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勝連
每個人有自己的家山,風景不同,但都是心中的好景致。
去年歲末,一場突如其來的重度霧霾讓濱城清麗的冬景消隱遁形,時空迷亂,恍若身陷倫敦大霧之中。雖然那場被揶揄成“豌豆湯”的倫敦迷霧早已灰飛煙滅,但最近屢屢被人談及:“在城市邊緣地帶,霧是深黃色,靠里一點兒是棕色的,再靠里一點兒,棕色再深一些,再靠里,又再深一點兒,直到商業(yè)區(qū)的中心地帶,霧是赭黑色的?!边@是英國著名作家查爾斯·狄更斯用手術刀般鋒利的語言在小說中辨識倫敦迷霧空間色彩的細微變化。印象派大師這次躺著中槍了,還記得印象派開山之作、法國藝術大師莫奈那幅經典名畫《日出·印象》嗎?在倫敦光怪陸離,淡紫色的晨霧中,一輪紅日拖著一縷橙黃色的波光緩緩升起,近處的小船,遠處的港口在一片朦朧中若隱若現(xiàn)……據(jù)考證,這就是迷霧中倫敦最真實不過的場景再現(xiàn)。
莫奈是我喜歡的一位印象派油畫大師,十多年前參觀法國盧浮宮博物館,特意精選了一幅莫奈代表作《睡蓮·日本橋》的限量復制版,萬里攜歸用心裝裱,奉在客廳中一掛就十年多,每日一望風生水起,宛若身臨荷塘,滿懷的清爽。只是有所不知,被眾人視為人間噩夢的倫敦迷霧還會是莫奈創(chuàng)作的靈感,藝術大師常常捕捉迷霧,在畫布上癡迷地追逐著光與空氣的真面目。據(jù)考證,1870年前后莫奈特地從巴黎跑到倫敦看霧作畫,如果哪天天氣明朗,莫奈就會特別.失望:“我所有的畫布都好像要空白一片了?!?899至1905年間,莫奈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至少19幅以英國國會大廈為主題的繪畫作品,這些霧氣繚繞的印象派作品大多是他暫居倫敦時從自家窗臺俯瞰泰晤士河畫下的?!皞惗貒鴷髲B”系列成為他媲美“睡蓮”系列的另一個重要系列作品。我真不敢確定:今后再看莫奈筆下的“倫敦國會大廈”,保證不打噴嚏!
2015年11月,美國貝爾納普出版社出版了一部歷史文化學專著《倫敦之霧》,在社會上掀起一陣漣漪。英國劍橋大學的學者克里斯汀·科頓在書中一邊梳理倫敦污染史和抗霾史,一邊將社會歷史和各種古怪軼聞娓娓道來??祁D女士委婉地告訴世人:霧霾已經進入了英國文化史,打開電視,或者閱讀一本小說,會發(fā)現(xiàn)霧霾遠不再是倫敦的怪天氣,它成了英國文化氛圍的核心。《倫敦之霧》如果出中文本,一定要找來讀一讀。
自在書屋不藏古籍善本,新刊圖書要挑合心思的,所以就不太多,秀雅的多層紅木擱架上經年隨意閑放著三五件古陶舊瓷,供閑暇賞玩。這些主人心愛之物多半殘破,經濟價值談不上,卻可資鑒賞充做標本,但每一件都背負著人文春秋,或多或少有一段集古品古悲歡舍取的故事。我喜歡淺絳彩瓷,多年一路追尋,那天被霧霾困在屋子里發(fā)呆,驀然發(fā)現(xiàn)架子上那只汪友棠的淺絳山水帽筒沐浴在書房的目光燈影里不覺已過了十年,麗影俏然,豐韻不減,人到中年難得保持初心,我對她依舊充滿著激情和熱愛。
這是一件會講故事的藏品,標準的晚清淺絳山水帽筒,周身上下縱橫著數(shù)道驚紋沖線,但口無傷,底不炸,整器不缺肉。雖然品相并非上乘,但如果放到大堆兒的晚清民國淺絳帽筒中依然色彩奪目獨領風騷,瞬間脫穎而出。這是淺絳彩瓷畫大師汪友棠己亥年(1899年)的作品,也是青年學者、收藏家梁基永先生著錄的舊藏。
梁基永,號禮堂,廣東文獻研究學者,生于羊城世家望族,清嘉道年間十三行“陶瓷梁”外銷瓷巨商梁大鏞的第六代后人,從小生活在“一灣溪水綠,兩岸荔枝紅”的西關,書香傳家,收藏以明清扇面書畫及廣東歷代書畫最為著名,藏書以廣東地方文獻與名家稿本校鈔本為特色。本來愛好明清書畫研究,偶然機緣使他對淺絳彩瓷產生濃厚興趣,潛心集藏史料和實物。在淺絳彩瓷還未被世人認知前,梁基永就多方收藏程門、金品卿、王少維等淺絳宗師的經典瓷繪作品,程門的傳世絕品《張鳴珂題詩山水》、《煙云寄興冊》等三部山水冊頁也被他重金購入從滬上轉藏梁家。梁基永首著《中國淺絳彩瓷》,2000年由文物出版社出版,開現(xiàn)代淺絳彩瓷研究先河。2003年再編《中國淺絳彩瓷畫賞玩》,為日漸興起的淺絳彩瓷收藏研究推波助瀾,此書第58頁的藏品即為這只“汪友棠紅樹青山帽筒”。書中寫道:“汪友棠的山水色調比較清新,用筆也很有法度,確實有程門遺風。此圖水閣中有兩高士閑談,神態(tài)閑適,造型準確。遠景歸帆兩片,令人遐思。題款:青山紅樹里,覓句坐斜暉。己亥春五月,汪友棠寫?!?/p>
檢點淺絳彩瓷繽紛飄忽的七十多年歷史,歷數(shù)燦若星河的眾多淺絳畫師,汪友棠無疑是一位聲名顯赫的藝術巨匠,也是徽州畫師的杰出代表。汪友棠,生卒午未詳,原名棣,字友棠,號柳村,安徽黟縣碧山人。軒室名有友竹居、修竹軒、修竹草舍等。汪友棠是一位職業(yè)畫師,一生大都在景德鎮(zhèn)畫瓷,也有人說他曾是御窯畫師,名重于光緒中后期,創(chuàng)作活躍期為1892年至1910年(光緒十八年至宣統(tǒng)二年),山水秉承程門一派畫風,是淺絳彩瓷畫的開拓者,瓷畫新安派領軍人物,他在繪畫、書法上成就卓然,除了淺絳彩以及粉彩、金彩、墨彩、刻瓷、珊瑚紅地描金等裝飾舊法外,還對新彩、貼花、刷花之新法均有涉獵,在清末民初眾多瓷畫家中,汪友棠以繪畫精、書法工、品類多、年代長、作品存世量大而著稱。
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一件成熟的淺絳彩瓷是程門作于同治四年(1865年)的一塊山水瓷板,淺絳彩瓷研究學者陳樹群評價說,“這是紙絹畫家向瓷器畫家過渡的最早嘗試,也開啟了新安派畫家在瓷器上大規(guī)模作畫的大門。”據(jù)考證,同治年間清朝庭重新開辦御窯場,有大批徽州畫工涌入景德鎮(zhèn)。淺絳彩瓷藏家黃山晨欣先生研究“徽學”發(fā)現(xiàn),在淺絳彩瓷畫師中,除江西本土人士外,徽州人數(shù)最多,淺絳名師有一半以上是徽州人。有明確可考的徽州籍畫師達50多人,其中尤以黟縣人為夥,這其中“淺絳彩瓷三大家”程門、金品卿是黟縣人,王少維是涇縣人,還有來自黟縣的程言、程小松、汪藩、汪章、程煥文、汪友棠、吳友蘭、何明谷、錢仙槎、孫郎泉、胡仲貞,休寧的程友石、仙哉,歙縣的蔣玉卿、胡夔、鮑小竺,婺源的俞子明、許品衡、少軒、余鴻賓、胡斃,績溪的江炳文,太平仙源的焦佩蘭、余子和,另外汪照藜、方家珍、戴裕成也祖籍徽州,但籍貫不明。這些徽州籍畫師吸收了徽州文化精髓,在瓷器上將徽州文化發(fā)揚光大,成為淺絳彩瓷畫創(chuàng)作的中堅。
梁基永藏有程門《云山飛瀑》《水閣松風》等多件淺絳山水經典瓷板,對程門山水有深刻理解,他說:程門自號“松生”,對山水中的蒼松有特殊愛好,許多山水中都有松的形象,又愛以紅或青色作點景人物,以取得“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境,亦使“畫眼”更突出。程門在淺絳山水中運用筆墨的工夫是當時繪瓷界無人能及的,完全表現(xiàn)了文人山水畫中以筆墨取勝的工夫。陳樹群在《煙云寄興笠道人》一文中說:程門最擅山水,遠師宋元諸大家,近學清初四王,得宋人之嚴謹,元人之放達,四王之俊秀。其山水氣勢之雄渾,已突破了南宗山水傳統(tǒng)的清幽淡雅,而兼具北宗山水的壯美雄奇。程門來自徽州,工書善畫,前取唐宋古人,近學新安畫派,到景德鎮(zhèn)御窯場前已名噪大江南北,山水畫作呈現(xiàn)著獨有的徽州印象。而且程門、金品卿、王少維三位淺絳彩開門立宗的藝術大師皆出自徽州,為淺絳瓷畫山水確立了徽州底色和范本。
汪友棠是程門的得意門生,民國十二年木刻本《黟縣四志·人物志》程門小傳結尾說:“后桂林程士芬、碧山汪棣效法之,亦有聲?!泵鞔_點明了程門與汪友棠的師承關系,這種禮遇在清民淺絳畫師中絕無僅有,也是地方正史對民間藝術家的最高褒獎。
梁基永評點“紅樹青山”帽筒“有程門遺風”恰如其分。宋代大詩人歐陽修曾作《豐樂亭游春三首》,其中一首吟道:“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綠無涯。游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痹谕粲烟牡臏\絳山水中,永叔老詩翁的游春詩意被巧妙化為水閣里的秋景詩會,萬綠叢中一樹秋楓成為“畫眼”,遠山近水變得清新亮麗,生趣盎然,遙看遠方,天空如洗,青山如黛,天地靜美,悠然自得。我曾疑惑為何汪友棠要用大塊的花青涂抹遠山,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位朋友從大山里發(fā)來的風景照片才明白,在空氣清新的晴空下,遠山就是花青色的??粗粲烟牡摹扒嗌郊t樹”,不知為何我想起了海子留下的詩句:“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p>
春來天氣轉暖,客居巴黎的沈小姐在朋友圈里轉發(fā)了一則文藝貼《莫奈的畫:安靜是一種修養(yǎng)》,還說:從印象派開始,繪畫不再承載道德說教的任務,而只是快樂單純地享受來自周遭視覺景象的快樂。眼光越是單純,獲得的快樂就越多。我看隨帖的莫奈經典作品,有睡蓮系列的,大都陽光明媚,春暖花開。
晚上聽天氣預報說:北方要來一股沙塵暴,賢妻關切地說:“外面風大,明天外出,一定戴上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