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仁河
貨郎
在當(dāng)初,我們村莊的砂石土路上,常年出入著這樣一撥人。他們來去如風(fēng),他們是商賈,是掮客,更是艱辛的體力勞動者。
記憶最深的是那些賣瓦缸的。那種瓦缸很大很沉,賣瓦缸的人一般都推著獨輪車沿路叫賣。瓦缸在我們老家用途很多,家里的水缸用的就是它,還有廁所里面的糞坑,這兩樣?xùn)|西并在一起說實在有些不雅,但是它們的確都是一樣的貨色。一輛木質(zhì)的獨輪車嘎吱嘎吱軋地而來,瓦缸被堆得很高,根本看不清后面推車的人。賣瓦缸是一件苦差事,一路艱難不說,大瓦缸由于是大件商品,相當(dāng)于如今的彩電冰箱,只要不是女主人清早做事失手打破水缸,大瓦缸就篤定無人問津。我見過一個憋屈的掮客,他縮在路旁嚶嚶地哭,旁邊是傾倒的獨輪車和碎了一地的大瓦缸。
比推大瓦缸幸運的是挑貨郎擔(dān)的。他們輕飄飄地挑著貨郎擔(dān)在沙土路上甩著步子,一邊走一邊手搖撥浪鼓,“啵隆咚、啵隆咚”,一聲聲,一聲聲地?fù)軇又逋迋兊耐?,撩亂了十七八大姑娘的閨儀。貨郎擔(dān)一般是由兩個籮筐組成,籮筐上面各擺放一個大而周正鑲了玻璃的木箱子。里面的東西多了去,最普遍的是香粉胭脂、百雀羚和小巧精致的梳妝鏡,還有一些女工用的彩色絲線和刀剪。村婦和老太也會在貨郎擔(dān)選到一些東西,比如玻璃紐扣、褲頭拉鎖、皮筋、頂針以及剛淬火的鐮刀。小孩子的東西也不少,一般都被放在最顯眼處,吃的玩的都有,比如迎風(fēng)呼呼亂轉(zhuǎn)的風(fēng)車和棒棒糖。
貨郎擔(dān)的撥浪鼓才歇,敲叮叮糖的又進(jìn)了村子。叮叮糖就是一般的麥芽糖塊,賣叮叮糖的人用小錘、小鏟互相敲擊發(fā)出悅耳的“叮叮殼、叮叮殼”聲,以此吸引兒童的注意。那些在玩耍中的孩童一聽到叮叮殼聲,立刻心領(lǐng)神會,悄悄回家,把家中的塑料涼鞋、雞毛鴨毛什么的揀出來交給來人。賣叮叮糖的根據(jù)孩子們提供"廢品"的數(shù)量和成色,在整版的麥芽糖上敲下指甲蓋大小的糖條給孩子。那些孩子往往剛剛嘗過叮叮糖的甜頭,接著就要品嘗父親鐵掌的苦頭,原因是他們的叮叮糖是父母午睡時擱在床下的塑料涼鞋換的。
上述都是經(jīng)常進(jìn)村入戶的販夫走卒,還有偶爾光顧村莊的牛販子和趕豬牯。牛販子負(fù)責(zé)販賣小牛崽,他們有一個標(biāo)志性的道具,走到哪兒,后脖領(lǐng)子都掛著一把黑漆漆的直柄彎頭雨傘,這可能跟南方陰晴不定的氣候有關(guān)吧。他們把這個村子的牛崽販賣到另一個村子需要耕牛的農(nóng)戶手上,有的時候也把壯年的黃牛介紹給肉鋪。趕豬牯一般是有求才應(yīng),在我們老家,豬成年之后都是要騸掉的,誰家要養(yǎng)母豬配種的話,就要趕豬牯的上門服務(wù)了。不知為何趕豬牯的一般都是瘸腿的殘疾人,或許是殘疾人當(dāng)初從業(yè)門徑不廣的緣故吧。豬牯在前面慢悠悠地走,邊走邊用鼻子亂聞瞎拱,而瘸腿漢子在后面用一個竹梢鞭打豬牯朝前趕路。我們那時候還小,完全不能理解瘸腿漢子為什么那么兇巴巴地對待豬牯——他的衣食父母。
其實進(jìn)村販子們遠(yuǎn)不止這些,數(shù)得著的還有賣紅煙的、賣涼布的、彈棉花的、磨刀的、爆米花的、修銅補鍋的、改秤換鎖的……這些人頻繁出入當(dāng)年貧窮閉塞的山村,以自己的艱辛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的同時,給山村的人們帶來生活上的便利,更給我們當(dāng)初的那群山里娃子對山外世界的想象和渴望插上了翅膀。如今隨著山區(qū)交通和物質(zhì)條件的改善,當(dāng)年的那些販夫走卒如煙塵一般散盡,除了如我這個昔初鄉(xiāng)下饞童偶憶,誰又能于歲月長河中打撈起他們?
“啵隆咚,啵隆咚”,浪鼓聲聲;“叮叮殼,叮叮殼”,鐵板叮當(dāng)。這一切的一切啊,風(fēng)也記得,云也記得……
匠客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手藝人什么時候走進(jìn)農(nóng)家院門完全是有律可循的。因為,他們的活計跟季節(jié)有關(guān)。
比如快到新年的時候,針匠師傅就一腳邁進(jìn)了我家的門檻。那時的裁縫工具極為簡單,一臺蜜蜂牌的縫紉機便是最值當(dāng)?shù)?。此外還有燙斗和熨斗。燙斗是一塊不大的三角鐵,插在炭火里,等烤熱了直接往衣服上烤邊;熨斗則是在它的腹中裝進(jìn)炭火,之后在衣服上噴點水,然后把衣服熨妥帖。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童年實在沒有什么好玩的東西,看到燙斗和熨斗覺得很是新奇。針匠師傅負(fù)責(zé)做好我們的過年新衣,主要是那種塞了棉絮的棉衣棉襖,穿上身鼓鼓囊囊,卻很是暖和。
驚蟄一到,桶匠師傅和篾匠就一前一后上門來了。桶匠把我家的破舊水桶修復(fù)好,還有秧盆、魚盆什么的;篾匠的活計多一些兒,母親一口氣數(shù)落出好多要修補和新做的:斗笠、簸箕、篾席、蠶匾、糞箕、菜籃……這些都要趕在雨季和魚訊到來之前完成。篾匠踩熄掉煙頭,笑瞇瞇地劈著篾絲。其實,他第一個要做的是我要的蝦籠,我跟他半年前就打好了招呼。
進(jìn)入立夏,什么東西都開始瘋長,尤其是是雞鴨和豬羊。劁豬匠和閹雞匠這個時候會滿村轉(zhuǎn)悠,只要吆喝一聲,他們就會上門來。劁豬是個體力活,發(fā)情期的豬既會蹦高又會跳遠(yuǎn),精力無窮。劁豬匠動員我們?nèi)野沿i摁住,然后手秉一把明晃晃的三角刀錐拉開豬腹,捋上衣袖,進(jìn)入豬腹一陣亂掏,便把一只健全的豬變成了太監(jiān)。閹雞沒有那么血腥,工具也更為小巧,我親眼看到,閹雞的工具是一個類似掏耳勺的東西。劁豬和閹雞,既沒有麻藥,也沒有止血棉,是我此生見過最不人道的手術(shù)。所幸母親說,劁過的豬不再發(fā)情開始長膘了。
秋霧濃重,也是木匠和磚匠開始跑火的時候。我家的谷倉想要翻修,準(zhǔn)備貯藏新谷;放養(yǎng)的牛也要進(jìn)圈,必須在冬天到來之前把牛圈弄好,讓辛苦了一年的牛過個安逸溫暖的冬天。還有好多人家要建新房,只有在農(nóng)事稍閑的時候,才找得到幫工。建新房,磚匠和木匠齊上陣,砌墻的砌墻,刨梁的刨梁。再有就是婚嫁,打個樟木箱子、梳妝臺子、臉盆架什么的,靠的僅是木匠。父親是個兼職的木匠,農(nóng)活不忙的時候,便給別人做新房打家具。稻谷上岸,他就幾乎很少在家。母親好不容易找了個磚匠把牛圈修砌好了,谷倉無論如何找不到人修。谷子和大豆日曬雨淋的,爛了大半,母親為此一肚子怨氣。父親披著一層寒霜到家的時候,母親執(zhí)拗著不給他開門。父親陪著笑,喃喃道:賣菜的吃黃菜葉,正常,正常。
寒冬臘月,殺豬宰羊。殺年豬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殺豬匠的地位也就因而顯得很重要。殺豬的牛老二在我父親千求萬求下,才帶了一眾弟子晃晃蕩蕩上了我家。母親把養(yǎng)了一年肉滾滾的豬趕出圈門,牛老二用一個長鐵勾勾住豬的頸項拖上屠凳,待父親把鞭炮點燃,一刀下去,豬血噴薄而出,涌入凳下盛血的大盆內(nèi)。據(jù)說這一刀是最關(guān)鍵的,豬血流得干凈,肉質(zhì)才鮮嫩;豬血旺足,還有一層意義,代表著主人家興旺發(fā)達(dá)。牛老二干完這些,便把手擦拭干凈,在父親的陪同下坐上堂前大桌,享用茶水果點,剩下去毛剔足、開膛剖腹之類的小事便交給徒弟們?nèi)チ侠?。其后宴請殺豬匠的殺豬飯,更是相當(dāng)不錯的美食,有豬血豆腐、醋溜肚片、紅燒豬蹄、爆炒豬肝等等,上演的是全豬盛宴。
吃完殺豬飯,我站在門口巴巴地眺望,就快過年了,那個瘸腿的針匠師傅該上門了啊。
歲月悠悠,往事如風(fēng)。置身于街頭的燈紅酒綠之間,放眼看,商賈云集、熙來攘往,車如流水馬如龍。果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頑童
在村莊,隳突乎東西、叫囂于南北的,永遠(yuǎn)是那些頑童。他們大多介于七歲至十二三歲之間。他們不一定都是男孩,他們成群結(jié)隊,永遠(yuǎn)有一個最頑劣的領(lǐng)著頭。
他們整天好斗,村莊里什么東西都倒他們的霉。最先挨整的,一定是那些豬狗和雞鴨。老家的豬大半是放養(yǎng),它們鼻子哼哼,甩著小尾巴,四處覓食。和放學(xué)的頑童狹路相逢,其中一個便會把黃書包交給同伴,一騙腿便縱上豬背。豬攢蹄飛奔,豬背上的“騎士”居然揪著豬鬃,顛顛地就是不下來,儼然有草原躍馬的氣勢。至于狗,千萬不要在路上表演恩愛。如果被頑童們看到一定會治你個流氓案強奸犯之罪,不把其打個遍體鱗傷,是不肯罷休的。
門板在村子里算是最老實聽話的吧。消夏的時候,可以卸下來做鋪板;需要晾曬什么東西,還可以將它們擺布在太陽底下充當(dāng)曬席。可就是它們,受頑童的傷害卻是最深。他們有事沒事,總把自己制作的飛鏢、飛刀之類的暗器磨得飛快。在門板當(dāng)間畫一個白粉圈,有時是場比賽,有時是獨自單練,霍霍聲不斷,暗器嗖嗖地往門板上扎。門板傷痕累累,瘡疤密布。這也只是門板,換了別的早就哎呦聲不止,甚至跪地求饒了。受欺侮的還有屋瓦和窗玻璃,只要一語不合,頑童們一個石頭子嗖地就飛了出來。窗玻璃是應(yīng)聲便碎。屋瓦堅挺一點的,石子會嘩嘩啦啦從瓦楞間滾下墜地。屋瓦老舊的,會倉啷碎裂,有時候還會殃及屋內(nèi)的鐵鍋。
路人也是偶爾可以“欺侮”一下的,但凡聽得算命瞎子二胡聲響,便有頑童潛伏于其必經(jīng)之處。瞎子杖著探路的馬刀,拉著二胡,哼著"孟姜女哭長城"的曲調(diào)篤篤走近。孩子王一聲呼喝,猛地上前撇掉他的馬刀。眾頑童呼擁而上,搬腳的搬腳,拽胯的拽胯。瞎子經(jīng)不住拉扯跌落塵埃,一身藍(lán)卡布袍沾惹牛糞豬屎無數(shù)。瞎子作勢欲打,壞小子們作鳥獸散,頃刻間蹤跡絕無。瞎子抖衣起身,再尋馬刀??诶锪R聲不絕,卻不真罵。因為他知道,每走進(jìn)一個村子,這樣的頑童都有。不出意外的話,頑童們的親屬會聞訊趕來,一邊大罵頑童,一邊幫算命瞎子拍打灰土,而后攙其到住處閑坐喝茶,順便掐一掐八字或者摸幾張命牌,由是他的生意也便開了張。
頑童們干過的壞事遠(yuǎn)不止這些。經(jīng)典的還有打棗偷瓜、紙彈弓襲人、轟炸路上的糞堆、編歌謠譏諷對方陣營頑童的身體缺陷、數(shù)落人家父母不雅的外號、在潔凈的粉墻上糊涂亂抹說小伙伴里誰誰是老公老婆……
村子里一茬一茬的頑童,層出不窮。像村口老樟樹上鳥巢里次第出殼的鳥蛋,這一批爬出蛋殼,飛出窩子。新的鳥蛋又?jǐn)D擠挨挨續(xù)滿了鳥巢。
踏著年的腳步,我候鳥一般地回到村莊。一幫頑童唿哨一聲,眼前晃過,朝我腳底丟下一個震天響。我在硝煙中抱頭鼠竄,而頑童們偷襲成功,遠(yuǎn)處隨風(fēng)飄來的笑聲是那么暢快恣意。
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盡管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村莊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雖然我對它日思夜想。
鞋匠
一抬腳發(fā)現(xiàn)皮鞋前面豁了一個口子,我就滿大街溜達(dá)尋找補鞋人。不遠(yuǎn)四五百米處,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補鞋攤。攤主是個老者,圍著塊灰布圍裙,在小弄堂的口子上,正擺布自己的家伙什。我上前打探行情,他盯著我的鞋子看了一會說,小口子,三塊錢可以。我心中一喜,不怎么貴嘛。又問要多少時間?他說十來分鐘吧。
他取了個馬扎示意我坐,我坐下來脫鞋。我注意到鞋攤上,最大的物件是一個木頭箱子,箱子敞開,里面很多小閣子,擺放著鉆子、膠水、剪刀、銼刀、鋼鋸、針線之類,最多的還是各種尼龍線和麻線,其中有顏色區(qū)別和粗細(xì)之分??吹贸鰜恚行┦琴I的,大部分是其自制的。我脫下鞋子,老人一把接過,而后從身后口袋里取來一張干凈的報紙,擱在我的腳底,方便我那只光著的腳著陸。
老人取過我的鞋子,先用一塊布打濕了抹了抹灰,而后掉個頭老花鏡湊到鞋子破口處,張望了一番,取來一把鏨刀,把我的鞋子破口處用鏨子鏨齊,而后由外往里塞進(jìn)一塊狹長的鞋皮底子。
底子塞好后,再把鞋子架上他身邊的那臺補鞋機。補鞋機是那種老式的手搖的,其實我不知道稱呼那個類似于縫紉機,但又比縫紉機小得多得多的小機器,叫做“補鞋機”對還是不對。
老人從木頭箱子里拽出一卷和我鞋面顏色吻合的尼龍線圈。將其插到機頭線柱上,而后將線頭引導(dǎo)到補鞋機針頭針眼里。雖然老人戴著眼鏡,但穿針引線這個細(xì)活,他卻是幾秒鐘搞定。老人一手掌鞋,一手搖著機臂,咔噠咔噠咔噠,聲音勻稱有力,動作舒緩嫻熟。
我左右無事,一眼瞥到老人箱子里有一個鐵刷子。這種刷子一般是給膠鞋刷毛糙,方便粘膠的,我小時候看過,主要是給人補雨鞋的時候才用得上。我哈哈一笑說,老人家,你還會補雨鞋吶。
老人回視了一下箱子說,豈止補鞋,打銅補鐵,修傘鋸?fù)耄夷臉硬粫?,哪個沒干過!
老人說的這些行當(dāng),我小時候都親眼看過,知道那些玩意是怎么回事。比如給鍋碗瓢盆修缺補漏。村子里常來常往的都是那些修銅補鐵的手藝人,一聲吆喝,他們就會走進(jìn)家門,排開陣勢給家里所有的破爛玩意搞一次集中會診。
我點頭道,你說得沒錯。我記得我小時候,那時候還沒有皮鞋,穿的涼鞋破了就用烙鐵燙好;雨傘壞了,搪瓷盆漏了,找個修銅補鐵的給修補修補。還能接著用個三五年。
老早人,這些家常物件都是要傳三代的,不像當(dāng)今,破了就門外一扔。老人接住我的話題,跟我嘮叨上了。我那時候可吃香咧。家里七八個,我是老大,弟弟妹妹吃用和家里開銷,我全包了。嗨,我老太婆還是那時看上我的呢。別小看這個鞋攤,它可是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我打趣道,那個時候就沒有城管嗎?老人從眼鏡邊上溜一道光看我,管的人多了,最早的是“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上街?jǐn)[攤,緊接著是“四清”、“社教”工作組,后來是“文明”辦,再后來又有工商、稅務(wù),如今才輪得上你剛才說的“城管”……可能是對過去的光陰和歲月起了感慨,他嘆了一口氣。低頭從架子上取下鞋子,用剪刀將多余的線頭剪掉。我以為就這樣好了,伸手去接。老人擺了擺手。把鞋子擱在自己膝蓋上,回身取來一把小鋼刀,劃開我的鞋幫,用鉆子繞上麻線,把鞋子豁口處用線密密地扎了一圈。剛才補鞋機上的線立刻就隱匿在了鞋幫深處。
我估摸著這下已經(jīng)好了,再度伸手去接。老人又?jǐn)[了擺手,把鞋子立在掌心,打開一瓶膠水。膠水未及開封,老人隨手拿了剪刀,鉸了個口子,而后膠水吱吱地注入我鞋子剛剛修補好的地方。老人把鞋子對著太陽,去嘴吹一吹,晾一晾,待膠水完全滲入,膠合牢固了,才把鞋遞還給我,道了一聲,小伙子,等久了吧!雖然是新補的舊鞋。那一刻,我鄭重接過,如獲至寶。
老媽
我不識字的老媽有意無意地總是介紹一個大人物讓我認(rèn)識——老天爺。
她常為她的善良被欺找籍口說,她的好心,老天爺會知道,會報答她的。好心的確是好心。譬如,叫花子上門,桌上的好菜被她一掃而盡扣在乞丐臟了的飯缽里;譬如,尼姑和尚化緣,她兜里有錢便拿錢、缸里有米便拿米。
我們做子女的經(jīng)常數(shù)落她:“你這樣無原則的好,到頭來沒人感謝你;說不定,那些人是騙你害你的……”她爭辯不過我們,在多次的做完善事發(fā)覺受騙之后,喃喃自語:“我這樣做,老天爺是曉得的。我給兒子女兒修心,老天爺會眷顧他們的……”
我們開始還有些“怒其不爭”,聽到這話便慚愧地閉了口。的確,蒙老天保佑,我兄妹三人二三十年來確實無病無災(zāi)。前年,妹妹遭遇一場車禍,人被鏟出去好幾米遠(yuǎn),到醫(yī)院檢查居然器質(zhì)無損,老媽由悲轉(zhuǎn)喜,每天不辭辛勞照顧臥床的妹妹,還樂顛顛四處燒香還愿,意思是她的誠意感動老天,妹妹才得以平安脫險。
我問母親有什么信仰沒有?她毫不猶豫地說,信天。
冥冥中真的有老天爺這個懲惡揚善、扶危濟困的神仙嗎?
母親說,善事做多了,自然有好的報答。
我常一臉壞笑地問她:“您希望得到怎樣的報答?”她說:“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全家平安健康?!?/p>
聽到這,我禁不住掉淚了。二老這幾年,疾病纏身。父親還好,一有頭疼腦熱,便告訴我們,開點藥吃吃也就好了。母親則很固執(zhí),病了總是一拖在拖,不肯去醫(yī)院治。我發(fā)現(xiàn)母親總是撓頭,一頭枯發(fā)亂蓬蓬的。我扒開她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密密麻麻盡是紅的瘆人的出血點,我找出止癢藥水混合著洗發(fā)液給她洗頭,邊洗邊掉淚。母親身體欠佳,時常會莫名昏倒。我們多次帶她到醫(yī)院去就癥,但好幾次都走在醫(yī)院的路上被她偷偷溜掉,她說信不過醫(yī)院的西醫(yī)。除了心疼我們掙錢不易,還有她頑固不化的信仰。她說,老天要收你,醫(yī)院條件再好也醫(yī)治不了你,反之也是。后來,我們找了一個老中醫(yī)徹底治好了母親的頑疾。我以為母親之前的頑固思維會好轉(zhuǎn)。不料母親說,你們真以為這個老中醫(yī)是街上就能碰到的?這是我善事做得好,老天派他來搭救我的!聽完這會,我們是哭笑不得。
母親這種不倫不類、不明不白的所謂信仰,說實話,我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閑談中,我告訴母親,瞧人家要不信基督、要不信佛,您怎么就信天呢?人家動不動真主保佑、上帝愛人、阿彌陀佛的,而誰來愛護和庇佑您呢?母親反詰道,上帝、安拉、如來都住在哪里?我想了一下說,都住在天上啊。母親說,那就是啦,他們都是天神,我信老天爺總之沒有錯!
其實,我并不想詆毀母親的這種樸素的信仰。而且骨子里頭,我認(rèn)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以及未來,人一定要精神有所寄托、靈魂有所敬畏才好。一個人有敬畏之心,一定在生活中會心有善念,行有善舉。所有人都這樣操守,這個社會和國家呈現(xiàn)的必定大大不同,一定是風(fēng)清氣正、滿目諧和??v使有那些極個別的無法無天的暴力分子或者政治狂徒,那也只會是跳梁小丑,不得善終?,F(xiàn)實中遭人唾棄,史書里萬世臭名。
“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是我信天的母親對我的諄諄告誡。想來可以與某些不信天、不信地,甚至“人定勝天”自以為是“萬物之主宰”們共勉。
木匠
在農(nóng)村做個手藝人是很吃得開的,那時的故鄉(xiāng)遍地走的是各種各樣的手藝人。數(shù)得上的有這幾類:木匠、泥瓦匠、桶匠、殺豬匠和針匠。其它的也有,比如閹雞匠、篾匠和漆匠,由于平時攬的活不是太多,就不被人記得,吃酒的時候,也多半坐的是下席。
無論是起房子還是打家具,靠的都是木匠師傅。新屋落彩,喝梁唱彩的主角必定是木匠,喜筵的主桌上席的位子留給的也是木匠師傅。
我二舅干的就是木匠,他那時十八歲不到,就木匠學(xué)出師了。二舅雖然年輕,手藝卻是無可挑剔的。他做大木,可以將一根主梁刨的渾圓通達(dá)、光鮮锃亮,無用刨光。他做小木,能夠?qū)⒌窕ù蟠泊蚰サ孟笱来惨话闾尥秆胖?。有這樣出眾的手藝,請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數(shù),用今天的話說,那是要提前預(yù)約的。二舅經(jīng)常被人往酒桌的上席引,因為年輕,多少會有些臉紅,有時候便推辭一番,可怎么推得了呢。于是席間,熱情的男女主人會更加熱情了打聽二舅成沒成家,農(nóng)村有很多熱心此項公益的婦女。在我們老家有成就三樁婚就是積善成德,可以直接下輩子托胎做人的說法。像我二舅有門好手藝,給他做媒牽線的人哪里會少。她們笑吟吟地鼓搗說,小劉木匠,該找個師傅娘了。
她們疏忽了一個問題,我二舅是寡母一手帶大,底下還有仍在讀書的小姨和小舅,家中是一貧如洗。雖然常常給別人家做房子,自己住的仍然是茅草屋,什么樣的姑娘會垂青我的二舅呢?往往在被主人問及家境的時候,二舅沒有喝酒也便會立刻紅起臉來,于是更加努力地喝酒,去澆灌心中的郁悶。了解底細(xì)之后,男女主人為了掩飾尷尬,多半會安慰道,先把自家房子蓋起來吧,有了梧桐樹,就不愁引不來金鳳凰。
這個時候,一個愿望在內(nèi)心逐漸強大起來,二舅決心要憑自己的力量蓋起三間大瓦房來。二舅就是這樣做的,他不再有求必應(yīng)地去主顧家趕活,而是背起干糧進(jìn)了山。我們老家做房子之前都是進(jìn)山選木料的,我們稱之為“打青山”,都是新砍下來的木料和梁坯,為的是博一個“萬年長青,子孫延衍”之意,有錢的人家可以顧人去深山里砍,頂多十天半月就可以把木料備齊。二舅不行,他只能靠自己,他寄住在別人放養(yǎng)香菇的菇棚里,餓了啃把干糧,渴了喝口山泉水。在深山里一待就是三個月,然后將自己千挑萬選的木料用膠輪車一趟趟往山下家中拉。打完青山,二舅又去了村后的青石崖,買來雷管炸藥,一點一點地往往扣青片石,這種片石很硬實,最適合給新屋做基。做完這些的時候,二舅胸膛鼓壯,一身黑黝,很像個爺們。之后二舅和相熟的瓦匠換工,竟是今天一磚明天一瓦,耗時兩年,蓋起了自家寬敞明亮的大瓦房。
做完這些,我年輕的二舅就滿以為可以張羅自己的婚事了。那時二舅相中了一家女子,央媒人上門去說,結(jié)果其父是滿口答應(yīng),誰不知道小木匠劉二呢??墒桥拥哪赣H卻死活不答應(yīng),說是倒插門可以,要女兒嫁進(jìn)劉家卻是不行,問過緣故,依然是嫌二舅家窮,底下有兩個未成人的弟妹,還有一個垂垂老矣的娘。
二舅也是氣,誰能丟掉自己的老母和弟妹,那還是人吶?干脆回了這門親事,依舊今天張家明日李家給人打家具,將自己的事情完全拋開了,有句話說,替他人做嫁衣裳,二舅也就那個心態(tài),他給別人打的家具,涂上艷艷的紅漆,很多都是婚嫁用的。
待二舅靠自己的手藝活掙出了小舅的大學(xué)學(xué)費和小姨的嫁妝,那時的二舅已經(jīng)不再年輕,胡子都透出了幾根白茬。
不知道是哪一年開始,二舅的木匠活不是那么緊俏了。老家的人做新房選擇的都是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洋樓。也不用打家具,直接上城里的家具店拉就是。二舅雖有雕梁畫棟的好手藝,但終究是斜陽落寞。他一直沒賺夠結(jié)婚成家的錢,光棍一打就是三十年。 進(jìn)城了的小舅來接二舅到城里養(yǎng)老。二舅總是嘆氣,說,去那里干嗎,撂斧子的地方都找不到。二舅有個習(xí)慣,總是把斧頭劈進(jìn)屋柱里,說那樣不會生銹。
估計是把斧頭當(dāng)成他媳婦了。
笨伯
鄉(xiāng)間是個搖曳多姿的地方,有花草、有蟲魚、有阡陌原野、有炊煙繚繞。這是我少時的回憶,如今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悄然消逝。鄉(xiāng)村越漸荒蕪,根本原因是它少去了很多人氣,像一個空空的鳥巢,高掛枝頭風(fēng)雨飄搖。大量的青壯勞力傾巢而出,散布四面八方。只有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才陸續(xù)可見那些人兒叩響家門。而過完元宵,他們又會卷起包裹,重新遠(yuǎn)離。這一點,連候鳥們都自愧不如。
每個周末,我都要回到鄉(xiāng)間去。我的女兒在母親那里寄住,我去看她。走下短途汽車的時候,無出意外,母親都會抱著女兒在路口迎接我。女兒還小,欣欣然朝我展開雙手,要我抱。女兒有好多伙伴,大多比她大,都是父母不在身邊的留守兒童。他們也很歡迎我的到來,女兒猴在我的懷抱里樂不可支,而他們一大群跟在我身前身后,眼神里寫滿羨慕,還有莫名的憂傷。
村莊沿河而臥,百余戶人家,河這頭一半,河那頭一半。我下到河埠頭擦把澡,堂嫂水月也在洗東西。她寒暄道,回來了?我說是啊。聊著聊著,她說明天就要去堂哥打工的地方。我一愣,你不是還在坐月子嗎?她說,你不知道你堂哥,就那么點本事,我不去賺點,孩子奶粉都沒著落。我問小孩誰帶?她說,給你奶奶帶。我默默洗著衣裳,無語。
隔河望去,笨伯又在曬場上獨坐。笨伯是個不錯的勞力,可惜他打工去錯了場子。他打工的是個鈣粉廠,開始的確帶回家不少錢,但后來他就查出患了肺病,還有肝癌。他已經(jīng)完全散失了勞動力,老板只用區(qū)區(qū)2萬元,便打發(fā)他回家了。笨伯回來的時候,家人拉他去縣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看完片子,嘆了一口氣說,不用看了,盡量多做點好吃的東西給他吧。此后,他只在自家院場里發(fā)發(fā)呆,有時候給曬在院子里的麥谷趕趕雞或者飛鳥。他總是獨坐院中,憂郁的眼神看得太陽都不寒而栗。他一坐就坐很久。日頭早已經(jīng)落了,他還要獨坐多久?又能坐多久呢?
回到家里,堂弟阿順坐在我家堂屋。女兒張開手要他抱,他抱著女兒問我,阿兄,你說我去哪里打工好?我很驚訝,你不是初中還沒讀完嗎?他抓一抓頭,讀書也沒什么意思,我想早點出來做事,幫家里一點忙。我給不了他什么意見?;赝迩f,炊煙寥落,心里添了莫名的梗阻。第二天,我把女兒帶回了縣城家中,我說該是她上幼稚園的時候了。
也就是把女兒帶回城的三個月之后吧,母親打電話來說,笨伯去世了。我回老家奔喪,在笨伯的喪禮上,我不勝哀戚。更讓我哀戚的還有,在母親和其它族人的絮叨中,我聽說:堂哥離婚了,起因是水月嫂在外面做不干凈的事。還有堂弟阿順給關(guān)進(jìn)了看守所,他出去打工,找不到工作。想回來也沒有了路費,便和幾個一道找工作的小伙子攔路搶劫。據(jù)說他們搶到手的僅僅是一包十塊錢的香煙。持刀搶劫的后果是判刑三年,雖然堂弟還未滿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