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
記憶中最早的女紅[gōng]是從奶奶開始的,到母親手里變得真切。家里有幾十口人,他們的女紅全由母親一個人來做。時間、精力將她“逼上絕路”,在日日夜夜的忙碌中硬是將女紅手藝做到極致。
“是匠不是匠,得個好做杖?!睕]有一套完整的女紅工具,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女紅高手。有了好的工具,還得有足夠的力氣,才能拉動針線、敲平布匹。而藝術(shù)審美、做人的品德,才是成為女紅高手的關(guān)鍵。
見過家譜、食譜、畫譜,來說說我家的《女紅譜》。
女紅之器
陸羽《茶經(jīng)》中列專章講“茶之器”。女紅,自然有女紅之器。
在一般人的眼里,女紅之器相當簡單,無非是剪刀、針線葫蘆、頂針、幾碼線。再高雅一些,也不過多個刺繡用的竹箍、裁剪用的尺子。
顯然,這是一個誤解。
母親有三副大小不等的竹箍,一副很珍貴的象牙箍。還有一個長方形繡架,專門固定大塊繡布的,繡花門簾、錄音機遮灰布等都得在這上面完成。繡架是母親找木匠加工了幾根柳木條,釘了兩個框架,套在一起的,剛好能繃展繡布。最初的繡布是府綢,后來是市布、的確良。母親還有一個剪窗花的框子、幾把頭上纏著線繩的腳刀、6個青花小碟子……
這些器具,在鄉(xiāng)村算不上真正的女紅器具。在村里,做鞋的器具,才是最實用的工具。绱鞋的錐子、拉線的大叉針家家必備,其他相關(guān)器具就不好說了。缺少全套器具,做出的鞋不過是依葫蘆畫瓢,丑且不經(jīng)穿。這種做法,村里人叫“窮拆活”。
母親做鞋的器具應有盡有。鞋樣最多,有鞋底的、鞋幫的、鞋墊的,又分夾鞋、棉鞋、圓口、方口,都夾在幾本厚厚的大書里。做時先找樣子,然后依據(jù)每人腳板大小、肥瘦不同修改。這些鞋樣,是母親多年的積攢。村里來客人,如果鞋子很別致,母親觀察一會,就能照著剪下樣子。稍作修改,便成了一副新鞋樣。
最占地方的是鞋楦(模型)。做好的鞋,不經(jīng)過發(fā)楦(模型撐鞋),直接穿在腳上不舒服,容易變形。母親的鞋楦子,都是自己做的,樣式齊全,肥瘦不等。積攢了幾十年,才成套。做鞋還需要補鞋釘?shù)男¤F錘、給鞋打氣眼的小鐵磳子。做好棉鞋,發(fā)楦后,買上一板氣眼釘牢,就能認鞋帶了。
母親的百寶箱里還有裁衣服的紙樣子、畫粉、軟尺……女紅之器,大大小小,還有許多許多。
女紅之力
大眾眼里,女紅是穿針引線,毫不費力。但在鄉(xiāng)下,女紅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力量。光做鞋一項,就夠受的了。尤其我家人口又多,一年下來,少說也有40多雙夾鞋、八九雙棉鞋。
做鞋很繁瑣,最初的工序是整理鋪襯。把穿過的舊衣服,一件件地拆開,按顏色、質(zhì)地歸類。然后泡水里洗凈,再放石板上拿木槌子使勁敲,敲出汗堿,然后放石板下壓。半干后攤在熱炕頭,兩手往外刮。最后壓在席子底下,干透了才能用。這里面,每一步,都需要力氣。
弄好鋪襯,找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拿白面煮一大鍋漿糊。展開布片,墊幾張舊報紙,或水泥袋拆下的牛皮紙,在上面刮漿糊,一層漿糊一層布片。黏好一片,就壓在熱炕席子下,人坐在上邊。有時還要扣上桌子,或壓上石頭,不然,虛虛馕馕一層皮,沒法用。
做鞋全靠襯子。打出的襯子,必須平整光溜看不出接頭,做出的鞋才結(jié)實。
納鞋幫,也偷不得奸,得一針一線納。針碼要勻稱,從正面幾乎看不出針腳,只看見一個個小黑點。鞋幫有一定厚度,漿性大,要用小針還得用單線穿,特別費勁。勁太大,線容易斷,線頭多就不結(jié)實。不用勁,又穿不透。這時,就得戴上頂針借力。
如果說納鞋幫講究巧功,那么納千層底就純粹是力量的消耗了。說千層有些夸張,但總歸有幾十層布,足有拇指厚。得先拿大錐子穿透,順著針眼,再拿大叉針帶麻繩,一退一進,略微慢一點,就穿不過麻繩。
納鞋底一般在冬夜。油燈下,一納就是大半夜。有時候,睡醒兩覺了,睜開眼睛,母親還在納。屋脊上結(jié)了霜雪,蓋上棉被子不暖和,母親額頭上卻滾動著豆大的汗珠。
绱鞋也取不得巧,全靠力氣,麻繩兩邊拉,陷進襯子里,母親咬住一頭,使勁地往緊拉,幾乎使出吃奶的力氣。常常绱完一只,就累得趴下了。
直到市場繁榮,都買現(xiàn)成的鞋穿,母親才清閑下來,只是她發(fā)已成霜。
女紅之藝
女紅技藝有高有低,愛好是動力,天分才最重要。
在鄉(xiāng)村,刺繡、編織最能展示女紅技藝的。家中大洋箱里有只荷包,母親也不常用,只裝一些錢糧票證。淡粉的絲綢上繡著池塘蓮藕,蓮葉下臥著一對鴛鴦,風吹蓮動,水波漣滟。這是母親年輕時的繡品。
母親還有一絕,就是給新人縫緞棉襖。布棉襖好縫,緞棉襖就不一樣了。緞面滑溜,易走針,針碼不均勻,就會出現(xiàn)皺褶。稍不留心,針尖會掛線。一抽線,緞面就皺在一起,拉不展,剪不得,緞襖就廢了。軟緞縫制難,裁剪也難,一次不成型,一修改全是針線窟窿。
沒有金剛鉆,做不了這細瓷活。不少女孩子出聘前,都會拿著緞面料央求母親給裁剪縫制。量體裁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母親年輕時在被服廠學過三年,她又肯思考,時間一長,做出的緞棉襖,得體又好看。
上妝前試緞棉襖,母親還要給新娘子絞臉。這也是一門手藝。絞前,先撲上一層淡淡的香粉,然后將粗線打上十字折,玩翻花繩似的,兩手一松一緊,線繩跳動,臉上的汗毛就絞光了。絞后的臉又白又光嫩,女孩子頓時漂亮了三分。穿上紅緞棉襖,格外光彩照人。
烙衣裳更是個絕活,火候、勁道、濕度,一樣掌握不好,不是烙糊了,就是出不了效果。母親烙衣裳很利落,燒紅烙鐵,涼一會,在濕毛巾上擦一擦,趁熱勁烙衣裳,烙展后光滑閃亮,比裁剪前的料子還要鮮艷動人。
有一年村里來了一批知青,他們組建了文藝宣傳隊,有一次排演大戲《紅燈記》《沙家濱》要趕制一批服裝。干部找到母親,力爭10天內(nèi)縫制一批服飾。這些服飾,母親只在電影里看過。推無可推,她只能先設計,再依樣裁剪做出第一批八路軍服飾。演員一試,好評如潮。之后,母親便夜以繼日地趕制。我記得,縫好軍帽,缺少紅五角星,母親就用鐵皮罐剪出五角星,再刷上紅漆,縫在帽子上,和真的一樣。
女紅之德
母親最被人稱道的、看重的,還是女紅之德。
往往手藝人挾技自享,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母親不,她總是無私地傳授技藝。也許因為她并不是一個手藝人,只不過精于女紅技藝罷了。她的女紅技藝,源于天賦、悟性和勤懇,從沒有想過靠它吃飯。
小時候,家里串門子的女人特多。好些十幾歲的女孩子,總愛圍著母親,學刺繡、學裁剪,“嫂子嫂子”亂叫,也不管鄰里輩分。從繪圖、繃布到絲線搭配,一樣一樣地學,最后總能繡出一件滿意的枕套。長大一茬,嫁人了,又有一茬頂上。時間一長,有了感情,談戀愛都先和母親說,還領(lǐng)家里來讓參謀。
光繡花這一項,母親就不知貼出多少針和線。針號不對,就配給人家,絲線顏色不全,也配給人家。以至于從城里往回捎針線的父親嘲弄:“這么大方,多少是個夠?”母親總是笑笑,照樣白送。
有許多女紅技藝,母親也是反復琢磨出來的。像胭脂染,最初母親吃不準比例、水溫,染出的東西要么色澤不勻,要么太輕或太重。為摸索規(guī)律,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是白天下地,晚上煮染布料,光胭脂就費了幾十袋,才掌握個中訣竅。第二天,她就把摸索出來的最佳染法,傳授給村里的女人們了。那時我家有一臺縫紉機,凡找母親做衣服的,只要時間挪得開,她有求必應,貼線貼工,從沒收過一分錢。村里人知道她忙,也不輕易開口。只有嫁娶等大事,才來煩她。有的年輕人嫌家里的手縫補丁不好看,拿上布塊讓母親用機器補。一圈一圈,像大樹的年輪,補在屁股上、膝蓋上。走在村里,這樣補丁的,70%出自母親的手筆。
父親曾經(jīng)推算,光每年貼給村里的縫紉機線,就有80轱轆,按0.2元一轱轆算,一年下來就是16元錢,頂父親半月工資。更不用說付出的時間了。村子里老老少少,沒有一個不夸母親。多少年后回村,還有人說“你媽可給后輩兒孫積德了”。
自然,這德絕不僅僅是女紅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