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華
中國經濟的發(fā)展,曾多次經歷過“正?!^熱—調整—偏冷”的怪圈。這種多次反復的怪圈,長期困擾了中國的政府。中國經濟能不能走出這個怪圈?能不能走上快速、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軌道?1993年開始實行的宏觀經濟調控,回答了這個問題:中國可以走出怪圈。
市場經濟要不要有維護公眾利益的政府干預?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要不要和能不能實行宏觀調控?1993年宏觀調控的實踐回答也是肯定的。
1993年3月,我調任國家計劃委員會主任。宏觀經濟過熱的問題再次擺到了國家計委面前。在黨中央、國務院的領導下,國家計委堅決落實中央的宏觀調控決策,堅持搞好總供給和總需求的總量平衡,實行適度從緊的財政、貨幣政策,控制物價,調整經濟結構,針對經濟和社會發(fā)展中的不同情況,實行有上有下、有進有退、進退適度的靈活調控措施,既有效地抑制了通貨膨脹,又保證了經濟的持續(xù)、快速增長。1996年成功實現(xiàn)了“軟著陸”,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的宏觀調控積累了經驗。
一、出任國家計劃委員會主任
1992年下半年,不斷聽到要調我到國家計委工作的傳聞,開始我并未在意。到1992年底,由于我的工作去向同研究國家體改委1993年工作安排直接有關,我就在一次國務院會議后,當面問李鵬總理有沒有要調動我的工作這回事。李鵬說,是研究過。他說,中央考慮,下次政府換屆,如果鄒家華同志繼續(xù)兼任國家計委主任,你的工作就不動了,仍留任體改委主任;要是家華同志不再兼任,則調你任計委主任。不久,中央召開工作會議,在一次小組會議進行的過程中,朱镕基同志把我找了出來,告訴我,中央已經決定,鄒家華不再兼任國家計委主任,調我任計委主任,并說江澤民、李鵬和他本人都全力支持我到計委主持工作。
1993年3月,八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新一屆國務院組成人員名單,我被任命為國家計劃委員會主任。對于我要出任的這個職務,它的份量,工作的艱巨性和復雜性,它所需要的人望,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在我以前,先后擔任國家計委主任的有高崗、李富春、余秋里、姚依林、宋平、鄒家華。我是擔任這一職務的第七人。同他們比較起來,我在黨內的資歷最淺,水平、經驗和貢獻都遠不能同他們相比。我曾經先后擔任過輕工業(yè)部計劃組副組長、上海市計劃委員會主任(兼),深知計劃工作的復雜性和艱巨性。計委雖是經濟業(yè)務部門,工作中要講經濟、講業(yè)務,同時它又是黨和政府管理經濟社會事務的主要綜合部門,工作中更要講政治,講中央與地方、全局與局部、當前與長遠的關系,要處理經濟社會生活中的錯綜復雜關系,是經濟社會矛盾集中的部門,許多重大問題不是單純從經濟角度就能處理得好的。
在到國家計委機關上班后的第一次干部見面會上,我在表態(tài)中講道,中央決定調我到計委工作,我知道這是一項繁重的任務,我會努力去做,希望能得到全委同志的支持。我已經多年沒有直接從事計劃工作,想先了解一下工作情況,找各司的同志聽聽意見。我強調說,只能是我找你們,不能由你們來找我。會后,有位熟悉的同志對我說,你這句話大家表示不大好理解,為什么只能是你找別人,而不能讓別人找你呢?我說道理很簡單。我初來乍到,不想先入為主,也不想別人對我施加影響。我會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和各方面對國家計委的意見,主動地、不帶偏見地了解情況,聽取意見。想聽什么,不想聽什么,都由我自己決定。與我的任務不相干的事,我都不想扯進去。什么事情都往我的腦子里灌,我會六神無主,陷于被動。他說,你這一著棋倒也是走得有道理。
我的這次工作變動,從改革計劃經濟模式的意義上講,可以說是從改革的動力——國家體改委的工作崗位,一下子成了改革的對象——國家計委的工作崗位。這個工作角色的轉換,又正趕上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發(fā)生根本性轉折的時期,也就是計劃經濟要在中國最終消失、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正式確立的時刻。我感到有點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味道。過去對別人“指點江山”、“坐而論道”,現(xiàn)在則要輪到自己真刀真槍地干了,麻煩和考驗會撲面而來,說話做事都必須分外用心。這種從改革的動力到改革的對象的經歷,也使我有了一種特殊的感受。
1992年黨的十四大決定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后,社會上對國家計委的職能定位有種種議論,最尖銳的意見是西部一個省的全國人大代表,建議撤銷國家計委。國家計委的機關工作人員本身也有點思想混亂,對于今后的工作去向感到無所適從。1993年初,國家計委召開委務會議,會上有的同志提出計委工作“有位”、“有為”的問題。還有的同志說,過去國家計委機關門前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現(xiàn)在是車少人稀、門可羅雀,有些失落感。我到任后,他們向我匯報了這些反映。我表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既然決定設立國家計劃委員會,就不存在“位”的問題,有了“位”就要“為”,而且要努力“為”好,也只有“為”好了,才有更好的“位”。我一直認為,中國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變的改革,絕不是、也不可能是讓政府在短時期內完全失去作用。中國要搞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底子薄,國土面積遼闊,經濟發(fā)展極不平衡,資源條件和建設能力都差異很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與完善也需要一個過程,許多重大問題沒有政府的倡導、規(guī)劃、推動和協(xié)調是不可能得到解決的。
不久,新的問題果然推到國家計委面前,這就是宏觀經濟越來越熱,地方和部門各行其是,而中國的市場又很不成熟,“看不見的手”在興風作浪,“看得見的手”怎么辦?作為政府的經濟綜合管理部門,國家計委要不要“為”?能不能“為”?怎樣“為”?
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我開始了國家計委主任的生涯。
二、中國經濟再度過熱
新中國成立以來,曾多次發(fā)生經濟大起大落的波折現(xiàn)象。我查了1953年到1996年44年間中國經濟的歷次波動情況。在44年中,大的波動有5次,其中經濟增長率波動在兩位數(shù)的有4次,覆蓋的時間長達20多年,被一些干部和經濟學家稱之為“折騰”。在歷次五年計劃和大的調整中,波動最大的峰谷差,是1958年至1962年的大起大落,最高年和最低年的經濟增長率相差高達51.7個百分點。波動最小的是1992年至1996年,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的起伏落差只有4.6個百分點,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經濟波動最小的一次。最高年和最低年的經濟發(fā)展波動過大,對國民經濟和人民生活帶來的影響是很大的,有的是破壞性的影響,造成經濟大步倒退,多年都恢復不了元氣,教訓極為深刻。歷年波動情況見下表:
總結歷史,這里面有些什么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有哪些教訓值得后人引以為鑒,避免重蹈覆轍,把教訓變成引導國家健康發(fā)展的軟實力。我認為,新中國成立后的前30年,主要是“左”的指導思想的影響,領導人不尊重客觀規(guī)律和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造成了反反冒進的失誤,“大躍進”的失敗,直至“文化大革命” 的10年破壞。1978年實行改革開放以后,則有兩個現(xiàn)象值得深思和總結,一個是投資饑渴癥,一個是政府換屆的政績效應。這兩者的結合和相互作用,便催發(fā)經濟過熱,發(fā)展失控,造成新的經濟波動,甚至是很大的波折。
投資饑渴癥,是匈牙利學者雅諾什·科爾奈在《短缺經濟學》一書中最早提出的觀點。他在書中講道,在社會主義經濟中,沒有一個企業(yè)或非贏利機構不想得到投資。投資饑渴是長期的,不存在飽和問題。例如剛剛完成了一項投資,暫時滿足了投資饑渴,很快又會產生新的饑渴,而且比以前更加強烈。投資饑渴癥概括了社會主義國家的普遍現(xiàn)象,講得也很形象。我認為,對發(fā)展中國家來說,投資饑渴癥同樣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應當做歷史的全面的分析。一個國家要發(fā)展,要進步,必然要進行建設,對投資的饑渴就是對建設的渴望和追求,它有正當?shù)囊幻?,可以起到喚醒人們覺悟的作用,可以提高發(fā)展的積極性。問題是饑渴的內容和饑渴的程度,饑渴的內容不恰當,饑渴的程度失控,就會帶來負面的效應。而過度的饑渴,一旦成為政府行為,成為受個人功利主義驅動的執(zhí)政目標,又失去市場的正確導向和發(fā)展的理性指導,它的負面效應就會迅速膨脹,引發(fā)經濟過熱,發(fā)展失控,直至走向良好愿望的反面。
我查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歷次經濟過熱、投資膨脹與政府換屆的關系,它們之間是一種正相關的同比關系。左邊的這張表,列出了歷次政府換屆的當年和第二年,國民生產總值和投資都雙雙攀升的情況,而這種攀升的結果必然導致經濟過熱,導致資源配置“錯位”,物價上漲,引發(fā)經濟生活混亂,以致不得不進行治理和調整,并付出更多的代價,讓社會的總供給與總需求恢復到正常、合理的區(qū)間。
分析表中的相關數(shù)據,可以看出政府換屆的政績效應,除了1989年受政治風波的影響,GDP只增長4.1%這個特殊的例子外,其余各次換屆的當年和第二年,GDP都是高位增長,達到或者接近兩位數(shù)的增長。除了個別年份外,投資更是高位增長,成倍或數(shù)倍地高于GDP增長速度,成為催發(fā)經濟過熱的主導因素。
1993年的經濟過熱,不同于以往的是,這次熱得快、熱得猛。1992年全國國內生產總值增長14.2%,工業(yè)總產值增長24.7%,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長44.8%,城鎮(zhèn)居民消費價格指數(shù)上漲8.6%,這些數(shù)據表明,1992年的經濟增長速度已經顯示出過熱的跡向。在這個基礎上,1993年上半年的各項指標再創(chuàng)新高,工業(yè)增加值的增長率達到30.2%,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同比增長率高達61%,35個大中城市居民消費價格同比上漲17.4%,6月份高達21.6%。這種形勢的出現(xiàn),有幾個重要原因:第一,經過15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市場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經濟運行機制、人才成長、經驗積累都為加快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第二,經過多年積累,經濟實力增強,特別是東部沿海地區(qū)的開放,外資的進入,非公有制經濟的發(fā)展,都為加快發(fā)展提供了必需的物力和財力。第三,鄧小平1992年初的南方談話,破除了多年禁錮人們思想的理論迷信和思想束縛,極大地激發(fā)了廣大干部群眾的熱情和加快發(fā)展的積極性。
1993年,也是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后的政府換屆年,正像我在上面所分析的,各地的新一屆政府產生后,都有急于要多做些事情的愿望,換屆政績效應應運而生,神州大地,一片大干快上的景象。(待續(xù))