望窗季節(jié)》。供職于河南科技學(xué)院。
李白氏
白祺能夠成為李白氏,最關(guān)鍵的一步是李家的那碗紅燒肉。
或者說,白祺抵擋住了那碗紅燒肉的誘惑,而最終入了李王氏的法眼。
多年媳婦熬成婆,這句話的夸張在于表達(dá)媳婦成為婆婆前歷盡了苦難。李王氏就是如此。包括她在嫁入李家前,也經(jīng)受了諸般考驗。好在當(dāng)年的王家與李家有些門當(dāng)戶對,而此時,白家是高攀了李家。
白祺家窮??墒牵罴业娜齼鹤铀阑羁瓷狭嗽旰舆呄匆碌陌嘴?。拗不過,李王氏就端上了一碗紅燒肉,在白祺被許可進(jìn)家門的第一個中午。這頓飯有些鴻門宴的意思。多年后,李白氏對當(dāng)年的那頓午飯記憶猶新。
那頓午飯是在李王氏的小客廳進(jìn)行的。菜分?jǐn)?shù)道,葷素搭配。其中就有那碗紅燒肉,盛在一個元代的青花瓷碗里。碗很精致,肉很到味。桌子是可以轉(zhuǎn)動的,在當(dāng)時的袁店河上下,就李家有這樣的一張待客的桌。桌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身著碎花衣袖的白祺,低眉順眼,只是夾了麻婆豆腐、清炒白菜、涼拌佛手瓜等,其他好菜,她沒有動。她也看到了喜歡她的李家三少爺鼓勵的眼神,她更讀懂了坐在最上首的李王氏的心神。吃不得呀,那紅燒肉一定很好吃。白祺還沒有吃過紅燒肉。
紅燒肉確實很好吃。南陽城來的王家三姑娘已經(jīng)呼呼吃了一塊,并勸著白祺吃。白祺笑了笑,沖她搖一搖頭。王家三姑娘就趁勢又夾了一塊。這個時候,李王氏的臉色完全陰了下來:滿桌五個人,一碗五塊肉!但李王氏畢竟有涵養(yǎng),等到飯后,答應(yīng)了三兒子的請求,白祺可以進(jìn)入李家。
如此,王家三姑娘就被送回了南陽李王氏的娘家。李王氏一起回去的。按輩分,王家三姑娘是李王氏的娘家親侄女,本來李王氏想讓她嫁了三兒子的,姑表結(jié)親,親上加親。這種婚姻方式,在當(dāng)時的袁店河很流行,美其名曰“侄女服侍姑”。當(dāng)姑的熬成了婆婆,不想讓自己的肥水外流,就聘娘家侄女……可惜,王家三姑娘沒有這個福分。
不過,白祺嫁入李家后,就基本上被忘掉了名字,人們喚她李白氏。
一年又一年,李白氏就也熬成了婆婆。
與李王氏熬成婆婆的過程和結(jié)果有所不同的是:李白氏對人和善。
李家是袁店河上下有名的富家,地連地,店連店。長工、短工多,無論閑時忙時。李王氏當(dāng)家時,逢焦麥炸豆大忙,長工、短工的飯菜比平時多了熬豆腐。李白氏當(dāng)家了,加了五花肉、紅燒肉,紅鮮鮮,油汪汪,好面杠子饃可勁兒吃。外地來的麥客,走了,再送半斤鹵肉、四個鹵雞爪,“回去給家人捎個包兒,都不容易……”那些人就記住了袁店河的李家,下年還來。
不過,有一年,還不到收麥時節(jié),有個麥客跑來了,大早上敲李家大門,聲稱要見李老太君。李白氏見了,那人趕緊報了個信:羅漢山上的土匪要在當(dāng)晚來搶李家!李白氏早早做了防范,土匪白白跑了一趟。
也熬成了婆婆的李白氏還有一樣好,對媳婦們好,包括孫媳婦們。新進(jìn)家門的,頭頓飯,一碗實實在在的紅燒肉,親自夾過去,“吃吧,新時代了。你們的事,你們愿意就中,你們都讀過書,有文化,我不多干涉。不過,身子都得養(yǎng)得胖胖的,壯壯的,好給我李家生養(yǎng)孫子!”李白氏在這一點上,有些固執(zhí),可能與她自己生養(yǎng)了六個兒子有關(guān)。
不過,兒孫輩不論男女,都得去讀書。這也是李白氏堅持的,“不讀書,不識字,進(jìn)城里連個廁所都分不清……叫人坑了都不知道,光吃虧上當(dāng)。”
李白氏這樣說時,在一旁的當(dāng)年的李家三少爺,老臉燥紅,竟然泛起了青春的羞澀,因著下面這個故事。
——是李白氏懷第二個兒子的時候的那個春天的傍晚,她在李家三少爺?shù)囊路镆娏艘粡埣垪l,毛筆字,黑黑的,八個。她只知道是八個字,但不認(rèn)識,她就小心地放在了抽屜里。有字的紙不能亂丟,爹媽交代過,婆婆李王氏也這樣交代過。剛好,李家三少爺進(jìn)來,去摸衣服,急乎乎地。她就拿出來,他就一臉紅。他要出門時,李王氏進(jìn)來,要過紙條,臉沉了下來。李王氏識字:飯后。河邊。柳樹。三妮。李王氏把紙條一收,“黑了不能亂跑,陪你媳婦……這副藥,我去抓!”
第二天一早,李王氏坐著牛車回了一趟娘家。車廂里,坐著王家三姑娘,一路低著頭,不說話,臉上泛著和三少爺一樣的紅。
王建生
那時候,醫(yī)生都有一手絕活兒,遠(yuǎn)比現(xiàn)在所謂的??聘挥刑厣?。他們共有的一手是把脈。平心、靜氣、閉目,左手按右手,右手按左手,舉、按、尋、推,脈的浮沉虛滑實細(xì)就在心中有了圖譜,因為脈為血之府,通全身,這癢那疼的先表現(xiàn)在脈搏上。
把脈也是功夫,也要功夫。手高的醫(yī)生一把脈就對病的來龍去脈有了數(shù),脈把得好,大家就稱你有一手,叫轉(zhuǎn)了,“一把手”。那時候,袁店河上下被稱叫上“一把手”的醫(yī)生不多,王建生算一個。王建生把脈,遍診,三部診,寸口診,講究時間、姿勢、指法,有范兒,是由內(nèi)到外表現(xiàn)出的淡然,學(xué)不來。
王建生脈把得好有一深層原因,他會武功,手上有氣,腕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要說“十個醫(yī)生九個武”,可王建生是真功夫,特別是在治療筋骨跌打損傷方面。醫(yī)理上講,血營養(yǎng)筋,筋傷時內(nèi)動于肝,肝血不足,筋病就難好,就影響到骨枝骨梢,所以“傷筋動骨一百天”??墒?,經(jīng)了王建生的手,就會好得快。筋喜柔不喜剛,他的腕子有功,指法了得,手摸心會,按、敲、撫、揉,在不動聲色的運力中,巧勁兒一使,藥未到病先輕了幾分。“七分手法三分藥”“地生萬物,心生萬法”,他的藥采自羅漢山上袁店河里,天然的藥性和藥力,勁道。有一味藥,水芹菜,他用得多,水芹菜汁兒青涼涼的,連瘸腿的牛都能擺治好——不過,現(xiàn)在袁店河水小了臟了,水芹菜基本上找不到了。
所以,王建生在他那個時候被袁店河上下譽為“一把手”。
現(xiàn)在想來,王建生被譽為“一把手”還有一個深層原因:他愛吃肉。他吃肉有自己的方法,手撕,不用刀,說是刀有鐵腥氣,切肉時吃肉味,肉就不香了。他的兩個大拇指留著長指甲,如彎彎的小刀,順著肉的肌理,加上腕力,那肉就成條成塊了。他自己殺雞殺扁嘴兒,扁嘴兒就是鴨子,還殺兔子。也不用刀,找準(zhǔn)脈管,指間用了力,也就一兩分鐘吧,這些小活物兒就永遠(yuǎn)地睡過去了。肉撕好了,他用砂鍋或燉或煮或燜,火候就在自己心里頭。熟了,出鍋,用荷葉包裹或者竹葉兒襯托盤底兒,配著豐山上出的一種小香韭,大口吃肉,小口品“袁店黃”,自有一番得意——這個時候,你最好別去找他看病,最好等他吃罷喝罷,咕嚕咕嚕喝完一罐子柳葉子涼茶;這個時候找他看病,心到意到力到,收錢少甚至一笑,“算啦,隨身的手藝兒,閑著也是閑著,權(quán)當(dāng)練練手?!?
王建生還有個特點:有女人緣兒,不好聽的話是招惹女人。要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可也奇怪,經(jīng)他看病的女子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喜好,給他繡鞋墊兒繡煙袋兒繡出診箱上的小飾物,有的甚至在他家不走,說要跟他學(xué)醫(yī)。這就出洋相了,他領(lǐng)著人家女子出去或半月或二十天;再回來,挨主家一頓揍。
月來歲往,王建生老了,黑黑的頭發(fā),一多半白了,另一少半在變白。一個人,就在袁店河邊看人來人往車來車往,看大姑娘小伙子談戀愛。他愛掃人家興頭,人家正在熱乎乎中,他走過去,自言自語卻又有方向性,“好妮兒,別迷了心竅,別讓他領(lǐng)著進(jìn)城喝燴面,一哄你,媽呀一聲,你就不再是小妮了,你這一輩子就完了……”
關(guān)于王建生,袁店河上下有不少他的說法,或褒或砭。有些遺憾的是,他一直想收個徒弟,把自己的手藝兒、心法傳一傳,可是沒人學(xué)。有的女孩子想學(xué),被爹媽強攔,甚至干脆嫁得遠(yuǎn)遠(yuǎn)的,比如小蓮。小蓮當(dāng)年跟著他跑出去過一月,說他人好心好手也好,把人拾掇得渾身舒服……為這,小蓮一直嫁不出去,她爹媽又不讓她嫁給王建生。后來,小蓮嫁到了維摩寺的大山里,男人比王建生小不了多少,長得很不好看。那男人后來說,小蓮嫁給她時,還是個大姑娘?。抗值煤?!
王建生最終走了,他好像是凍死的,就在河邊的一處破窯里。人們發(fā)現(xiàn)時,他走了好幾天了,面前是沒有燃完的醫(yī)書。有的書很老,手抄本,蠅頭小楷,耐看,現(xiàn)在沒有人能寫出那樣好的字了。
他一走,也就沒有人會他這“一把手”了。
連“一把手”也沒有了?,F(xiàn)在誰病了,醫(yī)生就是給掛瓶子,說是輸液來得快,脈也不用把了。
所以,王建生傳下的藥鍋,也不知最終傳到誰家了。那時候,藥鍋是借用的,不還,一借就把病給“借”走了;誰家煎藥熬藥,就去上一家借。而這些藥鍋,也多是王建生送出來的。砂鍋,陶土燒制,黑亮,武火文火,不傷藥性,用的次數(shù)越多,藥效就越好。
藺大暉
藺大暉也算是袁店河上下的一個奇人。
藺大暉聰明。讀書,他過目不忘??磻颍粓鲂聭?,一遍后,出將入相,才子佳人,丫鬟相公,所有角色的臺詞、唱腔、手法、身段,他都能來一遍。有一年,袁店河年集上,有人設(shè)棋攤擺陣,應(yīng)戰(zhàn)者眼看要贏,設(shè)攤者悔棋,就亂了棋盤。爭吵間,一旁觀戰(zhàn)的藺大暉上前解勸說:“聽我說,剛才兩位的棋局在我心里記著呢。事情總得有個公道……”就這樣,藺大暉憑著記憶,硬是復(fù)原了兩人的棋路,從第一步到悔棋時,所有人心服口服。棋罷,藺大暉腰一躬,接了贏者的賞錢,到雜貨店買了麻油,趁著夕陽,回了豐山寺,在長明燈下讀書。
那時候家窮,藺大暉在寺里讀書。讀累了,就到袁店鎮(zhèn)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緩緩頭腦。寺破,香火不旺,住持無精打采,神像們也一個個灰頭土臉。藺大暉來寺后,每天堅持掃院子,上香,點起了長明燈。油快沒時,藺大暉就想辦法,那住持也落得個清閑,只管敲木魚。這樣,豐山寺就有了些氣象。住持怕藺大暉想搶自己的位子,藺大暉笑了,搖搖手中的《大學(xué)》,“放心。我兩年后一定能中秀才?!闭f著,剔了一下燈芯,繼續(xù)看書。
是的,藺大暉是老輩子時的袁店河奇人,光緒三十三年(1907)中的秀才,兩年后,宣統(tǒng)皇帝即位,藺大暉以拔貢生的資格做了教諭。對此,豐山寺的住持說藺大暉有神助。還是藺大暉在寺里讀書時的某一天,大雨,可是來寺讀書的他一身干爽。住持說,當(dāng)時他就在廊檐下站,眼瞅著藺大暉遠(yuǎn)遠(yuǎn)地從雨中走來,走得不慌不忙,還左顧右盼。藺大暉進(jìn)了寺院,繼續(xù)讀書。住持實在忍不住,問藺大暉。藺大暉說,有人給他打傘,很大的傘。這樣說著,藺大暉瞥見了墻角的兩個羅漢塑像,一個左肩,一個右膀,都有點濕潤,就明白了什么,趕忙取過一塊干布,輕輕擦拭干凈……對此,藺大暉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不過,豐山寺的香火在藺大暉中秀才后就旺起來了。況且,藺大暉后來又做了教諭。
教諭,官不大不小,主管全縣的文廟、教化和生員教育。藺大暉干得認(rèn)真。不過也就是兩三年后,1912年,大清國沒了,中華民國了,藺大暉竟然干起了縣長。這也正常,國號換了,孫中山大總統(tǒng)還得保持地方穩(wěn)定,得有人干活??诒畼O好的藺大暉就成了縣長。
藺大暉當(dāng)縣長了,全縣的事兒都得管,回家次數(shù)就少了。少歸少,不過,回家的規(guī)矩沒有變:先問母親安好,再見妻兒。也有些變,給母親的體恤多了。以往,無非是一包鹵肉、半盒點心?,F(xiàn)在,銀元,金鏈,懷表,天津衛(wèi)的麻花,道口的燒雞……如此如此。這些,老母親也就是過過目,轉(zhuǎn)身,就叫兒媳過來,囑咐一一或收存好,或一家老小分享。不過,有一天,兒媳突然給婆婆跪下來,說了下面幾句話:“媽,以后,咱得管管大暉……他的俸祿足夠咱吃喝了?!?/p>
老母親心頭一震。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藺大暉回來,又是大包小包的東西。老母親沒有立即打開看,而是問起了前兩天讓老三給他捎去的十個豬蹄收到?jīng)]有。老三是家里的一個使喚下人,很牢靠??墒牵A大暉記得是八個豬蹄,他很愛啃的袁店河袁家烤豬蹄。藺大暉一愣,心里一閃,趕忙謝母親,“收到了,您忙吧?!本统隽宋葑?,來到前院,悄然喊出了老三……
“冤枉啊,少爺,藺大縣長!老夫人給我的就是八個豬蹄??!啊,你去再問一下,你先別打我呀……”聽著老三的哀求,老母親和妻子來到了前院,藺大暉趕緊迎了上去,“媽,我替您管教一下老三!”
“大暉,你錯了,就是八個豬蹄!”老母親手指頭哆嗦起來,“你是一縣之長,可不能這樣斷冤案。更不能亂收人家的錢……你媳婦說得對:你的俸祿就足夠咱吃喝了,咱得知足!”
藺大暉身子一抖,差點跪了下去,被他媳婦扶住了。
從此,藺大暉再沒有往家亂帶東西。
抗戰(zhàn)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藺大暉一直做著縣長。新中國成立后,他還當(dāng)了兩年縣長。
大頭和尚
不叫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都叫他大頭和尚。
為什么呢?
他頭大,太大,他媽就是因此而死的。他生下來了,他媽大出血,接生婆說是他頭太大了,就叫他大頭。
大頭命硬。三歲多的那個秋天,大頭在袁店河邊的花生地頭玩,就掉進(jìn)了河里,等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漂上來了。他爹就倒掂著他的雙腳,控了一會兒水,看看沒有效果,就隨手搭在了一塊大石頭上,回家了,身后跟著哥和姐。哥、姐怕得要命,只顧自己玩,沒有看好大頭,怕爹打罵;誰知,爹沒有發(fā)火……下午,爹帶著哥、姐又去河邊刨花生,卻見大頭坐在地頭嚼花生,一嘴的白沫,沖他們嬉笑,跌跌撞撞過來;一件灰色的僧衣,裹著他,更顯得大頭頭大。
命硬!爹心里跳了一下,看看不遠(yuǎn)處的豐山禪院。禪院的老和尚說過,大頭命硬。
命硬的人不好,妨別人,特別是家人。大頭的爹總是膈應(yīng),心里頭打鼓。這個下午,炊煙彌漫的時候,爹上了山,帶著大頭。大頭歡快地跑前跳后,揪抓了一把野花……就這樣,大頭出家了,跟了老和尚。大頭的頭剃得锃亮,穿了一身僧衣,很合身,姐給縫制的。
大頭當(dāng)和尚的又一個秋天,爹又結(jié)婚了,人是河西的劉二寡婦,帶著一兒一女來到河?xùn)|,跟了爹。這一下,爹有了四個孩子。人們嘻哈著說。正在吃席的大頭趕緊放了筷子,“五個!還有我呢!”大頭對于別人這樣的計算,很不滿意。
哈哈!人們的笑聲更響了,爹也笑了。他好長時間沒有笑了。
可是,爹很快不笑了。劉二寡婦心狠,對大頭的哥和姐心狠,不讓吃飽穿暖,干活多。大冬天了,哥和姐還在河灘里拾柴火,漏著腳趾頭。大頭知道了,把自己的飯送下山來。
又一個早晨,雪厚。劉二寡婦在打發(fā)哥和姐出去抬水后,讓自己的兩個孩子在被窩里吃煮雞蛋,忽然,門外響起了木魚聲:篤,篤,篤!篤,篤,篤!
劉二寡婦出門一看,大頭!僧衣,光頭,木魚。門口還有左鄰右舍,后面就是抬著半桶水的哥和姐。劉二寡婦看勁兒不對,轉(zhuǎn)身往院里走。大頭上前一步,木魚一響,張口說了幾句話:你兒你女是兒女,我兒我女受苦貧。地下薄面你不看,頭頂三尺有真神!
說罷,大頭目光癡呆,盯著劉二寡婦。劉二寡婦有些氣急敗壞,想上來打大頭,鄰居們攔住了,“他嬸子!大頭他媽附體了!你沒有聽出來他媽的聲音?!是他媽在說話!”
哥和姐忽地?fù)涞乖诖箢^腳下,“媽呀!——”哭開了!
這事后,劉二寡婦真的改了。她有些害怕了:人們說,大頭的爹也說,大頭對他媽沒有一點兒印象,大頭也沒有上過學(xué);可是,他的音調(diào)就是那個苦命人的音調(diào)!
不過,這事后,老和尚不讓大頭在豐山禪院了,讓他回家,原因是他俗根深,俗緣不斷??墒牵箢^就跪在山門前的雪窩里,直豎豎的,大頭上飄滿了雪花……
大頭是豐山禪院禪齡最長的和尚。老和尚圓寂后,大頭就當(dāng)了住持,然后方丈。后來,人們砸寺院,攆和尚,逼著和尚與尼姑成家……大頭堅持下來了,并藏起了豐山禪院的楠木匾。相傳,那漆金的狂草,是大清國時候,袁店河出去的一位京官的墨寶?!俸髞?,豐山禪院的香火又旺了。大頭就在禪房后院打坐,誦經(jīng),無他。
大頭到底也圓寂了,無聲無息。人們塑了他的肉身,以打坐的姿態(tài)供著。也怪,大頭肉身不腐。更怪的是,他的頭上慢慢地萌出一層細(xì)發(fā),茸茸的,九十九天一茬,有僧人給他剃去,好讓善男信女們撫摸他的大頭,特別是一些女子。這些女子虔誠地跪下去,“大頭和尚,請保佑我生兒育女!”然后,撫摸大頭和尚的大頭。應(yīng)該很靈驗,到現(xiàn)在,人們都還這樣說,說大頭和尚從小入禪,一輩子童子身,精氣旺。
大頭和尚的大頭上現(xiàn)在不長頭發(fā)了,也是因為一個寡婦。她又嫁后,想再生個,就也如此跪拜后,撫摸了大頭和尚的大頭,大頭就不再萌出細(xì)柔柔的發(fā)芽了。
奇怪。當(dāng)時在一旁敲罄的小和尚說,“那施主一摸,大頭和尚的頭搖晃了一下,好像不愿意她來摸……”
后來,有好事者尋了究竟:那女子的前夫姓劉,排行老二。
人們稱呼她“劉二寡婦”。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