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富
從鴨綠江畔農(nóng)家走出36個年頭了,童年對于我已是40多年前的事了。然而,家鄉(xiāng)的情愫永遠種在我的心間。我忘卻不了童年印象,懷念那貧困歲月一個農(nóng)家孩子所獨有的歡樂。
山間披綠,大地回春。
春天來了,人們大多笑逐顏開。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童年的春天里大人們卻常常發(fā)出聲聲嘆息。春天在哪里?我記憶中童年的春天,是在人們嘆息聲中的耕耘之中。
清明之后,一切冬眠的生靈開始蘇醒,很多植物的葉芽開始吐綠,恰好農(nóng)家又開始了一年中最為忙碌地耕作。
村里的小河發(fā)出嘩嘩流水聲,嶺南的石固山上布谷鳥聲聲啼鳴,門前的柳樹幾夜間綴滿了綠絲,狗吠貓叫馬兒嘶鳴。年年歲歲,一遇這番景象,長輩們總會說,又好種地啦!
這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農(nóng)村實行的是人民公社。春播農(nóng)忙時,一個村屯的幾十號勞動力,奔赴田間似趕集,一塊地兩袋煙工夫便會種完。那年頭,政治掛帥,農(nóng)村也講究個排場,田間地頭常常是紅旗招展,如趕上北京召開大會了,又總是鑼鼓喧天。種田,上面關(guān)注的是種什么,而如何種沒人操這個心,往往是糊弄上算完。
“柳樹發(fā)芽,便到農(nóng)忙?!边@是遼東半島農(nóng)家的一句諺語。
春天,農(nóng)忙便是春耕。白天忙碌為生產(chǎn)隊,早晚還要見縫插針地把自家的那幾分自留地種上。同樣是種地,生產(chǎn)隊的地是集體的,種子、化肥、農(nóng)藥等是上面供給,隊里統(tǒng)購,社員出力便可,而自家的那幾分自留地被說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父老鄉(xiāng)親常常為那“尾巴”精打細耕,且為耕作沒了種子或缺了化肥而東湊西借……
今年的春脖子長短,供銷社化肥是否漲價,土豆地里套種什么?苞米的株距間隔大小,什么時間種稻秧子,下多少種子?父老鄉(xiāng)親們在這個季節(jié)見面了,便是這樣沒完沒了的對話。即使是一對陌生的人,只要是農(nóng)民也會談起這樣的話題。要不,就是為少了這個種子、沒了那個苗子,甚至為老天爺不下雨而嘆息不止。為此,我常常搞得腦袋生疼,對農(nóng)村的生活有點煩。那會兒,母親總對我說,好好念書吧,要不就得當一輩子莊稼人!
大人們忙春耕,孩子們也不能閑。山野田地長有各種野菜,大多孩子放學回家放下書包便去挖野菜。我回家放下書包,挎上爸爸編的柳條筐,同小伙伴們向后山趕去。山坡上,塊塊田地相連,山野菜生長很有規(guī)律,低洼處有刺嫩芽、芥菜、咸棚子、蕨菜、山芹菜,甚至偶爾遇有山桂姜可挖,這些都是人可食用的野菜;山坡高處,有開著藍色小花的山茄子、叢叢相連的苦菜子、零星的蒲公英、發(fā)出香料味道的黃瓜香……
我和小伙伴們沖向低洼地,專挖那刺嫩芽、芥菜、咸棚子、蕨菜。因那個年代農(nóng)村大多家庭吃不飽,每年開春陳糧斷了新糧沒下來,開春時大多農(nóng)家都要用野菜和玉米面摻和一起做成窩窩頭作為主食,嚼下后難以消化,且大便時有肛裂似的感覺。如今,人們把吃野菜當成是一種生活的改善,而當年挖野菜是生活所迫。我們都是八九歲的孩子,在低洼的田里挖了一個多小時后,野菜已有上半筐了,再到高處的田里找山茄子、苦菜子、蒲公英等,因為這些野菜可以喂豬和兔子。山茄子也是一種中草藥,有時挖了后在院里晾干后,送到鄰村的一個藥鋪,一次可賣個五六角錢。
通常,挖出的野菜裝滿筐時,這是我和小伙伴們最高興的時候。我們開始玩耍起來,或沖向小河溝旁的柳樹林子里用自制的彈弓打一種叫驢八蛋的山鳥,或脫下鞋、挽起褲腳,到小河套里摸魚。通常,我都是先到小樹林里去玩,同五六位小伙伴,先用柳條編成電影中解放軍戰(zhàn)士戰(zhàn)場隱蔽時頭戴的柳條帽子。開始,我們用彈弓打山鳥,那小鳥兒像專門同我們挑戰(zhàn)似的,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然后又躥到另一棵樹。我們開始還耐著性子悄悄靠近,但總有人沉不住氣發(fā)出聲響,小鳥受驚嚇一跳一躍地飛走了。鳥飛了,發(fā)出聲響的小伙伴大多要受到懲罰,往往要當壞蛋,然后接受“解放軍”們的批斗。在我的記憶中,我們沖向樹林只是尋找一種充當英雄的樂趣,實際從沒看到哪位小伙伴打著鳥……摸魚,更是技術(shù)活,小河套里,兩腳輕輕移、兩手掌在水下順壩邊長有毛草處合攏,好家伙,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被抓到……
太陽下了山,大人們趕著牛馬拉著的梨從田間開始往家奔。母親們開始收拾準備吃晚飯,才發(fā)現(xiàn)孩子少了一個,父親們通常不管先吃了起來,而母親們總會扯著嗓子,朝山后,二子或三子一陣猛喊,我們才想起該回家了,趕忙?著一筐野菜向家里跑。母親們通常看看我們筐里野菜是否滿,要是不滿,或摸魚濕了衣服,大多要挨頓罵。我們臉皮厚著呢,沒事似的,自己悄悄盛一碗苞米粥喝起來。晚飯后,通常還要寫作業(yè)。好在那個年月學生的作業(yè)不多,又沒什么特長班。
夜,農(nóng)家很快進了夢鄉(xiāng)。那年月,電視還沒走進百姓生活。第二天,又是同樣,我們還要挖野菜,還要沖向小樹林,還要下河捉魚……
艱難的歲月,困苦的農(nóng)家。春天,我們在長輩的嘆息中感受著童年的生活。
我童年的春天,那是真正快樂的童年
下雪啦
下雪了,外面的世界一片潔白。
我是喜歡雪的。我始終感到雨下了之后便立刻流淌了,而雪卻遮蓋并深深地親吻著大地,直到在太陽的催促下才融化了軀體默默地化為大地的淚,正是這淚匯聚成就了春天時滋潤萬物最原始的甘露
雪對萬物都是有感情的,對生靈滋補,對大地留戀,唯獨沒有自己,化為水了也融化了自己??吹窖蚁氲接醒┑娜兆?,想那有雪的日子里那些封存在我心窩里的往事。
雪一下便難停下來,斷斷續(xù)續(xù)常常能下一個禮拜,西北風跟著又掀起積雪挾起雪花一陣陣地吹著哨子,那雪花打到臉上火辣辣的刀割似的。這是我童年時對雪的記憶。
1969年的冬天,我只有7歲。那時,家鄉(xiāng)鴨綠江畔的冬天格外得冷。一立冬,雪總是三天兩頭飄飄灑灑,紛至沓來,氣溫總在-20℃以下。雪后天晴時,家家的房檐下掛著一排排足有一尺多長的冰溜子。如此寒冷,我和姐還有5歲的二弟卻常用木棍打冰溜子玩,甚至竟敢嘎吧嘎吧把冰溜子當糖葫蘆吃。記得,剛兩歲的三弟也跟著跑。家鄉(xiāng)遼東這般冷算不了什么!我家對門老于家的二哥哥說,在邊外(家鄉(xiāng)人早年時稱黑龍江一帶為邊外)那疙瘩,男的冬天上茅房(廁所),還不等尿完,便能結(jié)成冰……還說蘇聯(lián)的“烏龜殼”從松花江的冰面上開過來,那冰硬是沒怎么樣,你說那天冷不冷?我講給我姐聽,姐說,甭聽于老二瞎吹!什么是“烏龜殼”?我問爸爸。爸說,于老二說得對?!盀觚敋ぁ笔潜扔?,是指蘇修的坦克。我又問爸,為什么把坦克叫“烏龜殼”?坦克又是啥樣?爸爸說,你好好念書,等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那是個吃不飽飯的年代,鄉(xiāng)下的生活更可想而知,但我們的童年生活有滋有味。當年,我對“烏龜殼”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等參軍十幾年后第一次赴北京,便去了中國軍事博物館,終于看到了當年入侵我國的“烏龜殼”……
這還是1969年有雪的日子,有一天,我叔叔穿上藍灰色的軍裝參軍了。叔叔參軍是我們一家高興的事,但有一件事,叔叔不放心,我也很著急。那就是叔叔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和其在大雪飛舞中剛剛產(chǎn)下的那條小黑狗,因叔叔參軍要把它們送人。
那是個困難的歲月,人都吃不飽,哪有糧食喂狗?爸爸要把大黃和小黑送人。叔叔舍不得,但沒說什么。對此,姐姐不管,兩個弟弟太小還不懂事,只有我哭著求爸把狗留下。
“雙貓獨狗,瞧那小黑狗多可愛,還是留下吧!”媽媽說話了。
大黃和小黑留在了我們家。
記得叔叔臨行的早晨,又是漫天雪花飛舞,我擠在為叔叔送行的隊伍中,領(lǐng)著大黃,紅紅的小手抱著小黑,摸著叔叔軍裝上的大紅花,說道:“請叔叔放心,我一定要把小黑養(yǎng)大成人!”聽此,人群中爆發(fā)了一陣笑聲。當時,我只是個孩子,說出的話語自然可笑,但這是留在我心中對童年最美好的記憶。
叔叔參軍走了!我成了呵護大黃和小黑的主人,常常省下口中的一口干糧為小黑改善伙食,還偶爾偷出媽媽烙的大餅子給大黃和小黑吃。伴隨著小黑漸漸長大,我于叔叔參軍后的第二年上了小學。叔叔當?shù)氖呛\?,部隊駐守在江蘇連云港。我開始同叔叔通信,每封信都是歪歪扭扭的幾行字,大多是向叔叔報有關(guān)小黑的成長故事。于是,童年時代在我的心中,連云港是除了北京和我的家鄉(xiāng)丹東我所熱愛的城市。我在信中間隔著告訴叔叔:
——在下大雪的夜晚,小黑的媽媽大黃丟了,后來,爸爸說,大黃是讓城里下鄉(xiāng)到村里的知青下套子勒死吃了肉了。
—小黑能看家護院了!
——小黑能從冰封的河套邊,用嘴把拾到的鴨蛋叼著回家,鴨蛋還沒碎。
日子真快,小黑變成了老黑。1974年,家鄉(xiāng)的人民公社為防犬病一聲令下要求各村一律把狗打死。當時,我爸爸已擔任村干部,但在我的一再求援下,做出了一件在那個年代在我看來是爸有生以來的一個壯舉,同我一起連夜冒風雪用麻袋把老黑送到了10公里外的我三姨家……
幾十年后的今天,爸爸已經(jīng)走了14年。此刻,我望著天上飄舞的雪花,想起一個12歲的孩子跟隨父親在漆黑風雪之夜步行10多公里,樂呵呵地去護送一條家犬的善良之舉的那個難忘之夜。
爸爸,您知道兒子當時是多么感激您?
那年月,我和弟弟還養(yǎng)兔子,每年兔子都要下四五窩崽子,多達十多只,其春秋時的飼料都是我和弟弟放學后趕到山里挖來的野菜。每年到冬天,公社的供銷社開始收購兔子,我和二弟、三弟用筐把十多只兔子送到20多里外的供銷社。村里通往公社的路,山道彎彎,為了趕近路,我?guī)У艿軅冏宰龌?,用冰車裝好兔筐,然后從水庫東岸向西岸的公社方向進發(fā)。我和二弟各滑一個冰車,我們帶著裝兔子的筐,兩個手臂揮動劃冰棍,穿越10多里的冰路……到了水庫岸邊,我們上兔筐馬上向供銷社跑去。排著隊,把兔子賣了,常??少u到近百塊錢。那個年代,百十塊錢可是大錢。領(lǐng)著錢,我們哥仨舍不得花一分錢,回到家原封不動交給媽媽。我們餓著肚子,也不舍得花一分錢。那年月,我們就想讓爸媽高興!這樣,姐和我們哥仨的學費便湊齊了,買本、筆的錢也有了。所以,那時挖起野菜也特別賣力。雪呀,留在童年心中沒有融化的雪……
我是紅小兵
時代無不打上政治的烙印,歲月淡化不了人生的記憶。中國的20世紀70年代是一個人人在階級斗爭的風口浪尖上關(guān)注政治、捍衛(wèi)偉大領(lǐng)袖的年代。當時,我只是一名小學生,時代的文化元素便影響了我,使我心里總有一些今天想來都會涌現(xiàn)頗多感慨的往事。
這是1971年的冬天,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更使人們心寒的是這一年秋天的9月13日,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林彪要暗害毛主席的陰謀敗露后,這一天乘機外逃……
“警惕變修防修,警死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這成為全國各族人民的大事。正是在這種講政治的大背景下,我的小學生活充滿了階級斗爭味道。
那時,我們忠于毛主席從每天的早自習背誦毛主席語錄開始。記得我學的第一句話就是“毛主席萬歲”。在二年級那年,我與同村的一名小伙伴做出了一件很有影響的事。
1971年的冬天,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雪花飄揚,漫山遍野。一大早,我與同村的一名小伙伴冒雪上學。當我們走到村口時,發(fā)現(xiàn)在道旁的雪地上有一處反動標語。
“不好,有人反對偉大領(lǐng)袖,我們要報告老師!”我做出了第一反應。
我們喊來了大人看守現(xiàn)場,便向?qū)W校跑去。路上,我倆爭先恐后,都希望第一個出現(xiàn)在老師面前,最終我沒有跑過那個伙伴。雖然是那個小伙伴把發(fā)現(xiàn)反動標語的事報告給了老師,但由于是我們共同發(fā)現(xiàn)處置的情況,所以我倆受到學校校長的表揚,并被班里發(fā)展為第一批紅小兵。
記得,老師得知情況后馬上報告了校長……
我們的報告引起了轟動。當我再一次出現(xiàn)在那“反標”現(xiàn)場時,縣里公安局的小車來了,公安人員還找我問了話。我是第一次看到吉普車,又是近距離看到公安人員。再后來,得知寫反動標語的人查出來了,是從城里下鄉(xiāng)到我們村里下放戶的女兒小華(化名)干的。大人們說,她的父親被列入壞分子,所以她們家從城里下了鄉(xiāng),顯然她對黨不滿,但因為她是個8歲的小孩沒法處理。
小華同我一個班,她沒再上我們學校,被轉(zhuǎn)學回城寄宿在一個親戚家上學。她的家人一直在我們村里,直到粉碎“四人幫”落實政策回城,我和同學們怎么也想不通,小華一個小學生就反對偉大領(lǐng)袖真是壞透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形勢的變化。我常想到小華。我想,一個8歲的孩子離開爹媽和家人是什么樣子?她是否上大學?她的工作怎么樣?直到2004年,我回故鄉(xiāng)時,從家鄉(xiāng)的一個熟人口中得知,小華后來上了一個比較好的大學,后來的工作也不錯……
常常想起,偶爾擔心,我始終關(guān)注小華。我常琢磨,如果當年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那處“反標”,小華會怎么樣?好在小華有了一個比較好的歸宿……
還有一件事,也是我成為紅小兵的那個年代忘卻不了的。1984年我參軍離開家鄉(xiāng)4年多的第一次回家,那也是一個冬天有雪的日子,走在回鄉(xiāng)的田野上,一個年過八旬的陌生老人同我相遇,并主動同我打招呼,他說認識我。幾句道白后,老者說,解放軍同志,你忘了你還押過我呢!原來,這位老人曾經(jīng)是村里的頭號“四類分子”,當年經(jīng)常挨批斗。在上個世紀70年代,我們學校常搞批斗會,因為我個子高,表現(xiàn)好,押送壞分子的光榮任務(wù)常輪到我和另一同學。那是四十幾年前的事了,我早已忘了,但老人還記得我。老人對我說,過去的就沒有了,但有些事要忘也難,那個年代,大人都把握不了,你們小孩子又知道個啥?
過去的,讓時間帶走了,留給今朝的只剩下蒼茫和感慨。想到那個年代,已是近40年前的事了,許多人和事都模糊了,然而,歷史總是清醒地注視著一切。
我們很多人在歷史面前,所言所行都是無可選擇的。
我對我的小學時代或紅小兵的歲月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