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2004年冬天,在上海電視臺《絕版賞析》欄目做實習編導(dǎo)時,我終于見到了玖爺。
玖爺來時,穿一件藏青色羊毛大衣,灰色毛衣配格子圍巾,走起路來,居然是帶風的。后來熟了,他給我講過一個“段子”:曾經(jīng),他開卡車幫大興農(nóng)民運大白菜,光著膀子練習車技。一位老大媽見了,過來站在大卡車車前,還不信:“喲!這不是梅葆玖嗎?昨天晚上在電視里還是個小媳婦,今兒個怎么就成了大老爺們兒了!”和現(xiàn)在世面上流行的男旦舉止不一樣,玖爺說話做事,從來沒有帶過“相”。
我接過他的大衣,遞過采訪提綱。比起采訪提綱,玖爺更在意我那時身邊帶的一個base隨身小音響:“這個還是不夠好,雖然方便,聲音不好,我在國外見了,沒買?!本翣斒请娮影l(fā)燒友,干面胡同家里,專門有一間玖爺?shù)挠耙羰?,里面是玖爺從世界各地背回來的音響。某年出國演出,他買了一根音響線,據(jù)說價值幾千美元?!拔矣朽圎惥~克爾·杰克遜的,我也有?!蔽液喼斌@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天的錄像有梅派經(jīng)典《太真外傳》,我那時少不更事,錄了一會兒,戲迷的毛病又犯了,偷偷跟著哼唱那段“楊玉環(huán)在殿前深深拜定”,沒想到玖爺不聲不響,居然在身后聽了一會兒:“唱得挺好啊,你這嗓子,可以唱梅派?!蔽覈樍艘淮筇?,只好如實相告,自己學的是程派。沒想到,玖爺一點也沒生我這個唐突后生的氣,反而指出我的咬字和氣口問題。
后來,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見到玖爺?shù)臋C會,慢慢多了起來。有時是劇場后臺,有時是活動現(xiàn)場,也跟著老先生蹭著吃過玖爺請客的牛排。我知道了他有一條叫“Coco”的狗,知道他養(yǎng)著二十幾只流浪貓,知道他喜歡吃紅寶石的摜奶油,但我最想知道的是——
如果不是因為有一個叫梅蘭芳的爸爸,梅葆玖還會唱戲嗎?面對這個問題,他似乎一點也沒有猶豫:“那肯定不會啊,我應(yīng)該像哥哥一樣,做個工程師?!?/p>
他的愛好是機械。從小就喜歡拆留聲機、拆唱機、拆車。盧燕說,經(jīng)常拆開了裝不回去。他愛車,擱到現(xiàn)在,玖爺肯定是超跑俱樂部的弄潮兒。我見過他騎摩托車,開過奔馳,也開過POLO。
做梅蘭芳的兒子,當然有很多優(yōu)勢,他當年讀法國天主教百德路教堂辦的盤石小學,學校和梅家花園一墻之隔,學校同意在籬笆上開一扇門,當然是看在他是梅蘭芳的兒子分上;他演戲,馬連良、譚富英、蕭長華等名家都助陣“捧角兒”,當然亦是看在他是梅蘭芳的兒子分上;不過,做梅蘭芳的兒子,亦有許多難言之隱?!靶∶贰?,他出道時,大家都這樣叫他。說他像梅蘭芳,也說他不像梅蘭芳。父親沒有親自教他,請的老師是王幼卿。登臺表演,唱的和父親有一點不一樣,臺下觀眾都會議論紛紛。他回家請教父親,梅蘭芳說:“不要學我,聽師父的。”但大家還是要拿梅蘭芳和他比。1956年10月,梅葆玖在上海演《天女散花》,因為人民大舞臺的臺窄,他跑圓場時居然從“云臺”上掉下來,有人說閑話:“看,到底是不喜歡唱戲,這不,掉下來了吧,梅蘭芳氣煞!”
要成為梅蘭芳,這是京劇所有旦角演員的夢想。玖爺卻是所有的大師后代里,最平靜地接受自己命運的人。接受唱戲,接受在父親去世之后挑起梅劇團的演出。他接受扛起梅派的大旗,教授弟子,傳播京劇,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天,因為行程太滿,哮喘發(fā)作已有跡象,但他仍舊帶著全套行頭去學校給留學生普及京劇,這是他一直最為重視的事情。
他只有一樣不接受——當別人說他是京劇大師時,他總說:“大師是家父,我只是個唱戲的。”
但他也說:“我覺得,我這輩子,對我爸爸,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