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當過警察,做過書店,至今還當著某雜志編輯。無學歷、無專業(yè)、無職稱,屬于三無人員。好讀雜書,對蟋蟀文化情有獨鐘,曾出版《中華蛩家斗蟋精要》《蟋蟀古譜評注》等偏門雜書。
中國人過年是個天大的事,出門在外的都要回家,百行百業(yè)全都歇了,走親戚、串門子,湊了一塊吃飯聊天。在歌劇《白毛女》里,黃世仁大年三十上門討債,不讓人家過年,特別招人恨。上世紀30年代,在山東是韓復榘執(zhí)政時期,國民政府曾一度改行西元,過元旦,不過春節(jié),春節(jié)也就不放假,老百姓該過年還得過年,苦了公務人員,大過年的還得坐班,其實也沒什么事,只是感覺活得沒滋啦味的,沒過幾年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就是知青下鄉(xiāng)那幾年,上級號召要過“扎根年”,不許知青回城過年,據說有的知青點哭聲一片,社員聽得心里直泛酸,再說也不吉祥啊,有的知青點第二年就早早的讓知青們回家過年去了。
文化的東西,形成不易,一旦形成,去除和改變也不易。
過年少不了吃,吃還要講究吃的吉祥。年夜飯,魚是少不了的,“年年有余”嘛。我小時候社會物資那么困難,每逢年節(jié),家家戶戶都憑購物本可以買到定量的魚票,這是政府體恤民俗的少數事例之一。
好多小腳老太太,大過年的見了孩子們,還要問吃了這沒有?吃了那沒有?總之要答出魚啊什么的,這才算完,就是為了討個好口彩,然后給每個孩子一顆糖,孩子們也歡喜而去。
在張藝謀早期的電影《黃土地》里,結婚的喜宴上,沒有魚也要上一道魚,是用木頭雕刻的木魚,當然不能吃了,這是道看菜,取的就是吉祥有余之意,意思到了,大家也就舒坦了,并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魚。
即便是在貧困年代,過年的時候,各家各戶也都是鉚足了勁湊東西,但是年夜飯,豆腐依然名列其間,取“都有?!钡囊馑?。豆腐實在是普通的食材,過年了,就不好再做白菜燉豆腐之類了,但是還要有,就衍生出許多復雜的做法,比較典型的要算博山菜里的“豆腐箱子”,大約是將豆腐先過了油,讓它成型不易碎,然后挖出空心,填上餡,再蓋上蓋兒,如此折騰一番,再下鍋燉,吃嘛也還是好吃,就是太麻煩。還有一種蹊蹺的做法,叫做“富貴有余”,提前將泥鰍用淘米水養(yǎng)上幾天,每日換淘米水,吐凈肚里的雜物,活魚下涼水鍋,文火煮著,待水溫起來,再將嫩豆腐下鍋,泥鰍在水中已然熱得受不了,遇著涼豆腐,就都鉆進去了,進去可就出不來了,加胡椒粉調味,出鍋,看著是一塊清水豆腐,劃開,卻有小魚身在其間,而且不著痕跡。這種做法聽上去過于殘酷,我從沒試過,但也能折射出國人在吃上不知動了多少腦筋。
我沒考證過用諧音的辦法來注釋飲食究竟是起于何時,但是我疑心這種吉祥語大約主要來源于清代。
從瓷器的裝飾紋飾上可以看到,宋代崇尚單色釉,沒這些講究,元代有了青花瓷,雖紋飾繁復,但也很少這種隱喻,倒是“蕭何月下追韓信”“鬼谷子下山”來得更知名。明代瓷器有文人氣,松竹梅常見,云山霧罩的也不少,但是利用諧音作吉祥圖案的卻不多見。清初瓷器還是刀馬人物呢,很快就有了一種圖案:一個孩子歡快地指著天上的太陽,這叫“指日高升”,多是康熙朝的東西,這會兒康熙皇帝江山基本坐穩(wěn)了,反清的力量日漸削弱,孔尚任在《桃花扇》里表達的氣節(jié),斯時也已不成氣候,做清朝的官,也沒人指為漢奸了,畢竟大明朝已然遠去,可是日子還得過,再說了,誰坐江山和老百姓又有什么關系呢?稅照拿。李自成起事的時候有歌謠:“迎闖王、盼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那是闖王沒坐穩(wěn)江山,真坐穩(wěn)了江山,該納糧還得納糧,朱元璋不就是例子嗎?何況大清朝的賦稅還比前朝輕許多。人們也就認命了。
又許多年之后,戲劇變成了電視劇,康雍乾全成了盛世。人們也就不大想起嘉定三屠、揚州十日那些事兒了。
清初瓷器,器形里有一種桶瓶,取“大清一統”之義,官窯器里常見,可知這種利用諧音說事是有官方背景的。這種習俗的形成我個人揣度大約和女真人的語言有關,滿語是一種注音文字,拼出來的是讀音,讀音后面才連著意思。而漢字是多音字,一字多音,一音多字,入主中原不久的滿人在漢化的過程中,一定曾一度充滿著困惑。這兩種語言方式一對接,弄出這么一種辦法,嚴格說起來是一種半文盲的手段,相當于讀白字,實在是俗得很。這倒是和當日里百姓普遍的文化水平偏低能對接,竟然流布開來。
明代的年畫里“天官賜?!笔浅R妶D案,另有一種時代感極強的年畫,是一個老漢撒網打魚的情景,本以為是勤勞致富、年年有余的意思,讀了上面的題記才知道畫的是明初的金陵首富沈萬三,題曰:“從前有個沈萬三,天天打漁在江邊,一打打了千千萬?!边@個題材、這個意思就和今日的福利彩票有著同樣的吸引力,人人都夢想著一夜暴富,從此過上不勞而獲、為所欲為的好日子。從正面的意義理解,也可以理解為勤勞致富,但是坦率地說有點牽強。打漁的多了,沈萬三卻只有一個。這個年畫大約從明一直穿越大清朝,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還在沂蒙山區(qū)的大集上見到過,依然賣得不錯,不知道這幾年還有沒有,別看就那么張小小的年畫,用的可是明代的板子,數百年的反復拓印,字口明顯磨損不復當初的硬朗,但是依然刺激、爽朗、喜慶,當初忘了收藏幾張了,今日想來很是后悔。
清代的年畫里,諧音吉祥圖案就非常多了,多到已經無須舉例,大家隨便想想就能想起一大堆來。映射在飲食文化上,過年菜也就多和吉祥有了牽扯。比如平日里的亂燉,這會兒就叫“全家福”。
對于俺這種兒童時期正趕上物資貧乏時代的人來說,過年菜里最有好感的還是“炸松肉”,趕年下,炸上一大盆,蘸椒鹽,香;燉菜,也香。尤其是在外面無事忙地瞎跑一氣,跑餓了,回家摸一塊炸松肉,又趕上是塊肥的,一咬滿嘴流油,別提多香了。今天的人已經沒多少人敢吃這個了,吃一塊,就得喝半天的鐵觀音或是老班章,成本大了去了。要不然就得吃藥了,為了香那一口,費這勁,不值得,所以多數人家都改了炸里脊。炸藕合也是不可少的,有“百年好合”之義,吉祥。
吉祥菜細數下來怕是超過百種不止,大家茶余飯后倘若閑來無事,不妨數數,在這兒就不一一列舉了,顯得俺沒覺悟。俺小時候可是聽著《國際歌》長大的:“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過年了,吉祥話該說還得說,吃好喝好,養(yǎng)好了膘開了春接著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