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xué)蕓
1
多年以后,我和民子重新成了朋友。
民子從西城跑到東城,騎車要半個小時。她戴著大草帽,略施脂粉的一張臉,還像年輕時一樣花團(tuán)錦簇。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民子的美麗,漆黑如墨的眉毛,杏眼亮如星子。嘴角、唇線、鼻翼、下巴,都有種特殊的屬于女人的味道。即便眼下已經(jīng)步入中老年婦女行列,若不是耳后的一塊皮膚有些褶皺,依然看不出多少生命流逝的跡象。我們二十幾歲認(rèn)識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著她出神。想她的命運軌跡不知是什么?;孟胫校龝幸环莶皇橙碎g煙火的日子在遠(yuǎn)處,像童話中的王后或公主一樣。
她到我家來,把車子放在院子里,或者干脆停放在外面的甬路上,第一件事就是拔草。她總是說,你太懶了。這要是我的家,我一根草也不讓它長。丁香樹下,蔬菜畦里,就見她的右手?jǐn)Q來擰去,左臂墊在弓起的膝蓋上,掌心托著一大把野草。我倒背著手厚顏說,我不拔草不是因為懶——看野草生長也是個情致啊。她說,那不一樣,野草會搶了蔬菜的養(yǎng)分??催@種“搬倒驢”,長成了會把蔬菜吃了。她手里抓了棵深綠色的片狀野草,還在初長階段,已經(jīng)雄渾得很有氣勢了??此蜗聛碣M力氣的樣子,我問,這個就叫“搬倒驢”?過去聽說過。民子說,到了秋后你就知道了,它會長到鍋蓋大,真要使出驢的力氣才能把它拔下來。幾畦蔬菜依次是韭菜、辣椒、黃瓜、豆角、茄子??坷锏囊欢?,種了兩棵小倭瓜。南方人稱南瓜,但湖南人稱北瓜。我們就叫它小倭瓜,開黃燦燦的花,不生蟲害,香氣招蜂引蝶。眼下它已經(jīng)爬滿了架,毛茸茸的葉子碩大無朋,莖是一種空管,皮膚像銼刀一樣,若與你的皮膚相碰,會叫你奇癢難耐。
民子走到那里,倏然折返,讓我有了心思。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一些褪了顏色的記憶,在我的腦海里驟然升騰了一下。她的草帽系著帶子,兜住了下巴。這讓她看上去就像個農(nóng)婦。年輕的時候,她就經(jīng)常是這個樣子。有一天,我用稿費請大家看電影,是美國的《亂世佳人》。電影演到女主人公戴著草帽割麥子,李滾脫口而出:這人多像民子??!民子就坐在我身邊,雙手托腮抵在前邊的椅背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銀幕。直到電影結(jié)束,才幽幽說了句:凈瞎扯,我哪里有人家漂亮。李滾說,我說的是草帽,你的草帽比她的漂亮。大家哈哈一笑,走出了電影院。
這是1989年的秋天。天空湛藍(lán),清風(fēng)干爽。柿子樹上的磨盤柿已經(jīng)開始紅了眼圈。在鼓樓前邊的這條街上,塤城的詩人們依次從電影院走了出來,在鐵一木的帶領(lǐng)下,穿過了灰撲撲的人流和車流,去槐樹后面的冷飲店喝香檳。我走在最后,像一個盡職盡責(zé)的主人一樣,唯恐有誰掉隊。這里是張家大院的一個耳房,被有識之士在房山上開了一面窗,便成了所謂的門臉。張家大院是縣級文保單位,占了西部的半個縣城,有青磚灰瓦百余間老屋??箲?zhàn)時做過29軍軍部,宋哲元將軍就在此辦公。據(jù)說張家的男女由此走上了抗日前線的不在少數(shù),后來都不知所終。眼下安頓著文物保護(hù)部門,可謂相得益彰。按照慣例,我請看電影,香檳肯定另有人買單,一般都是首先倡導(dǎo)者。果然,從打邁進(jìn)冷飲店,鐵一木就開始摸褲兜。只可惜摸來摸去什么也沒摸出來。爪哇島湊了上去,掏出了自己的錢包。
這些都在我的眼睛里。我當(dāng)時還在想,鐵一木又沒帶錢包。像過去的許多次一樣,鐵一木總是不帶錢包。爪哇島總是那個補(bǔ)臺者。鐵一木在政府部門供職,官居科長,是這群人里面最有前途的。他長得五大三粗,詩卻寫得像懷春的少女。爪哇島則是個體小老板,說不好聽些,就在市場的一個角落賣衛(wèi)生紙。是那種大卷子衛(wèi)生紙,戳起來像草捆一樣。他出來參加活動,攤位就由他老婆看管。他老婆總因此跟他干仗,可爪哇島毫無懼色,曾經(jīng)順著市場轉(zhuǎn)圈跑,他老婆在后面舉著笤帚追趕。罵他說,我讓你再寫詩。還藍(lán)的血,綠的血,這是人話嗎!《藍(lán)的血,綠的血》是爪哇島詩的題目,他的詩大體都是這樣一個風(fēng)格,超現(xiàn)實。他媳婦說詩的語言不是人話,這在塤城也是美談。這樣的聚會我們隔三岔五就有。不同的是,別人請吃請喝賞花玩景,我喜歡與眾不同。我說,我請你們看電影吧,美國電影。于是提前預(yù)訂了十一個座位,都是正中間的位置。一塊五一張票,我花了十幾塊錢。這十一個人自成一圈,是塤城的創(chuàng)作主體。外圍還有沙子似的一群詩人,但他們很難融入這個圈子。不是他們的詩歌不行,是這里的氣場不適合他們。
單薄的木桌,柳葉一樣窄的長條凳,我們占據(jù)了兩張桌子。我坐在主要的位子上,民子坐我旁邊。另一側(cè)則是鐵一木、爪哇島、李滾和林泉。這樣的排序有些像幾年以后的電腦自動生成,看似隨機(jī),其實是固定格式。
每人一瓶香檳在手,我特別想有人抻起話頭,說說這部電影。委實好看。人物、故事、畫面、音樂,都足夠吸引人。可如果我不請,誰都不會主動到影院來。大家都以不看電影為榮久矣。有一次,我們特意談起過??措娪暗慕?jīng)歷,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那時什么電影都看,什么電影都好看。到八十年代末就不行了,十年是一個時代,如果在時代初還有些小學(xué)生心理,那么到時代末就是指點江山的才人了——才子佳人。人在高處,眼界自然就寬。以穿著為例,時代初的時候女士流行呢子大衣,雙排扣,大翻領(lǐng),松松垮垮。時代末則人人一條健美褲,包裹著細(xì)細(xì)的腿和圓圓的兩瓣屁股。若是在深夜行走,就像沒穿衣服。我為什么請大家看電影,因為我在《詩刊》上發(fā)表了一組詩,詩刊給了一百二十元稿費。這組詩沒有什么好說的,能在國家級刊物發(fā)表詩歌的,整個塤城只有我一個人。
這也是我為什么坐主要位子的原因,即便我不坐,那個位子也不會有人坐。
沒人談?wù)撾娪?,這讓我的等待落了空。大家不約而同說起了一個人的名字:舒宇。
看我懵懂,民子倒了一點香檳在桌子上,一筆一畫寫出了這兩個字,同時在后面加了小括?。捍笤娙恕?/p>
鐵一木補(bǔ)充說:我們塤城終于有了大詩人。
這話讓我聽起來那么別扭。我問他寫過什么作品。鐵一木說,那就多了。很多大刊物都有他的詩歌。他最新的作品是《陣亡了一只小倭瓜》。
民子表現(xiàn)得很神往:《陣亡了一只小倭瓜》,多好的感覺。
我說,說說內(nèi)容。
鐵一木說,他剛有個題目,大概還沒來得及寫。這是他童年時候的印象,一只小倭瓜半路夭折了。當(dāng)然,這只是表象,真實的背景,是為了懷念一個人。
爪哇島說,他女友,也叫舒宇。
李滾挪動了一下屁股,似乎是在搶著說:三個月前死在那個地方了。
李滾的表情嚴(yán)肅,讓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當(dāng)然知道他說的“那個”地方是哪個地方,這是我們一代人的結(jié),要在心里系很多年。
鐵一木說,北師大的高才生,馬上就面臨畢業(yè)了。
爪哇島咂了一下嘴,說太可惜了。
民子眼淚汪汪說,他們原本要在秋天結(jié)婚的。
這一連串的信息令我瞠目,我有點消化不了。我和大家一樣沉默了,可我的沉默肯定與別人不同。他們似乎是在為死者默哀??蛇@個死者我聞所未聞,比這更重要的是舒宇這個“大詩人”讓我有了不好的想法。他是誰?怎么就像空降到了塤城?為什么我一無所知?這就像個預(yù)謀,是什么原因把我屏蔽在了整體之外?這些情緒在我腦海里翻騰,臉上也逐漸掛了顏色。我看著林泉背后的白色墻壁,下面刷著豆綠色的墻圍子。在白色與豆綠之間,躺著一片蚊子血。我的心緒此刻就像這片蚊子血。惡劣糟糕到無法言說,我注意到林泉一直沒有說話,他是個哲人,專門寫讓人讀不懂的詩。這個時候我需要同盟軍。我問林泉,你知道舒宇這個人么?
林泉笑了笑,習(xí)慣性地用手抹了抹脖子。說舒宇這兩天一直住在我家里。每天早晨吃六個煮雞蛋。頓了頓,林泉看了眼周圍的人,補(bǔ)充說:我們都只吃一兩個,他每天早晨吃六個,胃口可真好。
李滾說,反正我只能吃一個。
鐵一木說,我最多能吃兩個。
爪哇島說,舒宇對雞蛋有特殊的癖好。
這些尋常語言卻刺痛了我的神經(jīng),我開始變得尖刻:他的前世難道是只母雞?
氣氛驟然有些冷。沒人回應(yīng)我的話。我的話就像風(fēng)干了的響尾蛇,黏黏地貼到了那片蚊子血上。我覺得自己的身上毛茸茸的,像長了無數(shù)根倒刺,自己不炸一下,那些倒刺就會深入皮肉,無法剝落。
就像我是根木頭,他們再不理會我。話題和身體的姿態(tài)都逐漸在聚攏。有關(guān)舒宇的話題進(jìn)行得夸張而熱烈。最起碼在我聽來是這樣。一個說,舒宇的祖籍雖然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但他家有個巨大的酒窖,三十年茅臺就有無數(shù)瓶。一個說,舒宇家的書房闊大得像間會議室,四壁是高到屋頂?shù)臅鴻唬际菚?。一套巨大的桌椅放在中間的位置,桌子上筆筒就有若干個。舒宇寫詩時,激昂起來筆會在空中亂丟,一首詩寫完,地下躺著的筆無數(shù)。民子的聲音尤其刺耳,她講的是一個坐懷不亂的故事。舒宇某天去首長家串門,家里只有首長十八歲的女兒。舒宇想走,女孩說什么也不放他,她說自己在生病,不信你摸摸。舒宇摸了摸女孩的額頭,果然很燙。舒宇想叫衛(wèi)生員,女孩不讓,說自己對藥物過敏。她說哥哥陪著我,我睡一宿覺就好了。這晚舒宇睡在了師長夫婦的床上。半夜,女孩裹著一條毯子滑溜溜地鉆進(jìn)了舒宇的被窩,說哥哥抱抱我。舒宇抱著女孩,輕拍她的后背,給她講鬼故事,哄她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轉(zhuǎn)天早晨,女孩果然退燒了,她對門口的兩個衛(wèi)兵說,去,你們倆,一起去給我買衛(wèi)生巾。商量好買什么牌子……衛(wèi)兵走了,舒宇從師長家出來了。這一夜,他心如止水,沒有任何私心雜念。
我都有些聽入神了。這樣的故事,老少皆宜啊。鐵一木大概覺得我受了冷落,咳嗽了一聲,一口痰準(zhǔn)確地射入了墻角。他閃著身子看我,說舒宇談起過你。他說你應(yīng)該起個筆名,王云丫這個名字忒土忒俗氣。
一下勾起了我心里的不愉快。我輕蔑地說了句:舒宇是誰。
2
倭瓜秧從春天下種到夏天繁華,我從沒把它與什么人,什么事聯(lián)想到一起。瓜種是我去年秋天登山時從草叢里揀來的。一定是山腳下的人家栽種的倭瓜紅杏出墻,爬到了遙遠(yuǎn)的山坡上,然后在草叢里誕生了一個孩子。它后來長成了一只巨大的磨盤倭瓜,被我費盡周折搬回了家。切開那只老倭瓜,我發(fā)現(xiàn)它是個優(yōu)良品種,皮薄,肉厚,籽少。籽是癟的,但我還是挑盡可能飽滿的留起來兩枚,放在窗臺上晾曬,也沒忘記春天丟進(jìn)了閑置的花盆里。山地的倭瓜味道好,水分少,所以我精了幾分心。施肥、澆水、日光浴,從早春就搬進(jìn)搬出。出苗帶給我的驚喜,到它爬上架,開出第一朵金黃色的花,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了巨大的幸福。
眼下民子迤然走過去,一下子催生了我二十幾年前的一些記憶。那些不良情緒穿越時空瞬間灌滿了我的腦海,沒想到還那樣清晰且飽滿。當(dāng)然,這些情緒我不說誰也不知道。我平淡如水,面含笑意,看著民子走向小倭瓜,沒有停下腳步,又折返回來,我隱隱有些期待么?期待民子像我一樣碰觸那些發(fā)霉的往事么?其實是期待民子能夠跟我直面以往的歲月,開誠布公地談?wù)勑摹N覀儚膩硪矝]有機(jī)會談過那些青春的過往,她如果不主動,我不可能舊話重提,這是做人最起碼的底線。我用心觀察她,民子的臉上一排怡然,像是所有的日子都沒有被記憶儲存一樣。她就是平面的、單純的、沒有歷史也沒有昨天的民子,分明,也沒熱愛過詩歌。我哂笑了一下,也許自己想多了。我讓她進(jìn)屋去洗手,她說,進(jìn)屋干啥,我愿意看這些綠。我說,小倭瓜總也坐不下果兒,昨天又陣亡了一個。說起“陣亡”,我有些心虛。那里是一截粗壯的瓜蔓,長著核桃大小的一只小倭瓜。昨天還是充滿希望的盈盈綠色,不想一夜之間枯萎了。瓜蛋蛋成了枯黃色,花朵粘連上面,變成了一種深褐色,連同那一截瓜蔓都受了影響。民子爽利地說,掐尖、打花。性生活不和諧,想結(jié)果都難。說完,就真的動手了。我說等一等,我給你去拿橡膠手套。她說,老皮老肉的哪那么嬌嫩。我看著她手腕一擰,幾朵雄花就落在了手里。頭上有蜜蜂嗡嗡在飛,花粉飛揚起來,在太陽的光線中,香氣像長了翅膀。
民子果然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我和民子是在文化館舉辦的有關(guān)詩歌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上認(rèn)識的。那時候,這樣的文學(xué)沙龍隔三岔五就有。有官方的,也有民間的。那天下著大雨,屋檐的雨線像瀑布一樣不斷流。我們在陰暗潮濕的古老建筑里討論詩歌。隔壁就是一座千年古剎,輔導(dǎo)老師故作神秘說,文化館的院子里經(jīng)常鬧鬼。有個人夜里小解,鬼在前方給他打燈籠。隨即,他又說,這里有詩的意象。
房門“嘩啦”打開,用粉色雨衣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雨水淋漓地在磚墁地上淌出了一個圓,來人脫下雨衣,大家都驚嘆了一聲,是在驚嘆她的美貌。輔導(dǎo)老師介紹說,這是民子。塤城最美麗的詩人。民子來得晚,走得早,是因為她的職業(yè)特殊,在招待所的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在午飯和晚飯之間,只能休息兩個小時。除了她美麗的小模樣,那天沒給人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自我介紹時,她說自己寫了幾百首詩,卻從來沒有發(fā)表,引來了大家的哄笑。民子卻很自若,秀氣的脖子高挺著,一點也不覺得寫詩不發(fā)表是件難堪的事。這時我才知道,我們工作在一個院子里,住的地方就隔一張樓板。我問她住幾樓,她說二樓。我問幾零幾,她說212。原來我的地就是她的天。這一句詩的語言很得輔導(dǎo)老師贊賞。民子隨即說,什么時候我要到“天上”去看看。
單位租住在政府招待所的一層樓房辦公。是三層到頂?shù)幕鸩窈?,墻體上爬滿了爬山虎,樓前是一片桂花園。幾簇桂花生得蓬勃,但比桂花更蓬勃的是雜草,一片園子顯得雜亂無章。一樓是庫房。就見招待所的小推車進(jìn)進(jìn)出出,進(jìn)去時,白色的床單被罩堆積如雪,出來則變成了豆腐塊,疊放得整整齊齊。二樓是員工宿舍。男人是藍(lán)工裝,女孩是清一色的白罩衫。立領(lǐng),胸前繡有“政府招待所”幾個紅字。因為夜班下得晚,經(jīng)常聽到他們大聲地尖叫,敲盆子敲碗,彈唱,或放著嘎吱作響的錄音機(jī)。三樓則是我們單位的辦公用房,格局與下面別無二致,但都掛著白門簾,上面印著單位名稱。隸屬政府部門,做的是些史料征集工作。其中的312室,是我的辦公室兼宿舍。我們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去招待所食堂就餐。是一間巨大的飯?zhí)?,擺放著橫豎數(shù)不清的桌椅,每一面桌子都碩大無比。這是給全縣一些大規(guī)模的會議準(zhǔn)備的,平時則只能閑置。我們端著飯盆打飯,依稀記得師傅姓崔,是一個尖腦頂、短脖子的小老頭。如果不加餐,飯菜基本上是兩種,豆芽炒肉和菠菜燉粉條。因為沒有客人,穿著白罩衫的女服務(wù)員仨一群倆一伙的倚窗站著,說笑話,也對我們品頭論足。我們單位是臨時機(jī)構(gòu),人員都是借調(diào)的,都顯得奇形怪狀。老的老,小的小,有獨身主義者,還有坐了許多年牢房的犯人,見誰都點頭哈腰。因為學(xué)識淵博,也被領(lǐng)導(dǎo)挖來了。
民子那個時候叫郭久梅,是招待所餐廳的臨時工。別小看那時的臨時工,都得模樣周正,身材窈窕才行。民子在這些姑娘中,無疑是最出眾的。因為政府招待所不對外,來往的客人都不是等閑之輩,最大的官,有中央一級的首長。我就在三樓的窗前親眼看見過國務(wù)院的某位副總理,穿一件銀色的襯衫,光亮的腦頂頂著一大片瓦藍(lán)的天空。服務(wù)員年輕漂亮,就經(jīng)常有傳奇故事發(fā)生。比如,就有模樣可人、脾氣乖順的女孩被某個要人看上,做了人家的兒媳婦,從此步入豪門。這是典型的屬于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灰姑娘的故事。再過二十年,灰姑娘的故事不宜張揚,因為一起上床的可能是王子的爹。
民子第一次到“天上”來,我的眼神就癡了。她穿一件月白色的荷葉領(lǐng)襯衫,頭發(fā)高挽。眉目中那種精致和清澈,不由我感嘆,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就把人家造得那么好看。我們一見如故,我身上無疑也有民子喜歡的東西。那一晚,她就睡在我對面的單人床上,月亮從窗外偷窺,秋風(fēng)送來桂花的香氣,我和民子徹夜長談。年輕的日子就是那么好,談話的主題永遠(yuǎn)形而上。我們相向側(cè)臥,枕著自己的一只胳膊,中間是一塊單人床大的黑夜,正好是我們彼此能都注視的距離,黑亮的眼睛都能映出對方的影子。我們除了談經(jīng)歷,就是談詩歌。民子大我一歲,看上去卻像是比我小。民子是一個不懂得運用自己美麗的人,她做了三年服務(wù)員,心性還是像山里的小姑娘一樣淳樸。
就在那一晚,民子果斷給自己起了個筆名。當(dāng)我把她介紹給朋友們時,從沒想起過她原來還叫郭久梅。
是的,我擁抱過民子。在暗夜的星光底下,我要抑制自己的沖動才不去吻她。我把這種感覺告訴她,她眼睛很亮,嘴角漾出迷人的笑意。她說你若是男人就好了,我就嫁給你,然后讓你養(yǎng)著我。我每天在枕邊給你讀我寫的詩,就像十八世紀(jì)的俄國貴婦人一樣。哦,我們都喜歡列賓,自畫像中那種眼神,多么讓人心動!那么多契合點,我們想不相愛也難。兩個女孩子的愛情,同樣能讓空氣變得曖昧且香暖。每每在飯?zhí)每吹剿?,我會由衷地笑出心底的花朵。她生日那天,我冒雨走到很遠(yuǎn)的古街西路,花44塊錢買了一件真皮玩具狗。要知道,那可是我半個月的工資。
我至今都還記得牽住民子手的感覺。那種戰(zhàn)栗、潮濕、驚懼,諸多復(fù)雜的情緒都集中到了神經(jīng)末梢,然后又傳導(dǎo)給了我。跟牽別的女孩的手不一樣,但跟牽男孩子的手也不一樣。在這之前,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團(tuán)委搞了一個青年精英沙龍,就在影院附近的地下舞廳。在他們眼里,我無疑是精英,因為我接到了燙金請柬。我讓民子陪我一起去,民子特意請了假。我讓民子陪我的理由有兩點。一是我不會跳舞,在舞廳,多一個朋友會少一分尷尬。這點我有體會。當(dāng)所有的人都在舞池彩色的燈光中旋轉(zhuǎn)時,孤單坐在一旁的看客是最難堪的。那種孤獨憂郁會在心里長出草來。二是類似的沙龍我參加過,沒有嚴(yán)格的形制或規(guī)矩,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無所謂。無非是搭建個平臺讓年輕人彼此認(rèn)識。對于我的要求,民子向來是有求必應(yīng)。我們到得早,只有團(tuán)委的幾個干事在忙碌音響座椅之類的會務(wù)。相熟的王干事跑了過來,跟我熱烈握手,把我們引領(lǐng)到類似火車卡座的包廂里,并自掏腰包買來了兩瓶汽水。我挺得意,這證明我的人和我的詩都有影響。他眼睛發(fā)亮地看著民子,把汽水遞過去時,我趕忙介紹說,民子也是詩人。
問民子在哪工作。民子回答得很老實。
問民子有沒有請柬,民子回答沒有。
王干事臉色陡然就變了。他把我拉到一邊,責(zé)怪說,她的詩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你怎么能帶個服務(wù)員來……今天的沙龍規(guī)格很高,來的是各路精英,她坐在這里,會降低沙龍的整體水平!
汽水的吸管還在我的嘴里。我嗆了一下。滿不在乎說你是不是心疼那瓶汽水?回頭我把錢給你!
他趕忙說,不是那個意思。你隨便往這里帶人不合適。一個端盤子的,我怎么給別的精英介紹?
我郁悶說,我也不是精英。
王干事說,你不一樣。王云丫的大名塤城人都知道。
民子走了過來,拽了我一下。顯然她一直在留神聽我們的對話。此時的舞廳很安靜。民子說,對不起,我不是來參加活動的……我還得上班,我先走了。
舞廳里有七八個人,都目睹了民子的離去,她的眼里含著淚。
我朝周圍看了一眼,一股英雄氣概驟然升騰。我把汽水瓶杵到了王干事的懷里。說了聲:去你媽的精英!
夜色讓路邊的槐樹和柿子樹都黑黝黝的,像頂著一片沉重的云霧。從舞廳走出不遠(yuǎn),就是那幢城市標(biāo)志性建筑——鼓樓。此刻它沉默地矗立,任我和民子從它的胸腔里走了過去。由于歲月侵蝕,它拱形的門洞裂開了一道縫,就在我們的頭頂,若是白天,會看得很真切。鼓樓的左后方是縣委大院,那里亮著兩盞路燈??陕窡粽找坏轿覀?。穿過鼓樓,我就牽住了民子的手。民子的手很涼。我們都不知道應(yīng)該說點什么。民子望著天,天上那些細(xì)小的星辰不時眨眼。她沒說你應(yīng)該回去,你不用陪我之類。她信任我。她不說,可我的心里很忐忑。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團(tuán)委舉辦的活動。意味著這是官方的,最高水準(zhǔn)和規(guī)格的,還要有領(lǐng)導(dǎo)出席??晌疫B領(lǐng)導(dǎo)的面兒也沒見到。我不是拒絕參加,而是在與參加對抗,性質(zhì)應(yīng)該很嚴(yán)重。我不知道剛才的舉動會給人留下什么印象,無禮,粗暴,少修養(yǎng)。會不會當(dāng)作一個話題在坊間流傳。如果由此我給各路精英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損失就太大了!詩人也是人啊,只是比尋常人更脆弱更在乎自己的形象?。∥业男那楹鋈粣毫拥靡?,不由攥緊了民子的手。民子顯然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把手掙脫出來,握緊了我。民子的掌心給了我些許安慰,我們在鼓樓后面的假山石旁坐了下來。沉默了好一刻,民子忽然笑了笑,顯見得她從剛才的難堪中解脫了。民子說,那個人說得對,我是不該來。都是我的錯。
我有氣無力說,平白受辱,是我不該找你。
我想,是的。人家邀請的是我,我不該因為怕孤單而帶上民子。
民子一只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又把頭靠了過來。
我問民子心里是不是很難受。民子說,剛開始是的?,F(xiàn)在一想到錯在自己,就很自責(zé)。
我拍了拍她的臉說,把你的詩也拿出來發(fā)表吧!
民子說,好。
頓了頓,民子又說,明天你跟我回老家么?
其實我不想去,但我干澀地說了句,好。
我那時還不會騎自行車。民子騎車馱著我跑幾十里山路?;丶业谝患戮褪潜鹄夏鸽u讓鄰居宰殺。母雞燉在大鍋里,上桌時,兩只翅膀一起給了我。民子說,唯愿你飛得高些,再高些。我說,你怎么不讓自己飛起來呢?民子說,我是鐵翅膀,飛不動。事實證明民子不是運氣好的人,她的那些詩,一首都發(fā)表不了。民子的憂慮連我都感覺出來了,她頻繁地參加各類以文學(xué)命名的活動,喝那些不含礦物質(zhì)的礦泉水和吃不用礦泉水根本無法下咽的餅干。這兩樣是舉辦活動是否成功的標(biāo)志。如果連礦泉水和餅干都不預(yù)備,那活動就未免太寒酸了。
3
有那么些日子,我覺得自己自閉了,抑郁了。從影院看電影歸來這一路,民子都在跟我興致勃勃說舒宇。那些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俘獲了民子的心,我看得出,此時的民子,甚至能為偶像赴湯蹈火。她一點也不顧忌我的情緒不佳。
民子興致盎然地要到“天上”來坐,我推說累,婉拒了。我看到民子錯愕了一下,這之前她踏破了我的門檻子,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的屋里有兩張單人床,因為民子,我把床上的書報材料挪到了床底下,特意鋪上了新床單。民子進(jìn)來就躺在床上,就像她專屬的一樣。我不顧民子錯愕的神情,頭一扭,自己上了樓。我無法擺脫那種惡劣情緒,我覺得民子與那幾個人合伙在欺瞞我。我每天都與民子碰面,我們好到無話不談,可她卻與別人一起欺瞞我?我拿不準(zhǔn)。真的一點都拿不準(zhǔn)??赡遣皇瞧鄄m又是什么?想到在冷飲廳的那一幕,我頓時覺得那就是預(yù)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對舒宇的推崇,分明就是想刺激我!憤怒讓我失去了理智,去他娘的風(fēng)度修養(yǎng),老娘就是個沒風(fēng)度沒修養(yǎng)的人!
我把床底下的東西都掏出來摔在床上,樓道里都能聽見“啪啪”聲。
每天下午四點左右,郵遞員來送報紙。單位的人就齊刷刷放下手里的活計,一起到會議室看報紙。從國內(nèi)看到國際,連版縫上的黑體字都不放過。有人剪報,有人抄報。做剪報的就是那個獨身主義者,姓裘。我們就叫他“裘獨身”。抄報的則是蹲過牢獄的那一位,我們叫他“謝小頭”,他的頭實在是太小了,比他的拳頭大不了多少。他的大腦就長在那么小的頭顱里,真不知道是怎么長的,能儲存那么多的知識。另外還有七八個人,散落在大辦公室的角落里,總有人故作邊緣化,神情和動作都顯得不屑一顧。過去我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我愛看報紙副刊,他們最終會把有報紙副刊的版面轉(zhuǎn)到我手里。可從某一天開始,我再也不想去辦公室看報紙。他們竟然也在談?wù)撌嬗睿f舒宇要來投資,有軍方和政治雙重背景。還有人和我開玩笑,說今后塤城的詩壇就有雄厚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了,再也不會吃鋸末餅干了。我裝成有事的樣子,匆匆從那間會議室里出來了。謝小頭隨后到我屋里串門,我猜,他大概想討好我。他在單位年齡最大,可他從不錯過討好任何人的機(jī)會。我讓他坐,給他泡茶。他站起來慌忙擺手說,我看你剛才有點不高興,你一定反感別人公開談?wù)撌嬗畎??我沒有反應(yīng)。猜不透他話里是什么意思。謝小頭振振有詞,說塤城來了大詩人,云丫肯定最早認(rèn)識。想巴結(jié)舒宇的也肯定大有人在。這回我真的吃驚了。我從會議室出來,是怕別人通過我巴結(jié)舒宇?這聯(lián)想也忒豐富了吧!我問他是怎么知道舒宇這個名字的。他說女兒在師范教書,舒宇去那里做過報告。會場上的人當(dāng)時都瘋了,一起喊著舒宇的名字。還有女生給他獻(xiàn)花,當(dāng)場表示要嫁給他。我說,舒宇接受了?謝小頭說,哪會接受。這樣的女孩子當(dāng)時就有三個。我淡淡地“哦”了聲,發(fā)現(xiàn)此時的我波瀾不驚。仿佛舒宇完全是一個無關(guān)的人。是的,無關(guān)。我問舒宇演講的主題是什么,謝小頭說,青年與理想。他沒有稿子,在廣場上面對著幾千名師生,演講一氣呵成。是個青年才俊。謝小頭老套地說,難怪學(xué)生們?yōu)樗V狂,我聽說了以后,都血脈賁張。你們一定很熟吧?就像鬼使神差,我點頭說,是的,我們早就認(rèn)識。謝小頭說,我估計你們早就認(rèn)識,這么有名的詩人來塤城,第一個肯定會來拜會你。
謝小頭說得很認(rèn)真。
我心平氣和地與謝小頭談起了舒宇。我的訊息渠道,當(dāng)然來自民子,以及那天在冷飲店聽來一鱗半爪??晌野l(fā)現(xiàn),謝小頭知道的要比我多得多,很有些信息我聞所未聞。據(jù)謝小頭說,舒宇家在北京,但祖籍在塤城的鄉(xiāng)下,離城市七十華里。他原本是軍界才俊,既有政治前途,又是著名詩人。未婚妻在北師大讀書,如果不是政治風(fēng)波,他們現(xiàn)在已然結(jié)婚了。如今未婚妻卻躺在冰冷的地下,舒宇在西山專門買了塊墓園,安頓了也叫舒宇的女人。這本是他們兩個人的筆名,兩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成了公共財產(chǎn)。原本想就這樣共用一輩子,沒想到人生之路多磨難,未婚妻撒手人寰。舒宇也由此脫離了軍界,來家鄉(xiāng)辦實業(yè)。
他想辦什么實業(yè)?我問。
大概還在考察階段。謝小頭回答得很嚴(yán)謹(jǐn)。
我說,你知道他寫過什么作品嗎?
謝小頭移動了一下屁股,自信地回答:陣亡了一只小倭瓜。
哇——我險些叫出聲。難怪舒宇名聲響亮,作品原來這么深入人心!
我關(guān)心的是舒宇與詩壇名人的關(guān)系,而謝小頭對此如數(shù)家珍。很多如雷貫耳的名字都與舒宇有交往,更有一位前輩仙逝前,把手頭的資料全部留給了他。因為舒宇在醫(yī)院陪伴了他最后三個月,比前輩的兒子更盡職盡責(zé)。那位前輩我也認(rèn)識,曾經(jīng)在一次征文活動中給我頒獎。記得當(dāng)時他跟我握手時還說了一句話:你真優(yōu)雅。我當(dāng)時幸福得簡直要暈過去。后來才得知,他跟所有的女士說了相同的話。
我奇怪謝小頭怎么把舒宇了解得那么全面和透徹。即便他女兒在師范教書,即便舒宇到師范演講,這會是全部理由么?這個理由總感覺有點不那么成立。果然,謝小頭沒有經(jīng)受住我質(zhì)疑的眼神,主動坦白說,她的女兒比舒宇小五歲,眼下還沒有男朋友。我的女兒很漂亮。謝小頭說得信誓旦旦,可我在想,即便有十分之一的地方隨了父親,作為女孩也是個缺憾。
說不清為什么,我為舒宇有點惋惜。
謝小頭離去時,暮色已經(jīng)爬上了窗。我一直送他到樓道口。謝小頭反復(fù)夸贊我前途無量,我忍住沒有問他:前途在哪?
從招待所門口繞過去朝北走,是通往北部山區(qū)的一條小路,隱匿在水庫下游的一條河床上。下午下班早,還不到五點,單位就沒人了。我中午在招待所的食堂就餐,晚上就不想去了。因為中午人多,晚上人少。中午裹在亂哄哄的人群里,我買了飯菜就飛也似的回寢室,可以誰的目光都不看 。但晚上不行,空蕩蕩的大廳里,除了服務(wù)員和賣菜的崔師傅,有時只有兩三個人。再進(jìn)一步說,我不想面對民子的目光。
民子當(dāng)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經(jīng)??吹剿炎约嘿N在墻壁上,胳膊支在窗臺上,看窗外天空上的云。她已經(jīng)很久沒來“天上”坐了,很久其實就是三天或五天。有一天,她托人給我捎來兩枚煮熟的咸鵝蛋,一個足有半斤重。我知道她沒生我的氣,可我還是不想面對她。
收下了鵝蛋,我對送鵝蛋的人什么也沒說。
我的沉寂和憂郁日益厚重。我不想見人,不想說話,不想?yún)⒓尤魏位顒印M盹堅诜块g用電爐子好歹煮口面,就走出招待所大門,從河床上的那條小路一直朝北走,那里有一條鐵路,通往礦區(qū),每天只過一班火車。我看見過火車從礦區(qū)駛出來,但從沒看見火車往回走。仿佛山里還隱匿著一個火車制造工廠,每天開出一列火車。這個想法讓我很快樂。我喜歡一凳一凳地走枕木,想兩條鐵軌冰冷孤單,終生只能相望不能交叉。最大的盼望就是每天與火車的耳鬢廝磨,心中的悲涼會油然而生。有時,我也越過枕木走上北面的山坡。山坡上有很多奇形怪狀的石頭,我走累了,就尋一塊表面光滑的石頭坐下,看天上的云影,或看風(fēng)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天藍(lán)山綠,世界靜好。逢到這個時候,心是空的,眼是空的,腦子也是空的。心事都被風(fēng)或云帶走了。從山坡上下來,經(jīng)常覺得自己是個空心人。
山坡下有塊玉米地,那天我看到一個老人在掰玉米。玉米成熟了,從胞衣中齜出了牙齒。老人有七十幾歲,干瘦的身板,背上是碩大的草筐。每掰一個,他就隔著肩頭扔到草筐里。草筐就要往下沉一下。我心里一動,下到田里跟著老人一起掰玉米。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閑聊,說兒女都不同意他種地,他種了莊稼只得自己收。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太懶了。老人抱怨說,像你這么勤快的可我們村里一個也沒有!老人越說越激動。他在那邊說,我在這邊聽。他無論說什么,都像鳥兒在天空鳴叫,跟我毫無關(guān)系。我不想說什么,只想一個一個掰玉米。玉米地里潮濕悶熱,不一會兒的工夫,衣服就被汗水溻濕了。玉米葉子割得脖子上的皮肉奇癢難耐,可我的心里卻很愉快。離開了玉米地,我覺得這個傍晚過得很充實,甚至有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
這種感覺很久沒有了。
冷靜下來我也在想,不管是民子,還是鐵一木或爪哇島,他們有私自會客的權(quán)利,他們會客沒有必要通知我。也許因為有我在場,他們彼此的談話會有顧忌。他們是我的朋友,也是舒宇的朋友。我有權(quán)利要求他們必須怎樣做么?但轉(zhuǎn)而又想,我的難堪是實實在在的。大詩人舒宇來塤城許多天,他輪流在詩人家里居住,每天吃六個煮雞蛋,他們都去作陪,談詩,聽舒宇講不尋常的經(jīng)歷。連民子都去了不止一家??蓞s沒人通知我。為什么不通知我,我有那么差勁么?我也接待過各路詩人,是要他們?nèi)w作陪的。這是常理。如今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出現(xiàn)了,我何止是困惑,簡直稱得上痛苦。他們憑什么讓我痛苦?他們高談闊論、吃吃喝喝的時候,一點沒有想起叫王云丫的人?或者,他們把舒宇當(dāng)成了王云丫?是的,一定是這樣。沒有舒宇的時候,他們覺得王云丫就是未來的大詩人,能代表塤城。有了舒宇,他們覺得王云丫什么也不是。一定是這樣。他們就是這樣想的。
這些想法就像車轱轆,一會兒讓人想得通,一會兒讓人想不通。年輕時的世界就是這么局促且逼仄,心房是一幢黑暗的房間,那盞燈火總是那么飄搖不定。我后悔請他們看那部電影,那部《亂世佳人》,一下子攪亂了我的內(nèi)心。我情愿自己一直蒙在鼓里,不管舒宇多么有名,也不管他們與舒宇多么親近,這些與我何干呢?我盡可以逍遙地看書寫字,把紛擾擋在思想的柵欄外面。我勢頭不錯,一家報紙正在聯(lián)系我做專訪,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就可以與舒宇齊名,也到師范學(xué)院去演講,也有男生給我獻(xiàn)花……眼下的孤獨和悲傷,各種眾叛親離,還算一回事么?到那時,回首往事,我只是稍微有點遺憾。我們十一個人,曾經(jīng)團(tuán)結(jié)如一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寫詩發(fā)表詩。我們只為塤城沒有出現(xiàn)大詩人而緊張焦慮。唐朝時,這里是邊塞城市。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陳子昂,又有哪個沒來過?!皾O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一桿大詩人都曾在此留下千古絕唱,到了我們這一代,有義務(wù)讓塤城的名字享譽大江南北。這就是夢想,毫不夸張。
可舒宇卻成了夢想的終結(jié)者。我是說,我們十一個人的集體夢想,被偶然到來的舒宇輕易終結(jié)了。
4
樓上的李老師對我說,那是你姐還是你妹?來了就給你拔草,拔完就走,也不說進(jìn)屋歇一會兒?,F(xiàn)在沒處去找這么好的姐妹。大老遠(yuǎn)的來了,門都不進(jìn)。你怎么不給她一把鑰匙?我沒有解釋,她既不是我姐,也不是我妹。即便我在家,她也不愿意進(jìn)門。她如果想進(jìn)門,會提前給我打電話,而不是自己抽冷子來。沒有草可拔的時候,民子就那樣倒背著手在菜園里走來走去,偶爾會掐去一片干葉,或一朵雄花。嘴里咕噥著一些話,不像對我說的,像是對那些植物說。像許多年前一樣,民子喜歡自言自語,根本不管是否有人在聽。我會呆呆地看她,看著看著,思緒就會像云絮一樣扯遠(yuǎn),拉都拉不回來。
我和民子重新成為朋友需要契機(jī)。契機(jī)是朋友孩子的一場婚禮。不同的是,我是男方的客人,民子是女方的客人。我們在大廳里遇到了,淡淡打了個招呼。喜宴結(jié)束時不約而同走到了廊檐底下,我回頭說,去我家喝杯茶吧。她想也沒想,同意了。
事后我想,若不是我那天的邀請,我們以后的日子還會像以前的許多日子一樣,彼此只是彼此的一個念想。
李老師大概從民子那里探聽了信息,那天趴在窗戶上對我說:難怪你們長得不像,原來不是親姐妹。
我只得實話實說,是年輕時候的玩伴。
李老師說,不容易,友誼保持了這么長久。
我當(dāng)然不會告訴她,我們有了聯(lián)系只是最近幾天的事。如果不算中間那次民子從家里出走,被我偶然碰上,我們中間失掉聯(lián)系,已經(jīng)二十五年。
有一天晚上,我從山坡回來,民子在樓下等我。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在等我。她在那片桂花園里的石凳上坐著,看見我,迎了過來。我得承認(rèn),民子比我心胸開闊,她并不計較我曾經(jīng)的態(tài)度。民子問我去哪了,我說到外面隨便走走。她說這一段總也看不到你。我心說,是我不想看見你。民子拉我站到路燈底下,心中的興奮都漾到臉上來了。民子說,有大事發(fā)生了!我靜靜地站在燈光的暗影里,夜色中,并不問她大事是什么。民子說,塤城要成立詩人聯(lián)誼會,舒宇拿出了十萬資金做日常開銷。這是不是大事?民子熱切地望著我。聯(lián)誼會的事,過去我們議過,但苦于沒有資金支持,還只停留過口頭上??纱丝踢@個話題讓我不耐煩,我挑著聲音說,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么?民子說,有關(guān)系,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本來大家想推舉舒宇當(dāng)聯(lián)誼會主席,但舒宇堅辭。他說他不可能總在塤城,大部分時間要在北京和老家之間跑項目。他說這個位置只有王云丫最合適。我冷笑了一聲,說這是天上掉餡餅了?民子說,云丫,你當(dāng)吧。我希望你當(dāng)。我說,你還希望什么?民子說,我希望你成為大詩人,將來能寫進(jìn)塤城的歷史。
歷史是個什么東西。我鄙夷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請轉(zhuǎn)告,這種事情不要麻煩我。
說完,我要上樓。
民子說,云丫,你干啥要生那么大的氣。
我說,我生氣了?我怎么不知道?
民子說,我知道我做得不好,讓你生氣了。你有火就撒出來,你這個樣子,我心里很難受。
我說,你什么做得不好?
民子語塞了,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突然想落淚,心里說,我難受的時候你們在干嗎?
但我不會說。我怕自己會柔軟,我現(xiàn)在不需要柔軟,需要穿一身鎧甲,把自己武裝起來。
我堅定地進(jìn)了樓梯口。民子在后面跟著我。邊走邊說,明天有個大型活動,商量有關(guān)聯(lián)誼會的事。舒宇別出心裁,把會場放到山頂上。你來吧!他特意囑咐我來喊你,讓你明天一定出席這個會議。這個會很重要,也許會在塤城詩壇起到里程碑的作用。
我只說我沒工夫,就把民子甩下了。我硬下心腸是不想與這件事情有瓜葛。除去心理因素,事情聽起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舒宇讓民子邀請我參加會,沒有比這更搞笑的了。
我朝樓下說,舒宇如果把這個位置讓給鐵一木,估計他會欣然接受。
我回到了宿舍,關(guān)窗拉窗簾。從窗口看到民子坐在了桂花園里的石凳上,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荷葉領(lǐng)襯衫,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寫了會兒字,看了會兒書,始終無法集中精力。民子在那里坐了很久,我關(guān)了燈,才看到她上樓。我頓悟,我應(yīng)該早些把燈關(guān)上。
關(guān)燈不久,門外有人敲門。我以為民子上來了。把門開了一道縫,卻是那位裘獨身。他顯然剛從哪里喝酒回來,此刻打著酒嗝說,我也想?yún)⒓幽銈兊脑娙寺?lián)誼會,你吸收我當(dāng)會員吧。我知道他在說酒話,說這事不歸我管。他說,明天我也想跟你們?nèi)サ巧健N艺f對不起,這個事兒我不知道。說完,我把門撞上了。他在外面又重重敲了兩下門,我已經(jīng)爬上了床,大聲說,別煩我,我睡了!
要過很多年,我才了解了那次會議的詳細(xì)情況。城東六十里有座八仙山,傳說是八仙去東海落腳休息的地方?,F(xiàn)在已經(jīng)是著名的風(fēng)景名勝區(qū),但那時還是片野山,每天山上山下走的都是護(hù)林人。那天去登山,有幾個人臨時有事沒去,上山的實則只有八個人,被舒宇戲稱“八仙”,因為正好有民子這個何仙姑,大家紛紛自己選了角色。舒宇是藍(lán)采和,鐵一木是鐵拐李,李滾是漢鐘離,林泉是張果老,爪哇島是曹國舅。別的角色也各有認(rèn)領(lǐng)。這一路的熱鬧可想而知,五六個小時的山路走到山頂,人都累得夠嗆。可會議開得正兒八經(jīng)。有人坐石頭上,有人坐在樹杈上,沐浴清風(fēng)朗日。有一種樹獨木成林,名叫鵝耳栗,屬野生灌木。舒宇盤腿坐在八仙桌子上,后面便是屏風(fēng)一樣的鵝耳栗樹,顯得非常有氣象。那塊大石頭有十幾平米的平面,據(jù)說是八仙的餐桌。舒宇盤坐在上面,人顯得仙風(fēng)道骨。舒宇有一部馬克思樣的大胡子,這在前文一直沒有提起過。這部胡子其實就是傳奇,給他的人添了許多風(fēng)采。只是寫出來,反而顯得不真實。
他們聽著松濤陣陣形成了會議決議。其實就是舒宇提議,大家舉手表決。包括制定聯(lián)誼會的制度和章程,還有對掌門人的稱呼問題,是叫主席,還是叫會長?鐵一木主張叫主任,被舒宇果斷否決。
下山時,大家都饑腸轆轆。誰都覺得舒宇會在高檔飯店請大家吃頓飯,鐵一木他們幾個也強(qiáng)烈要求,可舒宇只給大家買了瓶汽水。
李滾是唯一能跟我話說當(dāng)年的人,我們在街上遇到,聊了好一會兒。
兩天以后,我正在宿舍修改材料。門一推,爪哇島進(jìn)來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那么兩下,果不其然,他后面跟著一個人。爪哇島沒有做介紹,就那么順理成章地,他進(jìn)來了,后面的人也相跟著進(jìn)來了。我關(guān)門的時候特意朝外看了一眼,見裘獨身和謝小頭都從屋里閃出了半個身子,朝我這里看。樓道就像街筒子,幽深漫長,可此刻我分明看到從天窗上射進(jìn)一縷陽光,直直地射到了我門口的這個地方。我招呼裘獨身和謝小頭:過來坐吧?兩個人搖搖手,倏然隱去。我坐到椅子上,那兩個人分別坐到了床邊上,沒有握手,沒有彼此寒暄問候,就像是昨天我們還見過面一樣。舒宇打量我的衣架和書櫥,兩只眼睛像是帶著光電。他長了一雙美髯公的眼,眼球鼓凸,眼神舉重若輕。他說我的那件粉色衣服好看,說書櫥里的工具書未免太多了些。說我《走進(jìn)峽谷》那首詩真有味道,然后輕輕吟了兩句:約你走峽谷,走進(jìn)峽谷//去領(lǐng)略那未曾發(fā)生的錯誤……
意蘊深長。
我淺淺地笑,并不搭腔。很奇怪,我此時心靜如水,過去因為舒宇掀起的那么多情感波瀾,都像潮汐后的大海,被風(fēng)浪裹挾后,海面靜若處子。此刻的王云丫安詳恬淡,符合詩人和淑女的雙重身份。我重點看舒宇的那部胡子,卷曲、勻稱、連鬢。奇人必有異相,我從沒見過國人的胡子能長得如此濃密且又如此有型。他穿了件灰襯衫,一條軍綠褲子,都已經(jīng)很舊了。腳上居然是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眼下天已經(jīng)涼了,塑料涼鞋不硌腳么?舒宇的不修邊幅我有耳聞,但不修邊幅到這個程度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那個時代確實不那么以衣貌取人,甚至有人故作倒裝句——我認(rèn)識的一位名人就如此,大名如雷貫耳,開會卻總蹲犄角旮旯,衣著不揉皺了不出門——可這似乎都不足以解釋舒宇。我想起了那首詩的題目:《陣亡了一只小倭瓜》。只能說,舒宇是純純粹粹的自然之子。
話題還是從詩歌引發(fā)的。舒宇問我最近寫了什么,發(fā)表在哪里。我不想說,但還是忍不住想要炫耀的心理。一組十二首詩,發(fā)在了《詩刊》,還加了編者按。舒宇說,《詩刊》最近幾期都不錯。我問他最近發(fā)表了些什么,他說也是一組詩,發(fā)在了八月份的《解放軍文藝》上,是紀(jì)念女友的。當(dāng)然寫得相當(dāng)隱晦,否則哪里發(fā)得出來。舒宇眼神灼灼地看著我說,你能看到這本刊物么?我搖了搖頭,但心里忽然一動。我問他是怎么屬的名,他說當(dāng)然是舒宇。以前是舒宇,以后所有發(fā)表的作品仍然會署名舒宇。
我聽出的意思是,他不會因為女友不在了就舍棄這個名字。作為共同財產(chǎn)他會保存一輩子。
5
我們說話時,爪哇島嘩啦啦地翻一本雜志。顯然,他今天的任務(wù)就是來架橋,我們談些什么他并不關(guān)心?;蛘撸驗樗械男侣勗谒际桥f聞,他顯得百無聊賴。我問,你們今天怎么想起要到我這里來串門?舒宇說,我一直都想來,但總沒抽出工夫。
爪哇島插話說,舒宇剛從北京回來,參加有關(guān)部門舉辦的國慶詩會,地點在人民大會堂。我問都有誰參加,舒宇說了一大串耳熟能詳?shù)拿?,那都是天王巨星級的人物,我輩只能仰視。爪哇島說,舒宇在那兒出了笑話,你自己說,是怎么丟的人。于是舒宇說他與著名詩人顧城同居一室,因為聊得太晚,不愿意出去小解,于是在室內(nèi)的痰盂解決。顧城在先,他在后。轉(zhuǎn)天又醒得太晚,端痰盂出去未免丟人。于是急中生智,開窗倒入窗下的花叢。沒想到女詩人龐天舒正在那里賞花,她還以為天上下了雨……舒宇沒等會議結(jié)束就先跑回來了,留著顧城在那里挨罵。顧城長了一張挨罵的臉。舒宇說,女人們都喜歡罵他,還喜歡在他臉上擰一把。
即使聽了不止一遍,爪哇島還能哧哧地笑。我卻笑不出來。那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舒宇問我知道龐天舒么?我說,她作為封面人物登在了七月份的《中國青年》雜志上,但好像不是詩人。
舒宇長了張不俗的面孔。從我第一眼見到舒宇就再沒有意識到他對我是個威脅。是的,這一點我得正視。雖然一直未曾謀面,在心底,我其實視他為威脅我在塤城地位的人。這種感覺很微妙,如果有人問我在塤城的地位是什么,我可能根本說不出。塤城的詩人就是一盤散沙,隱匿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干著五行八作的營生。也就是誰多一點成績或少一點成績。多一點稿費或少一點稿費。哪有什么地位可言!那不過就是心里的一點點感覺!那些困擾我的奇奇怪怪的想法突然就煙消云散了。一旦放松下來,人就變得澄明,有點像刀槍不入,猶如身上有了功夫。
舒宇慢慢找到了說話的感覺,我只偶爾與他對視,鼓勵他說下去。許多許多與他相關(guān)的信息,我都想從他嘴里得到印證。舒宇果然不辜負(fù)我,逐漸變得口若懸河。他的學(xué)生時代,他的軍旅生涯,他的婚戀愛情,他的事業(yè)成就。他遭遇的種種傳奇故事以及坐懷不亂,太多的信息和太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不斷刺著耳膜,讓你覺得緊張和盲從。他的語速很快,你的思緒總要圍著他的話題東游西蕩,你沒有思索的空隙和回味的余地。你就那么讓他牽著鼻子走到天邊又倏然返回原地。實在找不到一個恰當(dāng)?shù)脑~來形容舒宇。舒宇是個天才。對,舒宇是個無與倫比的天才。舒宇之所以能征服塤城是因為舒宇有他特殊的魅力。舒宇不可能不征服塤城。塤城不被舒宇征服還能被誰征服呢?
舒宇停止演說的時候我有了一絲寂寞。我寂寞了便仿佛這房間的每一本書,每一支筆,每一件衣物都寂寞了。寂寞是一種蒼白的顏色,我莫名想起了頭皮屑。對,就是冬天頭皮屑的顏色,有著暗淡的、角質(zhì)的光澤。爪哇島終于翻完了雜志,長長地打了個哈欠。他在低頭看表。我趕緊說,舒宇,朗誦你的一首詩吧。
舒宇說,朗誦什么?
我說,就朗誦那首《陣亡了一只小倭瓜》,我想聽。
舒宇說,最近才寫完,放在書房了。我把書房從北京搬到了夏家宅村,有你十個辦公室大。
舒宇張開手臂比畫了一下。
我記住了夏家宅村。我說,你就朗誦兩句吧,就兩句。
舒宇說,不發(fā)表之前我從不朗誦給任何人聽。這樣,以后我們找機(jī)會搞個朗誦會,我跟你合作,就朗誦這首詩。
我問,你的詩準(zhǔn)備給哪里?
他說,我與《詩刊》的主編很熟。
我還能說什么呢?
舒宇俯在桌子上,湊近我,知心知意地說,詩人聯(lián)誼會的事就這么決定了,主席由你兼任,資金由你統(tǒng)籌。每花出一分錢都要有你簽字蓋章才行。你有手章吧?
我心說,沒有手章怎么領(lǐng)稿費?這種錯誤犯得有點小兒科。但嘴里說,這些事情我不懂,你找別人吧。
爪哇島不耐煩地說,這有啥懂不懂的,不就是花錢么?
我說,這些事以后再議。
舒宇說,后到什么時候?
我笑了笑說,后到你把十萬塊錢交到我手里。
爪哇島站了起來說,吃飯吃飯吃飯。十萬塊錢對舒宇來說就是小菜一碟。王云丫,你對舒宇太不了解了。
我抓了一把飯票跑下樓去,一路昏頭昏腦。我有一種感覺,我說不準(zhǔn)這種感覺是什么,但我的確有一種感覺。筒子樓到餐廳這段路我擦著墻根走,走了很長時間。我買了三份飯菜,每一份都是三兩米飯一份豆芽菜。民子顯然知道舒宇在我這里,說已經(jīng)多備了兩份炒菜,這就讓廚師下鍋。我搖了搖頭,露出了久違的笑。我問民子要上樓一起吃么?民子說,我好想去啊,可這個時候走不脫。她把我的托盤摁到臺子上,意思是等那兩份炒菜出鍋。我端了托盤跑走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拒絕民子,在待客方面,我從來沒有這樣冷落過朋友。如果這也叫冷落的話。我給自己找了兩點理由。一、舒宇是朋友不是客人;二、舒宇是不是朋友要接受一下檢驗。我知道這兩點理由有些言不由衷,但我懶得去找第三點理由了。
果然,爪哇島食欲不佳。我把飯菜擺到了桌子上,他就開始翻一只抽屜找零食。不幸的是,爪哇島什么也沒找到。最后一塊餅干我于昨天晚上吃完了。爪哇島很失望,勉強(qiáng)坐下了。為了表示勉強(qiáng),他把自己的飯菜給舒宇撥了三分之一。我暗笑??晌液芸彀l(fā)現(xiàn)我笑得全無理由。舒宇狼吞虎咽的樣子讓我非常擔(dān)心,我不得不把自己的米飯分一半給他,舒宇也不推辭,稀里嘩啦吃完以后,又把爪哇島和我盤里的菜湯一起倒進(jìn)自己的碗里,然后拎起暖瓶,滿滿兌了一大碗開水。
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想舒宇真是無人能比。我想舒宇做詩人就只能做大詩人。酸文假醋的詩人見得多了,就覺得舒宇式的清新和舒宇式的隨意都動人心弦。午后不久他們就告辭了,我送他們下樓。就像戲劇場景的預(yù)先設(shè)置,在樓梯口的第一級臺階上放著一只小蘋果,只有小孩拳頭大。舒宇首先發(fā)現(xiàn)了,貓腰撿起來,三步兩步跨到附近的自來水管處,兩只手握圓了在水龍頭底下摩擦轉(zhuǎn)動沖洗,然后甩了甩,就是極香甜的一口!爪哇島異樣的目光投向我,我沒接。爪哇島說了句:舒宇就是這樣率性,不裝。我點了點頭,卻沒接他的話茬。舒宇用握著蘋果的那只手跟我揮手道別。那只缺了一口的蘋果,要過很多年才能風(fēng)靡全球。
整個下午的時間有些漫長。房間里舒宇的氣息還很明顯。我打開了所有的窗,讓屋子里的空氣流動起來。讓一只蜜蜂銜著花粉撞進(jìn)屋里。房間有十多平米,但在我的感覺中要比這大得多。四面都是高至屋頂?shù)臅瘢锩鏀[滿了文學(xué)和史學(xué)書籍。一張巨大的紅木字臺占據(jù)了房間的一角,寫字臺上有一只雕花煙缸和一只筆筒。煙缸里的煙頭堆積如山,而筆筒里的圓珠筆在一支一支減少。詩人伏案寫作的背影像一座山。詩人激情四溢時像一片海。一行行具有生命意義的文字從詩人的筆下淌出,詩人陶醉了。詩人陶醉的時候手舞足蹈,一支支圓珠筆從他手里飛出,像銜著橄欖枝的鳥兒一樣……
這就是詩人舒宇。
這就是大詩人舒宇。
這一幅近乎夸張的畫面久久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雖然舒宇描述這個場景時真誠得毋庸置疑,但仍然使我有一種隔霧看花的感覺。我想舒宇對于我來說是太陌生了。舒宇身后的那片背景對于我來說是太陌生了。舒宇沒有出生在塤城,所以塤城對他一無所知。不過這不應(yīng)該成為懷疑舒宇的理由。舒宇和舒宇的一切都不足為怪,奇怪的倒是我們自己,銅墻鐵壁一樣的小集體,怎么因為舒宇的介入就岌岌可危了呢?
我忐忑地聽著敲門聲,我在等民子。我覺得民子應(yīng)該來,跟我談一談舒宇。過去我一直聽她談起舒宇,眼下她終于可以聽我說了。我會笑臉迎她,我們之間的一切都過去了,友情可以恢復(fù)到最初的階段??傻鹊较挛缢狞c,民子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要上晚班了。我的失落中含了埋怨,一些不良情緒又開始蔓延。我不想再等。在包里放了筆和日記本,我出門了。走過一條迎賓路就是我們這座城市的標(biāo)志性建筑,五層高的圖書大廈。要過許多年,我們才知道這座圖書大廈蓋反了。大廈臨街,門口卻并不臨街,要走一條長長的胡同,要攀爬很窄的樓梯。據(jù)參與建設(shè)的文化局長說,當(dāng)時圖書大廈萬事俱備,卻苦于沒有圖紙,圖紙是他們從山東某地偷來的。
據(jù)說他們?nèi)ツ抢飬⒂^人家的建筑,想跟人家共用一張圖紙。人家以知識產(chǎn)權(quán)為由婉拒。他們請人家喝酒,把人家灌醉以后去辦公室喝茶,然后順手牽羊。
我是三樓閱覽室的???,這里有近百種文學(xué)期刊。我把筆和本攤開在桌子上,做好了抄寫的準(zhǔn)備。是的。我預(yù)備抄寫幾首舒宇的詩,以便學(xué)習(xí)。我對他的創(chuàng)作情況知之甚少,我應(yīng)該補(bǔ)上這一課。最先拿在手里的當(dāng)然是第八期《解放軍文藝》,舒宇言之鑿鑿說有他署名的詩作。我像變戲法一樣一下就翻到了詩的頁面,幻想中一眼就能看到舒宇的名字。
沒有。
翻了又翻,還是沒有。
我舒了一口氣,又翻閱了過去幾期舊刊。心想,我還有必要去翻閱其他期刊么?
舒宇問我能不能看到《解放軍文藝》,我搖頭。其實我當(dāng)時在想,我能看到。我知道這座蓋反了的圖書大廈,但舒宇未必知道。或者他知道有這么一座大廈,但不會知道閱覽室里的上百種文學(xué)期刊。如果有可能,我可以查閱任何一期、任何一年的《解放軍文藝》,只是我覺得沒有必要。
我合上了筆記本,從閱覽室里出來了?;疑哪荷酗w翔著許多燕子,把天空點綴得千瘡百孔,我對自己說,好了,這件事就到這里吧。
6
舒宇犯了一個錯誤。
也許犯錯誤的是我。
舒宇又一次出現(xiàn)在筒子樓那天讓我刻骨銘心。那天天降大雨,深秋的天氣這樣的大雨非常少見?!扒锾齑蚶祝榈厥琴\。”我叨咕了句民諺,準(zhǔn)備熄燈睡覺了。房門忽然被敲響了。我看了看表,十點半。我腳步輕盈地去開房門,這樣晚敲門的人不是民子還能是誰,正好是她下夜班的時間。我把房門一下子就拉開了,一個用軍用雨衣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出現(xiàn)了,露在外面的是兩只嘰里咕嚕的大眼睛。我們一里一外有瞬間的對視,我的過分沉靜一定讓舒宇有些不習(xí)慣,舒宇顯得手足無措。他有幾分慌亂地把雨衣掛在上門角上,問我是不是可以用毛巾擦把臉。我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沒有微笑也沒有說話。我閃開身子,舒宇略顯尷尬地兀自走進(jìn)來,坐在了靠外的一把椅子上,我扔過去一條毛巾。
我在等著舒宇開口。
舒宇在大雨傾盆的深夜來到這里,應(yīng)該有一個充分的理由。
舒宇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眼睛看著別處說,我想邀請大家去府上做客。
這個話題引起了我的興趣。我馬上問,什么時候?
他說,越快越好,我兩天后要回北京參加一個重要會議。
我翻了翻日歷,說明天正好是周末。明天,就定明天。
舒宇說,他們幾個有空么?
我說,聽說你家里有酒窖,里面都是陳年茅臺。你家的絲質(zhì)被子都是江南織造特供北京軍區(qū)首長的。他們早就被你家的海鮮大餐饞壞了!
我興奮得話說得毫無邏輯。
舒宇說,沒問題,我明天一早就讓人從北京專門運過來,保證都是軍區(qū)的特供產(chǎn)品。
我有幾分崇敬地看著舒宇,半真半假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螃蟹了。嗯,我?guī)c醋。
舒宇說,我家的醋都是山西一家手工作坊釀造的。釀醋的都是十八歲的少女。
我馬上心里惴惴。覺得剛才油腔滑調(diào)的嘴臉那么令人生厭。就這么定了?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舒宇沉默了一會兒,果斷昂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就這么定了!
舒宇犯了一個錯誤。后來我想,舒宇深夜來此肯定不是專程邀請我去府上做客的。那不過是他臨時起意的副產(chǎn)品,卻碰上了我的處心積慮。他為一種詩情畫意而來,只是錯誤地估計了形式。舒宇像是長在了那把椅子上,遲遲不起身告辭。我的哈欠一個連著一個,而且盡可能把嘴巴張到最大限度,舒宇無動于衷。他的目光偶爾游移到我的臉上,竟有了一種不大好琢磨的內(nèi)容。我說你該走了,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舒宇挑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我今天無處可去了。我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舒宇說,我想在你這里坐一宿。我的心“咯噔”一下,沖口說,不行!
舒宇提高聲音說,這有什么不行!
我不回答。我覺得這樣的問題不值得回答。我知道舒宇后面有話等著我。男男女女徹夜長談甚至是一種時尚。至于怎樣談,大概只有男女主人公自己知道。我突然想起了謝小頭的女兒,有幾分焦急地說,你不是還有女友么?師范姓謝的,你可以去找她啊。舒宇不屑說,她就是個普通教師,怎么可能做我的女友。我說,你的女友應(yīng)該什么樣?舒宇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羞怯,他害羞的樣子甚至有些憨厚。他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你這樣的才行。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想起此時夜深人靜,趕緊捂住了嘴。我樂不可支地說,舒宇,你的女友埋在西山,尸骨未寒哪!
舒宇說,她支持我想做的任何事。
我不想再跟他耍嘴皮子。從門上摘下雨衣丟給他,意思是你可以走了。舒宇卻任由雨衣栽到身上,自己一動不動。他有些幽怨地看我,口吻在我聽來溫柔得實在不像話:你怎么這樣!
我有點不好意思:怎樣?
舒宇說,塤城沒人這樣對我。
我說,我不代表塤城。
舒宇說,愛上我的女人數(shù)不勝數(shù)。
我說,里面肯定沒有王云丫。
舒宇說,你肯定?
我尖聲說,我肯定!
舒宇陡然站起身,夾起雨衣旋風(fēng)一樣離去了。房門在我眼前“啪”地一摔,我的眼淚洶涌而落。這淚肯定與悲傷無關(guān)。是委屈、憤懣或者屈辱之類混合體。是的,我就是有了屈辱的感覺。我一邊落淚一邊走到了窗前,看著眼前的黑夜。萬籟俱寂。窗前是那片桂花園,桂花早已凋落了。潮濕和夜色讓那片園子黑洞洞的??繓|邊飯?zhí)玫姆可教庁Q著一桿路燈,光線落寞地照亮了周圍的這一片區(qū)域,我甚至能看到地上的小水洼,反著賊亮的光。那里是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條路,我每天都要通過那里走進(jìn)走出。我盯看了許久,突然心里一驚,舒宇并沒有從那片區(qū)域中走出去!
我趕忙把房門反鎖,又頂了兩把椅子。上面的天窗也仔細(xì)檢查了插銷。一想到舒宇可能就躲在黑暗的樓道里我就毛骨悚然,人一害怕就想上廁所。廁所就在辦公室的斜對面,可我不敢出去。我一想到拉開房門外面有黑黝黝的影子就膽戰(zhàn)心寒。我和衣而臥,盼著天光大亮。
整個三樓經(jīng)常住著我一個人。那位裘獨身只偶爾留宿。他總說夜太長,三樓太冷清。
轉(zhuǎn)天早晨一上班,我就到了鐵一木的辦公室。鐵一木在政府二樓辦公,分管文教衛(wèi)體。我氣喘吁吁上樓,上氣不接下氣說,我們今天去舒宇家吧,他大擺筵席款待我們。鐵一木坐在辦公桌前,兩只手在空中交握,頂著下巴,半天才對我的話做出反應(yīng)。
鐵一木說,大家都在上班,不可能啊。
我說,晚上下班去。路上預(yù)計用兩個半小時,八點之前也到了??梢栽谑嬗罴易∫煌?,他從北京調(diào)原材料,給我們做海鮮大餐。
我說得有點油腔滑調(diào)。
鐵一木說,你好像不怎么相信舒宇。是因為他的十萬塊錢還沒到賬?
我窘得無地自容。厚著臉皮說,我哪里不相信他,我是被他家的陳年茅臺饞壞了,你知道我喜歡醬香型。
鐵一木這才笑了下說,說得我也想喝了。
我說,那還等什么?咱們今晚下了班就出發(fā)吧。秋風(fēng)陣陣,清涼怡人,正是好季節(jié)啊。
那種說走就走的旅行在我們是家常便飯,每人一輛單車,我們騎行過上千公里。
三言兩語跟鐵一木達(dá)成一致,由他規(guī)劃線路,通知其余的人。我負(fù)責(zé)通知民子。考慮到民子的時間問題,鐵一木特意說,如果民子請不了假,他會給招待所的所長打電話。
招待所歸政府管,鐵一木剛升任政府辦公室副主任。
從政府出來,我心跳得厲害。那種朦朧的、模糊的意識和感覺,此刻像早晨的陽光一樣清澈且透明。我的嘴角掛著冷冷的笑。政府對面不遠(yuǎn)處就是蓋反了的那座圖書大廈,我在大廈的臺階上坐了下來,買了一塊刨冰,讓自己冷靜。此刻我特別想再去一下三樓的閱覽室,翻閱一下其他文學(xué)期刊。還有必要么?我問自己。
沒必要了。我對自己感覺百分之百相信。
我到附近的百貨公司去買衛(wèi)生用品。也許是在臺階上坐得太久,我的小腹一陣一陣地抽痛。用心算了一下時間,才發(fā)現(xiàn)女人特殊的日子到了。我認(rèn)真得為難了,我是異形體質(zhì),時間長,流量多。遠(yuǎn)程騎車會有很多不便。怎么辦呢?從百貨公司出來,我提著塑料袋子發(fā)愁。唯一的辦法是,找到鐵一木,看能不能推遲時間。這些想法只在我的腦海里晃了下,根本不值得我多加考慮。
此刻,就是有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心。
回到單位,面對四壁雪白的墻,昨晚被人坐過的椅子,使用過的毛巾,門腳下被雨衣滴過的水漬,都讓我心猿意馬。一會兒想昨夜的舒宇會貓在哪里。一會兒想今天晚上的海鮮大餐,都是舒宇從北京臨時調(diào)來的原料,屬軍區(qū)特供產(chǎn)品。想著想著嘴里就會生出口水。午飯時間到了,我提前幾分鐘下樓,飯?zhí)美锟湛帐幨?。那些服?wù)員往來穿梭,為幾桌客人在忙碌。我特意拖延了一下時間,但沒有看見民子。
我計劃她午后下班時去宿舍找她。
我從沒去過她的宿舍。
大約一點半左右,我敲響了212室的房門。小朱姑娘揉著睡眼來給我開門。她給我送過鵝蛋,所以知道我與民子的關(guān)系。小朱姑娘說,郭久梅沒跟王老師去告別么?她走了,不在這里干了。
我愣住了。反應(yīng)了一下,才明白郭久梅是誰,王老師又是誰。我問民子為什么不在這里干了,不在這里干,又去哪里干了。小朱姑娘一問三不知。您去問餐廳經(jīng)理吧,也許經(jīng)理知道。
我誰也沒有問。問清楚了又有什么意義呢?民子走了就不會再來,鐵打的招待所流水的服務(wù)員,這些我都知道。只是今天的活動她不能參加了,我有些遺憾。
7
舒宇犯了一個錯誤。
也許犯錯誤的是我。
幾年以后的某一天,當(dāng)我漫步在荒涼的漢墓群中并偶爾驚動一只田鼠時,我想塤城的詩壇比被盜的漢墓更令人痛心疾首。塤城的繁榮日甚一日。塤城有了成片的花園洋房和遛狗的男女。塤城還有摩天大廈,還有比摩天大廈更令人吃驚的如火如荼的愛情。塤城人再沒有人熱愛詩,但有更多的塤城人熱愛愛情。塤城人潛在的詩人素質(zhì)使塤城人在情場上淋漓盡致。塤城得天獨厚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環(huán)境使塤城人在這個揮灑自如的時代里如魚得水。
塤城只是沒有了詩人。塤城沙子似的一層詩人都不知去向。
我居住的這條街改名“華爾街”。街的中心新蓋了一座教堂,與城北的娘娘廟平分秋色,每天吸引著眾多善男信女。塤城人越來越相信自己以外的東西,比如天命,比如劫數(shù)。于是大多數(shù)的塤城人相信占卜。大多數(shù)的塤城人會看手相。大多數(shù)的塤城人喜歡賭博。大多數(shù)塤城人會在酒桌上說和你有緣。還有大多數(shù)的塤城人頻繁更換名片……
我漫步在漢墓群中的那一天開始回首往事。天空飛翔著許多沙燕。一只沙燕落在我的肩頭上時,我發(fā)現(xiàn)它受傷了。沙燕哀鳴地抖動著一條腿,灰色的眼球訴說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欲望。若是在過去,我一定會把它捧回家里,給它洗澡,給它梳理羽毛,捉來小蟲子給它當(dāng)點心。等它傷好以后選擇一個有晴朗天空的日子放飛。然后我會寫一組懷念沙燕的詩,訴說我與沙燕之間的種種溫情。詩難免有些裝腔作勢,這有什么要緊呢?會有許多人喜歡它,會有許多人效法它。會有許多我與麻雀、我與烏鴉之類的詩出籠。塤城會有一個“我與動物”的高潮迭起。但現(xiàn)在我的那種仁慈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我抖動了一下肩膀,沙燕毫無防備地一頭栽了下去,結(jié)束了它原本并不美麗的生命。我的心寒戰(zhàn)了一下。我動手埋掉那只沙燕時突然覺得被埋掉的是我自己。我與土地有了肌膚之親。周圍滲透著古漢墓年代久遠(yuǎn)的陳腐氣息,古漢墓接受了我。我的骨血與祖先的骨血相互滲透并融合……
那一段時間,回憶過去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舒宇犯了一個錯誤。犯錯誤的也許是我。舒宇在那樣一個雨夜來到我的寢室并不是專程邀請我去做客的??墒嬗畹难垍s讓我看見了曙光,我緊鑼密鼓把塤城的詩人召集到了南環(huán)路上,宣誓似的對大家說,我們一定要到舒宇家去做客,去喝他家的茅臺,去吃他家的海陸空!
毋寧說,大家的熱情都空前高漲。我的戰(zhàn)前動員有聲有色。前面的美景一路都在鼓舞著士氣。疲勞、饑餓,都不算什么,我們一路引吭高歌,和夜色一起降落在了大洼深處。
這個叫夏家宅的小村莊,小得不能再小。貧窮得不能再貧窮。黑暗中窩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房屋樹木,像是滿面羞澀地不愿見人。我們問了若干人,都不知道舒宇是誰。鐵一木靈機(jī)一動,提起了那部大胡子。
幾張惶惑的面孔跟著指路人來到了一所宅院,土坯墻,柵欄門,院子里拉著一根電線,亮著一盞瓦數(shù)很小的燈泡。
舒宇抱著一棵白菜迎接了我們。第一句話是:你們還真找來了……
一個穿著破爛的矮小老人從我們面前過,甚至都沒有跟我們打招呼。我問舒宇,這是你父親?
一個長著同樣大圓眼的男孩子在門后探出了頭。我說,這是你兒子?
幾株陳年的高粱穗吊在了窗欞上。我說,多好的收成。
一串紅辣落在了地上,碎了的尸骨刺人眼目。我說,好可惜的東西!
舒宇終于低下了他高貴的頭。
塤城的詩人們臉上寫滿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